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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1章

    第06章出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们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虽然它后来自称中国麦加,但在十八世纪,这个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样,是宗教竞争较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它与哲合忍耶有大量细节上的不同(其中主要的是低声赞念即克尔),但同样追求脱勒盖提的“道”。花寺教派创建于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马国宝。

    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觐求道;因此哲派称他为道祖同学。马来迟游学五年后,回故乡河州,传授虎夫耶学理,突出的伟绩是教化青海卡力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兰教。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迤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传说曾以彩画饰修清真寺,后来他本人之拱北也广用彩画,“花寺门宦”之称由此而名。

    马明心在回国后,回到河州传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竞争的传教中,原来属于花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转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争。

    哲合忍耶在人世间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悲怆历史,就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式,突兀地开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竞争。

    那时比的是导师——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众们注视着,他们要考验这些传道者。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哲合忍耶的阿訇们对此写得非常活跃。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跟的是维尕叶。一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米”①。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上来,维尕叶问众人:“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他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台思米’。”

    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②,从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当可信:马明心最初和马来迟在各自传道期间,曾经比较友好,甚至还常常在一块活动相遇;后来,他们的矛盾逐渐尖锐;唇枪舌剑,寸土必争。教门,也不单纯得只是一丝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充满着利益地位。教争从来不可避免,只要人与人存在矛盾。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乡爆发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钞本秘密文学中最细腻的一个。关里爷最初描写了它;后来一个叫曼苏尔的阿訇又更细地写了一遍:祁阿訇说: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的教下,我父亲属老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你以为如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尕叶·屯拉,和他握了手之后,跟着他。并要求入他的伊斯兰教。他答应了。因而我们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我们偷偷地作,不让人们知道,怕惹是非。

    传说,祁阿訇说: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对我们说:我们明日上哈比奔拉山去,那个山上有个拱北。我们跟随的人就准备了食物以及锅碗水壶茶杯等,装到一个布口袋里,并雇了一人来挑。毛拉说:如果这样,我就不去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挑着。难道你们没有听到安拉说过:尔萨与众天仙绝不鄙弃给安拉为奴吗?我们惭愧地各自拿了自己的东西,跟着毛拉从大街上走过。由此引起河州城内仇视者们的妒火,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议论纷纷。正如安拉说:他们口吐恶言秽语,心怀不满。

    祁阿訇说,在这件事以后不久,有天晚拜后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毛拉请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臀部,又模了我的头、两膊和两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回去吧。我顾虑重重。第二天礼完早拜,在我前往艾必·福土哈的街上,真主啊,一伙人向我扑来,用长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们也站在门上朝我泼污物。由于安拉的襄助,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地。我毁了他们的工具,战胜了他们。这样就加深了仇恨。艾必·福土哈的四子带着一伙人到法官家去告状。说我们立了新教,要收买人心等等。法官得了贿赂就准了状子,把我们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拉三大板。打毛拉时,毛拉念了句“赞主清净”,板子就裂成了两半。于是法官就站起来不打了。退了堂,我们就回家了。须知:安拉是诅咒不信者的。祁阿訇说:当我由公堂回来时,路遇一个白胡子沙赫,手中提着一捆鲜韭菜。他见我说:唉,这个酷吏多坏呀!你知道这板子的名称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中国话叫卧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疗,就活不到明天。我说:老爷爷,怎么治?他说:你雇上两个人扶你到水磨房去,让磨轮水反复冲洗你的伤口,等伤疤掉了就好了。我回去雇人,谁都不敢去,害怕艾必·福土哈和两个瞎兄弟。我就一人去了,照着沙赫教的办法去作。水把我冲晕了,我找了两根树枝,挟在腋下靠着,至日落时,伤疤还没有冲洗掉。忽然刮起了大风,下起雨来了,脚下成了河,衣服都淋湿了,天冷得很,我忍着痛苦念:我的养主啊,我亏死了!又念:我的养主啊,你不要借着我磨难人们,你让我远离压迫者!晚拜时,风雨住了,伤疤也掉了。我完全好了,和没伤时一样。

    第二天晨拜后,我又到艾必·福土哈的街上去,从上街到下街反复骂了好几遍。仇人们都很惊讶地说:这个死人!怎么这样勇!第二次又去告状。官长判道: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去。于是我们的毛拉就迁到金县的马坡去了。毛拉说:主让他的忠实朋友从河州城出来,犹如从荆棘丛中取出了鲜艳的玫瑰。赞颂主,他让我们脱离了坏人。

    教争纠纷和诉讼的结果是被逐回籍。出河州造成了哲合忍耶的心伤,使他们把河州比喻成“荆棘丛”;并顽强地追求创造一个新的、真正的中国圣地的理想。应当说,在日后这个理想实现了。哲合忍耶用持续的牺牲,使他们的一处处地点赢得了令人激动的尊敬。但河州毕竟是河州。怀着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哲合忍耶终于还是远离了这个繁盛的伊斯兰小城。

    哲合忍耶是先出循化、后出河州的。乾隆廿七年,导师马明心因在循化张哈工的主麻日(周五聚礼)上讲经,与花寺教主马国宝争辩;被马国宝以“邪教”告官。循化厅清吏马世鲲把马明心等人逐出循化撒拉人地区,并勒令撒拉人哲合忍耶大弟子贺麻路乎具结,保证永不招留外来人传教。所以,哲合忍耶是在清政府的势力驱赶之下,先退出积石山,又退出大夏河的。

    积石山脉是钢色的,黄河孟达峡劈此山下甘肃。

    积石山以西乃是撒拉人的居国,今名循化。

    循化的撒拉人之中,已经有了坚定的哲合忍耶信仰。操突厥语的撒拉族是一种感情激烈气质悍勇的人群。穆勒什德的被逐,使他们突然面临了一种考验。乾隆年间中国回教徒向封建秩序发动的第一场争战,便由这些撒拉人实现了。

    最初,一切仅仅是维护哲合忍耶的宗教生活而已。失去了导师的贺麻路乎,自然成了撒拉哲合忍耶的首领。贺麻路乎时期的教争,主要是坚持单独立寺的自由,与老教(花寺)争教徒、争教理、争诉讼。清政府以“公家”这个名字开始介入,偏袒正统,支持老教。事态由此加剧,危机布满积石山。

    孟达峡的水涨了,撒拉的男子要出世了。

    ①台思米:以真主的名义。

    ②卧里:圣徒。

    第07章抓住你的历史

    撒拉人哲合忍耶首领贺麻路乎的出现,也许具有着当时不能预想的意义。据《钦定兰州纪略》,有“马明心于二十七年逐回原籍后,潜来撒拉尔传经惑众”之语;后来又有“三十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之语。可以判定的往事是:哲合忍耶仍对积石关以西的青海农业区怀着希望。毛拉马明心在出河州之后仍然企图以循化撒拉人为恢复河州的前锋。尽管在关川马明心又新建了哲合忍耶传教中心;但他并末放弃回民稠密的河州。撒拉人地区有人执行哲合忍耶领袖的口唤(令),马明心的口唤能牵动循化的各处阿訇。

    这意味着——热依斯即主教已经出现。

    热依斯是中国回教中仅仅见于哲合忍耶教派的职务。这一教职,后来在哲合忍耶历史中关系重大——巩固发展教门,与分裂削弱教门,往往都源在热依斯。重要的热依斯不仅参与制造历史,而且多是虔诚的宗教家。在哲合忍耶里许多热依斯都已经具有穆勒什德的色彩,在教内称爷道巴(叔),极受崇敬。绝大多数热依斯都享有拱北,如同一路诸侯。热依斯就是主教,就是官府之外的民间组织的执行人。中国人正在以宗教反抗专制。而热依斯的起源,也许就在撒拉人之中。

    贺麻路乎无疑已经具备热依斯的资格。细细品味,他似乎就是河州积石峡以西、黄河两岸撒拉农村的热依斯。从乾隆廿七年马明心被逐,至乾隆卅四年贺麻路乎充军新疆,约八年时光里,循化撒拉人中哲合忍耶信徒愈聚愈多,势头愈来愈炽,不可能无人指挥。今天凡谙熟哲合忍耶事务的人一目即明,原因只有两条:一是马明心仍在循化走坊;二是撒拉人中存在热依斯的坚持。

    ——我的故事开始错综复杂。我请求各苏菲派允许我对穆勒什德直呼其名。我请求汉族和更多的读者忍住突兀感听我步步叙述。我请求旧文学形式打开门,让我引入概念、新词和大量公私记录。

    仅根据“卅六年马明心令各处阿浑在撒拉尔地方传经”一条公文,以及日后清廷审讯的大量回民均称卅六年入新教的旁证,可知哲合忍耶至迟在乾隆三十六年已经在循化设置了热依斯。这是对中国专制集权的又一个挑战。

    他就是著名烈士、撒拉人民的骄傲苏四十三阿訇,一个撒拉人血性的象征。

    在苏四十三出世时,大时代悄悄降临了。

    在“公家”介入之前,既然是教争,是非仍然是双方的。

    哲合忍耶在顽强坚持自己传教自由的斗争中,不惜极端,不念花寺教徒也是穆斯林——这种纠纷一起便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杀伤人命也不惜牺牲的错误,比比见于中国回民漫长的历史中,各派都应引以为诫。

    但是乾隆年代是一个虚假繁荣的时代。这种时代的特征有二:首为官吏的残民与腐化,次为农民尤其少数民族农民的饥寒交迫。由于哲合忍耶的争教而揭露的、震骇中国的甘肃官吏大规模贪污案——冒赈案,即这一观点的例证之一。宗教的繁荣作为对这种时代的虚假繁荣的消极、抗议和对立,也在这种时代出现了。时代在处于这种虚假繁荣时,社会上弥漫的气氛是相当自由的;各种苏菲派的蓬勃发展及孪生,如哲合忍耶能够只凭信仰便肆情无忌——都是这种时代的产物。

    虚假繁荣的时代不能容忍对其虚假的揭露。当哲合忍耶忘记了自己命定的异端属性和命定的悲剧,一味喧嚣争闹的时候,这时代的主人——封建中国统治者便撕去了盛世明君的面具,从道德文章背后把屠刀抽出来了。

    河循地区在乾隆年间发生的哲合忍耶与花寺的教争,实质上就是这样一种运动。宗教繁荣,对于回回人民毕竟是千金一刻。即使他们中的有识——或者说有感受和预感的人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和不祥,但是无论谁都舍不得放弃、谁都无法压抑自己在面临大时代时的激动。

    哲合忍耶另一部钞本《兰州传》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记载:人把道祖请到西宁城传道。中午,在老鸦峡的河畔上歇缓了。为要礼拜,突然一个人高声念召礼词。道祖说:“你低声些吧,现在只是暗藏的时候。”后来一个人为道祖把张山羊皮铺在个树荫下(为着太阳毒辣),道祖取过又放回烈日下,因为这个光阴只是磨难的光阴。

    我坚信这段追忆的真实。毛拉马明心是清醒的,他至少已经对逼近的噩运有了强烈的感觉。《兰州传》的著者,西马营阿訇阿布杜秀库尔也无疑进行过认真的反省,所以只有他写下了这段阿拉伯文留给我吟味。

    然而苏四十三阿訇的使命是成全自己。他同样不能任历史契机从手指缝间滑过。他只有抓住单独立寺的可能、诉讼的可能、械斗的可能——竭尽全力推动哲合忍耶的繁荣。他就是他,后来的事情证明:如果只有一死才能繁荣哲合忍耶并使自己名垂青史,他连一座埋骨的坟都不要。

    教争在外人看来是荒谬的,而在信教者内部却关系着人的信仰真伪,关系着对主的真诚与否。回顾着往事我只觉得紧张,我无法要求古人。

    教争中,终于发生了命案,一家两派,为葬母,兄弟相杀。

    对于热依斯苏四十三来说,这些拼争不仅值得而且成功在望。自他的穆勒什德、卧里马明心被迫出撒拉以后,苏四十三日夜追求的目标只有一个:恢复哲合忍耶的撒拉尔。兄弟争教,母死送葬一案,苏四十三在表示亲去投官自首时已说过:“我到循化县应公销案,为教门争战,就是殉道者的回赐。”当时事轻言重,而事态到了乾隆四十六年春,便可以吟味出他言语中的意味了。

    《钦定兰州纪略》卷六阿桂、和珅奏折中,称撒拉人“共有千余户。随苏四十三新教为逆者八百余户”,这就是说,后来,在循化十二工地区,哲合忍耶对花寺的教争已经远远处于上风了。

    形势对于花寺教派已经显得严峻。三月,花寺派已死的韩户长之侄韩哈拉乌等前赴兰州,向甘肃总督衙门控告。

    总督勒尔谨及其部下曾经受贿偏袒。毡爷著《曼纳给布》称:“花寺又邀请了名叫尕黑龙的异教徒。这个人只要人给他钱,他写的状子没有告不准的。”其它钞本传说也都称有个“举人”在其中出力。但勒尔谨及甘肃省官的介入,使这次教争骤然变质。三月十七日,总督勒尔谨饬令兰州知府杨士玑前往循化查办,并派河州协副将新柱出兵弹压。三月十八日,清兵抵达循化白庄塘。事态骤然一变。

    官府介入了。

    政府的介入,在十八世纪的中国导致了这样几件大事:一、哲合忍耶代表中国穆斯林向清朝发动了第一场卫教圣战;二、起义揭露了乾隆年虚假繁荣的盛世中的、震惊全国闻所未闻的大贪污案——甘肃冒侵赈银案;三、哲合忍耶获得了最重要的拱北——兰州的圣徒马明心拱北,这处拱北鼓舞哲合忍耶的奋斗长达二百余年;四、既贪污又参与屠杀哲合忍耶的清吏,包括勒尔谨在内,共五十六人被清廷处死,二十三人自死,革职流放发遣共七十五人。人皆称是贪污致罪,哲合忍耶认为是真主的报应。

    这些在下文中只能极简略地提及了。因为哲合忍耶所拥有的一切特有性格,都在乾隆四十六年的这个春夏之季诞生形成了。

    第08章圣战的定义

    《钦定兰州纪略》卷三载勒尔谨奏折,讲出了他处理循化案时,允许花寺派“以公报私”,可能是订于哲派起义后的策略。但公家偏袒老教的态度,或可从副将新柱的作为中看出。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七,苏四十三急欲了解开近的军队对于教争的态度,于是率众到白庄塘,假作迎接,探听虚实。新柱扬言,此行要“杀尽新教”。暴烈的苏四十三怒不可遏,闻言后当场扑杀新柱。从而,哲合忍耶面向着清朝、向着中国的乾隆盛世,揭起了卫教造反的大旗。

    毡爷《曼纳给布》叙述道:他俩(指杨士玑和新柱)率领着兵马来到白庄塘。尊贵毛拉的教众们远远迎接,非常恭敬。以为秉公的官员据实解决。见了面,他们就问:“你们是新教还是老教?”大家一听便懂了他们的目的,便齐说:“是老教。”他们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来查新教,抓住他们只杀不赦。”教众们听了这些话,再也忍不住,当晚就刺杀了那两个赃官,然后打河州去了。

    实际上是十八日杀新柱,次日三月十九奔赴起台堡,恶战后杀了杨士玑(此人后来被查出贪侵赈银四万两以上。清廷以他被回民义军杀死有功,抵折其冒赈贪污罪)。再一日沿大力架山通路及黄河孟达峡小路,直扑河州。仅一日,便将河州攻破。河州知州周植自缢(此人侵赈银二万两以上,挪用他县监银二万四百余两。后亦因殉职不究),义军将牢中罪人一律放出——平地狂飚般的起义,突然间在两三天里席卷并吞没了循化和河州,在交手的这一瞬间里,清朝官府一时被如此赌命的哲合忍耶震慑了。

    战事有两天稍停。像是等待一天显露它的本质。果然,兰州城里有谙熟回民的官员向勒尔谨指点了马明心其人。甘肃总督勒尔谨立即命安定县知县黄道炅奔袭会宁县关川,捕走了哲合忍耶的这位宗教导师。

    据无名氏汉文《谨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爷历史》钞本,马明心毛拉被捕之际,正在关川一处巨石上坐静:红土县派差人三名要捉道祖,道祖坐在大石上不动。差人要捉,被教下人打死。又一日来差人六个,又捉道祖。道祖仍坐在大石上不动,教下人又将六名差役打死。道祖站起,一脚把石踢过河去,说:“花寺,你是行亏之人。百年之后你的墙根要倒!”道祖被押到兰州,审判官日日拷问。火铁绳缠身,火犁铧戴头,又将道祖两腮的圣行胡髯用烙铁烙掉。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穆斯林起义至此一刻显示了它的本质:动员男女老幼一切信仰坚定的人,攻打任何一座城市,直至救出自己的穆勒什德,拯救苦难中的自己与冥冥真主之间的受难圣徒。逐利的教争,自残的拼杀,迷失的方向,此刻一齐被一道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既然公家的意思是灭教,我便向这公家泼了这腔子血。导师在兰州,圣战的绿旗便直指兰州。

    三月二十一日打河州,二十三日马明心已经被捕的消息便传到。苏四十三如疯狂的雄狮,当日便率领愤怒的哲合忍耶撒拉人扑向兰州省垣。取道东乡荒绝无水的黄土大山,队伍一涌而至洮河。洪济桥、唐家川等六处渡口上,早有哲合忍耶教徒扎筏迎渡;义军喧嚣过河,筏客便弃筏入伙。圣战的洪流不可稍遏,滚滚的白帽如雪崩兰州。

    兰州被愈来愈多的义军围住了。苏四十三热依斯主帅暴民,拼死攻城。马明心的撒拉义女、后日被哲合忍耶尊称舍西德姑太太的赛力麦,率妇女猛扑城西关。万众一心,怒吼“还我圣教之主”。硝烟蔽天,泪满人面。城上的公家人疲于抵挡,但他们惑不可解:为什么这些回民突然间如同中魔一般地扑城。城下的穆斯林忍着泪强攻,他们心头飘着一丝幻想:那就是公家会交还他们的父亲——引路人。

    三月二十七日终于来到了。

    农历三月廿七,是今天哲合忍耶全体教民最最重视的日子。对于哲合忍耶回民来说,它的重大,能超过中国一切公私官民的节庆日子总和。

    三月二十七日,甘肃布政使王廷赞(此人在这次战争中,主动请求献银四万两以充兵饷;因而引起甘肃冒赈案大败露。他以此项骇人听闻的大贪污案之首犯被处决①),以其地方官知情强于中央之谋算,指令黄道炅(安定知县,侵贪银数一万两以上。冒赈案中以捕马明心之功免死)把沙赫马明心逮捕;再令皋兰县知县蒋重熹(侵赈银数为四万七千四百两,后被处决),把老人押上兰州城西关城垛之上。

    长篇阿拉伯文秘藏、毡爷著《曼纳给布》:当尊贵的主人来到城墙上时,众多斯达尼一见他的尊容,都扑倒跪地,挥涕如雨,哭喊连天。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这类钞本数以百计)叙述的此一日始末:苏阿訇不能忍受,同道祖的女儿赛力麦领了撒拉的教下来反兰州。要接出道祖。赛力麦太太带女兵打西关;苏阿訇带男兵打东门。已和官兵打了数次仗,杀死官兵无数。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的早上,申兆林(注:哲合忍耶传说中的一切清朝官吏都叫申兆林)惊急上城问道:“你们攻城有何贵干?”苏阿訇说:“你将我们的主人送出来,我就退兵马;不然的话,打破城池杀你一个鸡犬不留。”申兆林急带道祖太爷到城墙上,城外的人看见都跪下哭。

    政府派著作《平回纪略》在描述马明心道祖登城后,见到哲合忍耶农民军时,与农民文学很相像:滚马下地,口称圣人,挥涕如雨。

    《道光皋兰县志》卷六:数千人望见明心,皆伏地跪拜;诵新教经,作番语。

    《钦定兰州纪略》卷八阿桂李侍尧奏折:三月二十七日午刻……唤马明心上城前赴垛口,贼众一见皆跪呼经主,知其为案内起事首犯无疑;廷赞正欲交皋兰县严加看守,而贼众因不将马明心放给大肆猖獗,将月城门烧毁。彼时有二人随从马明心上城,向系随来服侍之人;廷赞欲令马明心写字止贼,谕以静候,禀明总督批办;马明心以不能书写不肯寄字,欲令在旁二人前去告知。其时贼势凶恶,已进逼大城门下,冀可暂缓贼势,是以即将二人缒下城去。贼匪并未依从,益加攻扑。

    公家从兰州城墙缒下的人,一名张怀德,陇西回民,马明心妻子的表侄;一名张汉,安定回民,马明心妻族表侄婿。他们都是在关川逮捕时,主动“随来”入狱,陪伴穆勒什德的。也许哲合忍耶的随充军、随入狱之习,就源于这两个人。

    马明心登城,使得造反的穆斯林悲愤狂热达于极点。传说马明心曾经扔下他的太斯达尔(缠头白巾),要义军见物撤离。但城下一见圣物,疯狂撕抢,太斯达尔被撕成碎片。义军怀藏了碎片,更誓死扑城。

    于是,王廷赞下令蒋重熹,将哲合忍耶教派的创始人马明心杀害于兰州城上。据各种记述推算,他归真的时间,当在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或傍晚。

    这是清朝统治者残杀的第一位中国回教领袖。清朝使自己的凶残本相在这一天暴露,把“公家”二字刻在了哲合忍耶的记忆里。从偏袒干涉到起兵灭教,直到杀教长以警众,中国国家机器实施了对人民信仰的第一次迫害。而哲合忍耶也从教争走向起义,实现了中国回族的第一次宗教战争。反兰州,不同于以前的由回回人物领导或有回民参加的农民战争;也不同于包括伊斯兰国家间战争在内的并非反抗迫害的战争行为。十八世纪哲合忍耶穆斯林发动的反兰州以及后来于三年后爆发的田五阿訇起义,都是反抗歧视压迫,以保卫宗教的信仰和内心追求不受践踏为目标的真正圣战。后来,尽管哲合忍耶又进行过多次战争,多斯达尼(教众)的主观意识也都以为是这次救兰州之战的继续;但实际上都不似这次单纯。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纪向所谓乾隆盛世发动的起义,甚至为各种宗教的圣战提供了某种判别标准。

    圣战,只有在不堪宗教歧视和保卫心灵的信仰不被消灭而发动时,才能够成立。仅仅只有在这种条件下,才能够以圣的名义流血。

    ①冒赈案——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事变中,由于官军不能速胜,北京震怒。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为讨好皇帝,也因作贼心虚,主动上折,奏请捐献个人银子四万两助战。结果——老谋深算的乾隆看出破绽,一查到底,发现甘肃官吏假卖监生名额济赈救灾,人人贪污。乾隆伪装清廉,把冒赈案中官吏贪污数万两的的巨犯杀了五十六人,另有二十三人畏罪自尽,其他革职、流放等近百人,此案震动中国,名“冒赈案”。

    第09章绿旗红了

    导师马明心被杀害——用哲合忍耶的语言说,是真主全美了他的圣洁举意,真主回赐了他的念想——之后,苏四十三、赛力麦及撒拉教众骤然失去了攻打兰州的目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失去血战到底的心劲。他们撤了围后,茫然望路,曾考虑过“事急欲投黄河自尽”、“西宁粮草最多,前往探听虚实”、“至急时北走,死后即得好处”、“逃往苦芦湾”等等;但事实上并无心远离,只是就兰州城郊随意上了华林山,只求死拼。

    妇女由马明心义女赛力麦径直领向后日她们的坟场——金城关,企图据黄河决斗。

    历史上可能有过数不清的战争,但是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以失败为目标的战争。中国从来是一座最残酷的厮杀场,但是我不知道有过谁在格斗时只盼一死不愿存活。

    哲合忍耶从撤围走向华林山的那一刻开始,整个教派便永远地被一种强大无形的悲观主义所笼罩。也许这便是哲合忍耶的魂。因为这种神秘的东西,饥饿穷苦浑身褴褛的西海固农民有了一种高贵气质。哲合忍耶因为它而孤立,因为它而对世界疏远——对“顿亚”(世俗社会)感到陌生和难以参加。正因为身藏的手段只有一个殉命,于是哲合忍耶甚至对一切合法斗争都显得冷漠和笨拙。当后辈人感到他们遭逢不上苏四十三那样的大时代(哲合忍耶称为“光阴”)的时候,他们烦躁而孤独。

    若想理解回族和哲合忍耶,必须先接近这种奇异的悲观主义。

    官方御制的《钦定兰州纪略》二十卷,详细记载了这次战争的每一天过程。尽管是“官修”,也留下来足以证明哲合忍耶有理的大量例据。我虽也无心细致叙述五个多月来的每一个残酷日子,但是,关里爷、毡爷、曼苏尔、及无名氏们对于历史的过程本身的淡漠,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对于他们这种作家来说,只要实现了牺牲殉教的念想,一切就已经结束。若是非要回忆过程,他们宁愿编个故事。

    无名氏汉文本《谨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爷历史》,写的是一种纯粹“克拉麦提”(奇迹):却说三月二十七道祖归真的那日早晨,也门的穆罕默德·黑哈合哈在讲经时候,大喊一声昏迷了。众人救醒,问原因,他说:“逊尼(中国)的毛拉归了位了。”……到了晌拜时,他拜着两拜天命的时候,突然又大喊一声昏倒。众人救起再问,说:“逊尼那毛拉的血头走了。”

    前引另一无名氏撰钞《哲罕仁耶道统史》:……申兆林急带道祖大爷到城墙上,城外的人看见都跪下哭。道祖说:“哎,苏阿訇你接我没口唤。”苏阿訇说:“你老人家给个实守。”道祖将拐杖由城上撇下。教众们都去争夺,踏死人马不少。把拐杖弄碎了,退了兵马。

    又把道祖带到西城墙上。道祖对赛力麦太太说:“哎,我的女儿呀,你来接我没口唤。”赛力麦姑太说:“你老人家给我个实守。”道祖太爷就把头上的帽子撇下来……

    毡爷《曼纳给布》最为独特;但毡爷此说流传很广(新疆便有类似抄本):官员强命尊贵的主人说服多斯达尼回家。……他们尊了毛拉的话,立刻撤退到华林山;然后把一面大白旗插在华林山顶上。官员差了一个小偷,去偷了那大旗,上面是阿拉伯文,请了多少大阿訇都看不懂。乾隆皇帝特意请来了土耳其的大学者,译了,逐字逐句解释了。……派了一个诸侯来西北巡查,直到兰州。这位诸侯不愧是好官,他一连宰了枉杀平民的七十二个官。……杨赃官一直躲着,等清官回了北京,他才露面。好官怒气冲天,当地斩了杨赃官。

    都是这样的奇文。不知为什么,读着这种文书和小说,我的心阵阵战栗。

    华林山血腥的五个月,其梗概如下:三月二十八日,导师马明心殉教次日,赛力麦率义军近三千人与甘肃提督仁和于金城关决战;据《钦定兰州纪略》卷二仁和奏折:“臣因金城关系省城咽喉最为紧要……一面在金城关飞速打炮,一面督兵在河沿扎定接仗。”当日毙凉州都司王宗龙。二十九日烧杀城厢,但被官军杀伤惨重。据己未(五月九日)奏折,“从前贼数约有二三千人,屡次被官兵剿杀、枪炮击毙以及逃窜为各路截杀已不下七八百人。”义军人自为战,勇悍异常。“虽系釜底游魂,而困兽犹斗,实难一鼓剿灭。”——在金城关战场,赛力麦成了女英雄。她手持双刃,一直到最后自杀。曼苏尔的秘密著作中将她列入圣徒序列,为她写下了如下一段:维尕叶的义女、妇女们的榜样、撒拉的赛力麦,她像厉害的男子汉一样坚强勇猛。她带领五百人都牺牲在这个地方〖注:前文讲此地即今兰州金城关拱北之处〗。……由于她们连续和大量的卡费勒(敌人、异教徒)作战,一天天衰弱了。但没有一个后退者,步其大毛拉的后尘,她们一群群地牺牲了。

    据五月七日勒尔谨等人奏折,清官决定了两件事并马上执行:一为“驾驭旧教番回,令其奋勇出力,以公报私”;二为捣毁循化哲合忍耶根据地。“生擒逆贼一百零九名,妇女幼孩一百数十口,现在严禁。并将苏四十三等要犯祖坟刨挖,烧毁扬灰。”——循化和孟达峡以西,哲合忍耶就这样被灭绝了。

    华林山,现在兰州西郊,毗连华林坪而入兰州市区。山无水,仅有些颓庙山崖可以为险。苏四十三率哲合忍耶义军上山后,尽力整修了工事,修了“大卡、碉房、深沟、小卡、木卡、鹿角”,掘断一切小路,挖窑而居,只想死守,别不多求。循化故乡已遭血洗,战场只剩此处。

    自四月初八日起,清军攻山。此时清军已集结两万人左右。

    五月下旬,乾隆因华林山迟迟攻不下,怪罪甘肃总督勒尔谨,后又查出勒尔谨亦属冒赈贩案之贪污巨犯,以首犯问斩。五月底,清军易帅为阿桂。

    六月初,清军调兵遣将劳而无功,华林山仍在义军手中。阿桂奏:“贼匪不过千余,而办理如是之费手,实非臣意料所及。”

    第二个五月(闰五月)内,清官家一方从外围完成了对哲合忍耶的扫荡。办完了搜捕苏氏家属、唐家川洪济桥扎筏助渡者、清查马明心的家属、兰州恢复秩序、奖励各种走狗、清查牵连上的一切县份等等一切事务。同时,因作贼心虚,王廷赞于六月十二日奏请献银四万两充军资,并使冒赈大案败露。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在这里继续抄些乾隆钦定的官方文件。我担心我的激动是否会被误认为夸张。反正读我的小说和诗的人从来休想一目十行。以下的几小段文牍,我盼我的读者能一字字读过去。

    闰五月十七,官军引泄水磨沟水,彻底断了哲合忍耶水源。战局骤然严峻。

    苏四十三所凭,只有深壕两道。义军断水之际,包括伤员仅存不过千余人。《钦定兰州纪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数日之内的官方文件往来,留下了先烈们这惨烈瞬间的一些踪迹:山上挖井二处,掘至十余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将帐房盆罐等器承取。……

    二十三日已断绝。苏四十三令……不必声喊,恐官兵知其断水喉哑。……二十五日夜,……

    缒下水磨沟至从前有泉处,盗挖泉水。官兵知觉,枪箭齐发。……俱因受渴已极,不能出声,唯解开胸怀,以心贴地。……有炒面作粮亦不能下咽。至骡马牛驴数百,俱倒毙净尽……

    举义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受人赞美。然而举义的人所进入的炼狱,永远不可能被赞美者尝受。哲合忍耶的撒拉族勇士们仅仅为着心底的一丝诚信,仅仅为着营救他们敬爱的一个人,就闯入了如此一座炼狱。后来,在二百年后,哲合忍耶在弃土绝地般的西海固荒凉山区里终于定居下来以后,他们很少抱怨这无水山区不宜生存。在每年莱玛丹斋月里,他们滴水不入地顶着烈日挥锄曳犁,脸庞上却浮着一丝惭愧神情。“顿亚”(人世间)上有什么磨难能比得上苏四十三阿訇他们当年的磨难呢?

    当年的苏四十三,在渴死的边缘上挣扎时,又做了些什么呢?

    据《兰州纪略》:他在那个时刻里,曾经把一线希望寄托给主——“念经祈祷”。

    除此“念经祈祷”四字之外,教内官家都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笔。但是我坚信,如果谁能够看见当时的情形并把它描述出来,那一定是人类历史上最感人的一幕。苏四十三阿訇一定进行了土净,干焦的黄土洗净了他男儿之躯的每一寸。苏四十三念出首句——“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时,他一定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导师死了,事情骤然压在他的两肩,伴着如河流淌的血,伴着恐怖凶险的干渴。他一定屏神宁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经常祈求。信仰的人则不轻易祈求。灵往往并且随着诚意立即降临。奇迹是极罕见的。但是苏四十三的诚意如孟达峡里冲突的黄河,他是用浑身鲜血沐浴后再用黄土沐浴,然后才祈求的。

    哪怕是一个无神论者或没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诚,他一定会在人生长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议的体验。他们无法理解;但他们曾经感动。我想,这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苏四十三阿訇在濒临渴死之际念经祈雨后,真主的奇迹为他降临了!继闰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抢水失败、二十九日官军合围进扑之后,——癸未阿桂、李侍尧奏折报告:本月初一日寅时起巳时止,密雨四时。较二十二日其势更酣,贼人大资接济。

    接着,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沱!初七、初八连绵不止”!

    乾隆皇帝气坏了,大骂:“甘省如此多雨;而历来惧谎称被旱。上下一气冒赈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罚!”

    他终于懂得了天罚。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关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独多之理”。

    乾隆皇帝在心理上,已经被哲合忍耶的教众们打垮了。他质问将帅们:“徒劳朕于数千里外,晨夕悬盼;试问伊等于心安乎?”他恳求主帅阿桂和珅:“朕于数千里外,因此深为廑念,日夜不宁,伊二人亦应深体朕怀也。”

    而哲合忍耶在心理上胜利了。官军只能倚仗武器而已。而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标志。这是真理。人民从不依仗武器,他们以滚滚热血做出的都哇尔(祈求),已经在接连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造物主的回赐。念想已经证明是纯洁的,只求“天”公正的人们已经求得了“天”的判决。残余的肉躯、剩下的日子已经无关紧要,烈士们就要起身告别了。

    六月十五日,清军总攻。动员将领二十七员,满汉官兵、屯练、花寺兵、阿拉山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开始打至傍晚。华林山陷落了。苏四十三以下哲合忍耶战士,除突围数百余名外,全部壮烈殉教。飘扬在华林山上的伊斯兰哲合忍耶绿旗,被血染得鲜红淋漓。

    官家记载:贼人狠戾成性,虽负伤甚重,苟有残喘俱尽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缚,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奋击者!

    冲出血围的数百余名战士,仍抢夺尸体、抢夺粮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们又断水三天。清帅阿桂“揣度贼人业已受渴困殆,拟即于二十三日进兵剿捕。无如二十二日,竞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贼人又资接济”。

    水,是伊斯兰教净身进入圣域时的精神中介。水又是净身时洗在肉体上不可或缺的物质。对待哲合忍耶的如此渴望牺牲的战士,水不会背叛他们。天不会背叛他们。残酷的统治者可以用枪炮刀矛杀死他们,但天决不会以旱渴杀死他们。两次降雨的事实,就是全能的造物主降给如此激烈乞求的信仰者的克拉麦提。

    六月廿六日,残余勇士已仅有一座破庙。

    七月五日,据《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军最后屠杀开始,激战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后被杀,无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的起义圣战,至此结束。哲合忍耶用自己的热血,使自己以一个红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于世界伊斯兰的绿旗之林。

    从此以后,“我们是接的‘辈辈举红旗’的口唤”——这一观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历史上流传开了。

    第10章束海达依的起源

    如果要渲染文字,我可以用哲合忍耶的每一个主要概念为题,写成一篇长诗。像“克拉麦提”、“多斯达尼”、“穆勒什德”、“束海达依”——也许这个总使人激动的人民派别就可以用这一个个词来描述。

    如果要惟妙惟肖地、简化地给外人介绍,或者用一个画面来捕捉住它——那么我想,所谓哲合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刚强回民,手拉手站成一圈,死死地护住围在中心的一座坟。

    这极不准确,但是也许能给我的朋友们印象。

    外人看着他们很奇怪,不知那坟里是谁。

    他们神情严峻,圈子如人墙,准备迎接子弹打来。

    外人也明白了:哪怕被打死,这些人也不会散开的。

    他们想解释几句,但是觉得不可能。

    ——所以,我应该把这种坟墓叙述一下。“拱北”,即圣徒的坟墓,也是能够概括哲合忍耶的一个词汇。

    1.马明心道祖拱北

    据曼苏尔用阿拉伯文写下的记载:清廷下令斩首,在狠毒和恐惧中把太爷暗杀在城楼上,把遗体藏起来,派人严密看守。……他们把太爷的遗体弄到一个拴马的地方埋下,自此凡在这里拴的马就都病死。……

    于是就迁到兰州西门外一家基督教堂内。……后来,有个叫石班头的看牢人,把太爷金体挖出来,葬在城东的石家坟里。这就是远近闻名的道祖拱北;每天有无数人来上坟沾吉。

    毡爷《曼纳给布》:尊贵的主人维尕叶·屯拉在城上得了舍西德的高品;……第三天,被秘密埋在马棚里。……命了姓石的穆民,把遗体迁到城外先农坛,这个有智慧的人乘机把尊贵主人偷埋在自家坟园;现在的石家拱北就是长眠之地。那有智慧的人,……一天来到我家,和我爷爷(东稍门五阿訇)谈到乾隆四十六年时,他说:“当时我是官府的人,我把尊贵主人的贵体守护了三天三夜,亲眼看到了奇妙的显迹。最后我把他秘迁到我家坟园。”

    无名氏汉文本《哲罕仁耶道统史》:石班长找水车一辆,取了盖,将太爷的玉体放进水车里,拉到龙家滩安埋;回家后又想:这是一位贵人,为甚埋给别处?二次又将道祖太爷的玉体搬回自家坟内。

    哲合忍耶老百姓流传的,实际上就是上面几种说法的归纳:马明心殉难后,王廷赞一面严加封锁消息,一面将马明心的尸体秘埋总驿站(原皋兰县府马厩之侧),后迁广武门先农坛(今邓家花园),事变期间,新关石乡老将遗体偷出,埋于东川自己祖坟沾吉,故有石太爷拱北之称。

    但是,据公家资料,却大不相同。《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阿桂、李侍尧奏折:马明心虽未有助逆实迹,然其创教启衅,实系祸首罪魁。现令刨出尸身,锉骨扬灰,其首级一并同悬示众。

    战争之中,机会活跃在每一个地点和瞬间,可能性是无数的。公私撰述如此的不同,已经不能穷究也没有必要穷究了。哲合忍耶全教对清朝公家这种舆论不屑一顾——名扬全国的圣徒墓东川大拱北,不仅屹立在兰州,而且后日成了哲合忍耶斗争的要塞堡垒。关键在于,在有过那样惨无人道的屠杀和壮烈的殉教之后,哲合忍耶只需要一种东西:烈士的遗骨。后来,战火拼杀中,甚至在失败被歼之中,哲合忍耶总是不顾死活地抢夺领袖遗体——成了一种疯痴习惯。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们无法一劳永逸地保护住掩埋着领袖遗体的坟墓——哲合忍耶便死死争夺那个埋骨的地点。拱北(圣徒墓)在哲合忍耶中完成了它的象征和抽象意义;老百姓们籍这些拱北看守着自己的一切——信仰、情感、财富、历史。而兰州东川拱北是堡垒中的堡垒,它就是哲合忍耶的世界中心。

    2.金城关拱北

    金城关倚山靠河,地点狭窄。当年赛力麦率大批女人在此殉教,使此地声名大震。故乡的黄河来到这里,唤着撒拉女儿的英灵。赛力麦像流星一样闪烁了一瞬便消失了,后来人为这种短暂而激动。妻子之后,这是义女——她们对马明心的追随,总是在召唤着追随者们。

    金城关很久后(一九一九年)才建成拱北,成为哲合忍耶在兰州的第二处圣地。拱北高悬匾一块,上书阿拉伯文“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3.苏四十三下落

    公家《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所有苏四十三首级现已装盛木桶,并奉到告示颁发各省,每处悬示数日,俾回民共知儆戒。

    同书卷十一,六月十五日总攻后:共割得贼首一百二十余颗,……认出苏四十三、韩一提巴拉、周阿浑、张怀德、马黑提卜首级五颗。臣阿桂细验苏四十三首级,虽连鬓、短胡、面白色与马复才所供相符,尚恐难以凭信;……携带苏四十三等首级五颗飞驰进城,提出苏四十三等家属令其一并识认。此内苏四十三首级不特苏四十三妻妾认明哭泣,即其十余岁幼女亦抚摩泣涕,其为苏四十三首级确凿无疑。

    此说描写细密,但也未必全属真实。欺上瞒下是公家传统,百姓们认为,官员向上汇报愈细其中诡诈愈大。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对我说:“苏阿訇没有下落!没有埋体(尸身),所以也没有拱北。他得了舍西德走了,走了哪里不知道。”

    这种说法,否认了有苏四十三骨殖在华林山的说法,相反暗示了另一个特殊的伊斯兰概念:隐遁。哲合忍耶教徒的观念是:如果有埋骨处,就一定会有显迹,如皋兰马病;如果有卧里的伟大感应,就一定会根据显迹找到亡人安息地点。而苏四十三没有——那么,他就有可能遵循着更神秘的口唤,隐遁了。

    今日哲合忍耶人上华林山致哀,常在一处有经文的坟前点香,墓主人不知是谁。

    4.新疆的拱北(马明心妻女)

    据清乾隆帝与阿桂等人在战争后期研究,决定平定后“妇女发往伊犁;给与厄鲁特、索伦、察哈尔兵丁为奴”——被捕的二百五十九名妇女及女孩,便分为七批,于九月十六日开始踏上充军流放的长途。

    失败后,在关川被捕的女人们是:“妻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女充西”,因此充军伊犁为奴者,当是张夫人及两个女儿。张夫人是哲合忍耶人民深深地崇敬着的女性典型。她的清贫,她的刚烈,她以一个女人之身为信仰和丈夫报仇的英勇行为,震撼了一代代教众的心灵。曼苏尔说:传说,没胡子阿訇奉毛拉维尕叶的口唤来到了西口外,住在那里等了多年。……传说,卡费勒(异教徒,敌人)在除夕夜玩耍后都睡了,我们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几口人。清晨她到满清官吏蒋继武的法庭上自首。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她答:“我为报仇。”

    传说,这位官吏沉吟良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大年初一,张夫人就义于惠远城郊、伊犁河畔上。

    没胡子阿訇知道后赶来,给她念了讨白(忏悔词),她就殉教了。没胡子阿訇把她的血搽在自己的脸上,给她站了者那则,把她葬在河中。

    后来有人在伊犁河岸为她修了一座拱北。河水改道时墓屋被毁了,但是全国教胞仍然涌来。现在教众在河岸上悼念。因此,大年初一上坟悼念先烈——也许正是导致回民怀有一种特殊心理的根源。

    两个女儿,一葬吐鲁番头道河子,一葬绥定霍尔果斯,均有拱北。又传说有三女,第三个女儿葬于伊犁绥定。随行关川海姑娘,自尽于赛里木湖。她们在迢迢流放路上所遭受的折磨摧残,没有一字记录,一点传说。

    5.云南的拱北(马明心二子)

    据乾隆与阿桂等拟定原则,“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导师马明心之长子马顺清、次子马顺真被充军云南。

    次子顺真,年仅八岁便镣铐牛笼,仓皇上道。未至流放地便被折磨致死,葬于遥远的云南抱木井。忌日二月十六日。

    长子顺清,经名阿布都拉,道号穆罕默德·赛尔屯丁,充军于云南省墨江县他郎寨,后来成为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根源。拱北在他郎,道堂在河西县东沟,教内尊称他郎太爷。忌日七月二十七日。他们将续写未来的故事。

    6.关川拱北(马明心妻与子)

    与兰州事件同一天,一生含辛茹苦,为追随丈夫远离故乡的撒拉夫人,听说丈夫已殉教于兰州后,就自杀了。战事平息后,清朝官军血洗了关川。

    乾隆《钦定兰州纪略》卷十三己巳,阿桂、李侍尧奏折汇报了这次血洗:于初五日巳刻猝至官川马明心家,擒获该犯堂弟马三娃即马廷美并马明心之妾张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马三娃之母孙氏,又获逆犯张怀德之妻马氏,并访得马明心之长子四十九久匿另庄回民马德裕家,随押令协差飞拿,将马四十九并马德裕及伊子马明耀获解;次日,又拿获外来从教之伏羌回民齐明、齐月,临潼回民拜得明,清水县回民萧明正,山西蒲州回民廉梓玉,新教教读马成祥,马明心表弟马朝林,另庄居住之车满仓,督押至县;又于县城拿获逆犯张汉之妻马氏、女二口、犯兄张柱妻李氏、子女四口,饬县分别解省;并查官川地方大小村庄俱系汉回杂居,其马明心所居官川堡庄内共有回民三十余户,分上、下堡,上堡系马明心等居住。(略)至护送马明心之马成德、马如玉、马成林、马萨满拉即马如昌,亦(略)弋获;(略)回省之后路过陇西又拿获逆犯张明得、张怀德家属共十五名口,一并分起解省。臣等提集各犯逐一严加鞫讯,各供俱系新教回民,或向从马明心念经,称大徒弟;或不远数千里前来拜从;或与马明心交密为之经理家务;或于马明心起解时直送至省;或于马明心正法后群聚诵经;或代马明心收银;或藏匿马明心之子。(略)应将附从马明心之马德禄……(略)三十二名概行正法以示儆戒;马明心堂弟马廷美即马三娃、张汉之兄张柱、张怀德之兄张怀雄、张明德之父张士荣、侄张二娃五名,照缘坐律,概予斩决。马明心、张汉、张怀德、张明德之妻妾子女等共二十六名口分别发遣,其妇女发往伊犁(略),幼男发往云南之普洱、广西之百色极边烟瘴充军。

    我在关川随着回民们上坟。一位姓高的阿訇领着我们,先为撒拉夫人拱北点香诵经;然后来到野地散开、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古兰经断章),在相距很远的一个个人之间传着,声音时哑时亮,忽重忽轻。最后,大家一齐伸出双手,沉默了很久,为这片土地上被我们围住的和围着我们的牺牲者,接了一个长长的都哇尔(祈求)。

    关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以及马明心之幼子(早夭),传说还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轰轰滚过的雷声,在荒绝的关川窑洞里宁静了,久久地潜伏于旱渴之间。

    关川,地处今甘肃会宁县马家堡。怀着一腔后来人的激动,像一切哲合忍耶回民一样,我两次瞻仰了这处圣地。关川踞于关川河之河漫滩上,滩石灰黄,一望茫茫。道堂遗址在漫滩中的台地上,只是一排土窑。此地是著名的无水黄土区,人畜均吃窖水。关川河水质咸苦不能食饮,但冬天表层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盖,宛如一井,它就是当年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净身不准用这窖水了,今天教民们用关川河的苦水洗,窖水仅供食用。窑洞今已半颓,当年导师马明心的几处遗迹被庄严谨慎地保护着。

    洗阿布黛斯(净身)时,水漱在口中,我心里感到难言的苦涩。呛鼻时,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还是眼泪。

    关川道堂毁于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牺牲的无名烈士,在时光的流逝中再也无踪可寻了。在乾隆帝亲自指挥之下,至少有东乡唐汪川、安定关川、循化、河州、兰州、伏羌等地点,被清朝公家全屠。哲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毁。只要有一人一事线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干净。哲合忍耶被定为邪教永禁。其余各派必须设置一种乡约,为清政府监视教务并向政府禀报。一部《兰州纪略》中,罗列着政府掌握的名字;凌迟若干斩决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鲜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层汹涌地流。

    我曾沿着黄河的孟达峡一步步走着进入循化。途经孟达工,见清真寺古旧得瓦蚀漆剥,静静地临着河水。黄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测,两岸上栈道小路密密如丝。那些寺古旧得快要坍塌,建筑风格当属明末清初。显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汉文寺、孟达、夕厂三工俱系旧教,并无新教”、所以它们苟存至今。进了循化,左探右听,此地没有一座哲合忍耶寺,没有一户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没有人再回忆他们族中骄子、神将一般的苏四十三了。

    我又沿着积石山脉钢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来,一路上藏民的经幡呼呼地抖响在金风里,山溪水清脆地推转着玛尼磨轮。有土色的庄子在远处溶在大地上,难以辨认。有三五个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来,说着突厥语感很浓的土话。当年苏四十三那支狂暴炽烈的人马从这山道上一拥而过,然后就像是渗入了这片荒裸不毛的红褐砾石的大山里,永远也无法唤回了。

    不仅循化至今断绝了哲合忍耶。我曾参与去交涉马坡的马明心家乡的旧坟。马坡刚刚雪霁。梯田上下金黄麦垛和闪亮白雪之间,处处跑着汉民的猪。我们关心的那家马姓在此地连一丝口风也听不见了。和队长见了面,他殷勤地劝茶递烟。老人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们——清廷一遍追杀之后,这里已经是汉族村庄,生计依然艰辛,村风还是淳朴如旧,他们自祖宗迁来后已经几代繁衍,虽然一张张脸庞上再也没有苏莱提①了。

    在另一处后来也被血洗过的庄子——糜子滩,此地高处黄河台地,形势险要,风景壮观。住民也基本上换了汉族移民后裔。听说有若干户姓马的汉民。其中一个老汉,村人们说他家房梁上曾放着古兰经。于是人们说:你祖先定是回民。马老汉气得跳脚大骂:谁说的?

    我日他先人!敢说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强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变历史的。政治家号召人们冲锋时,他们自己处于恐怖之外。年轻人和幼稚者豪言壮语,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觉恐怖。

    国家,当这种怪物被迫地向国民举起屠刀时,它制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谁也无法实证式地统计无名殉教者的数字。可以判断的仅仅是:圣徒马明心在二十几个县里的哲台忍耶被洗灭了十之八九。

    在这种绝境之中,哲合忍耶幸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么呢?

    一是销声匿迹潜入地下的人——多斯达尼。

    二是他们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达依。

    苟活与惨死、造反与忠国,在哲合忍耶看来仅仅是事情的表层。红的血,无论如何是神圣的。事情的内里,是真主要哲合忍耶获得传教者的最高品级。日后的哲合忍耶回忆往事时,尽管悲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种很难理解的得意和轻松。人类追求的和人类做孽的一切一切,最终都要达到那一道门槛——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证,就可以直入天堂。每个刚成年的男人都觉悟了这一点,虽然他们默不作声。人生如此短暂有限,生存如此艰难,活着就是负罪。然而道祖维尕叶·屯拉从真主那里为你祈来了舍西德的口唤,不管你怎样弱小有限,只要你为教舍命,你的血将不会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将就是你进入天堂的证明。

    束海达依主义,就这样在孔孟俗世文化的海洋——中国的腹地诞生了。

    束海达依,单数形是舍西德,基本的涵义就是为伊斯兰圣教牺牲。在西海固、宁夏川、新疆、云南和一切有哲合忍耶幸存者潜伏的地方,束海达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烫热和浓醇,默默温暖安慰着我们的祖先。

    已经有足够证人在为哲合忍耶作证。从此哲合忍耶是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一种不愿依恋母亲而径直扑向严父的婴儿。哲合忍耶像一些不愿认识祖国只愿认识人道的——永远的违法罪人。

    血是宗教的种子。清朝作为哲合忍耶观念中的第一代“行亏的”公家,替哲合忍耶实施了第一次远方传教。“女充西,男充东”,于是新疆和云南成了哲合忍耶的两大支柱。中国三大伊斯兰教中心地带即甘肃、新疆、云南,自乾隆四十六年以后都有了哲合忍耶。这些浑身血迹的穷人坚信,在如此广大的天地里有一种准备正在进行;会有一天,有一个神应允的环境将为哲合忍耶出现。

    这个哲合忍耶,已经是一个承诺了殉教誓言的、以“我们道祖老人家讨下的口唤是辈辈举红旗”、“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为最高境界,并用这两句话教育后代的人群集合。

    ①苏莱提:信教者的容貌之美。

    第11章光阴

    这样,道祖维尕叶·屯拉·束海达依·马明心矗立起来了。他的时代,用教内术语来说,已经全美。

    不久之后,哲合忍耶教内的大作家们开始追忆和总结;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所著的《热什哈尔》,就在这种情形下秘密地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写成。

    在获得了束海达依主义的照耀、慰藉、启示之后,哲合忍耶的信仰异常地坚定了。同时,由于这种思想的朴素和直截,他们不愿采取繁琐的方式。一天天的残酷拼杀和一个个殉教牺牲的姓名都被一笔略去。哲学神秘主义概括了全过程,甚至包括过去和未来。

    在哲合忍耶教内秘密钞本中,充斥全时代的,都是克拉麦提——马明心道祖的奇迹。不识一个汉字的这些大阿訇具备一种抽象力;他们用抽象——克拉麦提就是对俗世和圣界的抽象综合——追求高于公道冤直的绝对真理。

    人不仅很难得到这种真理,人甚至很难获得向这种真理寻求靠近的可能。只有真正的沉思——当神已经沉默,魔鬼当道,真空中唯有恐怖的感觉压迫的时候——直觉和启示才会在沉思中出现。

    圣徒马明心曾说:“前三十年你寻我,中三十年我寻你,后三十年我寻你或你寻我。”

    这是著名的一段预言。虽然可以有各种解释,但是他暗示了后日哲合忍耶的一些行动。

    他曾宣布:“在刘介廉之后,我就是真主的卧里。”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几近狂妄的自我评价。但是,刘智(介廉)披沥万卷立足经汉两种文献之海,最终只能携五百卷著作孤身悄悄死去,这以后,中国穆斯林又有谁能与他相比呢?

    他说道:“介廉开花,我要结果”;如今南京城昙花早谢,刘氏后裔无人继承作家信念;而哲合忍耶变成了中国最盛的教派。这已经不是骄夸,不是自信,而近于一种预言了。

    他表述心迹说:“我决心要隐匿在深山里,杜绝世人。但是我获不得准许。我的导师命令我,回到中国。”他既是一个渴望出世的苏菲老人家,又是一个宗教抱负远大的领袖。他自尊而果决,多次有骇人听闻之语:道祖太爷在兰州狱中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多斯达尼不能抬头了。”说罢,他低头沉思。一阵后他又抬起头来说:“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忧愁。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后我将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我的信众们将日日兴盛,扬撒到各边疆。”

    哲合忍耶作家们所写的预言中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很久后有人发出类似的预言,时间判断是四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并不是预言的本质。对于苏菲主义预言的分析,应当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性质及前定的新结局。苏菲的预言,是透过历史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利毫耶”(腮胡)烫上耻辱的金印时,当他深夜里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样的圣域的边疆,也在传颂着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异端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理论统治一切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耶才如此闪烁异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斋月我在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斋月里,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

    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安拉啊,赞颂你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一切光芒都黯淡了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你是太阳,你是月亮你是光辉,你是灵芝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挂着泪。

    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两个世界的心西与东的主人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在复活的日子里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我再也没有见过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我赶到了,泪如奔泉我哭道:领路的人啊你为我再停一停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你为我传递吧世界上的每个人啊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啊,给穆斯林以喜悦给异教徒以警告的人啊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尔麦里的打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优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虔诚献给了它。那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你搭救、你庇护我吧人民的信奉者啊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我们的信仰啊由于你——一切忧愁都会消散啊,我说过:圆月啊,你照耀吧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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