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沈公子讲这个故事时,距离二狗听他在当年火车站前的“和平饭店”讲这个故事已经足足二十年。
沈公子,潇洒依旧。
二狗,已冷暖自知。
那天夜里,窗外明月高悬,秋风习习。
二十年,沈公子终于讲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二狗也终于听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
骂二狗更新慢的天涯网友们注意了,再骂的话,二狗就找沈公子(邮电局)来接着写这个帖子了!肯定还是特别长,那是时间特别长,能活得起,你们就等。
话题回到2007年的上海,秋日的夜里,新天地,彩蝶轩。
沈公子用力的咀嚼着口中的那块烧鹅,嚼了两下。然后一口红酒喝下,一咬牙,一闭眼,咽下了那块还没怎么嚼烂的烧鹅。
看样子,说出这事儿,沈公子很痛苦。
“二狗,我之所以从没讲完那个故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亲叔啊!你怎么就那么多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
“别不耐烦,今天我告诉你,那天夜里,我衰了。”
“衰了?你还衰过?”二狗是相当惊诧,沈公子居然也衰过?而且还自己承认自己衰了?
“谁还不衰一次啊,我这辈子,就衰那么一次!”
“……”二狗没插话,二狗知道沈公子要继续说下去。
“我们那次执行任务,是我和红兵参军以后第二次执行任务。我们这次的任务很简单,抢回战友小花的尸体。小花是青岛人,人长的秀气,像个大姑娘,所以我们把他叫小花,他和我和红兵不是一个班的,但是我们三个常年在一起,关系很好,成天在一起打扑克牌。他在上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连长下令:不惜任何代价,抢回小花的遗体。”
二狗给沈公子倒了半杯红酒。
“其实在老山时,越南人和咱们一样,一旦有人战死,总是拼命抢尸体,为了抢尸体,越南人也不惜搭上几条人命。这时候我军就想出了个办法:围尸打援,这和解放战争时围点打援一样。也就是说,把敌军的尸体扔在那,等着敌军来抢尸体,然后咱们放冷枪打抢尸体的越南人,这一招,十分奏效。但是越南人也聪明着呢,很快他们也学会了这一招。我们那次在抢尸体的时候就很清楚,其实越南人也在围尸打援。”
沈公子一口干了眼前的红酒,二狗赶紧又倒上一杯。
“那天晚上和今天差不多,月亮高高的、圆圆的、亮亮的,虽然是夜里,但是依然可以看清楚很多东西,那天的空气,也挺清新。经过几天的侦查,我们已经掌握了在那悬崖上趴着两个随时准备打冷枪的越南人,班长决定,就在那夜行动,就从后面的悬崖包抄上去,然后不出声搞掉那两个埋伏的越南人。那悬崖十分的陡峭,真的接近90度,我们侦察兵的身手都不错,但是只有我和红兵有把握能上去。最后,班长决定,我和红兵上。”
“那天,我和红兵都一丝不挂……”
二狗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你俩去老山是裸奔去了还是杀敌去了?”
“妈的,越南人把只要他们不走的地方全撒了雷,悬崖也不例外,穿着衣服说不定哪下刮到哪个雷上。全裸,靠身体触觉,安全多了。再说,当年在前线,咱们解放军就没几个人穿衣服的,基本各个一丝不挂,穿着衣服不得皮肤病就烂蛋,谁穿衣服谁傻逼,团长来了我们都光着身子迎接。”
“啊,啊,继续,继续。”
“后来复员后我买了个摩托车,成天在你们市里开到一百多脉,全市的人都说我在玩命,一听到这话我就乐了,这也算玩命?那天夜里,我和红兵那才是真的玩命。我后来买那个摩托车开的时候,我真的就想找那天夜里的感觉,那种濒于生死之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
沈公子又干了眼前的那杯红酒。
“但是那种感觉,人一生体验一次,也就够了。”沈公子继续说。
“这一路,九死一生,心理素质多少差点的人,手一哆嗦都会摔下去,就算摔不死,也会被地雷炸个粉身碎骨。那崖上,不仅仅有雷,还他吗的全是蛇,我俩爬的时候,那蛇就在我俩身边、身上滋溜溜的窜,我不怕蛇,但红兵直到今天还怕蛇,但是那天他居然从我身上摘了三条蛇扔了下去。就算是蛇已经缠住了脖子,我俩一点动静都没出。俩小时,我和红兵终于爬了上去。”
“崖上方面积不大,那天是大月亮地,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南人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从崖背面那么陡峭的绝壁爬上来。月光下,我和红兵看得清清楚楚,俩越南人,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的趴在狙位上,真的一动不动。越南人在和咱们开战之前已经打了100年的仗,军人的个人素养绝不在中国军人之下,或许比中国军人还要隐忍。当时大约距离50多米,我和红兵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俩越南人究竟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他们知道咱们中国军人肯定要抢尸体,就在那一动不动的趴着,确实牛逼。”
“这时,红兵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后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告诉我,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人最疲倦的时候,指了指后面,意思是听班长的话,别开枪惊动了敌军,否则咱们一个人也跑不了。我向红兵示意该怎么办,红兵给我作手势,告诉我爬过去,扭断那俩越南人的脖子。其实扭断脖子这招数,教官都无数次教了我们,但是我们当时真的从没真的扭断过谁的脖子。”
沈公子的酒有点上头,嗓音大了点,清脆的北京话,吸引了邻桌多人的注意。
“我和红兵开始爬,悄无声息的在满是石头棱子的崖顶的草丛里爬,我们俩早就成了血人。这50米,我俩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简直是一厘米一厘米的爬,绝对是没发出任何声响的。这种折磨,又有几个人可以忍受?爬到离这俩越南人身边快5米的地方时,我和红兵同时发现,这俩越南人都TMD醒着呢!!!!!5米,5米!多近的距离?!”
“我和红兵在距离他俩5米的地方,停了足足半小时,几乎完全不敢呼吸,草里的各种虫子和蛇在我俩的身上、面前不断的爬过,奇痒难忍,但就是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是我忍不住了,看样子红兵还忍得住,我给红兵递了个眼色:干吧!红兵点头。”
沈公子说得激动了,嗓音更大了。
“我和红兵一跃而起,一步迈出三米,然后就扑到了越南人身上,我早就看准了,左手搭住越南人的下颌,右手按住越南人的头顶,用力一扭……”
沈公子在说的时候按捺不住两只手动了起来,又像是当年的同一个动作。
沈公子那表情、那手势没吓到邻桌的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听的懂他在讲故事。沈公子倒是把旁边的一桌外国人吓了一大跳,一大桌外国人神色惶恐的看着这个退伍多年的中国军人,看沈公子的表情和手势,是个人就看得出他在表演徒手杀人的动作,这些老外怎么知道他要杀谁。
沈公子最不怕有听众了,他最喜欢有听众了。这是他岁数大点了,要是年轻十岁,非抱拳谢好不可。管他这是在什么地方,别说是新天地,就算是国家大剧院,他沈公子也敢表演下去。
“我奋力一扭,没扭断……”
二狗听见邻桌一阵小声的哄笑,赶紧又给沈公子倒了一杯酒。
“这时,红兵倒是真的扭断了另一个越南人的脖子。而我抓住的那个越南人的左手和右手都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力气和他差不多大,根本就没法扭,眼见这个越南人就要叫出了声,此时红兵放下手中那个被他扭断了脖子的越南人,抄起越南人的步枪,拿着枪一枪托就砸在了我手中的那个越南人的咽喉处,我手中那越南人当场毙命!”
沈公子的评书配上肢体语言的强调,那是相当的好。
在说话时候学赵红兵拿枪托猛的一击的架势再配上他脸上那凶狠的表情,又把邻桌的老外吓一跳。二狗一回头,那群老外在示意买单,估计是被吓着了。
“那你也没衰啊,只不过是你下手的那个越南人有了防备,所以你才没能一击致命,要是二叔去杀那个越南人,和你的结果是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你,你俩身手公认的差不多。”
“我不是因为这事儿衰了,这,只是个开头。”
“……啊?”
“我是因为……后来的事儿衰了。”
沈公子好像有点激动,又干了一杯酒。
二狗知道,即使自己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沈公子也会说下去的。因为,那天,沈公子就是想说出心里的秘密。
“在三秒钟内把这两个越南人干掉之后,我们开始执行这次真正的任务————运回小花的遗体。我,是在这事儿上衰了。”
“红兵当时示意,由他来背遗体,由我把小花抬到他背上。其实运到崖下就好了,崖下我们不但准备了担架,而且还准备了尸袋。只要把小花背下去,一切就好办多了。当时呢,我是没多想,我也没怕。毕竟那时候我们已经上前线大半年,敌人的尸体、我军的遗体都见得多了,再说我不怕死人。可是……”
“怎么?”
“当我一看到十几天前还和红兵我们一起打牌的小花的遗体时,我的手却在颤抖,虽然早已知道他牺牲了,但是真的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我看见,他手腕上,还戴着那次执行任务前我给他编的一个小草链,那是我打牌输给他的,就是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当时就躺在那……”
“月光下,我看见了小花那张已经变了形的脸。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时,我一抬头,我看见了红兵的脸,他的脸,面无表情,但眼中,好像也有泪花。二狗我告诉你,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月光下红兵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多年以后,我就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在那个时候该有的表情,而我,在那天,还只能算一个孩子。”
“红兵面无表情的向我示意,让我把小花搭在他的背上。我伸手去拉小花的胳膊……”
沈公子有点哽咽。
“我一拉小花的胳膊,没有拽动他的人,他的手臂从我手中滑过。我的手里,多了一堆肉和皮,小花的血肉!尸体放的时间太长了,一拉就散架。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和胃里的酸水一起涌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来,呕出声来,足足十几分钟,我手里抓着小花的血肉,就这样……”
“当我多少恢复一些理智的时候,我再次抬头看了红兵,红兵仍然静静的蹲在我旁边,依然在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看着他那眼神,我多少镇定了一些。这时,红兵示意我转过头去,我转过了头。”
“转过头以后,我不知道红兵作了什么。只听见红兵小声说:我弄好了,咱们下去,你别回头。”
“我真的下去了,我真的没回头,我怕回头看见在红兵背上的小花,下去的路,要比上来好走多了,但是我也纳闷红兵是怎么背着具尸体,还能以那个速度跟着我走。”
“结果在下去以后,我发现我们的战友都不见了,担架和尸袋都在他们那里。原来,在战友们等我们的时候,又有一个战友被眼镜蛇咬了,大家紧急把他抬了回去,所以没留人在这里等我们。”
“我边回头边问红兵,人都走了,咱们要把小花这样背回去吗?红兵淡淡的回答:没事儿,不用。”
“此时回头的我,看见了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瞬间。”
“怎么了?”二狗问。
“明亮的月光下,赤身裸体的红兵,胳膊下夹着小花的头颅!他根本没背小花!”
“……怎么只是头颅?”二狗问。
“在我背过去身的时候,红兵居然卸下了小花的头颅!的确,现在想想,这是当时最佳的选择,当时小花的遗体已经散架,就算是三五个人上来,也不可能把小花完整的运回去……但,我就真想不到,红兵他真就狠心、真就狠心能亲手把小花的头颅卸下来,然后自己托着战友的头颅走上一夜。”
“红兵依然面无表情,眼睛在月光下依然可以看到他的泪花。我当时觉得不能接受,我小声的颤抖着吼:你把小花留在崖上了?”
“红兵平静的说:没,我要把他带回家,这是带他回家唯一的办法。小申,你冷静一些,前面几十米就是雷区,你要按工兵排过雷的原路返回,你一哆嗦,就可能碰上一颗雷。”
“只要是个人,看到自己战友手中托着另一个战友头颅走路的惨象,还能冷静?我没法冷静,我双腿颤抖。”
“那是全世界地雷最密集的雷区,我们的路不是路,那是一个个脚印,那是工兵用探雷针一寸一寸探出来的,必须要小心翼翼的走,只有脚一抖,就可能碰到一颗雷。”
“这一路,我几次要跌倒,我的心和腿,都不听我使唤了,但在我每次感觉自己再也站不住的时候,红兵那只有力的大手就会搭我的肩上。这只手只要一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腿就不抖了,心也不慌了。几次,我真的马上就要跌倒,跌进雷区,但是,我身后那只手,是定海神针。”
“红兵左手托着小花的头颅,右手在照顾我,而他自己,一步都没走错,一点都没晃。”
“上午,我和红兵也回到了营地,到了营地,我再也按捺不住,拿起冲锋枪朝天狂扫了好久。大家都认为我要疯了。只有我知道,我还没疯,而且,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疯。这一夜过后,我也成了男人。”
“而红兵,把小花的头交给了军工,自己去睡了,睡的很踏实,一睡就睡了十几个小时。”
“小花火化时,我们都在,整容整的不错,四肢的假肢也跟真的差不多,拍照拍出来看起来还不错。红兵说的对,他把小花带回家了,他做到了。”
那年,赵红兵21岁,沈公子19岁半。
二狗被沈公子这席话惊呆了。
二狗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景象:南疆,红土地上,月光和星光下,两个腰杆笔直的北方男人,赤身裸体,满身是石头棱子划出的血,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在世界最密集的雷区上,走在前面的男人,腿有点抖,还有些虚汗,走在后面的男人,胳膊下夹着一个自己战友的人头,跟着前面的男人在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当前面的男人腿有些抖时,后面的男人伸手扶稳他。俩人静静的走,没有对话。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这两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情谊?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残酷。可能,也没什么能比战争更能让男人变成真正的男人。
“本来我和红兵就是最好的战友,那天过后,我觉得,无论我作什么,不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只要有红兵在我后面,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想起那天在我身后,红兵的那只大手,就算前面有多少地雷,我也能放心的走下去,腿,不再会抖。”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纳闷,你沈公子怎么就那么傻,开饭店什么的赚那么多钱,都是自己一个人赚的,但却要和赵红兵两个人花呢?我总是一笑了之。首先,我和红兵是过命的交情,有多少钱能买到呢?其次,我做生意也好、办事也好,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我始终能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着红兵的那只手。一切,都和那一夜一样。”
那一天,二狗终于明白赵红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那是一个敢于自作主张亲手卸下战友遗体头颅的人。
那是一个曾赤身裸体夹着战友头颅在雷区走上一夜的人。
那是一个在以上情况下,还能照顾战友的人。
完成以上三点,还不够可怕。可怕的是在沈公子的描述中:这个人,在做以上的事的整个过程中,情绪没出现一丝丝的波动。
或许他的情绪也出现了波动。只是,别人看不出来。
那天以后二狗也明白了,能和赵红兵做对手的人,在我市,可能真的是没有。
即使张岳不是赵红兵最好的朋友,而是仇敌。他俩如果火拼一次的话,那么,谁会胜呢?
相信大家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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