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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章三 道途

    西玄山又号三元极真,传说周回三千里,上接云天,乃神仙聚集之地。是以踪迹杳然,世人难觅其踪。又有人云,此处乃上天遣群仙统治之所,可谓世外桃源,人间仙林。更有传言,有人曾因机缘凑巧,误入此间,偶遇仙人,习得那长生之术。

    凡此种种,皆为传说,俱无实可考,只是流于市井坊间,权作贩夫走卒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多有穿凿附会、不尽不实之处,自然不必深究。至于道德宗本宫太上道德宫所在的西玄山是否即是传说中仙人所居十大洞天中的西玄山,也无从考证。但不可否认的是,道德宗本宫太上道德宫所在的西玄山仍是修行之人向往的洞天福地。

    西玄山诸脉绵绵延延,方圆所及几近万里,连接名山大川无数,乃是地脉汇聚、灵物云集之所。西玄山当中而居,为地脉汇聚之心。

    西玄山山势清奇,险而不燥,纵是那根根笔直插天的险峰上也有汩汩清泉滴下。山峦之上,树木繁茂,郁郁葱葱,奇花异草随处可见。更有山泉飞瀑,清流溪涧映带其间。山间长年云雾笼罩,峰腰谷地又有无数山洞地泉,互相通连,不知其深幽。

    西玄山周围天险无数,更有众多灵兽异禽栖息于此,据传此间还隐有一些上古异兽,这些异兽行踪无定,只是它们所过之处,就算是修为高深的修行者也都要退避三舍。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这些上古异兽存世时间动辄千年,功行深厚,又哪是一般炼丹吐纳之人所能抵挡得了?

    西玄山主峰名为莫干峰,高三千五百丈,方圆数十里,笔直插天,险峻之极,太上道德宫即建于此处。

    莫干峰周围如众星拱月般竖立着十二座山峰,隐合天地之数,西玄山九脉弟子分居其中九峰,惟有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方能移居太上道德宫中参修道藏典藉。

    此时龙门客栈那少年被道德宗门下弟子轮流携着,晓行夜宿,一路向西玄山行来。三位真人或许是顾忌到他只是肉体凡胎,经不得太多劳苦,因此不光以法器为他护体,还给他喂食养气辟寒的灵丹,甚至放慢了驭空飞行的速度。每日日落时分,还要宿营休息。如此一来,原本道德宗诸真人全力施为只需一日多的行程,硬是耗去了足足五日时光。

    即使这样,少年也已累得全身筋酸骨软。但他自幼多艰,这点辛苦于他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他自知这一次福缘难得,惟恐错失,因此无论任何苦楚,他都咬牙暗忍,没有显露出一丝畏苦惧难之意。众道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问什么则老实回答,没人问话,他也不开口说话。

    三位真人见他处事乖觉,对答又得体讨巧,心下都甚为满意。撇开这少年背后的出身来历不论,单以他本身根骨上佳而论,也足以列得道德宗的门墙。

    一路行来,少年目睹道德宗众道士驾驭法器,施展仙符咒法,役使丁鬼差役,心下惊疑,犹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于是,他常常趁无人注意之时,时不时使劲偷掐一下自己。此等愚蠢行为每令他痛得要死,却又让他倍感欢欣。如此数日,少年的大腿上自然也就多了无数青紫淤痕。少年的行为,看似傻气,却也通于常理。想那凡俗中人,但凡此生能遇上一个如此神通广大之人,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缘,逞论那少年一次居然遇上了十八个?疑身处梦,倒也平常。

    第六日上,三位真人终于抵达了西玄山,缓缓下落在莫干峰上。

    少年一路上随众道人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早已见多了关山雄奇,大河奔流,虽然只是短短数日,眼界见识较之先前却是大有不同。但此刻在莫干峰上一站,终还是呆立当场。

    他所立足之处乃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青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前细后宽,形如鸟喙,周围护以白玉雕栏,广场尖缘处又立着九根巨柱,柱头燃烧熊熊烈火,终年不熄。广场宽阔那一端是莫干峰,连接着无数白玉长阶,一路攀援向上。而广场尖缘外以及两边,则只能看见氤氤氲氲的雾气,偶有山风吹开云雾,则可看到无底深崖。

    这若大的广场,竟然悬于山崖上方,也不知是靠何物支撑。不过少年一路行来,已见过太多奇事仙迹,这还不至使他过于失态。

    面前白玉长阶阔十五丈,高一尺,遥遥望去,每一阶都片尘不染,溢出淡淡光辉,宝气盈盈。若细细看时,又刻有隐约云纹兽图,每一阶各不相同。白玉长阶一路向上,直入到峰顶的茫茫云雾之中。这一路望上去,绵绵延延,怕是有几千上万级玉阶!在那云雾之中,隐隐现出一座宏伟之极的山门楼台,以紫金为顶,以青玉为柱,其高三十丈,屋檐上每角各立八座赤金镇邪兽,形状各不相同。山门正中悬一巨匾,以紫色为底,以精金镶字,上书五个古篆,太上道德宫。

    少年一眼望去时,忽然觉得那些镇邪异兽仿若活过来一般,齐齐转头望向了他,那无数道性质各异的目光有如利箭,瞬间自他身上刺过。一时间他只觉得胸中空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喷一口血出来。

    紫阳真人见了,道:“我倒忘记了你还是肉体俗胎,且过往杀孽太重,这些分云僻邪兽自然不会让你进山门。”

    说罢,紫阳真人缓缓掐诀,然后大袖一挥,一道白玉雕成的符从袖中飘出,贴在了少年额头。玉符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就此隐没在少年额头中。少年顿觉一阵暖流自额心传遍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再也不觉得分云辟邪兽目光刺眼。

    此时太上道德宫内钟鸣十二记,鼓声数阵,随后响起阵阵悠扬的丝竹之音,风中暗香阵阵,两列七十二位黄衣道童手捧各色法器,沿白玉长阶鱼贯而下,恭迎三位真人及诸位道长回山。这等排场直把那少年唬得目瞪口呆,直到一位道长轻轻在他后腰一托,这才醒觉过来,随着一众道人向上行去。

    自来诸道家典藉描述天上仙境时,向来是赞叹“黄金为屋,青玉为床,玄烟流霭,丹晖缠络”。可是这一路行来,这太上道德宫在少年眼里实实在在的就是仙山宝境。这里琉璃作瓦,紫金为檐,白玉辅地,水榭生烟。有种种不知名的奇树异花,也有诸般珍稀异兽怡然而行。其中不时有修仙道士缓步走过。他们足带清烟,看似闲庭信步一般,实际上一步跨出就是数丈之遥。

    一行人转眼间进了山门,其余弟子皆各自散去,三位真人则亲自带着这个少年,腾空而起,向莫干峰最高处的道德殿飞去。太上道德宫规矩森严,除了各脉之长以及少数地位尊崇的元老长辈之外,无人可以在宫内飞行。事实上,即使没有这等规矩,若无足够功行,也断断不能在宫内飞行。实因这道德宫大也就罢了,却又借天地之元气布下大阵,禁制重重,所有道法效力均被削至极致,是以修为稍差一些的长老,若想违禁飞行,那也是有心无力。

    沿途有众多道士见三位真人飞过,都连忙行礼,但他们偷眼间看到那少年竟然需道德宗三位真人护送,心中都暗暗称奇。

    整个太上道德宫辉煌处不输于天上仙城,但惟有这道德殿颇显寒碜,一如普通道观的主殿一般。

    此刻道德殿居中坐着一位中年道人,一双丹凤眼,看上去面色莹润,一身青布道袍倒是平平无奇,既无纹饰,也无缀件,甚至腰间连一块玉佩也无。道人两边各自端坐着四位真人,大殿中央则跪着那个少年。

    那中年道人张口道:“不要害怕,抬起头来。”

    少年听得这声音非常悠扬悦耳,当下心中惶恐尽去,抬起头来,悄悄向四周张望了一眼。除了居中而坐的那中年道士外,左右手八人中有五位男真人,二位俗家装束的男子和一名女道士。这当中,紫阳、玉虚和太微三位真人他都是认得的。说来奇怪,分列左右的八位真人身上都隐隐透出宝华,惟独这居中而坐的道士看上去没有一点灵气。

    居中正坐的道士正是道德宗如今的掌教紫微真人,他仔细端详了那少年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阵茫然,半晌才答道:“小人自幼没了父母,只知道本来姓纪,一直是没有名字的。后来掌柜的收留了我,也没给我取过名字。”

    紫微真人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取一个名字吧。你虽然前身渊深如海,如今毕竟是在尘俗轮回。大道苍茫,众生如尘,就给你取名若尘吧。望你日后得道之时,也不忘今生曾下界轮回。”

    说罢紫微真人挥了挥手,一个小道僮就将纪若尘带了下去,领他去订制铭牌,领取日用之物。

    纪若尘走后,大殿中一时陷入了沉寂,八脉之长都不发一言,等待着紫微真人示下。殿中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紫微真人抚须道:“紫阳、玉虚和太微三位师兄此次将纪若尘携了回来,立下大功一件。此刻我也不瞒诸位,在闭关时我勘破天机,知有仙人被打落凡尘,就在这一世劫难已满,将重行修回仙界。所以我才劳动三位真人仙驾,不惜开罪道上诸派将这纪若尘抢了回来。不过眼下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纪若尘应归哪一脉的门墙。诸位不必有所顾忌,尽管畅所欲言。”

    紫微真人此言一出,诸真人皆有所动容,玉虚真人当即问道:“紫微掌教,您不是要亲自教诲纪若尘吗?”

    紫微真人这一脉弟子稀少,修为也不突出,主因就是他从无亲传弟子,而且一闭关就是三十年。本来这一次谪仙降世,顺理成章的该入紫微真人门墙。他这一脉虽然凋零,但前后连出两位飞升真仙,不光将稳压道德宗其余八宗,就是修道各派中也是前所未有之盛事。可是紫微真人居然就这样将这大好机会让了出来,实令在座真人意想不到。

    此时座中一位中年文士咳嗽一声,恭声道:“紫微掌教,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适才我看那少年根骨颇佳,也有些聪慧,身上还似有一缕仙气。可是以我道德宗弟子而论,也就是中上之质而已。这和谪仙之实实在有些不符。何况他年纪也不算小,以此等资质若也能得道飞升,我实在是难以相信。”

    他此言一出,此前没有见过纪若尘的真人们皆微微点头,显然也有相同疑惑。

    紫微真人沉吟一下,道:“景宵师弟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天机难测,我等肉眼凡胎,不识真仙也不奇怪。或许这样,诸位能稍解心中疑惑。”说罢,也不见紫微真人有何动作,殿门开处,两个小道僮就将纪若尘带了进来。

    此时纪若尘已然打扮一新,看上去俊俏洒脱,十分讨人欢喜。

    紫微真人和颜悦色地道:“若尘,能将你项中青石给我看看吗?”

    纪若尘忙摘下青石,奉与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又问道:“这块青石你是从何得来?”

    纪若尘心中微微一凛,道:“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处,只知道自我懂事时起,就挂着了。”

    紫微真人微笑点头,挥了挥手,两个小道僮又将纪若尘带了下去。待得纪若尘出那殿门之后,紫微真人将青石交到坐在右手边的紫阳真人手中,道:“各位真人仔细瞧瞧,看看这块青石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紫阳、玉虚和太微早已研究过纪若尘所佩之青石,当下只是略略一观即交付身边的真人。其余五位真人都凝神细观,想要一窥青石所蕴之堂奥。按说他们眼光是何等犀利,若这块青石真藏有奥秘,决计难逃他们的法眼。但五位真人看来看去,都觉得这不过是一块随处可拾,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而已。

    此时,青石已传入那女真人手中。她将青石翻来转去,细瞧多时,忽然三指用力一捏,青石竟然纹丝不动。诸真人见了,神情俱是一动。那女真人道号玉玄,功行深厚,她一捏之力,重若千钧,足可断金碎石。受此大力,这青石居然全然无恙,自然非是凡品。

    紫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道:“玉玄,你不妨斩它两剑试试。”

    玉玄闻言,伸出右手,虚空一抓,一柄三尺莹色古剑赫然现于指间。她一声清叱,对着青石挥剑斩落。剑身与青石相撞,激起一声金石交击的清音,煞是悦耳动听。但青石依然完好无损,无垢无瑕。诸真人当场齐齐色变,震惊不已。玉玄适才一剑不光用上了真力,那声清喝中也动上了咒法,倍增斩击之威,其力足可斩山断水,可依然奈何不得这枚小小青石!单从这一点来说,这枚青石就不是凡间应有之物。

    紫微真人见了,微笑道:“列位真人应该知道,这等仙物皆有灵性,自会认主,所以纪若尘应是谪仙,这点无须置疑。现在该是定他入哪一脉的时候了。”

    既然纪若尘已验明了乃是谪仙之身,诸真人都是求道之士,如此一块千古难求的瑰宝,哪里肯轻易放过?况且一旦纪若尘入了哪一脉,那么这一脉就注定要出一位飞升仙人,这又岂是一桩能求来的好事?

    然则诸真人俱是有涵养风度之人。虽然极想将纪若尘纳入自家一脉,却又不好若市井小民,自卖自夸,失了身份。是以诸真人皆默不作声,只是你看我,我看你。

    大殿气氛日渐凝重。

    最后还是玉虚道人最沉不住气,朗声道:“我玉虚一脉功行最深,自当是我来指点纪若尘。”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位真人立刻道:“玉虚真人道德剑法自然是厉害的,可是金丹大道、三清正法才是飞升之途,这一点上还属我紫云一脉居首。”

    本来诸真人都是谦和之人,但此事委实关联太大,这一开了头,诸位真人立刻吵闹起来,连那俗家的张景霄、顾守真也卷入进来,一时间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玉玄真人好不容易才自诸真人中抢得说话机会,立刻道:“我脉向于《太玄三辅经》最有心得,适于年轻弟子打根基,是以纪若尘入我玉玄一脉最是合适……”

    玉玄真人话音未落,张景霄就插道:“玉玄真人此话不妥,你那一脉中女弟子众多,我看纪若尘此子眼有桃花,长大了恐怕有些不妥……”

    玉玄真人闻言大怒,冷冷道:“敢问景霄先生,如此说来,你那一脉中共有二十六位女弟子,岂不是已经不妥得很了?”

    原本诸真人只是拼命地自吹自擂,但景霄和玉玄两位真人一问一答,却为互相抨击开了先河。于是道德殿中刹那间轰雷阵阵、电光隐隐,诸真人口中论道,手里显示,拼尽全力也要证明其它宗脉法门偏颇,惟有自己一脉才最是适合教导谪仙。形势转眼间直转急下,眼见诸真人就要山门斗法、以定高低之际,紫微真人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几,殿中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八位真人中,有七位面有怒容,互相瞪视,惟有紫阳真人面露微笑,根本没有介入到诸真人的争吵中去。只是他这笑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紫微真人环顾一周,忽然叹了口气,道:“列位道友说得皆有道理,这纪若尘放在哪一脉都既妥当,也不妥。然则辅佐仙人羽化飞升,重登仙界乃是我道德宗头一等大事,实在轻忽不得。这样吧,这纪若尘就暂归紫阳真人一脉,其余各脉每月有两天教导他的时间。待五年后宗内大考之时,再由他自行定夺入哪一脉门墙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七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管相互目光相触时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倒都不反对纪若尘入那紫阳真人门墙。

    既然大事已定,七脉真人遂施礼告退,各自回峰去了。只有紫阳真人留了下来。

    众人一走,紫微真人即双目紧阖,面露疲态。紫阳真人也是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位真人就这样端坐大殿之中,静默不语。

    一时,大殿之内,静若太古。

    方此时,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阳真人开了口:“紫微掌教,纪若尘入我门墙,怕是不大妥当吧!”

    紫微真人摆摆手,说:“紫阳师兄,不要再推让了!八脉真人中您年纪最长,人德最厚,也惟有让他入你门墙,才能让七位真人暂停争执。”语毕,他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唉,没想到我道德宗内门户之争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后我出关,仍是这样。长此下去,又怎么得了?”

    闻听此语,紫阳真人面有愧色,道:“自掌教闭关时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门户。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说来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负掌教重托。”

    紫微真人嘿然道:“这怎能怪你呢?其余七脉哪个想的不是光大门户,打压别支?他们为的还不是我功行圆满后留下来的东西,你又怎可能压伏得住他们?倘若他们不是醉心于此,凭他们的资质,修为又何止如此?”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静,气氛也较之先前压抑了许多。道德宗内的门户之争,始自于千年之前,可谓多年沉疴,早已深入骨髓。单凭数人几十年之功就想扭转局面,又怎么可能。

    紫阳真人沉吟片刻,开口道:“掌教此次出关乃我整个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谪仙在手,我道德宗领袖正道,傲视群伦,那是指日可待。”

    “领袖正道,傲视群伦?”紫微真人嘿了一声,道:“这于我道德宗有何意义?难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争斗?所幸七位真人虽已斗了几十年,他们所作所为也还有个限度,尚不至逾越门规,坏了我道德宗的名声。”接着,紫微真人语气一沉,又道:“紫阳师兄,此次我勘破天机,抢得谪仙回宗,已经误我修为不少,再过数日我就要重行闭关,宗内的事务又得师兄费心打理了。”

    紫阳真人原以为掌教出关,总得待上一段时日,打理一下宗内事务。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脉一些积存已久的恩怨或许可以得到化解。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掌教居然几日后就要重行闭关。短短几日,他哪能将宗内三十年的事务说个清楚?是以紫阳真人吃了一惊,急急说道:“可是……”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没让紫阳继续说下去,他在殿中来回踱了数圈,眉梢紧皱,面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么难决之事。片刻之后,紫微真人停下脚步,立于紫阳真人面前,缓缓地道:“我适才起卦暗算,却怎都算不清纪若尘未来运数。虽说他是谪仙转世,却已成凡俗之人,我断无看不透他命数之理。除此之外,这一次竟然有许多门派勘破天机,前来抢人,这事也是蹊跷得紧。按理说以漱石先生、七圣山这些门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预晓天机?”

    紫阳真人听了倒不以为意,只是道:“掌教真人多虑了!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机,我们又哪能抢得先机,得以准备万全,一举压制住了别派诸人?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摇了摇头,脸色一凛,郑重叮嘱道:“无论如何,师兄你今后可要小心从事,护好纪若尘。如今纪若尘身份已破,无论正道邪门,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谪仙降世,必会不择手段的来抢人,说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会插上一手,今后我道德宗山门恐怕会是非不断啊。嘿,只是我道德宗三千年传承,怎可毁于我们之手?紫阳师兄,我遥望西山,云霞中隐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后多半会有难以应付之局。那时你尽管唤我出关。我拼却不要飞升修仙之果,也要尽歼来敌!”

    紫阳真人连忙应了。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叹一口气,面有疲色,道:“其实天机难测,我只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就以为得了天机,透了阴阳,知过去未来事,嘿,真是狂妄自大!若真能知未来事,何以这道德宗乱得一塌糊涂,我都束手无策?”

    言罢,紫微真人神色怅然,挥一挥手,自入后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明,纪若尘即被一个小道僮带引,往那紫阳真人所居的太常宫行去。对他来说,此刻每行一步,每见一景,都有种浑然入梦的感觉。瞧那太常宫气势恢宏,借山势林木之掩,如蓬莱仙境,似琼楼玉宇,谓之为仙境也毫不夸张。

    倘若依纪若尘还在龙门客栈之时,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想到天下间竟然还有这般堂皇而出尘之所。此时他当然已经知道这些真人修士并非真的神仙,不过单以神通论,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太上道德宫中斋饭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学到一个词来说,那就是充满匠气,不见灵心。若拿这斋饭同掌柜夫人的人肉包子骨头汤相比,实实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紫阳道长的太常宫外观巍峨堂皇,入内则觉精而不俗,雅而出尘,不显奢华。院中遍植紫竹棕榈,又有数株芭蕉,庭院中风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涟漪,一派南海风光。纪若尘进了正堂,见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阳真人。他乖觉之极,立刻倒头下拜,口称神仙。

    紫阳真人呵呵一笑,坦然受了他八个响头,然后也不见动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将纪若尘托起,立在自己面前。

    紫阳真人上下打量了纪若尘一番,缓缓地道:“你既已甘愿列我道德宗门墙,那自然得遵我门规。道德宗领袖正道,以正心诚意为先。我且问你,过去几年之中,你做过多少违逆尊长的恶事?”

    纪若尘一惊,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记事时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关外龙门客栈,这才为掌柜的收留下来。这些年来小人一直记着掌柜和掌柜夫人的收留之恩,尽心尽力的做事,从没有违逆过尊长。”

    紫阳真人盯着纪若尘,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一记重哼如同一声炸雷,轰然在纪若尘耳边暴裂,直震得他头晕眼花。纪若尘心下惊慌,声音发颤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来到龙门客栈的那天早上,我实在抵不住诱惑,动了贪念,偷吃了新出笼的三个包子和一碗骨头汤。我不是因为饿,只是,只是夫人做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违逆尊长的事了,再也没有了!”

    在纪若尘心中,下打闷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扫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浑不觉其中有何伤天害理之处。

    饶是紫阳真人功行深厚,听了之后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紫阳真人才吐出一口浊气。他苦笑一下,早已准备好的大篇说教还没吐出一字,自个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只得吩咐道:“昨日云风道长已经给了你我道德宗门规宗法,你这两天先用心背诵下来。然后云风道长自会教给你早晚功课、上香礼拜时的规矩礼节。待我先和七脉真人会聚议定你的功课日程之后,再行亲授你我道德宗入门之课。现在宗内事务繁忙,这拜师之仪押后再议,刚才我受你的八个头,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为徒了。以后也不要神仙神仙乱叫,让人听了徒增笑柄。”

    纪若尘点头应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动,半天才诺诺嚅嚅地说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云风道长的确是给了我三本道德门规,可是……可是书中十个字,弟子还认不到四五个……”

    紫阳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识得什么字,这我倒是忽略了。也罢,今后你每晚抽一个时辰,与今年各地新选上来的童子一起学习读书认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会有云风道长为你安排。”

    纪若尘应了,就随着小道僮向外行去。刚走到殿门口,紫阳真人又唤住了他。紫阳从怀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给了纪若尘,然后道:“若尘啊,你俗世年纪已有十八,此时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只要你肯下苦功,无论何时求道都不算迟。只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难必会比旁人多些,这也是上天砥砺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弃。今后不论遇上何事,你始终要紧记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个理字,记得了吗?”

    纪若尘用力点了点头。紫阳真人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玉药瓶,递了于他,道:“这一瓶养神丹可缓神倦困乏,一日服一粒即可,于你或会有些用处。”

    纪若尘谢过了紫阳真人,即被小道僮领着出门去了。他虽然年纪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阳真人说了他是十八,那么就是十八,他是不会傻到去争辩什么的,倒是最后紫阳真人叮嘱他的几句话,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纪若尘走后,一直立在紫阳真人身后、默不做声的云风道长道:“紫阳真人,纪若尘年已十八,可是与他一起参修入门功课的弟子最大的也不会超过十二岁,到时他怕是会有些难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宫中修业,那里面可是有许多七脉的骄横子弟。他们平时没事时都有些恃宠生骄,现在眼见若尘资质中上,却受诸位真人如此重视,又不知他乃谪仙降世,恐怕会多生事端。所以这等安排,会不会不太妥当?”

    紫阳真人望了云风一眼,抚须微笑道:“这无非是小小考验而已。若尘在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干了六年,不知害过多少人,你以为他会应付不来七脉那些不谙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吗?为师惟一所虑的,乃是怕他被这花花世界的声色犬马迷了心窍,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时纵他有谪仙之质,想要修得功德圆满,又怎么可能?”

    云风道长立刻道:“真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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