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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6、故乡何谓之一

    故乡是什么?白蚂蚁说,故乡是他家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网子是固定和陈年不变的,苍蝇、蚊子和蠓虫是偶尔撞上去的;棚子是不变的,人就像网上的苍蝇、蚊子和蠓虫一样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罢了;遗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历史上的记忆是偶然的──谁是当年结下这干网的大蜘蛛呢?……说这话的时候,白蚂蚁嘴里叼着一支三炮台,腰里捆着一根草绳。三炮台只剩下一个烟屁,白蚂蚁边努力吸着这烟,边不失时机地发表了这么一番议论。说完这个,还瞪着大眼珠看大家。大家当时觉得没什么。一个白蚂蚁,还能说出什么关于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于是不太在意。但过后想一想,觉得他说的还真与众不同。这时白蚂蚁就有些委屈了。说就是这句话,也只是他思想体系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这部分,当时也没有展开讲;一方面是看众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样,使他觉得这些人竖子不足与谋,精神上马上就懒了许多;同时他正在用指甲掐着一支烟屁,既想吸这支烟,又怕咄咄逼人的烟头烫了他的手,慌忙之中,只是说了对故乡看法的大意和整体思想的骨头和脉络,生动的肉和细节就忍痛割爱了。伟人们思想的发挥,总得有一个适当的场合和气氛。我在你们中间,被生活和你们磨的,同化的,异化的──思想的锐角,也早已钝了许多了。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思想,初看都没什么,很简单嘛;但你要须知,伟大的思想都是朴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这个朴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它只是便于群众接受罢了。初看没有什么,但你一个人静处的时候,一个人面对世界和寥廓的时候,你再想这个道理,就觉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们吧,这些姐姐们有两种,一种刚一见就惊心动魄,但两天之后,就觉得味同嚼蜡,是一块鸡肋;还有一种人,刚看似也平常,但两天过后,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蚂蚁就属于后一种。你们对我思想的吃惊,也就不奇怪了。平时你们看我像一个乞丐,见人就想蹭根烟抽,一根烟算个什么,就成了乞丐了吗?我就是从来不买烟和保险套的人,我对上边和下边都没有防备;这还不是最气人的──你们这么看我倒没什么──这也并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气的是当我离开你们回到家里时,老婆和白石头也这么看,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无可救药了。别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为离我的思想远,你们俩人每天生活在我身边,眼窝子也这么浅吗?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你们也该学一个大概了,谁知到头来,世界并没有让我改变半分──原来我以为能改变整个世界,最后连一个地区也没有改变好。要说我在世界上有什么伤心的话,这就是让我最伤心的了。什么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质上蹭点什么那没有什么,倒是你们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别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让人看着可怜呢。我刚才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就如获至宝;如果我把我的思想体系给倒出来,恐怕咱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新世界了吧?说到这里,六指,再给我一支「马包肉」(我的英语怎么样?小刘儿这人你们知道吗?也是从咱们故乡出来的,大腕,我们有时晚上还要通一两次长途电话,共同讨论一个词的用法和一个单词的译法。)!这时六指还处在事业的鼎盛时期,还一月一次来往于京城和故乡之间,现在围着村头一个粪堆跟村里人说闲话,也是为了与民同乐,也是刚吃过饭,为了消消食;但就是这样牛×的人,听了白石头一番讲演,也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土头土脑的村里的百姓,可怜地笑着,将自己在京城丽丽玛莲大酒店偷拿的「马包肉」,乖乖地给白蚂蚁递上一支。思想的威力就这么大。白蚂蚁满意地将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次不怕烟屁烫手了。粪堆周围的一帮人,这时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在故乡的某月某日,村头的粪堆旁,所发生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本来很平常,但因为有白蚂蚁的加入,就变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日常之中,我们穿著黑棉袄,袖着手,站在粪堆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和翘耳倾听些什么?就听一些在村里占主流地位人的演讲。这是我们的思想中心,这是我们的营养来源,这是我们的新闻联播,这是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当然,这是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发生大事之前的时候。我和孬妗的专机,还没有到达故乡。人们袖手期待的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在这种一切没有改变的平静的日子里,这一天也有些例外:这一天在议会发表演讲的,竟是白蚂蚁。本来在村里和议会、在粪堆上和人群中,都没有白蚂蚁说话和插足的份儿。他在村里算一个什么东西?吸烟还要向别人蹭,哪里有他拋头露面的机会?但这天纯粹出于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约而同到县城赶集去了。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在,哪里还有白蚂蚁插嘴下脚的地方?他哪里能捡到这个巧宗?正因为他们不在,白蚂蚁就钻了这个空子和脱颖而出,让他思想的流水终于找到了一个渠道,让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爆发,让他对世界也谈了一些新鲜的看法。一开始我们没有在意,事后想起来让我们吃惊。这简直是一次政治事故,这简直是我们故乡历史上的一桩耻辱。曹大叔等人赶集回来,听说这件事,曹当时就对身边的袁哨说:

    「看看,看看,我说不能掉以轻心,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怎么我去赶集,你们也都去赶集了呢?就不能把时间岔开吗?别小看粪堆这个阵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们不去占领,就有人钻这个空子。虽说是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他的这点子毒水可都让他流出来了。看他流得多么畅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干饭的。毒水流出并不可怕,但这点子流毒竟也在群众中造成了影响,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还是不管的问题了。何况他说的是对故乡的评价。这是什么言论?如果是胡说八道还好,可他也说得有板有眼哩。这就更加不能小觑了。我知道,我们在三国时候,都是做过大领导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们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这是好事,作为一个领导,不能事无巨细,我们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后来是怎么死的?就是吃这个不会当领导的亏。但我们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环境地把过去的经验乱用。毕竟时代不同了嘛。就是一块糕,吃来吃去,恐怕也该馊了吧?但我们就是这样保守和因循守旧。我承认,我也有放松自己的地方呢。我们现在不已经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吗?我们就是在村长猪蛋领导下的一个普通的村民。如果我们还拿着历史上的经验乱用,还拿出当年领导人的款子,还是那么抓大不抓小,问题肯定就出来了。过去我们不抓小事有人替我们抓,丞相要出门了,我们还在屋里喝茶聊天,和姐姐们调笑,外边已有多少人在为我们忙活。调车的、调专机的、捧痰盂的、装马桶的;说十点五分走,十点四分车到了屋门口;跨上车,一溜车队,就到了车站月台上或飞机的舷梯旁;人一上车,专车立刻就开了;人一上机,飞机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啸一声,就到了蓝天和白云之间;这时空姐给你递上一块热毛巾,擦把脸,喝口麦爹利,看着机窗外,旁边有沈姓小寡妇捶腿,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到一个地方视察,也是前呼后拥,吃饭,睡觉,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们替你安排;到古迹去参观,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后拥的人虽然多,但你走在中间,你一走步,别人纷纷往两边撤,使你行走前后,都有一个从容和不感到紧迫的空间;但他们也懂事到不离你太远,不使你感到孤独和脱离群众。但这已是英雄当年,早已不堪回首了。想起这些事,只会使我们黯然神伤。现在已经是刘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我们只是人家天下的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蠓虫。这时我们还要摆过去的架子吗?我们还不该放下我们的穷大架吗?我们还以为我们身边有许多秘书、随从和姐姐吗?我们现在上牛市屯赶集,不都是夹杂在一群土头土脑百姓中的一员吗?千人一面,大家都是一个表情,你说哪里还可以看出我们的当年?早已被同化喽。一出村,我们还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样,赶紧把鞋脱下搭在肩上,用肉脚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见集市再把鞋穿上。想想我都伤心哪。但我们却在我们的身份上出了问题。我们没有认清我们的现实。就剩下一个村庄了,如果我们再把这个地盘给弄丢了,我们到将来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们大意了。我们没有想到我们身边这些土头土脑百姓的危险。他们也有篡权之心呢。你看看这个白蚂蚁,我们过去就当他是一个脑子像浆糊的没嘴葫芦,他的存在对于我们可有可无,见面都懒得理他;现在明白,竟是我们大意了。他还是颇有些思想哩。如果是一个傻帽,哪里来的对故乡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没这些想法,我们倒不觉得可怕;他有这些想法,我们倒真食寝难安呢。他成了我们一个对手和敌人了。主公,当年你也是个有主见的,你说。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袁哨搔了搔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先说:「娘的,倒真成了一个事了哩。」

    又说: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据平时观察,白蚂蚁不像一个能成大器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像一个积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喷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料到,突然就产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对世界发生冲击力的思想呢?这些思想产生以后,别人都欢呼了,拿过去运用了,按照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个人倒是对着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发生了怀疑:这是我的思想吗?我产生过这些想法吗?倒是梦和非梦,自己和蝴蝶,在那里真假难辨。当然,这是人生的一个哲学境界。你想么老曹,这种境界在你我的历史上还不多见,怎么会突然反映到白蚂蚁身上呢?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吗?可在咱这故乡,别说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样呢?也没见发生什么大变化呀。何况,白蚂蚁每天的行踪我们都看在眼里呀。不就是五更鸡叫,起来背一个箩头拾粪;白天在大田里干活,倒粪;晚上回家里还得喂牛──哪里是他哲学家思考的时候呢?我倒是不懂了。他家离大英博物馆也有一段距离呀。据此分析,我看这思想未必就是他发明的。说不定在拾粪的时候,累了,要抽一支烟,在那卷烟时,从废纸上看到几个字,于是记在心中;拾粪回来,正好村人们在村头粪堆旁聊天,他扎了进去,将刚才在书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话给重复出来,大言不惭地当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我倒劝你,我们虽然不是贵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对世界发生惊慌和弄得草木皆兵。过去贵族的大而化之的习惯,有时候还是要保持的。如果我们遇到事情就惊慌,不是和白蚂蚁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吗?一个村庄,弹丸之地,要照过去,大军一到,像抹稀泥一样也就把它抹掉了;现在上边就一个猪蛋,遇事还要请教你我,粪堆这样的阵地,怎么会说丢就丢呢?」

    曹成听了袁哨的话,也为难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像袁哨一样搔了搔头说: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既不打草惊蛇,又不能掉以轻心;既不立即发动攻势提出新的思想将白蚂蚁打下去,又委托村丁小路对此事展开秘密调查,看白蚂蚁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决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才是万全之策。果然,事情最后调查清楚了,这思想不是白蚂蚁的发明,而是从别人的书中背下来的。与袁哨预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说是拾粪时卷烟看到的,而白蚂蚁是在粪拾着拾着自己想出粪,出粪时看那擦屁股纸,正好看到了这么一段思想。这张擦屁股纸是从哪本书上扯下来的呢?却是从写字大腕小刘儿的书上扯下来的;因小刘儿有这样一个张狂的毛病,写了一本书,就慌着到处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故乡的乡亲呢?更是人手一册,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白蚂蚁也得到这么一册,于是有了关于故乡看法的这么一段小小的风波。事情有了结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来自己在故乡的地位并没受到威胁。但在雇小路这个私家侦探,两人在分担侦探费上,你多了我少了,闹了一些个人纠纷;最后意气用事,两人半个月没有说话,弄得谁也不对故乡负责,这也在历史上常见,暂时撂下不提;倒是白蚂蚁正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发现兴头,想借此在故乡发展自己,从此在粪堆前当一个新闻发言人,再搞上一个小蜜──初步选定了村西头的女兔唇,还觉得一下选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个婊子?现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来一切都是偷来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只好羞愧满面,偃旗息鼓,从此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这也不提。弄得事情过去半年之后,我回村中去走姥娘家,他碰到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满面羞愧地说:

    「贤甥,我也是一时过于想出人头地,剽窃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谅我这次,别扩大事态,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长你的志气和灭我的威风了。」

    这时我倒宽宏大量:

    「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不打官司。如果这样的官司打起来,我还打得过来吗?我还干不干别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运用到村里的实践中吧。」

    倒弄得白蚂蚁有些目瞪口呆。当然,这都是在村里还没有发生大事之前日常所发生的一地鸡毛的事情。在发生大事之前,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呢?白蚂蚁抑或是小刘儿的概括是准确的吗?那些往事、青春、闺女出嫁的眼泪、麦苗地里飞舞的斑鸠、暮色中割草孩子归来的说话声,到底在我们的蜘蛛网上,占据着一个什么位置呢?大树在风中飘动。一到春天,柳树吐出了嫩黄的芽尖;正午的阳光,晒在翻起的黄色泥土上;汉子们的头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声吶喊,棉袄被甩到了犁耙上。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爷,赶着地主家漆黑骡子拉的轿车,「啪」地一声,甩了一个鞭花。庄稼贪长,把枝叶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脚步,要吃这枝叶,被俺姥爷宽宏大量地将辔头拉了回来。谁不想吃路边探出来的东西呢?俺姥爷笑了。接着一声鞭响,车铃「叮呤当啷」地急速响了起来。东家还得到机场去迎接麦克道思跨国集团的总裁呢。到了机场,东家跟外宾在那里握手,俺姥爷怀抱系着红布条的一杆大鞭,立在轿车旁抽他的哈德门香烟。俺姥爷有一个做客的经验,直到现在还在我们的家族流传。他说,待客上了几个肉碗,肉上的毛拔得干净不干净,肉煮得烂不烂,是衡量这家人是不是贵族、是老贵族还是新生暴发户、这贵族上没上档次和有没有素质的最起码和最容易判断的标准。如不是贵族呢,这肉碗就上得特别少;如是新贵族呢,这肉碗就上得特别多,但这肉肯定炖得仓促,筋肉连扯,嚼咬不烂;他连把肉煮烂还来不及呢;这又是赶轿车回去的路上,被东家和俺姥爷嘲笑的一个话题;如是老贵族呢?一招一式,都显出古朴和游刃有余的大家风度;哪怕这家子已经破落了几辈子,再见到这家的少奶奶,家里清贫得只剩下一张椅子,但她往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许多补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数几辈她家繁华的历史和后来破落的辛酸。那么她家鼎盛时是怎么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炖得稀烂,到口就化。这样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细的。一片肉夹起,先将汤水抖落下──能像暴发户家吃饭,汤汁抖落得一桌吗?──送到口中,先让肉化掉,留下烧得红红的一条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着,送到胃里。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别的人家,吃这么多,已经是十成饱了,但在这里还有两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别多。没饱而肉无,怎么办呢?这就是在大家吃饭的学问了。看你姥爷没上过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呢。这时你手边不是还有馒头吗。那好,你将一碗无肉的汤汁拉到自己面前──这时拉汤碗是不招别人笑话的,恰恰相反,这是你懂得贵族规矩、通向贵族道路的一张通行证,桌上的其它贵族,脸上都露出会心地微笑;你将汤汁拉到自己面前,把馒头一块块掰着放进去,滚烫的肉汤马上就将这馍粉掉,这时你连汤带馍一呼噜喝掉,才是这顿饭的高xdx潮和极致呢。一切都圆满结束了。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我有了这么一个给地主赶过轿车的前辈,直到现在,我还得益匪浅呢。到了丽丽玛莲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办理。可是,有谁知道,世界竟变得如此肤浅了呢?我用肉汤泡馍的举动,受到了一些新生资产阶级挤眉弄眼的嘲笑。我由此得知,这个民族要达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呢。后来我在欧洲碰到过俺姥爷,前一辈子不识字的老刘,这辈子人模狗样地蜕变成了伦敦大学的终身教授。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如不如过去给亚洲的地主赶大车。他思索一阵,以欧洲人的严谨,推了推夹鼻眼镜,竟说:

    「这怎么好比较呢?你牵涉到黄色文明和蔚蓝色文明的问题哩。」

    说完,做出跟我没什么好说的样子,耸了耸肩不再理我。我倒对他大惑不解。前生的因缘,今生好不容易见了面,怎么连我姥娘也不问一声呢?如果做人这么薄情,人做来做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倒是最后在我要告别蔚蓝色的欧洲时,他突然开着他中产阶级的汽车,到机场送我来了。这时他说:

    「这辈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见不到滚烫的肉汤泡些雪白柔软的蒸馍了。」

    又说:「啊,大车;啊,鞭子;贤甥,再见了。」

    说到这里,从他的眼睛后边,竟流出了两点蓝色的泪。让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说过俺姥爷,该说说俺姥娘了。俺姥娘这个人,注定要在我人生的岁月中,起着潜移默化的前导作用。我对俺姥娘的崇拜,超过了蔚蓝色的俺姥爷。不了解她,就很难了解我。我所以在世界上这么懂事,被身边的朋友有口皆碑,说:小刘儿这孩子虽然笨些,但还是很懂事和很知进退呀。曹成袁哨,福克纳和克里丝蒂娜,都这么说过。但他们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是横着把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质,其实我是竖着有历史的血液流传。这一切都来源于俺姥娘。你们对我的表扬和恭维并没有打到点子上起码缺乏历史感。俺姥娘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纪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这样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她六岁的时候,清早起来,就能爬八棵大榆树,捋榆钱回家让娘做饭。冬天了,榆钱没有了,家里不起炊烟,她袖着手,吸着鼻涕一个人到后园子里的墙根底下晒太阳。她娘寻她到墙根,抚着这小女孩锈着的头发说:

    「还是俺妮好,看着娘作难,饿也不说饿。」

    我长大以后,就是这样的人。凡是跟我相处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饱也不说饱、饿也不说饿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好歹都藏在心里,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说来也有些可怕呢。后来,俺姥娘跟着她的几个嫂子到外村拾麦穗,曾经到过县城的城门楼子;那门楼之大,凉爽的过堂风,一个戴毡帽的毛头子在铁鏊上烙滚烫的肉盒子,喷香的肉味,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她长大以后最后也是我长大以后爱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还有一次,她跟她的伙伴们到地里割草,太阳就要落山了,一个一大筐草,草已经没过头顶,背着往遥远的村里走。这时,邻村大叔的马车「叮铃叮铃」从身后赶过来,赶车的大叔「吁」地一声,将车站住,让她们把草筐搁到大车上。接着又让她们上了大车。他要把她们往村里捎上一程。赶车的大叔,你现在在哪里?「唧哩呱啦」谈笑的大车,在空中划过一道欢快的弧线。你让我们和世界有许多想念。我们靠什么活着?不是靠别的,就是靠你的「吁」的一声记忆。你喊的是马车吗?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转动。你比俺姥爷深刻多了。后来,俺姥娘出嫁了。回来看娘。住了三天,娘到村头去送她。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娘,回去吧。妮儿,你啥时候再来看我?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屡次向我说起的几段往事。在写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从容不迫,当我修改这段文字的时候,谁知道在那叙说的短短一两年之后,我就永远见不着我的姥娘了呢?一个农家小院的枣树下,站立着慈祥微笑的你。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谁说我们这些下贱的贫民像一群浑浑噩噩的牛羊一样没有感情呢?我们单薄的生活,就靠这些感情丝线的编织──编得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呀──来维持了。这是我们的可怜之处。但就是这点可怜也被你们忽略了。后来轮到我了。在我八个月的时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乡下。抱我往乡下走的时候,我趴在姥娘的肩头上,嘴里啃着一团硬似铁蛋的红糖。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俺娘从县城来看我。到了下午,俺姥娘抱着我去送娘。送了三里,到了一个村庄旁。俺姥娘说:妮儿,你走吧;40里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这时俺娘看我的一个扣子快掉了,说:我把孩孩的扣子缀好就走。到村头人家借了针线,就坐在村头的麦秸垛旁缀上了扣子。扣子缀好了,起风了,俺娘走了。后来俺娘说,她把一个头巾,丢在了打麦场上。15年之后,我要告别故乡了。俺姥娘带着两个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车。我们在桥洞下乘凉。车,你不要来。姥娘,我不愿意离开你。我还记得,我们相互让着吃了一块熟红薯。终于,汽车从远处拐着弯来了。我就这么走了。故乡,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乡只是一个背景,前边是一个活动的巨大的姥娘。和蔼可亲,慈眉善目。你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后来我和姥娘的这种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在一个特殊的岁月里,我把孩子送给村中的我娘。我三月不归,两岁的孩子,常常一个人跑到打麦场上,在那里等父亲的归来。她对着空旷的世界喊:

    「爹,娘,来抱抱臭臭。」

    一声炮响,我们又回到了故乡的过去。杏子熟了。麦子金黄了。一望无际的麦子。三里长的麦趟子,俺姥娘甩着头上的热汗,手握镰刀,从地的这头割到地的那头,连腰都不直。人生的舞台就这么搭就了,俺姥爷和俺姥娘,都成长为这块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这样一个大明星的后代。那时俺的姥娘是多么地青春和年轻呀。太后家这时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烟袋,站在地头,看着看着就看呆了。叫着俺娘的名字说:

    「看着郭秀明割麦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銮殿,那是多么地投入和驾轻就熟啊。」

    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又想起当年她大权在握的时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后来回到故乡,在青青的麦苗地,为了她和六指的爱情,发动全县人民一块捉斑鸠。你还想起了你的小弟。春风扑面,一个一个小瓶子,在那里追着上下飞舞的斑鸠,这是多么好的一幅奔走呼号图啊。俱往矣,我的柿饼脸姑娘。现在麦子已经长高了,该割麦子了。地主婆柿饼脸太后吹了吹烟灰,又大而化之对着我顺头流汗的姥娘说:子在麦前曰,逝者如斯夫。这就没有多大的涵盖力了。俺姥娘割麦子动作的层次和情感走向,并不在这个方向呢。我们再一次被太后给扭曲了。俺姥娘身体健康,故乡就长存不衰。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故乡的一只狗,或一只蚂蚱,或一只蠓虫,多少年过去了,你回去,仍是这狗,这蚂蚱,这蠓虫,但你要明白,这已经不是那狗,那蚂蚱和那蠓虫了。连暮色中的一股炊烟,也不是那股炊烟了。那么那股炊烟哪里去了呢?瓜园中多少孩子的欢笑声,现在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两只蛤蟆,在那里「呱呱」地叫两声;你走在这样的故乡的土路上,你心里觉得特别没底呢。故乡死了多少人?地里的坟头,已经排满了。陌生的坟头你素不相识,问题是你认识的许多人,现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来还在跟你说话,已经衰老的赶车大叔──虽然他并不是当年喊「吁──」声的大叔──眼睛里还在乞求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烂烂衣衫中丑陋的身体,还在徒劳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严;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见了。他又给刘老孬和小麻子的阴谋,留出了一个空间──那么故乡是谁的呢?说来说去,原来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爷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赶车大叔的,竟是这些一出走就永远不想回故乡的流氓们的。当我说出这一点时,过去的贵族曹成、袁哨又频频点头,说,这比白蚂蚁所剽窃的那段理论,显然又进了一步。故乡并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乡的人们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头并不在故乡呆着和生活着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亏,就在于历史上我们留恋了故乡。这是一个悖论。当然,这也是极而言之。故乡出去的,就没有那些牵人心肠、又戛然而止的人间故事吗?找一找,恐怕还是有的。孔雀东南飞是怎么回事?十里一徘徊又是怎么回事?同时,故乡也是一处催人泪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颤巍巍对袁哨说,当年我们和沈姓小寡妇的一段风流案,并因此引起了一场官渡之战,不也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吗?接着又点着我说,你们在想着爬榆树、拾麦穗、送女儿和缀扣子的时候,也千万不要忘记这些哩。它们都发生在同一块土地上──这是问题的关键。你们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舍之情,和我们的刀光剑影交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们就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说是我们忽略你们的情感,你们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里而忽略历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剑影呢。这才是你们情感的背景呢。我们不与出走的人计较,当我们在留下来的人群中进行区分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别的。谁是推动历史和故乡发展的真正动力呢?说着说着两人又有些自大起来,连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么刘老孬,什么小麻子,看他们在外边很牛气,一到故乡,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们还是些无知的孩子。──故乡的孩子们是什么样呢?他们个个理着像篮球美国职业球员一样的月牙型板寸,个个患着永久性鼻窦炎,一人怀揣一个玻璃瓶子。这个瓶子做什么用?还捉斑鸠吗?NO,他们手中的这只瓶子,就像刘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麦爹利杯子一样──无非他们坐在丽丽玛莲大酒店,我们坐在小河边;当他们的酒杯被倒满的时候,我们一弯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麦爹利,麦爹利里有上下翻滚的气泡和跟斗虫,一扬脖子,这一瓶就下去了。我们向往刘老孬,我们向往小麻子,但我们更向往路小秃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养膘子找小秃。这是流传在故乡孩子们口头的儿歌。小秃在哪里?小秃在大荒洼。小秃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小秃不能犯疟疾。小秃一犯疟疾就要下夜。小秃一下夜就要抓阄,抓着谁家就该谁家倒霉。小秃抓人不留俘虏,也不毙人砍人,就挖一个和这人身高胖瘦体积相等的深坑,将这个头冲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笑着拍拍手就离去了。路小秃不见了,这是我们时代的重大损失。我们这时说一声没劲,肯定比从已经成为欧洲教授的俺姥爷嘴里说出来后现代多了。我举一举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们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屎根,剩余,(这两个名字够后现代的吧?),银贵,不经,长兴,长富,恩庆,贾祥,留聚,知了,蛤蟆,虾米,蠓虫……我们生不逢时。我们只好坐在河边唱怀旧的歌曲。生长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我们怎么能会不偷瓜摸枣和偷鸡摸狗呢?这个天下就永远是成年人的了吗?满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们恶毒多了。他们把自己的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所干的勾当。他们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们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这时我们倒有些无奈。喝过跟斗虫,唱过歌,畅想过世界,我们拍着肚皮乘着暮色回家。大人们早已吃过饭了。他们竟忘记了给我们留饭。入娘的。他们也忘记了给我们留门。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我们无足轻重首先不反映在别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对待我们的态度上。看看世界多么危险和无可救药。我们只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门端开半扇,挤进去躺在他们中间睡下了。你们培养了我们的无脸无皮,我们也就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当然,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成年人都无所畏惧──像白蚂蚁、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这些和我们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们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们向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资产阶级如刘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们虽然嘴上说「没劲」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我们也就是欺负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罢了。这是我们当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个特点。有一次我们在粪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馋,就让我们欺负了一回──这是我成年之后还常常想起和后悔的一桩往事。当然这时已经加上了一些回忆的虚伪的温暖的灰尘了。──她手中无薯,又爱面子不说,最后看众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还剩下最后半块,她有些着急了。一开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随便的样子,用大大咧咧来掩饰她的心虚:

    「小刘儿,就剩下这半块了,该照顾一下女孩子了吧?刚才你们吃的时候,我不想吃,胃里有些发酸。现在不发酸了,我也尝一尝今天烤的白薯怎么样!」

    说着,很知已又故意有些亲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抢那块白薯。但我没有上她的当。那时我还处在得理不让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儿去温存女孩子的年龄呀。我一下将这白薯给躲开了。我说:

    「你发酸不发酸我可管不着,你胃里发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说这个没用。」

    接着恶作剧地将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样接在嘴里,继续在那里吞吧吞吧吃。小捣子们一片欢呼。女兔唇一下被尴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当着我们众人「嘤嘤」地哭了。她说:

    「我下个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谁知在临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块白薯而不得。这让我去得是个什么心情?让我觉得这16年的姑娘生涯,还有个什么趣儿呢!」

    这时她的伤心就不单是因为这块白薯而自己又在那里偷加了许多别的感慨,以至于哽哽咽咽,肩头一抽一抽的。虽然我们知道女兔唇把别的不该我们承担的感情负担,也加在了我们头上,我们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个姐姐好,其实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过,但是在和你闹脾气的时候,她还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顺,转过头来一股脑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无话可说一样;现在女兔唇闹这个,一下也把我们吓住了。是的,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们忘记了这个事实其实跟白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没有料到,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给抖落出来。这太不成比例了,杀鸡用了牛刀。我们这些小公鸡一下就慌了手脚。怎么办呢?所有的哥儿们这时露出了卑鄙的本质,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复了正义,接着一跨脚站在了女兔唇一边,忘记了他们刚才的幸灾乐祸,似乎刚才世界的混乱和不对付,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们纷纷在指责我:

    「小刘儿,你做得太过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吗?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岁吗?不知道这朵花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吗?如果我们手中剩下白薯,一定会给她吃。兔唇,别理他,跟他这种人,说起来也用不着压这么大的赌注;这么把出嫁撂出来,也太给他脸子了。」

    接着他们在那里圈起来相互安慰,都背对着我,把我一个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当时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好孤独。我想哭也找不到一个伴啊。我最后怎么办?只能向众人投降。我红头涨脸地嗫嚅着说:

    「是我不对,行了吧?我怎么能由一块白薯,想到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呢?」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场感情遭遇。但真正说起来,我们对女兔唇这种人,还是转眼就忘。后来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们看她上花轿,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离了眼,一个炮杖「嗖」地一声钻到了女兔唇的裤角里,「啪」地一响,将这裤腿崩开一个大叉口,裤子就成了旗袍。女儿悲,上轿之时崩裤腿。女兔唇又在那里哭上了。小路吓得抱头鼠窜。这时我们就没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样郑重,这次就把别人的悲剧当成了自己的喜剧,把别人的痛苦撕开来看,一个个在那里哈哈大笑。你说这帮小兔崽子还有人性吗?他们能代表送别女儿的故乡吗?女兔唇出嫁后,我们该怎么喝跟斗虫,还怎么喝跟斗虫。除了偶尔要拿崩裤腿取乐之外,话题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岁的花季,渐渐就从生活的画板上淡化了。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结局。悲凉之雾,慢慢迷漫了山林。对女兔唇是这样,对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村丁小路,我们也是这样;他们倒是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物以类聚的同伙,不至于在世界上过于孤单。那么我们在世界上在乎谁呢?还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贵族们哪。我们喝跟斗虫,他们喝麦爹利;我们着剃月牙头,手持一把镰刀,甩着黑棉袄和小脏手,张着嘴在河岸上跑,他们剃分头和一头鸡毛,坐着专机和专列,上边铺着红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们享尽了世界的福,我们受尽了世界的罪;他们的福就是我们的罪;但我们在怀才不遇的嫉妒之余,还是在向往、羡慕和在乎他们。当我们见不到刘老孬和小麻子时,我们甚至开始拿故乡的贵族当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饼脸太后,就成了我们在故乡的崇拜对象。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我们起很大的引导作用。他们说原谅我们,我们才能够放心。反过来,我们的崇拜和请他们原谅,也使这些前贵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活支撑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方面的相互认真,使这个事情给严肃了起来。他们也力图做出表率的样子。白蚂蚁在粪堆旁发表了一番对故乡的言论,曹成、袁哨所以那么着急,就是这个道理。难道允许在故乡再出现一个可以使孩子们佩服和崇拜的对象吗?我们得对下一代负责。在对我们下一代的态度上,贵族们之间因为个性的不同在行为上也有差异。地主婆柿饼脸对我们采取的是怀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时候,她在卧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层白糖粒,稀稀拉拉,星云迷布;我们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蚂蚁一样,滚成蛋向柿饼脸卧室里飞跑。到那以后,按柿饼脸的要求,雁翅排开,一人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后送到嘴里去舔。多么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个缺少糖份的年代。河边的放荡和对路小秃的向往消失了,我们一个个都成了腼腆的羔羊。直到现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见到我,还说我有文质彬彬的一面,有腼腆和招人疼爱的一面。这一面从哪里来呢?就从地主婆柿饼脸太后黑暗的卧室里来。柿饼脸这时叼着大烟袋,看着我们在那里安静的沾糖粒,脸上不禁露出了和我们同样的笑容。这是这个破落的前太后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种。她看着我们招之即来的急迫样子,挥之而去的鸟兽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号召全县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鸠玩的时光。接着就又有些伤感,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这时嘴里唱起了「额娘,额娘你好吗……」的昔日的贵族歌曲。我们却也不听她这些过时的陈词滥调,我们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有时为了一个白糖粒,谁先看见谁后抢上去的缘故,屎根照小蛤蟆头上,「啪」地来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声哭了。这又是柿饼脸太后所喜欢看到的。她这时就叹一口气,上来给我们调解。说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调解了孩子,就调解得大人。说完这些大道理,她会突然很卑鄙地问:「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们的指头仍吮在嘴里,傻猫一样点点头。

    柿饼脸:「吃过东西,就该干活了吧?」

    我们瞪着眼睛:「干什么活?」

    柿饼脸这时转了个脸子,一下变得很下作,笑着讨好着向我们说:

    「婶子身上很痒,你们上来给我搔搔痒怎么样?这都是过去在宫里养成的坏毛病,现在沦落为穷人,身上的神经还一下子改不过来。我就倚老卖老了,我就摆一下老资格了,你们就原谅我吧。」

    说着,很熟练地趴在炕上,趴得像个老母猪(这里决没有贬意和嘲讽的意思),等待我们这些小猪娃上去给她拱奶。我们这些小猪娃相互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我们仍做出像大人一样的无奈的样子,耸耸肩,就上去给她搔痒。谁知她这身上,是越搔越痒,于是她撒白糖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一次也是奇怪,我们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给她搔痒,谁知她身上突然不痒了,倒是有些红肿,这下搔不得了。到了该搔痒的时候,她没得身可痒,我们没得痒可搔,双方都感到非常别扭和不自然。她要这么不痒过去,我们就这样不搔痒默默走人,接下去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大家都活得不踏实。最后太后还是太后,她在危难之中,替我们想出个主意。她说:

    「身上虽然不痒,但脚上还是有些痒。我估计可能是脚气发了。这样吧,小刘儿在历史上不是给丞相和主公捏过脚吗?就让他单独给我捏一下脚,把这个给中午对付过去,我看也就罢了。」

    于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样尖尖的脚给伸了出来。我见太后从众人之中单独把我挑出来,把大家的中午时间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动。于是我上了身,虽然手生些,但是我还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浑身解数。但我接着发现,俺家太后的脚并没有犯脚气,她的脚在那里一点没气地美丽地长着。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里越痛苦。这时我才感动地明白,她老人家原来也有品质高尚的时候,她是在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来使我们度过一个圆满的中午。我在历史上毕竟跟过大人物,这种时候不会不懂事;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素质。于是,我也瞒上不瞒下地放轻了手脚。似乎在那里捏脚,其实并没有用劲,当然,这种虚张声势比真做功夫还让人身体和心理发累。当然也更容易骗人。我身边的伙伴们,原来是一群傻冒。看他们在河边很机灵,一到这贵族场合就不行了。我和太后,为了一个共同的阴谋,这时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太阳偏西了,中午过了。我跟伙伴们该告别了。临走的时候,太后还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说:「谢谢你,小刘儿。」

    又悄悄趴我耳朵旁说:「你到底比其它孩子知道一个女人的心思。」

    说得我心花怒放。一下子天阔地阔。天底下的人,都变得比往常亲切几倍。

    这是我们的中午。那么我们的早晨和晚上呢?自然被另两个前朝贵族曹成和袁哨给占领了。这两个人与柿饼脸不同。公母之间差别大着呢。他们两个,在我们面前,就摆上了架子。虽然他们见着现实的贵族刘老孬和小麻子像三孙子一样,但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他们倒是来劲了。我们与他们对面走过,他们往往会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恨恨地盯我们。就好象一个贵族与一个仇家窄路相逢,勒住马,恨恨地盯对方一样。好象他们的天下,花团锦簇的过去永不再来,是我们颠覆和破坏的一样。我们大家正在做游戏,突然看到我们还不能不在乎的人的这种眼光,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呢。而且他们也在跟我们做游戏。每次见到瞪我们是肯定的;但每次瞪的角度和内容却又有些不同。随着我们偃旗息鼓,停止游戏,垂着手从他们面前悄悄通过,他们每次随着我们的脚步移动,他们转脖子的速度都不同。我们每次通过的速度相同,他们转头的速度不同,这种速度的差异和每次差异的不同,使我们不寒而栗呢。每次目光的内容和转头速度的差异,也使我们忐忑不安的是,我们除了历史上犯过错误之外,是不是每天也有些现行的罪行,所以招得他们这么频繁地改变目光和改速度呢?是因为我们内容的改变才招来他们内容的改变,还是他们本来就是日月常新而我们成了一潭死水呢?我们觉得这样对峙下去可不是办法,这样一潭死水地发展下去,连瓶里的跟头虫也养不住了。曹成和袁哨到底是大政治家,处理起这事显得举重若轻,不慌不忙──从这一点看,他们还真不亏是老贵族,不像刚暴发的刘老孬、小麻子等新贵那样,一切还显得慌里慌张;慌里慌张的贵族,一定是刚暴发不久的新人;倒是我们这些早晚要被他们处理的人,显得比他们还着急。当然,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他们并不动一刀一枪,只用眼神和脖子的速度,就使我们缴械投降。中午我们另有公干,我们只好把我们的早晨和晚上让给了曹成和袁哨。这样,他们就像联合部队到了弱小民族的领土上一样,就像虎狼到了羊圈里一样,这时他们倒忽视了他们的老成,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狰狞的笑容。这使我们也感到有些对老贵族的失望呢。他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到了羊圈里也是这么个样子呢?这和刘老孬和小麻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说起别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呢?照此下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但我们接着就又把曹大人和袁大人给原谅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就像他们看我们垂手而过的角度改变一样,我们改换了一个角度,就又把这个事情给想清楚了。有时角度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重要啊。我们还是承认曹袁的老贵族身份的,虽然他们进入羊圈的做派和新贵族一样,但是他们的动机和激活点还有不同。新贵族就像光棍对于女人的饥渴,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女人,所以就显得慌里慌张;而袁曹不同,他们经过大风大浪,只是现在久别胜于新婚,所以才显得这么个下作的样子。我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原谅他们吧。既然我们是些谁进来都是进来的羔羊,我们就不要挑挑拣拣了。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中午送给了别人,再加上一早晨和晚上,对于我们也不算什么。清早和晚上干什么呢?从物质条件上来说,比中午上柿饼脸太后的卧室里还惨。柿饼太后毕竟还没有一败涂地,现在还是一个破落地主,所以还有白糖粒在桌子上撒着,使我们往这卧室去的时候,心里头有一种希望和喜悦。而清早和晚上到了彻底败落的光棍曹成和袁哨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物质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精神和形而上;就是精神和形而上,也只是村头粪堆旁千篇一律的对话会、恳谈会、新闻发布会,再不就是教育会,或他们自顾自沉浸在他们的英雄当年,回顾他们的历史,说着说着就英雄泪流,只把我们当作一个倾诉对象。再没有什么新花样了。老曹还好一些,有时老曹去赶集,只剩老袁一个人,就该我们大家彻底倒霉。老袁指手划脚,对我们从外形上就要求特严,我们在河边喝跟头虫的时候,喝得肚子涨涨的,爱用手拍肚皮,做些畅想;现在不行了,不但畅想不允许,要注意听他的宣讲,而且拍肚皮也不可以,这就让人手脚没个放处,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但这还不是老袁的最大毛病。老袁的最大毛病是,他说着说着,要么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像精神病人站在立交桥上,对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大声地喊叫,「我告诉你们!」要么就对我们单方面进行了移情,说着说着就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就人为地把我们当作了他的敌人。这时脖筋子涨得通红,脖子慢慢地转着,挥着拳头,在那里声嘶力竭,宣泄他个人的种种不如意,又把这些不如意的原因,毫无来由地追加到我们身上,现在又抓住了我们,要我们偿还。粪堆旁的过路人看到,往往竟以为是审贼。使我们脸上十分挂不住。这时我们才知道,为什么他在三国的时候,谁跟上他谁倒霉,人家打仗都取胜,他这里为什么节节败退。连我们心里都小瞧他许多,轻轻叹一口气。老曹比他还是要强些。碰到老袁去赶集,留下老曹对付我们,我们往往会有一些小欣喜呢。虽然两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老曹毕竟当过丞相,有水平,有能力,这一点还是要承认的。他就比老袁要和蔼嘛。他讲起课来,不是填鸭式,而知道活跃课堂气氛,采取启发式,提问式,让同学们参加:知道老曹叔的脚气发在哪一年吗?知道老曹叔睡过多少个女人吗?……等等等等。谁回答对了,他就奖励谁一粒小山枣。这也是他比老袁高明的地方。虽然他们都没有白糖,但老袁不想办法,老曹想办法,这就不同。我没有白糖,你对我禁运,但我可以自力更生,我的阵地不能丢。于是就在我们每天中午在太后家沾白糖粒的时候,老曹那么大年龄了,这时正一个人顺头流汗的在山上树棵子间攀登,从上面摘些山枣,自己不吃,以备晚间讲课提问时用。冲这一点,我们就对他尊敬许多。他提的这些问题,虽然也是他的个人历史,但他讲课的方式不烦人,又有小山枣在手,我们就能够接受。说到这里我本人也有些兴奋。这些老曹辛辛苦苦摘的小山枣谁人吃的最多?当然是我。我和其它孩子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些区别。我的出身,还是比他们离贵族更近一些。当年我毕竟在曹丞相身边待过。一开始还有些人不服气,几道题下来,他们就服气了。在他们还在犹豫和大瞪两只傻眼的时候,我就面带微笑地回答出来。虽然一千多年过去,丞相的生活起居,还都存在我心里。脚气发生在哪一年?公元一百九十四年。一共和多少个女人发生过关系?105个(不包括战乱年代那些强xx未遂的)……等等等等。我在这些不能拍肚皮的伙伴们面前大出了一阵风头。渐渐弄得我对中午太后白糖的向往,还不如晚间老曹的小山枣呢。但往往也有这种情况,我兴冲冲奔老曹而去,谁知这天老曹临时有事去赶集,上来顶课的又是老袁。大家只好自认晦气。老曹中午摘的山枣,本来是留给老袁发给我们回答问题用的;但老袁从来不提问题,他把世界上的问题都留给了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发恼发怒,趁此机会,把小枣一个个扔到了自己的嘴里。后来老曹回来了,我们也不好为了一个小枣揭发他。令人感到可气的是,他吃了我们的小山枣,讲话的方式一点没有改变,发怒的程度一点没有减弱。得不得我们的便宜,对于他竟是一样。他没有拿占我们的便宜当回事。你果真要把你们和你们这帮贵族弄得这么千疮百孔的故乡的责任,都要一推六二五,或者就是这么厚脸皮归结到我们身上吗?我们平常承担他们也就罢了,但一遇着大事,这两个过去的政治流氓,往往又会把我们这些孩子推到前面,成为他们阴谋的借口和替罪羊;就好象战争打响了,他们要进攻了,把我们赶到他们队伍的前面为他们趟雷一样。后来,在同性关系者找家园、同性关系者要把这里当作故乡这件事情上,他们就又与村长猪蛋串通在一起,把我们当作一个筹码给打了出来。藉以增加他们的回扣和以售其奸。事后还把这一切,说成是猪蛋的主意。我们都知道,猪蛋懂得什么?他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吗?

    我们大人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孩子呢?我们可以不考虑同性关系对我们的影响,但是我们也不管下一代吗?就任凭瘟疫这么肆虐吗?就好象建工厂要考虑环境污染,修道路要考虑环境绿化──一切防范的费用都要事先打出来一样,这次关系方面对故乡的污染,就不考虑在预算中事先打出少年儿童损失费这一项吗?嗯?猪蛋听到这个主意却很高兴──也是蠢人一时激动,正好被曹成和袁哨以售其奸──猪蛋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轻易不见有个主张,现在见别人把好主意白白按到自己头上,还有些感激老曹和老袁;证明自己当村长找的这两个谋士还是不错的,知道关键时候把村长推到前面;也借此向世界证明,自己当得还是沉稳和有思路的。对于村里的一切,还是有考虑的。对于村里的发展,还是有前景规划的。对于世界的变化和风暴,还是未雨绸缪和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的。几天之后,猪蛋说顺了嘴,真把以孩子趟雷为筹码让对方割地赔款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把老曹和老袁忘到了脑后,在谈判桌上指东划西。老曹和老袁见自己设了一个圈套,猪蛋就像狗一样乖乖地钻了进去,两人在背后捂着嘴「嘀嘀」地笑。当然,到了后来,到了世界自杀和他杀日,一切要回头清查,清查到这一段,大家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主意的罪责都归到了猪蛋一个人身上,以此为据,将他和他的情妇呵丝·温布尔倒吊在村西打麦场上新立起的绞刑架上,他临死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把他害死的,人家在集上把他卖了,他还傻呼呼地在那里帮助人查钱,这种憨态可掬的样子,倒让人想起了他生前的许多可爱之处。许多娘们小孩,这时倒洒下了一鞠同情之泪。也使一些必须自杀的人感到羡慕和不平:

    「作恶多端的人,倒是有人帮助他套绳套,我们这些安分守已一辈子的人,临到头还得自己系汗巾子,眼看一个人在那里挣扎,也没人围观和起哄,没人洒泪,死得多么没趣。早知这样,我们生前何不也做两件让人窝心子的事,这时也有一个被杀的资格……」

    牢骚满腹,不一而足。这是自杀对他杀的羡慕,这是简单对复杂的羡慕,这是猪蛋临死之前还不知道的再一次祸伏福焉。世界前因后果的陡转和折合、层次的冲突和迷漫是多么地复杂呀。这不是猪蛋所能承担和把握得了的。当然,这是后话。当时同性关系者来故乡时,猪蛋在前台和谈判桌上,可是振振有词地以我们为借口,要求倒卖人口的一方增加两千万法郎的儿童少年损失费,以供他们三个背后瓜分。阴谋一环套一环,最后弄得制造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阴谋的哪一层了。当乱七八糟的阴谋到达我们这些跟头虫面前时,一切全变形了。如果让我们对变形的阴谋说些什么时,我们倒茫然不知从哪里下嘴了。就像几个叔叔大爷把我们领到集上,一把匕首插透了我们的手腕,接着就开始了他们的卖艺,说这个孩子多可怜,叔叔大爷行行好,给我们两个过路钱吧。我们的血在那里「嘀哒嘀哒」往下滴,血之前摆了一个小桶,随着血的声音,小桶里也「匡里匡啷」开始落硬币。最后,太阳落山了,集散了,叔叔大爷只顾在那里抱着小桶数钱,为他们相互分配不公而打闹,谁还有功夫来管我们手腕的包扎呢?所以当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消息传来以后,老曹老袁在村头粪堆旁的傍晚通气会上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及他们在这个事情上的阴谋时,我们都把我们血淋淋的手腕,亮给了他们,他们倒也误解了我们的意思,老曹点着头对老袁说: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对瘟疫到来的血泪的控诉嘛。刚才我们还是有些大意,我们应该把这些孩子的血手,也拿到两国边界的谈判桌上,对敌人就更具有说服力了。这个xx巴猪蛋,这次仰仗我们不少呢?如果在利益上还要和我们平分,倒真便宜了那小子呢!」

    接着老曹变了脸,突然对老袁也有些不耐烦起来,用手指着老袁说:

    「包括你,在里面也没有出什么力气,也是跟着我的思想吃两个随手面罢了。你说我为别人倒是做了多少嫁衣裳?如果你们两个在这次的分赃问题上,不能让我一步,让我拿一个双份,我不但对猪蛋,就是对你,也有些寒心了!」

    谁知老袁不吃这一套,说为了这个阴谋,他也贡献了不少脑细胞。接着两个人就丢开我们,趴在阴谋图上,开始分辨他们各自脑细胞的形状和数量,数着扒堆;最后为了一个像游动的精子一样的奇形怪状既不像曹又不像袁的那么个东西的归属,两个人在那里打了起来。揪耳朵扯鼻子,打得头破血流。这样从客观上倒对他们有利,他们也在那里流血,我们就不好再拿我们的流血当回事了。虽然血与血不同,但混在一起都是血,谁还有功夫去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异呢?我们善于找到世界的共同点,谁还冒着说不清道不白的个人危险去吃力不讨好地寻找这些不同之处呢?我们只好把我们的手腕乖乖地收了回来,自己去擦自己的血迹。在阴差阳错之中,他们的阴谋又一次得逞了。老曹将老袁打败打跑之后,带着一脸血,吐着碎牙:「每次跟他个龟孙子共事,都是这么一个结局。」

    接着做出天下为公的架式,忍着伤痛说起了正题:

    「他走了,我们接着说正题。你们说,你们欢迎这些同性关系者到我们的家园吗?你们就甘心让他们来玷污你们幼小的心灵吗?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让这些关系泛滥者和关系倒错者来胡涂乱抹吗?不能,如果世界是这样,和平议会的道路走不通,剩下的就是逼上梁山了。当然,现在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一步。我在谈判桌上,还能够代表你们的利益。我要阻挡住这股恶流的到来。从这件事情看过去,刘老孬和小麻子也有一种错觉嘛,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了,什么事情也不用跟人商量了;他们为了解决自己的难题或为了从中牟取暴利,说让谁到故乡来,就让谁到故乡来了。他们想得倒是轻巧,好事都自己占着,把一摊屎留给了别人。我这次倒要做个对头给他们看看,看他们不跟曹大爷利益均沾,这个事情能够办成,我就算服了他们。肥水不落外人田,一切利益都独吞的农业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到这里,我倒要感谢你们这些我教育出来的孩子们,你们在关键的时候,还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们是我手头一张硬硬的大牌呢。只要有你们在,我心中就有底。你们虽然不懂事,但是你们本身,却可以赢得世界舆论呢。哪个女人不风骚,但哪个女人不同时又是母亲呢?除非那些带着花冈岩脑袋的老处女,但她们在表面,也得做出喜欢孩子的样子──尽管她们内心,巴不得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第二天一早就统统死掉。我抓着了你们,就抓住了整个世界。为什么曹大叔每天早晨和傍晚在你们身上下功夫?我是吃饱了撑的吗?不,我还是有历史眼光的。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个所谓在历史上当过太后的老女人还有些不同。她在历史上身份的真假,我就不去追究了;就当她是太后,但一个女人家,在处理这些大事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她头发长见识短的致命的弱点。她考虑的还不就是眼前的小悲欢吗?她中午把你们召集到她的卧室里,花费了那么多白糖,但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重温一下她过去对人召之即来、挥之而去的一种肤浅的感觉。这怎么能成呢?这不是白耽误功夫和东西吗?我就不是这样,我的小山枣没有白费,现在派上了大用场。我历来认为,世上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鸡,一种是鹰;鸡呢,每天也就是盯着眼前的几粒米,在土里和麦秸里用脚刨食;而鹰就不同了,一展翅,就到了几千米的高空,手一搭凉蓬,就看到了几千里之外。我就是这样一只鹰,而那个柿饼脸太后呢?就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那么好的大清王朝,被她搞成那个样子,也就不奇怪了。今天说句痛快话,连我的伙伴老袁也捎上,他也不一定就是一只鹰,我也是没办法,在这穷乡僻壤里,我也是孤独啊,找不到一个知心和可以聊天和联手干事情的人,才委曲求全地找了这么个孙子。其实你们倒也不必拿他当真。我也听说了,在我赶集的时候,他总是偷吃本来应发给和奖励给你们的小山枣。这就是他的素质。摘山枣爬荆棘的时候找不到他,现在要吃胜利果实了,他一个大人,倒是光着身子跑过来,假借着真理和正义,吃起了孩子们的东西。他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有朝一日,我也做个圈套,让他也像猪蛋一样不知不觉地上了绞刑架,到死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得不明不白,不青不紫,那才让他知道我的手段呢,那才让人趁了愿呢。当然,这也都是将来的事──相信我把握未来的能力,我们不说它也罢。目前的问题是,我把录音机准备好,你们听我的话,给我回答几个问题;你们的模样虽然上不得台盘,但你们的声音还是可以作为一个武器拿到谈判桌上;就算曹大叔带你们赶了一回大集。当我问你们『同性关系者来故乡好不好』,你们就大声说『不好』,谁说的声音大我就发给他一粒小山枣。我接着问『为什么不好』,你们就说『伤透了我们的心灵』。我再接着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你们就说『我们正举着血淋淋的手臂抗议』……」

    等等等等,曹成说了许多。但当他兴味十足地正式向我们提问的时候,我们却沉默不言。甚至当曹成问到「同性关系者来故乡好不好」时,刘屎根还大声地说了一声「好」,令曹成十分伤心。他培养我们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倒是刘屎根因为一时大胆,竟成了这个问题上的风云人物。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甚至大模大样地坐上了主席台,开始回答记者的种种提问,令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伙伴们好不欢欣鼓舞和好不嫉妒。他拿着我们大家的利益,现在也终于出人头地了。女兔唇甚至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拿着大家的利益出人头地的呢?这个世界可真是堕落了。不想堕落的人,就得这么耐得住寂寞。我们在电视上看到我们的刘屎根,他一下子离我们遥远许多。法新社的女记者问:

    「刘屎根先生,你为什么在大家都在反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中,突然独树一帜,大声地说了声」『好』也就是对世界说了一声『不』呢?

    经过翻译,刘屎根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在电视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他拿着我们大家的利益出人头地,但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现在他就是代表着我们大家。但刘屎根不亏是我们的弟兄,这个记者招待会一结束,我就知道,世界上贵族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嗡嗡」乱叫的苍蝇。你知道他说什么?一开始他倒也没说什么,在那里吭吭哧哧,脸憋得通红,像只吞了热薯的狗;最后憋着憋着,竟说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话:

    「我们并不单把他们看作是同性关系者,他们是不是同性关系者,对于我们并不重要,我们还只是一些嘴上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小嫩瓜,想来他们也不会想我们的账。我们更注重他们的是,他们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大明星。正因为他们是同性关系者,我们倒是更欢迎他们哩。因为这些同性关系者中有一半是男的,有一半是女的;男的同性关系者因为我们是小嫩瓜而不会加害我们,女同性关系者只会对沈姓小寡妇她们产生威胁,对我们就更加没有牵挂。倒是我们在我们童年的梦想中,对这些女明星,心里不知产生过多少回龌龊肮脏一相情愿的想法呢。哪一家门上贴的不是这些女明星的画像和招商广告?哪一个女明星在我们门上的嘴唇和下身,没有被我们用钢笔和墨水猥亵和玩弄过?现在装什么假撇清?她们来怎么就污染了我们?说不定我们倒要借这个机会去污染污染她们呢。不可否认,老曹和老袁与我们是好朋友,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吃过他们的山枣;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在认识上还有些出入。我们仍是这样一个口号,不要利用我们,不要把我们当羊,他们自己当狼还要再披上我们羊的一张皮。谁是披着羊皮的狼呢?这倒是我给你们提出的问题哩!……」

    等等等等,侃侃而谈。等他回答完,记者招待会的大厅里掌声雷动。法新社那位女记者,用爱慕的眼光看着屎根,接着就想跟他结婚。心想:

    「我要错过这次机会,还到哪里去找这么出色的男人。欧洲美洲已经堕落了,非洲也不行了。过去常看小刘儿的书,见他老说自己故乡好,有勇猛的好男子,那时耳听为虚,今天总算见到个实的。」

    至于他们之间后来到底怎么样,成也不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是这样一来,老曹和老袁辛辛苦苦编织的阴谋就流产了。这时「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工程的总承包人、当代大资产阶级小麻子站了出来。现在的新贵对过去的新贵,倒是在这个问题上让了一步,替老曹老袁说了几句话。本来小麻子对老曹和老袁也是看不起的,两个前朝破落贵族,在历史上什么都输干净了,就剩下跟人拿酸捏醋了。旧的贵族总是以旧的规范来要求新的时代,就好象每一个人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时代是最富于情趣的,觉得现在的儿童玩的没有意思;不能上地捉蚂蚱,喝跟头虫,就圈在一个居民楼里,有什么意思呢?哪有我们的故乡和童年好呢?虽然明明知道当年我们也饱受辛酸。时间真让人有距离美呀;再苦的瓜儿,放的时间长了,也变得有些酸味和甜味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是苦的了。于是指东道西,借指责别人,指责目前,来掩盖他目前的不得意。这也是一种肤浅嘛。从他心里说,他已经对这个时代投降了,他也想投靠这个时代的新的贵族,只是历史没有给他提供这种机遇;他也想在别人吃过肉之后,能将剩下的肉汤拉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带的干粮泡到里面,让油星子润润自己的肠子,但这个肉汤也被别人给端走了,这时他怎么能不急眼呢?怎么会不对这个时代的宴席发表两句牢骚和不满呢?大清王朝时候,我大军一到,在故乡一统天下,瞎鹿要到县城给我拉二胡献艺,你看老曹那个吃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要阻止瞎鹿的前往:为了一顿饱饭,为了给新来的贵族献媚,就忘记我们的太后了吗?就不要艺术的良心了吗?你到底是为了艺术还中为了人生?瞎鹿,这样堕落下去,你在历史上的地位,就成了汉奸和伪政权里边的伪军哩;小心将来人民和历史跟你算帐。说得瞎鹿羞愧满面,到了县城,心还在那里悬着,最后就真的影响了他的艺术创造。但后来怎么样呢?轮到了他自己,我要在全县选美,选他当我的选美办公室主任,他就把自己的理论忘得一乾二净,一头扎到县城宾馆,再也不出来,弄得瞎鹿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承包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抑或说是贩卖人口的工程,他又故伎重演;他又拿出过去的手法,欲谋取一点个人的私利和现实的残羹剩汁。过去说的是艺术良心,现在说是为了儿童。他真是为了儿童吗?刚才儿童代表已经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倒还在翘首以待呢。可见老曹又在中间玩了一下阴谋。他可是白赔了一些小山枣。他大中午日头底下在树棵子里钻来钻去,现在看白搭了辛苦。当然,他这么做,一切也是出于无奈。如果放到三国,他丞相坐着,小刘儿这样的大腕,还在给他捏脚气,三千宠爱在一身,他日常的生活,也跟我现在差不多──不要以为时代的发展会给人带来什么变化,那是相对贫民而言,只要能当上贵族,什么时代都一样享福;爱德华八世在王宫的生活,不一定比现在的秘书长刘老孬差到哪里去──能是这样的小心眼吗?那时胸怀大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多么大的雄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多么地潇洒;那时他还用到山梁的树棵子里打几粒山枣去笼络孩子吗?多少孩子想在他跟前认干爹?小刘儿不就是上杆子认上的一个吗?为此小刘儿他爹得到多少好处,多唆了多少乡亲们给他送的猪尾巴。那时他还用拿出几个孩子以售其奸吗?我们在他面前,倒变成了一堆蚂蚱。大军一到,一切夷为平地和废墟。搞什么同性关系,说什么孩子,老曹在历史上打仗,管过孩子的事吗?吕伯奢一家是怎么死的?吕家就没有孩子吗?事到如今,老曹也是没奈何,才做出这种不顾廉耻的事情。他是反对同性关系吗?他也就是想从中喝一口肉汤。从这一点出发,老曹虽然对现实有些不满,但对他的处理和对一般人还要有些区别,念他在历史上的身份和作为,我看就把那别人吃剩的肉汤──撤回去厨子倒了也是倒了,干脆赏给这宾馆前要饭的老头罢了。不对他处罚倒不是完全出于同情,而是借此我们还可以收买一些人心嘛。你看人家小麻子,连跟他做对的老曹都原谅了,我们还能得不到他的原谅吗?用我们的现实,去套住他的历史。这就叫一箭双雕和一石三鸟。世界上没人原谅他们,他们还真是放心不下。──于是,小麻子说完,人民欢呼,万众欢腾,老曹福大命大造化大,又一次因祸得福,阴谋被揭穿了,可是他从这个阴谋中照样得到了好处,这个阴谋眼睁睁地还是让他实现了──世界上这样的事也不多见。老曹眼见阴谋被揭穿,本来在那里身子发抖,只等小麻子一声令下,绞刑就开始了;现在绞架上,突然得到这个消息──本来上绞刑架时他以为自己没救了,还硬撑着装英雄,现在听了这个消息,倒是一下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像挨了一刀又被放掉的鸡,开始满世界乱跑。这时也不顾体面了。阴谋被人揭穿的尴尬,早已被从阴谋中得到的利益给冲昏了头脑。等一切平静下来,又兴致勃勃地去找老袁,两人之间的矛盾也解除了,开始在那里弹冠相庆。这时老曹有些得便宜卖乖,捋着袖子对老袁说:

    「看到了吧。什么叫手段,这才叫手段。阴谋不揭穿得逞那不叫本事;阴谋被揭穿了还乖乖地让你得逞,那才是牛气呢!」

    又说:「我早知道结局是这样,所以我上绞刑架时大义凛然。」

    倒让老袁觉得好笑。这时忍不住将他一军,说:

    「那你想对孩子怎么样呢?还每天去山棵子里给他们摘山枣吃吗?清早和傍晚,还给他们开会吗?」老曹这时心情舒畅,心胸也开阔了,说:

    「麻子都原谅我了,我也原谅这些兔崽子们吧!」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欢呼起来。老曹也原谅我们了。错综复杂的矛盾,一下得到了全盘解决。我们在世界上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活两天了。绳索被解开了,监狱的一面墙被推土机给推翻了。我们得救了。据说地中海沿岸一个靠政变上台的革命领袖──据孬舅说,也是他的朋友──在政变没有成功之前,他一天气急,就是这样开着推土机,上去就把监狱的墙给推翻了。孬舅接着发挥说,我们是朋友哇我们,我们是发小哇我们,当年我们在村里的小河边,也一块喝过跟头虫他的脾气我就了解,他也是拥戴我当秘书长的;别看开推土机那么牛气,但不管在什么地方,我说不让他吃饭,他一粒米都不敢进;关系就是这样的关系。但这个人也过于急躁了,好心办成了坏事。他把监狱的墙推翻了,他接着就喊「快跑」,但监狱的人一个也没有跑掉,全被倒下的另三面墙给砸死了。最后倒是他自己跑掉了。但老曹叔不是这样,他说原谅我们,果真就原谅了我们。我们傍晚照例到村西的粪堆旁开会,老曹叔见到我们,老远就张开臂迎了上来,笑哈哈地拥抱我们,一个也没拉下。倒是我们中间的刘屎根,因为记者招待会的事,以牺牲老曹为代价,在那里露了一鼻子,成了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引得一个法新社女记者对他动了真情──「有谁见世界上动了真情,可惜我刘屎根后悔无穷」,这是刘屎根在后来的世界上吊日所唱的歌曲──现在见了老曹,倒有些不好意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闹轰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在这个世界上要面对的,还是我们身边那么几个人;我们还得来到老曹的身边,去取得他的原谅。所以他见到老曹的肩膀伸过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老曹果然与老袁不同,他像心情好哼着小曲在那里择处理韭菜的大妈一样,并没有将不懂事的刘屎根给单择出来,而是和我们在一起,当作同样的韭菜给下锅煮巴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和我们同样的拥抱。倒弄得我们这些小跟头虫之间,相互起了嫉妒和不满;就这么敌我不分地给一锅煮了?他前边出卖领袖出了风头,现在领袖又拿他和我们一样对待,世界就变得这么粗糙和没层次了?最后有两个兔子沉不住气,越想越气,事后又到老曹那里汇报,告密,讨个公正,这也不在话下。当时刘屎根接到老曹的拥抱,一下就感动得哭了。说:

    「曹大叔,通过这件事,我算是认识你了。原谅我年幼无知,当时说的那些话吧。你要觉得需要我写悔过书,我立马去写就是了。我可再不高喊那些革命口号了。兄弟在外,也是胡涂多年,我郑重给你道声歉行吗大叔?」

    老曹这时越发显出他的大将风度,拍着刘屎根的背说:

    「你说的这些事,我早给忘记了。谁清楚谁胡涂,谁也有清楚的时候,就像谁也有胡涂的时候是一回事。大叔在历史上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刚刚还义正辞严,转头也就后悔了。我们为谁而坚持正义呢?谁都是清楚一时,胡涂一世罢了。你不用害怕,我不是那样的为人。」

    接着指着我说:

    「不信你问小刘儿,当初在三国的时候他给我捏脚,相互之间配合得就很完美吗?他就没有出过差错吗?但我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大军反攻,他已经成了逆产,还不是我出面说话,最后救了他?你让他说说?」

    接着胸有成竹,在那里捋着三国的胡子。我连忙点头称是,说当年确实是这样,曹大叔就是这样的为人。接着我们皆大欢喜,刘屎根也将心放回到了肚里。这时曹大叔打起拍子,我们就着他的拍子,一起唱起了当年三国时的歌曲,一起回到了难忘的过去。由于当时老袁也在身边,出于礼貌,我们只好将他也捎带到这首歌曲里。

    曹丞相

    曹丞相

    我们的曹丞相

    袁主公

    袁主公

    我们的袁主公

    好乡亲

    好乡亲

    延津的好乡亲

    丞相和主公

    走在队伍前边

    威武雄壮的新军

    紧跟在他的身后

    ……

    唱得大家心潮澎湃,热泪双流。这时老曹有些手舞足蹈,忘形起来,还对人挤眉弄眼。这就显得不太尊贵了。好象我们真回到了三国。虽然我们对老曹的得意忘形感到有些难堪,就好象一个人摊上这样的爹感到难堪一样;但总体上讲,能有这样一个长辈,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这样原谅我们,也算不错了。于是我们接着表演下边的节目:唱着唱着,突然统一张开嘴,让我们肚里的跟头虫,随着歌声从我们的嘴里飞出来,变成五彩缤纷的蝴蝶。就好象是国家大典,突然放出的礼花、气球和鸽子一样。老曹和老袁又感动得热泪双流。相互对望着说:

    「多好的孩子呀!」

    于是我们又像孩子一样在那里奔跑。四周又变成青青的麦苗地。我们倒腾着小腿在那里捕捉飞舞的斑鸠。老曹又与老袁商量说:

    「孩子们都这样了,我们今后再见到他们,就不要再慢慢地转脖子了。我们还是恢复它正常的转动速度吧。」

    老袁倒点头同意,只是说:

    「倒也罢了,既然你都把好都落下了,我还能说不同意吗?但得让秘书们弄一个备忘录,防止我临时把这件事给忘了,见了他们速度改不过来。」

    说完,还轻松地甩了甩自己的脖子,试着转了转自己的头。我们又一阵欢呼。从此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再见不到对我们梗着脖子的人了。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又一次天真了。老曹和老袁见了我们是不梗脖子了,但这梗脖子的人,在世界上又产生一个,就是那个中午曾给我们撒糖粒的地主太后柿饼脸。她见我们把肚子里的蝴蝶放给了别人,我们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自己到麦地里捉起了斑鸠,那么这个斑鸠是为谁而捉的呢?我从开始到现在,白糖粒也撒了五六斤了,到头来就落下这样一个结局吗?以为我的白糖粒是让你们吃的吗?不,我也是深谋远虑,我是喂你们肚里的跟头虫。我跟跟头虫早定的有协议。现在你们只顾自己的一时欢喜,就这么放了我的跟头虫,这又该怎么说呢?真是到了狂欢的日子了吗?真是人生的大欢喜,不放这跟头虫不足以释放自己压抑多年的情绪、因此就要憋死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决不计较,放了也就放了,只要有肚子在,放了我还可以养,我老娘别的没有,还有的是白糖;但恰恰相反,问题不是这样,照我太后的眼光看来,这是一出无聊的游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以为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吗?告诉你们,这游戏老娘在十九世纪的后宫里就已经玩得烂熟了。现在又花样翻新来欺骗青少年吗?已沦落成流氓、乞丐和小丑的曹成和袁哨,也想搅在中间捞到一点什么好处吗?以为我的眼睛不亮吗?我的眼睛还是太后的眼睛。小丑们的一切阴谋,都在我的洞察和预料之中。你们这样把清晨和傍晚拿去,我没说什么,现在也要把中午拿去吗?你的小山枣不能白费,我的白糖粒就是白来的吗?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王八羔子,就真的以为靠上硬主了吗?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就这么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啦?别的王八羔子没经验,小刘儿也没有经验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发展下去出了问题谁负责?别的事情我管不着,这个事情我是要找刘老孬和小麻子谈一谈的。现在一到中午,弄得我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再也不是召之即来和挥之而去,再也借不着事由让小刘儿给我捏脚,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儿呢?小刘儿,你别兴头得过了头,不行我就告诉你姥娘,好在她还是我家的长工,我管不了别人,我还管不了你和你姥娘吗?想当初我太后在京城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竟被曹成和袁哨、刘老孬和小麻子、小刘儿和他姥娘给欺负上了,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日子……说着说着,就掩面啼哭起来。弄得我和伙伴们、跟头虫和蝴蝶们面面相觑,接着头上就冒出了虚汗。世界又一次被我们弄乱了。我们又该去得到谁的原谅呢?我们回身去找老曹和老袁,希望站在干岸上的他们,给我们出个主意;我们毕竟是刚刚同患难的朋友;但是这时他们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切与他们无关了,再有关也就是一些麻烦了;早已抽身退步,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被柿饼脸扣在了麦苗地。你们不是在这里赶着蝴蝶和斑鸠很兴奋吗?这次就让你们兴奋个够,陪着老娘玩一玩。吃了小山枣要付出代价,吃我的白糖粒就不用付出代价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们,世界上没有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都是好吃难消化。刚才不是有人还在悄悄地骂「操」吗?那就操吧。咱们先操一个试试看,看谁操得过谁。你们这些嘴上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小王八蛋先不要欢呼同性关系,咱们先来一个异性关系较量较量!我先脱裤子,你们接着谁脱?说着说着,就将裤腰带解开,提着裤子,逼向了我们。我们这时都紧紧护着自己的前档,一步步看着她往后退。最后退到了麦苗地的地边,再往后退,就退到了黄河。这时我们一齐跪到了地上,行起了大清王朝的礼节:

    「好额娘,别再逼我们了,再逼我们,我们就掉到河里淹死了。就是不被淹死,把衣裳弄湿,回到家俺爹也打我们。」

    有人在骂:「操老曹和老袁他两人的妈,刚才还在这里拿我们兴头,现在遇到麻烦,就丢下我们不管了。他们口口声声说目光远大,他们这样的为人,今后还利用不利用我们了?」

    正在这时,世界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又一次使我们趁了愿。逃之夭夭的曹成,这时也遇到了麻烦。吕伯奢大舅来了,替我们这些小外甥们报了仇。吕伯奢大舅用的手法也是旧事重提,一下就将得意洋洋的曹成置于死地。这时连纠缠我们的柿饼脸太后都显得不重要了,由主要的剧情退为一个枝节的陪衬和幕后的背景。「呼啦」一声,我们都跑到了吕大舅和曹成的剧情里,太后对我们的包围和逼迫,自然而然就解脱了。吕大舅提出的理论是:当年他们全家,可是被曹成杀的呀;现在要借这历史的新潮流,将颠倒的历史重新再颠倒过来。他是翻案来了。曹成,你要跑到哪里去?在这血海般深仇的旧事重提面前,我们和柿饼脸太后的争论,马上就显得不重要了。连柿饼脸这时也忘记自己刚才说些什么和逼迫我们些什么,兴趣盎然地摸着脸来看别人的笑话。何况她和我们一样,现在也和老曹有仇;在这一点上,柿饼脸、我们和老吕倒是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捉曹放曹,虽然我们对老曹仇恨的起因个个不同,但是我们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致的。我们这时都抱着膀,单看吕大舅的了。这时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也同时代表着我们争端的双方呢。吕大舅说,本来他对世界不想说什么了,在历史上一个全家被杀的人──本来一片好心,杀猪宰羊的,又去给人打酒──是个家里并不存酒的穷人呀,这好心却被人当成了驴肝肺,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人被杀了;打酒回来的路上,自己眼睁睁又被人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到头来是一场误会,这误会主要是曹成多心造成的,但这话被人说出来,吕大舅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就是不说你被杀有什么责任,但你被杀之前在交朋友方面,也是有些经验教训可以汲取吧?吕大舅这时不理众人,上前单拉住我的手,摇着项子上碗大的疤感叹──这时柿饼脸和我的伙伴们远远退到了另一幕布景上;这一幕留下的演员,就剩下我自己。这也是鹬蚌相争和渔翁得利的结果呀。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和旧有的伙伴在新的历史一幕中的不同。大人物遇到知心话,总是找我来说。吕大舅,在新的波澜壮阔的一幕里,我对你怀着感激之情呢。你解决的不仅仅是我目前的危机,而且也是对历史的证明呢。我咳嗽着左右看人,心悦诚服地听吕大舅在那里说话。──吕大舅感叹地说:

    「杀已经被人杀了,杀了以后,又被人当作教训说来说去,谁一上了朋友的当,受了朋友的骗,就被人说『真是傻冒,跟吕伯奢似的』,我听到这话,比被人杀了心里还难受呢!」

    我倒是安慰他:

    「就是打兔子,也有个眼离的时候,别说是交朋友了。老曹这人的为人,还不知道吗?我曾经跟他在一起共事好几个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我没有被他杀,算是万幸。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谁知老吕不同意我这说法,他说:

    「我们两个还不一样。严格地说,你和他也不能算是同事,他是主子,你是一个捏脚的;他把你杀了,大家不会说什么,本来你们的地位就不平等。他杀你就像他到我家来我给他杀猪宰羊,大家不会说什么一样──那次事件的发生,刽子手不单是老曹,首先是我和我的家人哩。在老曹杀我家人和杀我之前,我们不是先动手了吗?我们就杀了我们家的猪羊;就是因为这个,老曹以为是要杀他,才出现了这场误会。但在历史上,大家只是谴责老曹的杀我和我的家人,怎么就没想到谴责我和我的家人杀猪宰羊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和你在这个问题上情形还是不一样;你如果被老曹杀了,就像我杀了一只猪狗,不会引起任何社会动荡,历史上也不会计较和记下这一笔;我和你不同就在,我可不是他的猪羊和捏脚的;我和他是正儿八经的历史上都承认的朋友。如果不是朋友,地位不对等,他也不会亲自下手杀我。别看当时我是一个家里并不存酒的穷人,但身份并不低。你如果想在这一点上和我扯平,借我危难和说不起话的时机,就不知不觉地想跟我平起平坐,那就证明你也是个凶手无疑。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悲伤,并不比老曹杀我们全家轻多少呢。你这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又给我撒了一把盐。说你是刽子手的帮凶,一点也不算过呢!我要再和你讨论我的处境问题,岂不是我瞎了眼,又要在历史上给人留下一个笑柄吗?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痛苦不知不觉地又转化成别人的笑料,这痛苦就成双重的了。怎么这痛苦由单纯的就转化成双料的呢?就是因为世界上有你这种平庸无聊自己在世界上难以混出个模样只好以嘲笑别人和嫉妒别人为生的人的存在!你看我被杀因此在青史留名,你心里头嫉妒了是不是?看你平时很老实,见人动不动就笑,给人留的印象是靠得住,我才单把你挑出来说话,没想到你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你是以老实的外貌,来做你见不得人的龌龊的勾当呢。我算是白认识你了。我怎么能拿你当亲人呢!」

    说着,气得浑身哆嗦,眼泪都下来了。我也诚惶诚恐。大幕刚拉开,本来我还在那里为新的角色兴头,谁知转眼之间,这角色就演变成一个别人的出气筒了呢。伙伴们和柿饼脸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趁愿呢。但我不敢在新的一幕里反抗吕大舅,而是像世界上所有被人控制的矬人一样,遇到这种突如其来和料想不到的情况,不论事情的头尾,赶忙先检讨自己──虽然这种检讨有时驴头不对马嘴,事情本来与自己无干,但还是想借这检讨早一点将自己从无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吕大舅,是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当时杀您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但是不行,老吕这时像有些娘们儿一样,看我这么快就主动认错了,他倒有些洋洋自得。他又乘胜追击地问:

    「既然你说自己错了──可不是我逼你,接着你就得给我说清楚,你到底错在哪儿了?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轻易滑过去!」

    我有些丧气,我入了老吕的圈套。但看他咄咄逼人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一样,我心里又有些发怯。我错在哪里的原因不是都让你总结了吗?话不都让你说完了吗?我重复你所总结的原因,又是你所不能满意的。你让我到哪里挖掘去?这时我才知道,老吕这人也难缠,老曹当时把他杀了,也未必就是一个错误,说不定倒是给世界除了一害呢。我同情历史和老吕,现在我面对老吕,谁人来同情我呢?我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心,在那里顾影自怜地滴下了两滴浊泪。伙伴们和柿饼脸,我有些想念你们。但是这时伙伴们和柿饼脸,在远远的背景上也彻底退去和撒手不管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刀光剑影的异乡之地。倒是老吕看我在那里落泪,他倒慌了手脚──他用女人的办法对付我,见我也用女人的办法对付他,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上次我用这办法战胜过瞎鹿,现在用这办法又战胜了吕伯奢。他瞪了我一眼,嘴里一边说:

    「哭顶什么用?哭就能说明问题吗?哭就能滑过去吗?我是不会受这种迷惑的!」

    但也已经从自己腰里拔下他的充满汗臭气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汗巾子,扔给我让我擦泪。我见这一招奏效,也是得理不让人,心里感到更加委屈,索性在那里大放悲声。我一嚎啕,他果然在那里更加着急,像蚂蚁一样在地上乱转,自己一下把世界搞乱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也只有搞乱世界的本事,而没有收拾世界的能耐。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搓手: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象我一样,也在那里张着大嘴傻哭起来。这就有些把悲剧变成喜剧的味道了。这时我又知道,老吕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他在历史上确实没有杀人的动机,错误还在老曹。无非我们两个都是这世界上的矬人,没有本事杀人,只好在自己弟兄之间相互残杀,相互折磨,藉以发泄一下自己时时憋屈的心理委屈罢了。这和伙伴们与柿饼脸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新的一幕里,上演的还是旧有的话本。想到这里,我们心中又有些辛酸。终于,我们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天上掉到地下,在那里相互抱住头,一边「嘤嘤」哭着,一边相互检讨。我说:

    「是我做得不对,怨不得你生气。我是老曹的一个下人,你是他的朋友,我不该这么掉以轻心地就把我和你扯平。」

    老吕说:

    「什么朋友,朋友把你杀了,还是朋友吗?可见别人并没有拿你当朋友,还是自己在那里多情。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还强撑这个面子干什么?要说朋友,我们才是真正的朋友呢。捏过脚又怎么了?有的妓院里的妓女,心也善着呢。杜十娘为什么怒沈百宝箱呢?对不对?」

    我忙点头称是。接着做出杜十娘的媚态说:「那是,要不然大爷也不会将心里话来找我说。遇到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会来找我来商量。」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要找我商量什么来着?」

    老吕也楞在那里,忘记了他来找我的原因和目的。争论了半天,把主题给忘了,老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呆在那里想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搂着我的肩膀,用衣袖掩住脸问:

    「知道老曹杀我家人和我的真实原因吗?」

    我想了想说:「还是老曹一时胡涂,起了疑心了吧?」

    老吕摇摇头。为我没有猜着而高兴: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在历史的旧戏中误会了一千多年。如果是这个显而易见和人人皆知的原因,我还找你干什么?总要有一个新的解释。」

    我只好再猜:「要不就是为了政治?」

    老吕摇摇头。

    我骚着头说:

    「为了社会的安定和繁荣?──不过这把你看成什么了?不成了社会不安定分子了吗?」

    老吕又摇摇头,不介意地说:「这个也不是,一般我不介入政治。」

    我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说:

    「我明白了,你们准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曹有这个毛病,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拿枪动杖的。当时为了一个沈姓小寡妇,他和老袁那场仗打的,我和许多乡亲的命,都白赔在里边。准是因为这个。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为了一个女人,他只杀了你们全家,而没有连累人民,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你们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老吕又摇了摇头,说:「恰好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时我就有些犯难了。头皮屑搔下来一大堆,还是没有想出别的花样。我只好缴枪投降。我说:

    「老吕,我真猜不出来了。你就原谅我的无知,直接告诉我吧。」

    这时老吕摇头感叹:

    「我说这是一笔历史的胡涂账,一些历史学家还不相信,还说我有些矫情。人们只顾接受我的教训,谁还计较我被杀的真正原因呢?历史原来就是这么稀里胡涂发展的,让我隐姓埋名了一千多年。人们只顾追求荣华富贵,谁还顾及一个老吕腔子上顶着碗大的疤在和家人相对而泣呢?一到阴雨连绵日子,我这腔子上就发疼发痒,躲在鬼坟地里在那哭泣。这种阴暗潮湿有天没日头的日子,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啊?」

    说着说着,老吕又激动起来,又把我当作历史和人民的替身向我瞪起了猩红的眼睛。我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让它往深里和不利于我的方面发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就像车毂辘转圈一样,又转回到了刚才的地步,老吕又要大光其火,让我不可招架和不可收拾。前车之鉴就好象老吕如何被杀一样,也是有教训可以汲取的。我忙接受教训,一方面提前说「我错了」,一方面在他还没有说出「你既然承认自己错了,你到底错到哪儿了」的责问,就急忙不道德地将火引到别人身上,以使自己脱离干系。那么把火引到谁身上呢?这里边也有学问呢。在老吕没有彻底发火将我的脑浆彻底挤完之前,我脑子里还是藏了一些小的聪明和小的出卖别人和保护自己的伎俩呢。如果这个人不如我──譬如是我的伙伴和柿饼脸,老吕不会满意,觉得发火的对象连我都不如,自己就会觉得掉价,感情面前就会出现阻挡,他的感情就会像洪水拐弯一样,根本不与伙伴和柿饼脸见面,会把更大的火气仍不变对象地发泄到我的身上;给他挑选愤怒对象,就像在关系方面给他挑选伙伴一样,如果这个新的伙伴不比旧的伙伴更有吸引力,他是不会满意和心理平衡的。失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他还会咬着旧的念念不忘,我不就脱不了干系了吗?于是我就给他想比我更加有吸引力的人物。那么对老吕更加有吸引力的人会是谁呢?就是这个社会的贵族了。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呢?正因为我是一个贵族边缘的人,老吕才把我单挑出来说心里话──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我再找替罪羊,只有找比我地位更高的真正的贵族,他才能忽视我的存在,去紧紧咬住他们。于是我说:「老吕叔,你说的都对。但这事不怪我们,只怪那么一小撮人。」

    老吕恶狠狠地问:「你说,哪一小撮?」

    我说:「怪那些贵族呀。他们明明知道真相,却不给你平反。你们在喝完麦爹利和办完舞女之后,就不能顾及一下历史上这桩血海般的深仇和冤案吗?你想啊,谁能给人在历史上平反呢?也就是这些贵族了。就是刘老孬和小麻子他们了。权力在他们手里。你责备我们管什么用呢?你应该去找他们!」

    老吕想了想,果真上了我的当。他说:

    「对,我应该去找他们,光对你们发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要把这些只顾自己享受、不顾人民死活的人,闹他个底朝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就等着瞧好吧。我压抑了这么多年,也借此事风光风光。」

    我放心了。轻松地拍着手说「对」。还自作聪明地继续给他出主意:

    「对付他们,光来硬的也不行,不能一条道奔到天黑。除了跟他们闹,该送礼的时候,也给他们送些礼。苍蝇没有不沾血的。」

    老吕点了点头。我们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如初。接着我们搂着肩膀,又在那里共同声讨了一番贵族。但我还是聪明得过了头哇。老吕照我给他出的思路一想,又把问题想到另一条岔路上去了。他说:

    「既然是这样,软的硬的都有了,我还和你在这里啰嗦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我还不如把这个功夫,用到闹人和送礼上去。我和老曹之间的真正原因,还有必要告诉你吗?」

    这使我大为不平。虽然他和老曹杀和被杀的历史原因和历史之谜并不是我首先打听的,是他主动把我当作他的亲人,要我猜的,但猜来猜去,把我绕到了里面,虽然我在外在方面似乎没有损失什么,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杀也不会杀我,损失的就是一个好奇心,但你既然把我这个好奇心给挑了起来,现在又要半路撒手,把我扔到这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心理还是受了不少挫折。就好象一个姑娘把俺的火给挑了起来,俺把衣服也给她脱了,床也跟她上了,现在她突然改变主意提上裤子就要走,把我一身火地扔在那里,她这样做就道德吗?我响应的价值只是给提上裤子的她留下一个嘲笑的由头,这样我的损失就不成双重的吗?我能不把床上的火转化为对人和社会的火吗?虽然我刚才自作聪明也有责任,但你这样过河折桥、卸磨杀驴对得起朋友吗?这心理损耗和青春损失费由谁赔偿?我平日不是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这个特点我的朋友有目共睹。有些朋友拿着他的隐私来炫耀,譬如小麻子吧,三千宠爱集一身,不比你被杀还有吸引力和新闻由头吗?但我就是堵住耳朵不听;我知道听了别人的,自己又干捞不着,不是白白地在那里嫉妒上火因此自己在心理上更受折磨吗?吃不着葡萄,最好连葡萄也不要见着,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葡萄这回事,心里还要平静和安静许多呢。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就是这么洁身自好,我就是这么无欲无求,我就是心底无私天地宽,不也是对世界的另一种自欺欺人的解释吗?但现在这种平衡给打破了。谁让你老吕来引诱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年呢?你把你的思想负担和压力、痛苦和欢乐,一股脑地都转加在我的身上,现在又不卸担子地掉头就走,这样做你是存心还是故意?你不是存心要糟践我和使我心里永远不得平静吗?都说这个世界浮躁,连我每日也慌里慌张的,那么这个浮躁是谁带来的呢?是我小刘儿吗?不,恰恰是你们这些贵族和非贵族们!贵族是慌里慌张的贵族,非贵族个个又是难缠的刁民,我生活在你们中间的本身,事实上都在遭受你们时时刻刻的迫害,还架得住你老吕这样雪上加霜、推波助澜?一个清白的人,就这样被你们给玷污了;都说君子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君子固然是君子,但都被你们这些污泥给污染、包裹、下沉和灭顶了。我一片好心而来,就这样看着被你一个老吕给灭顶和涮了吗?如果是君子灭君子,被人灭了还心甘情愿,但现在是被一个老吕,一个敌我不分最后被人一刀杀了的窝囊废给戏耍了,我不也成了像你一样的历史的笑料了吗?你也就是出于这种卑鄙低下见不得人的心理,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来跟你做伴对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对你对我,都好多着呢!我不是像你那样的窝囊废,我可不想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无非老曹杀你用的是硬刀子,你杀我用的是软刀子;软刀子杀人,往往比硬刀子杀人还恶毒十倍呢。但你不要忘了,你的一软一硬的招数,还是我教给你的。既然我可以教你这招,我就可以用另外的招数在你没有置我于死地之前我先置你于死地。我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你说你可以跟贵族们大闹,我也可以跟你大闹嘛。我的委屈我自己解决。舍得一身剐,敢把你老吕拉下马。人们啊,记住历史上这个教训吧:凡是来给你说隐私的人,都居心不良;你老吕今天也不例外。老曹杀你并没错,你腔子上碗大的疤天一阴就疼就痒那是活该。你还想来跟我们找后帐吗?你还想把不该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吗?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你指出两条路供你选择:一,老老实实把你被老曹杀害的真正原因告诉我,以解我的好奇之心和为此承受的心理折磨,算是对我的补偿;二,你就这么跟我顽固下去,我转身就走,半点不求你;我立即就去召开新闻发布会,跟你大张旗鼓地闹起来,看是一个什么结果;我保管你还没有来得及澄清你和老曹的历史旧帐,就得先来跟我了结目前的新仇。我这人就这个特点,没事的时候,我不主动去戳事和捅马蜂窝,但事情真要摊到我的头上,我也一点不怵,不为自己的冤屈,为了真理和正义,我也要闹它个鱼死网破。世界上还有为真理和正义而死的人呢。人家不是把一生都搭上去了吗?谁要是惹了我,他一定会一辈子好受不了。我一定让你一澜未平,一波又起,让你腹背受敌,再次惹来杀身之祸,让你腔子上有两个碗大的疤,两次都不得好死。──明白了吗?惹不起我你就别惹,惹上我你也别怕。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临死之前,我还给你这个权利。就好象在船上做过买卖,抓到一个行货,临下手之前,你是吃馄饨,还是吃滚刀肉?你有这个挑选的权利。你当然会哆嗦着问了,大爷,何为馄饨,何为滚刀肉?我拍着雪亮的刀片说,你自己把自己捆好,跳到水里喂王八,这叫馄饨;你自己不跳下去,在那里磨磨蹭蹭,惹得老爷不耐烦了,一刀将你砍到水里,水上立即漂出血红的水花,这就叫滚刀肉。

    老吕听了我一席话,在那里傻了眼。他不明白几道话穿梭过去,他的地位怎么又由主动变成了被动,由原告变成了被告,自己的深仇大恨还没找人报,自己又让人有了深仇大恨;本来自己想找人闹个名堂,现在又要被人闹;自己的死因还在调查,谁知又来了一个让自己再死的。自己刚才还是梢公,在水里撑着一只船自由地溜溜地转,想将谁渡过去,就将谁渡过去;想将谁留在这里,就可以让他对着茫茫的秋水大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谁是拿着篙掌握渡人的人呢?就是我老吕,哪知道世界在没有防备和准备的情况下,主动和被动,梢公和渡人,不知不觉和不明不白地又摇身一变。人的一席话真有这么大的作用吗?我怎么由梢公,就变成了行货,行货怎么由行货就变成梢公了呢?我什么时候将世界搞乱了呢?我是吃馄饨,还是吃滚刀肉呢?老吕搔着腔子上碗大的疤,在那里犯了愁。也是思前想后,痛定思痛,老吕这次是真伤了心,人生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接着又灰了心,这时也不跟我吵闹了,也不争执了,大悲不语,大辩不言,你让我吃馄饨也好,你让我吃滚刀肉也好,那是你的事,你不该把你的事变成我的选择;你让我选择,我现在偏偏不选择,我再将这个皮球踢给你,我倒要看你能怎么样。想到这里,老吕脸上一道道泪水在默默地流。说大义凛然也是大义凛然,说耐心等待也是耐心等待。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世界就又反了个个儿,他又成了梢公,我看着他倒又有些发毛。还是我比他大度一些,我不能看着事情在这里颠来倒去地一个劲反复下去,我们两个肚子都饿了。于是我主动做出息事宁人的态度,拍了老吕一下肩膀,说:

    「算了老吕,我们不能再这样把气赌下去了。两个穷苦人,又是好朋友,再这么把气呕下去,让贵族们看到,又说我们穷小子不争气和可见刁民难缠了。仔细想想,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呢?你也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挑唆曹成,我们在这里探讨和猜的谜语,是曹成到底为什么要杀你,对不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个都是局外人哪,我们共同对付的,应该是老曹。老吕大叔,咱们两个在衣服下捏捏手,你告诉我曹成杀你的真正原因,既解了我的好奇之心,补偿了我的心理损耗,又替你和大家解开了历史之谜,给你平了反。各方面都能得到好处,我们何乐而不为呢?你要还不解气,还要在我身上找些心理补偿,要不我再将这历史之谜猜两次?」

    老吕见我态度这么诚恳,也一下子返朴归真,露出了他固有的大家风度,还为刚才我们的相互呕气,像公鸡一样扑到一起斗了一阵子感到不好意思,「噗嚏」一声笑了,用一个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

    「你呀,你真是我的冤家,让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可让我怎么办你是好呢?」

    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恬着脸一笑。这时我们两个又将脖子搂在了一起,亲热了一阵。这就是事物的辩证法,相互闹了矛盾两个人再和解,之间关系的融洽,比以前的不打不闹相互不搭界还要亲热十倍。所谓新婚不如久别,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就像久别的亲人和恋人一样,在那里依依不舍。这时我咬着他的耳朵唇问:

    「告诉我,这些天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告诉我,老曹杀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老吕还能不把历史的真相告诉我吗?他趴在我的肩膀上,如莺如燕,喃呢不绝,我们两个一边跳着慢舞的步子,他便将事情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告诉了我。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这历史之谜,差一点把我的头给吓炸了。我的天,原来先锋派、前卫、现代和后现代的鼻祖,竟在老曹和老吕这里呢。你们为什么找不着老祖宗呢?原来祖宗被人这么不明不白地杀了。老曹杀老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我跟他在搞同性关系哪。」

    老吕目光炯炯地说。我听了能不吃惊吗?我一下差点跳起来。老吕说,当然,一开始两人并不是同性关系,相互之间只是好朋友。但就像男女之间一开始是好朋友,这个好朋友保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发展成男女关系一样──世界上哪有纯洁的男女之间的友谊呢?男女是这样,男人之间就不是这样吗?那时的男人好到一定份上,还特别讲究同榻而眠。纵论天下大事,白天论不完,晚上睡在一起再论。连老婆都赶走了,这才叫好客,这才叫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呢。如此这般,时间一长,你想这里面还能不出毛病吗?这里有青梅煮酒的好处,谁知也有发展现代派的弊端呢。最后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俩先是纵论天下大事,纵论天下英雄,论着论着,最后的天下英雄就剩下我们俩,我们俩那个兴奋;紧接着,自然而然,事情就出来了。现在刘老孬和小麻子在张罗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还当作一个时髦,岂不知故乡早就有了同性关系,比他们要早一千多年呢。你那个孬妗冯·大美眼有什么?玩的不过是我们早已扔下的游戏罢了,这时又当作一个先进技术向我们推销。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不平衡。无非我们当时受着历史和时代的局限──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当时就不争三国了,什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什么三分天下,我们闹这个游戏干什么?我们多少万大军,早化干戈为玉帛,开始到各地推销同性关系了。这样还能死那么多百姓吗?包括你小刘儿的脑袋,还能在黄河边被人砍下来当球踢吗?世界会因此省下多少麻烦。正是因为当时不能搞同性关系,所有的男女都无所事事,大家就要当英雄,就因为关系压抑相互在别的方面掐了起来,就打仗,就争分天下,就分崩离析,就一刀一枪,获得个封妻荫子。老曹当时还算有些觉醒──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我们俩倒是放下这个,搞了一出同性关系,但我早就知道,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搞这个的结果,一定是悲剧而不会有什么大团圆了。老曹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我们俩一开始在一起还很幸福,后来就剩下痛苦了。在一起既要偷偷摸摸,又要相互折磨,就好象现在的同性关系发展初期,大家搞这个事情还要到公共厕所一样。多大的心理压力呀。后来可不就出现悲剧了吗?当时我也知道,不是有一天他杀了我,就是有一天我杀了他。只是我的心肠到底还是比老曹软些,我还在那里有些顾及和留恋过去的情意绵绵,到底让老曹先下了手。当时跟老曹在一起的还有老袁,老袁哪里知道我和我们全家被杀的真正原因呢?世人哪里知道我们被杀的真正目的呢?都说是把杀猪当成了杀人,老曹起了疑心,岂不知这里有好多说不通和有漏洞的地方呢。如果家里要杀猪,那么照一般程序,是先捆猪呢,还是先磨刀呢?肯定是先捆猪了。如果脚下没猪,磨刀干什么用呢?如果是先捆猪,猪还能不叫吗?如果猪在那里流着眼泪对世界吶喊,是猪的声音高呢还是磨刀的声音高呢?我们能置猪的裂心撕肺声音而不顾,只在那里听霍霍的磨刀声吗?我们忽视了猪的声音,这是造成这出历史悲剧和历史之谜的根本所在。我亲爱的同性关系者老曹,就在这个地方钻了历史的空子。他骗了老袁和世界上所有的人。说老曹是奸雄,我们是说他在政治方面,岂不知他在关系问题上,比在政治上还更加奸雄十倍呢。这里有个本和末的问题。关系是本,政治是末。就像孝敬父母一样,为什么要孝敬,还不是因此关系才有了你和你父母之间关系的确立吗?为什么要变天下呢?还不是要杀父娶母吗?但我们把这一切都忽视了。我们就这样被奸雄钻了空子。但你们忽视了,随着历史往前走了,你们把我遗弃到过去置我与何地呢?我和我们全家,头上都顶着一个碗大的疤,每天在地狱里受煎熬呢。「吱──吱──」的猪叫声,每天都在我耳边回响,绕梁三匝;家人们还在一旁埋怨我,说当初就不让你搞同性关系,就是搞同性关系也不该和老曹搞,你色迷心窍,现在看到乱搞的结果和结局了吧?我每天就受着这样的多重煎熬,你说我的灵魂能有一刻的安静吗?一千多年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可是,望断天涯路,就是没有个归期。这个绝望,比事情本身还让我受折磨呢。说着说着,老吕又潸然泪下。我也受了感动,握住老吕的手。老吕的绝望情绪,也影响到我身上。我说:

    「既然是这样,一千多年都过了,没什么指望了,你现在还说它干什么呢?不是越说越伤心吗?」

    这时老吕大叫一声,又把我吓了一跳。他情绪突然兴奋起来,在那里拍着大腿说:

    「不,现在机会来了,东方之巅,终于露出了希望的桅杆。知道现在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楞头楞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天上正有飞机在盘旋。知道是谁的飞机吗?」

    我问:「谁的飞机?飞机又说明什么问题?」

    他说:

    「这是冯·大美眼的飞机呀,这是同性关系者的飞机呀。如果这些同性关系者在我面前还是徒子徒孙──这一点已经被历史定案,大家就不要有什么争议了──他们的到来,对我却是一个好消息呢。既然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故乡,我的冤案不是也可以在故乡平反了吗?我们再进一步想,天底下大得很,为什么这些同性关系者选故乡不选别的地方,而单找我们这一块呢?纯粹是因为这里是冯·大美眼的婆家吗?现在冯不是在搞同性关系吗?她与刘老孬的婚姻成了名存实亡,这里就不是她的婆家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是为了小刘儿写东西方便吗?是为了再写一本《乌鸦的流传》或《大狗的眼睛》吗?如果是这样,小刘儿就有些刻意了。刻意做出来的东西,历来是不会有什么创造性的。这个浅薄的道理,难道小刘儿就不懂吗?如果他不懂,他也就非他故乡也就非故乡了。那么剩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只有一个,他们所以选择这里为故乡,就是因为在故乡这里,埋葬着他们的祖宗哩。他们是寻根来了。他们是朝拜来了。他们是来和祖宗相会来了。他们是带着满腹辛酸来和满腹辛酸的祖宗抱头痛哭来了。他们是以实际行动,来给他们的祖宗平反来了。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能不兴奋吗?能不激动吗?能不欢呼雀跃和捶胸顿足吗?阳光就要来了。大军就要到了。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我早有先见之明,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以前所做的一切积累,让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看起来都毫无意义,现在看出它的价值了吧?我过去卧薪尝胆所吃的一切苦,现在反过来倒成了一种历史资本了哩。这些小同性关系者,可以借此看出他们的先行者为了这条道路的探索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教育下一代吧。孩子们,江山得来不易,珍惜它吧。珍惜我们的床、地毯和厕所吧。那么老曹呢?他现在也在张罗着同性关系者的到来是吧?虽然他在这事上也受了一点挫折,但现在也是一个小既得利益者对吧?他倒像一个熊瞎子,丢爪就忘。他别做他的好梦了。他忘记了他在历史上所做的一切了?他当时把我杀了。他杀的单单是我吗?不,他杀的是历史的方向和一个即将起来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是同性关系者的叛徒哩。大军一到,对待叛徒应该是一个什么态度?但现在大家还蒙在鼓里,就好象历史对我和我全家被杀的原因大家还蒙在鼓里一样;正是因为有后一个蒙在鼓里,才有了前边的蒙在鼓里;老曹欺骗了历史还不算,还继续在欺骗现实。就算不是为了我,单为了真正和正义,为了万千蒙在鼓里的大众,我也得拼命一搏。我的革命队伍来了,我要控诉,我要翻身,我要说。血泪的控诉,还我的女儿。老曹,我和你拼了。他现在还人模狗样的在那里得意呢。他还以为自己是同性关系者的同盟军呢。他还在那里张罗呢。看着他在那里张罗和忙活,我心里那个愤怒和憋屈,比他当年杀我还让我心里窝囊十倍呢。你说,事到如今,我该不该从冤狱里跳出来了?我该不该出头了?我该不该风光了?──有机会不利用,这个机会可就白给错过去了;等机会错过去了,再想回头去寻找,那可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之中,随着我的新生,老曹肯定要付出他旧有的代价。就像在历史车轮的转动中,一些污泥不可避免地要被压烂溅出浊水一样。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束手就范是死路一条;他拼命抵抗就像螳臂挡车,同样也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我们应该可怜他吗?如果你们可怜他,我就只好视你们为他的同谋者;看着他被巨大的车轮碾碎而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我就视你们为我的同盟军。不是我大胆和张狂,现在历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现在心理测验就从你开始。说吧小刘儿,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老吕说到这里,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一样,狠狠地在那里盯着我。双手插在腰上,对我居高临下。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我不是一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我只能像在狂风暴雨到来之前的一只蚂蚁一样,赶紧自己先挖一个小洞钻进去再说。何况我对老曹这种恶有恶报的处境,心里还有些得意和趁愿呢。虽然我们以前是朋友,但凡是他得意之后,对我哪里有一点朋友的样子呢?倒是在粪堆上对我们软硬兼施,弄些中午的小山枣欺骗我们,为他今后的阴谋提前打一下埋伏。后来阴谋破产,他又是一种什么情形?阴谋破产之后又被他得逞,他又是一种什么行状?后来柿饼脸太后逼迫我们,他还不是丢下我们逃之夭夭?老曹,你也有今天;你在历史上,原来也有一屁股屎。你也不是谁的老人,这屁股屎就该我们替你擦吗?你可知道你的命运也有掌握在我们手中的那一天呢?这一天现在终于来到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无名的解气。我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地说:

    「老吕,你放心,我当然要活。我要活不是单单为了我活,为了活我才出卖朋友。我对老曹也早就看不上了。对老曹看不上的还不仅是我自己,那是整体的故乡人哪。你该对他怎么着,就对他怎么着吧。不管对他怎么着,是杀是剐,是蒸是煮,都碍不着我们的蛋疼。他在我们面前还不够吗?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次可师出有名,杀他孙子有个借口了。这样看来,你在历史上因为同性关系被杀固然是个坏事,但从今天的意义上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你体现了人民的意志。你替人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你一复出,往那里一站,竟是一个响当当的民族英雄的形象呢。这次我算是知道你了,你也是卧薪尝胆呢。你也是大志不灭呢。你也是一个社会的威胁呢。你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话说到这里,你也颇让人嫉妒呢。眼看你的孙子徒孙一到,这天下不就成了你们的了吗?老曹这种人是注定要灭掉了。灭一批,杀一批,留下一批,留下的这批,不也成了你们的臣民了吗?你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就好象一个寡妇现在终于熬出名堂一样。不是我见大势已去才这么恭维你,查遍中外历史,苦苦熬着的寡妇有千千万,能像你这么熬出头的,也是寥寥无几呢。什么叫运筹帷幄呢?其她的寡妇,也就是在那里东施效颦,跟着人盲目地凑趣罢了。她们的寡算是白熬了。以为凡是修炼的,都能成正果,那还要我们老吕干什么?你说呢老吕?」

    我说的这番话,倒是打在了老吕心上。他一改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在那里搔着头傻笑。想一下,天下在握;再想一下,生杀予夺可以随心所欲;刚才还有地狱里生受,现在一下连天堂和地狱都管着了;对众人是杀是放,一下子还不好把握呢,一下子还不习惯呢。将来的内阁班子怎么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同性关系怎么安排,非同性关系怎么安排,世界上头绪恁多,一下子恐怕还照顾不过来呢。这时他将眼光盯到了我身上。过去我在领导身边多年,对领导的这种眼光,我是太熟悉和太敏感了。他表面是在看我,其实是在思考重大的历史问题和选择历史的突破口呢。这时他嘴唇嗫嚅着说了声「老曹」,我就知道老曹肯定要人头落地了。历史要从这里切入和重新开始了。老曹赶到风头上了。他的头要为我们的新时代祭旗了──老吕要私仇公报了。我能说的仅仅是:老曹,再见了。老曹听到这个消息,果然有些傻眼。他没想到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往事,现在又如梦如幻地来到了眼前。寡妇的针线箩筐里,原以为只有又臭又长的裹脚,谁知道在裹脚的下边,还藏着历史的杀人刀。了不得哩。以为一千多年前的一泡屎早顺着马桶被冲进了下水道,谁知道现在又反涌上来了。还发出一股恶臭呢。历史的僵尸,现在竟又复活了。过去一刀杀了他,现在摸摸腔子,竟让他又杀到自己头上了。还得先向他请教一下经验哩。遇风戴上帽子;遇天阴贴上伤湿止痛膏。我的妈,碗大的疤哩。过去我怎么那么下得去手?老曹边哭边念叨,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躲在天井里,等着即将到来的同性关系大军来清算他的罪行。他也是活一天是一天了。他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了。他甚至还买了两条「骆驼」牌香烟,托白蚂蚁转交给我爹──他再也不看不起白蚂蚁和我爹了,──让我爹再托我──知道我与老吕走得比较近,看能不能从中间通融周旋,让老吕放他一马。但我爹把这烟全留下了;到我手中的,就是他老人家已经发霉的一盒「大婴孩」。虽然这时我已经与老吕走动得非常亲密,开始重操旧业,给他老人家捏脚,但我对老曹还是见死不救。老吕被我捏着脚,到底是穷苦人出身,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哩。脚趾头在那里僵僵地摆着,既不知道与我的手指配合,又不知道怎么去感觉我指法的快感,一下子让我下看他许多。老吕也有些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说:

    「真不知道过去的贵族,捏个脚指头有什么意思?」

    按说现在正是给人说情的好机会。老吕由于不懂捏脚,现在正处在气焰的低潮,我正好可以借这个低潮,来移花接木说些其它事情。但我没这么做。一方面我想不通老曹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为什么还要救他;历史上他怎么对待我的?不都是趁人之危和落井下石?同时我也不满意夹在中间说情的我爹。你商量也不商量,就擅自将两条「骆驼」换成一盒「大婴孩」了?老曹找他说情,再一次证明他已经绝望到有病乱投医的地步了。还不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东西吗?我如果救了老曹,不也同时给我爹面子了吗?他下次对我,还不知怎么样呢。我不能惯他这个毛病。不说对老曹,就是单冲着我爹,我也不能去说这个情。我只是吸着「大婴孩」,安心地捏我的脚罢了。虽说老吕这时因不懂配合捏脚在那里尴尬,需要我也做出有求于他的事情他巴不得给我办了借此求得心理平衡,这样我们双方都合适,几方面也皆大欢喜,但我就是忍着心没有这么做。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也这么孙子一把;不给世人留任何机会;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这样,老吕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老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俺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我和冯·大美眼的专机,已经到了故乡的打麦场的上空。大军就要到了,故乡该重新安排秩序了。旧世界的丧钟已经敲响了。兔死狐悲的声音,已经在原野上悲悲切切地响起了。曹成袁哨们已经抱头鼠窜了。人民已经开始夹道欢迎了。飞机越来越低了。地上的生灵,已经像蚂蚁一样可以望见了。直升机螺旋浆搅起的风流,将人们的头发吹得横飞,将打麦场上的麦秸,吸撒得满天。我看了看下边狼狈的人群,响应着俺孬妗冯·大美眼说:

    「故乡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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