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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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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省人民银行检查组进驻了省商贸银行。这次检查组由人民银行总行的一位副司长带队,夏行长作为副组长,组成了十五人的阵容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驻了省商贸银行。省商贸银行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和消息,检查工作很有突然袭击的味道,也使杜念基感觉到非常意外,他意识到暴风雨已经来临了。

    当夏行长带着十几个人走进杜念基办公室的时候,杜念基本想跟他打个哈哈,但是看到对方阴沉的面孔,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夏行长把身后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引到前面,向杜念基介绍说:“杜行长,这位是总行的孙副司长,这次检查的组长。”

    孙副司长走上前来,淡淡地说:“我叫孙文龙。”

    杜念基连忙双手握住孙副司长的手说:“早就听夏行长说孙司长要莅临我们省分行检查指导工作,今天幸会了。”

    孙副司长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坐到沙发上,回绝了杜念基敬过来的烟,说:“指导工作不敢当,但我们确实是来检查工作来了,希望你们给予配合。”

    杜念基听了,不禁轻轻地笑了笑,心想这位孙副司长的火气也太冲了些。

    十几个人坐下来,顿时把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杜念基故作轻松地笑了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事先不知道人民银行的领导光临,有失远迎了。”说罢,赶紧拿起电话要求办公室和总务处立即安排会议室和相应设备。以往人民银行每次来检查,都事先给个通知,这次这位孙副司长来了个突然袭击,恐怕是要给商贸银行一个下马威,这样的局势就连夏行长也是无法控制的,杜念基就更不敢怠慢了。天知道他们来之前,是不是已经在下面的储蓄所转了一圈,如果进行了暗访,那么商贸银行高息揽储的事情一定是败露了。

    这时夏行长说:“是这样,杜行长,我们检查小组已经在省内开展工作三天了。小组成员广泛地走访了各家银行的储蓄网点,发现违规吸收社会公众存款的现象,在我们省范围内普遍存在。省内几家主要银行的各级分支机构不顾人民银行的三令五申,一味坚持高息揽储,严重扰乱了我省金融秩序。人民银行总行和孙司长对这类事件高度重视,决定逐家检查我省几家银行,查清问题,落实责任。对负有主要领导责任的人员,要给予坚决处理,下定决心扼制住金融行业的歪风邪气。我们检查的第一站就先选择了商贸银行。”

    杜念基听着,不住地点着头。他在努力地琢磨着夏行长每一句话所传达出来的信息。看来检查组已经准确地掌握了各家银行,尤其是商贸银行高息揽储的事实。这次检查事件的缘起,很有可能是那封高水平的上访信。只是夏行长当着孙文龙的面,不能明说就是了。检查组把商贸银行作为检查的第一站,就是要拿商贸银行开刀,抓住典型,杀一儆百。而对违规事件处理的严肃程度,现在还不得而知,恐怕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只有孙文龙一个人心知肚明了。

    杜念基恭敬地注视着孙文龙和夏行长,等待着他们的下文。

    夏行长接着说:“从今天下午开始,检查组就正式进驻商贸银行,请你们提供相应的办公条件。随后由孙司长召集你行各位行长,召开现场办公会,宣讲人民银行有关政策法规。会后,由孙司长和我利用几天时间分别约见各位行长单独谈话。其它的检查内容,由检查组成员向你们提出要求。现在我们就开始工作吧。”

    听了夏行长的话,杜念基心里一沉。在他的记忆里,人民银行下来检查工作,还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煞有介事。看来事态发展确实不容乐观。于是赶紧引着检查组来到已经准备停当的会议室,这时几位副行长也陆续来到会议室,大家简单地介绍了一番,纷纷坐下来。

    杜念基冲孙文龙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众人,开口说道:“时间仓促,我们准备得也很仓促,就先举行一个见面会吧。当然,也是欢迎孙司长、夏行长及人民银行检查组各位领导来我行检查工作的欢迎会。我们一把手黄可凡行长因为去外地疗养,暂时不能回来,我代表黄行长及省商贸银行党组,欢迎人民银行领导来我行检查工作!”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行长们都注视着孙文龙的脸。

    杜念基接着说:“在这里,我先代表商贸银行党组表个态。我们坚决支持人民银行来到我行检查在经营管理中存在的问题,积极配合检查组开展工作。对维护金融秩序这一重大事件,展开深刻的反思和自查,同时也恳请人民银行领导,帮助我们找到我行经营管理中存在的问题和漏洞,以利我行的业务发展。”说到这里,杜念基用余光瞥了一眼曹平林,只见他紧张地看着孙文龙和夏行长的脸,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

    官话说了这么些,也实在是再也想不出其它的什么来了。杜念基把脸转向孙文龙和夏行长,孙文龙清了清嗓子,冷淡地讲了几句感谢之辞,也无非是些表面的应酬话。明天上午将由他召集现场办公会,天晓得他还会放出什么炮来。这个与杜念基年龄不相上下,职务不相上下的副司长,真是官派十足。

    接着杜念基和几位行长努力地与孙文龙拉起了家常,询问他们的行程和工作日程安排,努力地化解着僵冷的气氛。而孙文龙仍旧不冷不热地极其简单地回答着,有时甚至是默不作声,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夏行长只好代为回答,打着圆场。

    眼看着到了下班时间,杜念基估计孙文龙不会留在商贸银行吃晚饭,但是仍然硬着头皮发出邀请。

    孙文龙坚决果断地摆了摆手说:“检查组来之前,我已经做出了规定——坚决不吃被检查单位一顿饭。我们这次来到省里,本来决定不赴任何宴请的,但是难得省政府车副省长的盛情之邀,今天晚上就在政府那里吃上一顿饭,也算表达对地方政府多年来支持省人民银行工作的一个谢意。其它的事情,你们不用管,只要一心一意地等待检查就是了。”

    行长们见孙文龙话说得如此生硬,也就不敢造次,起身恭送检查组离开了省行。众人心里好像揣了一只兔子,不知这次谁要倒霉了。

    刚送走人民银行检查组的人,杜念基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省政府办公厅通知他参加晚上车樵民副省长宴请孙文龙的饭局。杜念基心里知道,老车对孙文龙之行也不敢怠慢,有意拉着几家银行行长作陪,酒桌上大家的话毕竟好说些,以免以后事态发展到尴尬得无法收拾的地步。

    简单安排了一下第二天迎接检查的工作,杜念基早早赶往华侨大酒店。走进包房时,工商银行李济周、建设银行王明义、交通银行郑言等几位行长已经到了。几个人心里都明白,人民银行这次突击检查,非同以往,看来一定会有大的动作。车副省长宴请孙文龙时捎上几家银行行长作陪,也有为大家“摆事”的意思。所以今天晚上几家银行的行长都不约而同地早早赶来,提前碰个头,大家沟通一下信息,商量商量对策,一会儿也好共同与孙文龙周旋。

    杜念基同几位行长打了招呼,随后坐在李济周身边低声对他说:“上次的事情,谢谢李行长帮忙。等哪天您有空,我请您老人家吃顿饭。”杜念基指的是崔浩携款潜逃时,找李济周帮忙控制崔浩信用卡的事。那次李济周确实帮了一个大忙,否则李小强是无法调动个人势力抓到崔浩的。但是那次事件结束后,杜念基一直没有向李济周解释什么,因为那样的事情是没办法解释的。

    李济周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念基,恐怕你的麻烦要大些。人民银行总行的钱司长是我的好朋友,他跟我透露说,是你们商贸银行内部的一个人给人民银行写了信,反映了你们高息揽储的问题。”

    “是啊是啊,我也侧面听说这件事了。”杜念基说,“要不,烦劳您老人家跟钱司长打个招呼,让孙文龙做做姿态算了,省得兄弟们这么提心吊胆的。”

    李济周说:“念基,我做老大哥的说你几句,你也别往心里去——我看你对商贸银行的事情也太认真了些。我就不明白,这次你又为什么这么用心良苦——反正存款工作也不是你主抓,你也不是一把手,如果换了我,还乐不得地袖手旁观呢,操那些闲心做什么?”

    这时郑言插嘴问:“老李,看这次人民银行是来者不善,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怎么样?”

    李济周沉吟了一下,随后故作神秘地说:“如果人证物证俱全,查实了情况,处理一两个省行的行长、副行长是没问题的了,你们要小心喽!”

    杜念基试探着说:“如果真是严肃查处,处理一两个副行长倒是应该,但是处理一把手,就太冤枉人了吧。”

    李济周摆了摆手说:“你们可不知道这次人民银行总行的决心和力度。主管金融工作的国务院副总理发了火,人民银行还敢怠慢?再说了,哪个副行长敢不经过一把手同意,就擅自决定搞高息揽储?还不是大家伙看见其中有利可图,才想到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的办法?王明义你说说,全省你最先搞高息揽储,你支付给大储户的那些利息,他们就敢独吞了去?他们从你们那里吃回扣,回头再给你送回扣,你到底吞了多少你说说?!”

    “我哪里吞了钱哟!你净胡扯!”王明义猴急地脸红了起来。

    杜念基听着沉吟了起来。心想,到底是黄可凡老道一些,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他已经暗示杜念基做好了各个方面的准备,而且还十分巧妙地把自己和杜念基两个人摘除到整个事件之外,预先为对方下好了套圈,就等着有人来收紧绳索了。

    郑言说:“老李你倒是帮大家伙儿想想办法嘛!”

    李济周这时说:“我倒也想帮兄弟们这个忙,但也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啊。你们不知道人民银行的情况,这个孙文龙很有来头的。钱司长快‘到点’了,孙文龙当仁不让地要接他的位置,据权威人士预测,他将来也不可能就停在这个位置上,可谓咄咄逼人啊。”李济周在人民银行系统有一些关系网,他说的话不会没有依据。几个人听了沉默下来。

    “怎么,小杜行长还没有扶正,就为自己的位置担心起来了?”王明义摇头晃脑地笑着说。

    杜念基说:“我为自己担心什么?商贸银行存款工作跟我本来就不搭边,我是在为我们黄行长担心。”

    李济周说:“黄可凡一辈子处事小心谨慎,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一定会把握自己的一言一行的。倒是有些行长要小心喽。孙文龙来到省里,就给夏行长放下话来了:工商银行照样查。想必他也知道我在人民银行的背景,但是他敢放出如此狂言,可见此人不能小觑。依我的关系,他是不能处理到我李某人头上来的,但是如果我想保住手下任何一位副手,难度就很大了。”

    “那我们兄弟几个该怎么办呢?你倒是出个主意呀。”王明义和郑言急切地问。除了黄可凡,李济周在本省几家大银行中也算是老资格了,再加上他在人民银行内部高深莫测的背景,所以几个人都不得不向他求教了。

    李济周沉吟了半晌说:“依我看,我们还要依靠车副省长的美言。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孙文龙在人民银行再牛×,我们几家银行也毕竟在省内的地盘上活动,他不给我们面子,也得给省政府面子。所以,一会儿我们统一听老车的号令,现在看来,我们也只能在这面大旗的庇护下,度过难关了。”

    杜念基接着说:“而且我看今天晚上的意思,车副省长把我们几位找了来作陪,也就有这个意思。他就是要保住几家银行的一把手,保住一把手,就是保住了我们几家大银行这个阵地。”

    “杜念基分析得对。”李济周说,“老车能这么做,对我们也算够意思了。我们一定要保住自己,其他的副手,我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战略上必要时,就是要‘舍车保帅’嘛!”

    “对对,舍车保帅,舍车保帅。”几个人应和着。

    “对了杜行长,前些日子车钟信找到我那里,要和我做几笔买汇,我们建行没有那么多外汇头寸,你怎么不跟他做做?”王明义说。

    杜念基不屑一顾地笑了笑说:“要买汇的不是车钟信,而是他后面的胡达成。他们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东西,我不明就里,自然不会跟他们入伙。而且我劝你老兄也别沾他们的边儿。”

    李济周也附和着说:“胡达成到处招摇撞骗,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前几天他也找到我那里,说,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要从我那里贷款五千万,说好了一年就还清。我琢磨着,五千万一年就能挣回本金和利息,做什么事能这么赚钱?不是贩毒就是走私,所以根本没正眼看他一眼。后来他又抬出车钟信,说实在的,如果是车副省长发了话,我倒会考虑考虑的,谁知道这位车公子竟然沦落到和胡达成这样的人狼狈为奸了。老王我劝你,干脆不要和他们来往,这不是一群好鸟儿。”

    王明义翻了翻眼皮说:“我考虑考虑吧。”

    这时,车副省长和孙文龙并肩走进了包房,后面跟着夏行长和省政府韩秘书长。车副省长拉着孙文龙的手说:“今天晚上,我把省内几家主要银行的一把手都找来了,目的就是请您统一向他们宣讲一下人民银行关于稳定金融秩序,严肃治理不平等竞争现象的有关政策,这方面您是专家啊,孙司长。”

    于是几个人互相做了介绍,落座时车副省长和孙文龙推让了半天,车副省长诚恳地说:“说句实在话,孙司长,今天晚上我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向您求教。我们省金融工作存在的问题已经引起了国务院、人民银行领导的高度重视,我作为主抓经济、金融工作的副省长,是有责任的。所以,今天我可以说作为您的求教者,一定要请您上座。”

    孙文龙说:“车省长您这么说就过谦了,论职务您高我一等,论年岁您长我一筹,还是请您上座吧。”

    但是车副省长仍然坚持,最后终于是孙文龙推托不过,坐在了中间的位子,几个人依次落座,酒菜便端了上来。这时孙文龙说:“这次下到省里来,是带着问题来的,也必须解决了问题才能走。所以在工作中如果有得罪各位的地方,就请见谅吧。这里冒昧地借车省长的酒,向各位招呼一下吧。”说着举起酒杯,几位行长连忙躬身站起,双手举着酒杯和孙文龙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等放杯子才发现,原来这位孙副司长很有官派,只是舔了一下酒杯,根本没有喝酒。这一举动与当地碰杯就干杯的做法大相径庭,几位行长就不禁有些愕然了,心里琢磨着孙文龙刚才的作为和言语很是反常。依往常的道理,有车副省长这样高他一级的政府官员出面宴请,任何副司局的干部都是不敢造次的。而这个孙文龙的举动却大大出奇,不仅抢了老车的酒,而且说出的话来也是响当当地掷地有声,可见他早已料到了老车宴请之举的动机,把丑话说在了前面,同时显示出不把老车的宴请——甚至包括老车本人放在眼里的意思,这样的鲁莽之举顿时使宴席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几个行长缩手缩脚地坐在那里不敢吱声了。

    车副省长哈哈一笑,说道:“孙司长果真是个爽快人!您说得对,既然是带着问题来的,就要解决了问题再走,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工作作风嘛!依我看,我们不仅要解决问题,而且更要妥善地解决问题,保证出色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来,孙司长,我敬您一杯。”说罢端起酒杯,很认真地同孙文龙的酒杯碰了碰,然后很大幅度地一仰脖,但是放下酒杯时,杯子里的酒几乎一滴也没少,因为孙文龙杯子里的酒也是一丝未下。

    杜念基看了,心里不禁笑了起来,暗自佩服老车的老道:孙文龙强调要“解决问题”,老车则强调要“妥善地解决问题”,而且同时做出了许诺,保证让孙文龙“出色地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这种交换条件已经很有水准了,就看孙文龙怎么接招了。老车先前看见孙文龙滴酒未沾,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敬酒时仍然做出要干杯的样子。而孙文龙不识抬举,仍旧只是做做样子,那么老车也一滴不喝——喝酒和搞政治一样,都是一丝一毫也不能输给对手的。这个孙副司长可真够牛的,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从上访信反映的问题看,省内金融秩序的混乱状况是十分严重的。”孙文龙说,“临来之前,我就向总行领导表明了态度,严重的问题必须得到严肃的处理,对相关责任人决不姑息,要把责任人处理到位,把问题解决到位,初次来省内,还请省政府给予我们大力支持。”说着举起了酒杯,同车副省长的杯子碰了碰。

    车副省长淡淡地说:“我会支持你的工作的。”两个人就又舔了舔杯口。

    杜念基心想,这个孙副司长可真够乏味的,难道他就这么一小杯酒坚持到最后么?难道他跟任何人都这么喝酒?心里想着,觉得今晚也就只能是这个结局了,便有些兴趣索然。

    按照本地的规矩,客人来了,主人家总是要敬两杯酒的,但是看样子,车副省长显然没有那个意思了。韩秘书长就连忙举起杯,说:“车副省长和省政府历来支持金融系统的各项工作。改革开放以来,金融系统对我们省的经济建设工作给予了大力支持,在座的几位行长,包括夏行长在内,都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今天孙司长不远千里来到我们省,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孙文龙说:“依我个人观点,加强金融监管与发展银行业务,支持地方经济建设之间是不矛盾的,只有维护好金融秩序,才能为各家商业银行创造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为银行间的平等竞争、共同发展创造条件。”

    孙文龙的话显然是在与韩秘书长唱反调,弄得韩秘书长很突然,酒杯端在半空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车副省长说:“孙司长的观念意识很超前。现在我们大会小会上讲,要以经济建设为核心,要转变观念。看看现在的各级干部,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但是真正能够转变观念,跟上时代前进步伐的又有几个呢?我看,在相当一部分人的头脑里,‘左’的观念还占着上风,口号比谁喊得都响,步子比谁迈得都小,甚至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在倒退,这对我们的经济工作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韩秘书长马上放下了酒杯,跟着说:“车副省长在最近一次的政府办公会上,对‘左’的思想给予了迎头痛击。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周围仍然存在那么一小部分人,口头上叫喊着要搞经济建设,改善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但是暗中仍然推行着‘左’的思想路线,而他们的真正企图,是要达到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他严肃地指出,这些人的存在,必须引起我们全党同志的警惕。他的指示在与会者中间产生了很大的反响。”

    孙文龙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说话。夏行长讪笑着端起酒杯说:“车省长、韩秘书长和省委、省政府多年来始终如一地支持我省金融系统的各项工作,为银行业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但是我们金融监管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也是不容忽视的,这个问题我应当承担一定的责任。孙司长的到来,为我们加强管理工作带来了春风,请您务必不吝赐教,促使我们省分行的各项工作再上一个台阶。”说罢举杯干了,孙文龙抬眼看了看夏行长,举杯示意。

    接下来几位行长依次敬酒,无非说些谦恭之辞。轮到杜念基时,他举起杯,轻松地笑了笑说:“前些天,夏行长找到我进行了约见谈话。勿庸讳言,我们商贸银行在管理工作中也一定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问题。我想,我们应该本着‘划清界限,落实责任,突出重点,妥善解决’的原则和方针,找出我们经营管理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并加以解决。孙司长的到来,正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大好时机,相信一定能够进一步强化我省金融体制改革,促进金融秩序的稳定。来,孙司长,我敬您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孙文龙说:“杜行长,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上访信中主要涉及的问题都发生在商贸银行,我请你做好思想准备。听了你刚才所谓的‘十六字方针’,使我想起了毛泽东同志论述的关于游击战的‘十六字方针’。但是我要明确指出的是,我们现在不是在打游击,我也不希望商贸银行跟人民银行打什么游击战。我们要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逐一严肃地加以解决,我们要打的是一场歼灭战。”

    杜念基笑了笑,直视着孙文龙说:“但愿我们能够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整个晚上,在座的人就这样说着些不咸不淡的话,每个人都觉得无比地乏味,便早早地散了席,各奔东西去了。

    杜念基一个人兴趣索然地开车回家。本来今天晚上他打算去李荷那里过夜的,现在却没有了兴致。官场上的这些应酬总是使他感到很疲惫,晚上又受到了孙文龙的一顿抢白,尽管心里涌出一团无名之火,却无处发泄,嘴里骂着孙文龙的娘,车子开得飞快,连闯了几个红灯。

    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推开家门,却看见陆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愣愣地发着呆,屋子里没有开灯,电视也没有开。

    杜念基意外地看了看陆婷,就读出了妻子脸上写着的寂寞和无奈。他走上前去坐在陆婷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你傻坐在这儿干什么?”

    “在等你回家呗。”陆婷低着头说。

    杜念基就听出了妻子话语中的责备之意,怜惜地搂住女人的肩膀,尽量温柔地说:“都是老夫老妻的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婷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说:“快去洗个澡吧,热水早就给你烧好了。”

    杜念基这才轻松地站起身来去脱衣服,这时楼宇防盗门的呼叫电话响了起来。杜念基很意外,不知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拜访,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没想到竟然是厉天明在电话里说:“杜行长,您好,我是厉天明啊。”

    “是小厉啊,这么晚了,你有事吗?”杜念基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

    “杜行长,我来看看你……”

    杜念基明显地感觉到厉天明有什么话要说,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到自己家里来,于是按下按钮,给厉天明打开了楼宇防盗门。

    不到一分钟,厉天明就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了。杜念基和他握了握手,把他让进书房。

    厉天明欠着屁股坐在沙发上,杜念基递给他一支烟,拿起打火机要替他点上,厉天明连忙推让,自己点燃了香烟。环视着书房里的陈设,言不由衷地说:“杜行长家里的书可真多啊。”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杜念基说:“都是些经济管理和金融方面的书,已经过时了。”

    沉默了一会儿,厉天明讪笑着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到家里来看望您呢。以前当面向您汇报工作的时间太少了,您应该多批评我。”

    杜念基笑了笑说:“小厉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市侩气的城区支行行长,杜念基心里不禁厌恶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厉天明是曹平林的铁杆跟班,在城区支行的小圈子里,他依仗曹平林的势力,狐假虎威,呼风唤雨,把十几家城区支行都牢牢地笼络在曹平林的旗下,并为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使城区支行成了杜念基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顽固堡垒。而且杜念基早就知道厉天明跟曹平林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利害关系,他们借着高息揽储的机会,大量侵吞、瓜分利息,和许多企业联手谋取银行资产,最近还暗中和省内联社、保险、证券业签定了所谓的全面合作意向的协议,实质上就是想趁乱大捞一把,在为自己攫取政治资本的同时,也会捞取不菲的经济收入。对于这些情况,杜念基心里十分清楚,只是无奈抓不住实实在在的把柄和证据,暂时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知道厉天明这个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而工作上却是一塌糊涂。高新区支行胜利储蓄所的报警按钮竟然安到了办公桌下面摸不到的地方,因为这,曹平林白白让歹徒用枪打烂了手掌。大家背后都议论这件事,把它当做笑话来讲。这就使杜念基更加看不起这个相貌猥琐的厉天明了。

    不知道这家伙这么晚来访是个什么目的,杜念基面无表情地看着厉天明,等着他开腔。

    这时厉天明说:“杜行长,听说人民银行总行派出了调查组,来查我们高息揽储的事情来了?”

    杜念基摆了摆手说:“当然不是只查我们行的事情,而是对我们省金融系统的工作进行一次全面检查。稳定金融秩序是国务院、人民银行今年工作的重点,人民银行总行派出检查组,协助我省搞好工作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不要乱传谣言,以免涣散了人心。”

    “是是。”厉天明谦恭地应道,“但是,听说人民银行来的一位孙副司长很有来头啊。”

    “人民银行领导嘛,当然不同寻常喽!”杜念基不无讥讽地说,脸上露出模糊的笑容。

    “这次如果查出问题来,恐怕要处理一些人吧?”厉天明看着杜念基的脸,试探着问。

    “是啊是啊,看来这次人民银行的态度很坚决,不搞掉几个人是不能善罢甘休的。”杜念基故作轻松地说,仿佛是在议论着别人家的事情,随后一转话题,笑着说:“不过,小厉你倒不用担心,人民银行总行下来检查,是处理不到你们这一级别的干部头上的。”

    厉天明连忙笑着应和道:“那是那是,不过还要请杜行长多多关照才是。”

    杜念基淡淡地说:“高新区支行存款工作在全省各分支行中排在首位,这是你们在曹行长的正确领导下做出来的成绩,你要多向曹行长请示汇报,请他多多指导你们的工作,他一直很欣赏你的能力啊。”

    “曹行长?唉……”厉天明欲言又止。

    杜念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过了半晌,厉天明终于抬起了头,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说:“杜行长,不瞒您说,我今天深夜来打扰您,就是请您今后对天明多多关照。天明虽然不才,工作能力也有限,但是我有一颗忠心,有恩于我的人,我厉天明会以十倍的忠心回报于他。如果杜行长您看得起天明老弟,就让我认您这个大哥吧!”

    杜念基夹着香烟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愣地看着厉天明,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是慢慢地说了句:“小厉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厉天明两眼通红,激动地说:“杜行长,这些天我总是睡不着觉。我反思了参加工作这么些年来的经历,反思到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就是我跟错了人,站错了队,也认错了大哥。我死心踏地地跟着人家干,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头来却混了个一场空。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哪怕不当这个行长也行。可是有的人就是那么不够朋友,自己迎接着掌声和荣誉,出了问题,偏偏让我去顶罪,我不甘心啊,杜行长!我真是瞎了狗眼,看错了人!”

    杜念基知道,厉天明说的是总行暗中追查胜利储蓄所被抢事件责任人的事情。他已经侧面听说,总行保卫部门开始着手调查被抢事件的经过,一旦查个水落石出,处理责任人的事情是免不了的。应该说胜利储蓄所发生抢劫案的直接原因,是曹平林在储蓄所检查工作时,不执行规章制度,强行进入储蓄所营业柜台。而司机小刘忘记关闭柜台通勤门,直接给劫匪造成了可乘之机。如果要追究直接责任人,曹平林和司机小王是逃不脱干系的。而胜利储蓄所报警按钮被错误地安放在办公桌下面触及不到的位置上,这是高新区支行管理上的漏洞,厉天明应该负有间接责任。但是听厉天明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定是曹平林想把厉天明推到事故责任的前面去,从而保住自己已经获得的荣誉和地位,因此也导致了厉天明与曹平林之间反目成仇。杜念基心里已经非常明确地判断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厉天明才深更半夜跑地到他这里来,跟他说了这番肺腑之言。

    杜念基笑了笑说:“小厉你不要意气用事嘛。工作关系是工作关系,个人感情是个人感情,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曹行长一直很看重你的能力,对你也恩爱有加,你应该更加尊重他才是。”

    “尊重他?狗屁!”厉天明气愤地骂道,“别看曹平林表面上对我好,他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当作他的一条走狗使唤。这些年,他的大事小情,哪一件不是我给他操办的?可是现在,因为胜利储蓄所案件受到了影响,位子受到了威胁,他就想把我推出来做替罪羊。杜行长你说说,哪有做朋友这么绝情的?他无情,也不要怪我无义了!”

    听了这样的话,杜念基心里不禁厌恶了起来,心想:厉天明做人也太低俗了些——不论曹平林怎样对待他,总归是恩多于仇,情多于恨。朋友之间相处,难免有照顾不周,处理不当的地方,如果都像厉天明这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那他永远也不会找到真正的朋友。不错,曹平林有可能是因为被抢劫案件逼得急了,才想出舍掉厉天明的下策,但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的,况且也不至于因为此事,就能把他厉天明置于死地,毕竟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而厉天明却像跳梁小丑一样,先来个反戈一击,不仅和曹平林反目,而且还寡廉鲜耻地到自己这里来卖身投靠。对这样的小人,一定到要多加一分小心才是,保不准他哪天把矛头指向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想到这里,杜念基慢慢地吸了一口烟说:“关于胜利储蓄所的事情,保卫部门还没有拿出处理意见和方案来,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厉天明说:“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从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他曹平林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杜行长,我厉天明一直尊重您,敬佩您的侠义之心,今天来,我就是想跟您说句心里话。”

    杜念基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厉天明以为杜念基故作谦虚,便更加得寸进尺,他向前挪了挪身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信用卡说:“杜行长,我今天第一次到您家里来,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用什么,也没拿什么东西,这张信用卡就孝敬您,做个见面礼吧,请大哥您一定不要客气。”说着把信用卡放在了茶桌上。

    杜念基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信用卡,又看了看厉天明,他没有想到,厉天明第一次到自己家来,就敢这样胆大妄为,不知道这个人在多少人面前使过这样的招数,起码在曹平林那里肯定是平常事吧。于是心里更加戒备起来,说:“小厉你这是干什么?你把同志关系看得也太庸俗些了吧?我杜念基从来不把这点儿身外之物放在眼里的,快收起来!”

    也许是厉天明误解了杜念基的意思,他又从衣兜里拿出一张金卡来,说:“杜行长,大哥,那张信用卡里有十万,这张里有五十万,这些是老弟我的全部身家了,今天都给您,算是表达了我投奔你门下的决心了!”说着把两张信用卡推到了杜念基的面前。

    杜念基惊呆了,他心想:像冯明璋那样管理着上千人的一个大地区分行的行长,都拿不出这样的巨款,而厉天明这个只管几十个人的小小的城区支行的行长,一出手就是六十万元,毫无疑问,这个势利小人的身上一定有着严重的经济问题。这样的危险人物,自己怎么能和他谋事呢?他狠狠地摁灭了烟头,严肃地站了起来:“厉天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犯罪你不知道?你以为用这些钱就能买通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把我杜念基当作什么人了?我现在正告你,无论是曹平林还是我杜念基,就是老天爷也帮不了你什么。收起你的钱,走吧!”

    厉天明被杜念基的话惊呆了,他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额头渗出了汗珠,最后挣扎着说:“杜行长,也许你不在乎钱,也许你更在乎政治利益。请您好好想一想,如果您收下我,我可以好好地跟你讲讲曹平林的事情,让你更了解他的所作所为,这将会帮助你尽快扳倒曹平林,扳倒了他,商贸银行还不就是你的天下了么?”

    “出去!滚出去”杜念基怒吼了起来。

    厉天明绝望地看着杜念基的脸,慢慢地俯下身来,拿起两张信用卡,向门口退去。

    临出门时,他转过身,有气无力地说:“杜行长,你算是把我的退路堵死了。”

    杜念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厌恶地把头扭向一旁。陆婷把厉天明送出门,回过身来关切地问:“这是个什么人哪,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一个势利小人!”杜念基气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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