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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来到门前,何天亮见自家的院门开着,精神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问题。好在人多,即便是有情况也不怕吃亏。进了院子,只见屋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屋里的灯已经开了。何天亮推开门见三立的拐杖扔在地上,人倒在床上睡得正香,又好气又好笑。三立有天亮家里的钥匙,何天亮回来后,他没有交给天亮,天亮也没朝他要,有时候他来找天亮,天亮要是不在,他就一个人呆着等。

    道士认得三立,小草却不认识,见他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还以为是天亮的什么亲人,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何天亮招呼他俩坐下,然后就去到灶间烧水,张罗着泡茶。

    小草跟到灶间说:“何哥你去坐着,我来烧水。”

    何天亮想凑时间跟道士说说他最近遇到的事儿,就没有跟她客气,说:“也好,我去陪陪他们。”

    小草问:“屋里睡觉的是谁?”

    何天亮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大概找我来玩,我不在他就睡了。”

    小草又问:“那你们家别的人呢?”

    何天亮说:“没别人了,就我一个。”她的嘴动了动好像还有什么话说,何天亮就站在门口等她问,她却开始引火接水。何天亮便回到屋里,见三立还高卧床上鼾声如雷,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来,起来,开饭了。”

    三立睁开眼睛说:“操,这席梦思睡着真他妈的舒服,等我有了钱一定……”转眼一看道士坐在那儿,茫然坐起,嘴角流着涎水,用手抹了一把对何天亮说,“你到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又赶紧跟道士打了个招呼。

    何天亮说:“我还能到哪儿去?出去干活碰见两个朋友,就一起吃了饭,才回来。”

    三立坐在床沿上穿鞋,何天亮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三立对何天亮说:“我最近才知道你的工作丢了,我去问了问宝丫她老婶。宝丫她老婶把情况给我絮叨了一遍。我估摸着这里面有道道,就赶紧来找你。”

    何天亮说:“宝丫她老婶也为难,我理解人家,没关系,工作再慢慢找嘛。”

    三立说:“这不是有没有关系的事,这背后有名堂。你再看看这房顶上的字,前几次我来也没注意看,今天躺到床上睡觉才发现,是不是来过什么人了?啥时候来的?”

    何天亮说:“这字已经写上去好长时间了,记得不?我刚出来咱们出去吃饭碰见道士那一回,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来过了,我没碰上。”

    “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事也不给我说一声,咱们也琢磨琢磨到底是咋回事,你一个人硬在肚里闷着,吃了亏找谁去?你这人我算是白交了。”

    何天亮见三立真的生了气,也觉得凭他跟三立的关系这些事瞒着他确实不太对,可是他当时也想过,三立如今拖家带口地过日子,跟过去不同了,要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徒然让他跟着担心,要是真的发生别的事情,他可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三立,于是索性就不跟他说。

    这时道士也问:“你到底遇上啥事了?”

    何天亮本来打算等一会儿找机会个别跟道士商量一下白国光的事,如今他跟三立都盯着问,就说:“三立你不是问宝丫她老婶说的事跟这房顶上的字吗?其实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经清楚了……”

    他刚说到这里,道士跟三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谁干的?”

    何天亮说:“这事还得从我放出来那天说起。”说到这儿,小草提着壶进来给大家伙沏茶。三立见了小草又吃了一惊,眼睁睁瞪着何天亮看,何天亮就给他介绍:“这是吕小姐,叫小草,是朋友。”又对小草介绍道,“这是三立,跟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小草客气地跟三立打了个招呼。何天亮对小草说,“我坐过八年牢,当时判了十二年,提前释放,出来还不到半年,这些事道士跟三立都知道,你不知道,我说一声你才能听明白后来的事儿。”

    小草小心翼翼地问:“因为啥事判那么重?”

    何天亮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关心,心里有些感动,这种来自异性的关切他已经久违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着小草的面丝毫没有藏羞之感,一张口就把他如何发现冯美荣跟白国光的事讲了出来,一直讲到他判刑坐牢为止。这些事三立跟道士虽然都知道,可是听他自己讲出来还是头一次,听他自己讲,更感觉到一种沉重和伤感,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小草更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在牢里整整蹲了八年,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也不再去想它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我女儿宁宁,再找个工作,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可是我出来的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一件事,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后来连续发生了一串事,我才知道,人家还没有忘了我,我只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人家就不想让我安稳。”接下来,何天亮又把他遇到肉杠,在旅馆上班不断遭到恐吓,有人趁他不在闯到他家里祸害屋子以及他在市府广场碰到白国光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三立说:“操,原来是姓白的这小子捣鬼,知道人就好办,我去会会他。”

    小草说:“我敢肯定她们骗你,她们就是不想让你见孩子。我还敢肯定,宁宁就在本市,哪里也没去。”

    何天亮说:“我猜测她们也是在骗我,可是,宁宁已经长大了,在街上就是跟我面对面站着我也不认识,她们不说,我到哪儿去找她?”

    三立说:“顺着冯美荣这条线追。”

    何天亮说:“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我能不去找吗?”

    道士说:“这件事先放一放,宁宁不管是跟着她妈还是跟着她姥姥都吃不了亏,眼下先要处理的是那个姓白的事,这件事不处理清楚了,他老是折腾你,你啥事也别想干成。这件事处理清楚了,豁出去一个月啥也不干就在宁宁她姥姥家外面守着,我就不相信宁宁能不到她姥姥家去。”

    何天亮说:“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先找着白国光,找着他了,别的事都能有个结果。”

    “你知不知道姓白的现在人在哪儿?干什么?”三立急着要会会白国光。

    “我哪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碰见他,我连他在城里都不知道。”

    三立说:“也是,我以前听说他出事后书记当不下去了,到外地跑买卖去了,这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道士忽然说:“天亮,你把那个肉杠的长相举动详细说说。”

    何天亮已经跟那个肉杠会过两次了,他的长相深深印在何天亮的脑子里,当下就把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描述了一遍。道士蹙眉琢磨了一阵,说出了两个字:“噩梦。”

    何天亮没有听明白,问道:“什么噩梦?”

    道士说:“你说的那个人名字叫黄粱,他的外号叫噩梦,不是有个成语叫黄粱美梦吗?这小子干的事太损,谁碰上了谁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别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粱噩梦,简称噩梦。”

    “你认识他?”三立问道。

    道士说:“嗯,他现在在大都会娱乐城当保安,按说他不应该再干那个老本行了,怎么又在何哥面前耍了一把。”

    三立说:“只要知道他落脚的地方就好办,把他揪出来问问就行了。”

    道士说:“听说大都会娱乐城的背景挺复杂,有省上哪个头头的老婆在背后撑着,根子硬着呢。”

    三立说:“不管他根子硬不硬,他不过就是一个保安,能怎么着?今天就去找他,别的事先不去说,就从他那里找白国光的下落。”边说边起身拎了拐杖:“这就走,先会会他再说。”

    道士说:“别着急,商量清楚了再去也不迟。我们找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他摸清那个姓白的情况,问题是我们怎么去找他,找到他又有什么措施保证让他把情况如实地说出来,万一他跟我们玩邪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拿住他,掌握了那个姓白的情况后我们紧跟着又该干什么……”

    “行了,行了,”道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草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急恼恼地说,“啥事还没干呢你就先说了那么一大套,等你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再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让你事先想明白。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任何人做事情还不都是随机应变嘛。我看,咱们啥都不商量,大伙都跟着走,找着那个肉杠就按住他,何哥想知道什么就让他说什么,也让他知道何哥不是没有分量的人,让他今后不敢再跟着那个姓白的对何哥玩歪的邪的。”

    三立说:“我看就按小草说的办,有啥可商量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揪住这小子逼逼他的口供再说。”

    道士见他们几个人急着行动,自己再犹豫就难免有胆小怕事之嫌,只好说:“既然你们要立刻动手,老道我水里火里陪你们就是了。”

    于是几个人略略收拾一下就出了门。出了门道士问三立:“你知道何天亮如今干什么营生呢?”不等三立回答,接着往下说:“人家现在走街串巷擦皮鞋呢。”

    三立说:“天亮你也是,干点啥不好,非得干那个,能挣几个钱。”

    何天亮说:“挣多挣少起码得每天把饭钱挣回来吧,坐吃山空就凭我的底子撑不了几天,你们以为我犯贱没事找事啊。”

    小草在一旁冷不丁地说:“我看你何哥真就是犯贱。”

    别人听她这么说,都是一愣。小草说:“我倒不是看不起擦皮鞋,过去我还以为你真的山穷水尽,只好出来干这种挣一天吃一天的事儿,谁知道你捧着金饭碗出来讨饭吃,这不是犯贱是干什么?”

    道士心思灵动,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赶紧替何天亮问:“小草大姐姐,有好主意端出来,真行我请你再涮一回。”

    小草说:“何哥有这么一院房子,稍微整整,开个饭馆,附带个小商店,怎么着也比擦皮鞋挣得多。我刚才注意了一下,他们那一片还真就没有一个饭馆,他们那一片居民想下饭馆就得出了巷子口,要是在那儿开张,只要饭菜别太差,生意肯定错不了。”

    三立一拍拐杖:“对了,这才叫看出了商机,我原来也想动这方面的脑筋,可是一直没好意思跟天亮提。”

    何天亮让小草说得心里豁然开朗,忙不迭地请教:“小草,你说说,要是真的开个饭馆再附设个小商店,大概得多少钱?”

    小草略一思索,说:“咱们不图豪华高级,也没那个条件。咱们就讲个实用干净,家常便饭,根据这个定位,稍稍改造装修一下就行,估计花上五六千块也就够了。另外你还要进货、雇人,也就是说要有一笔流动资金,这一笔钱我估计至少得一万,两万就比较宽裕了。”

    何天亮抽了一口冷气:“乖乖,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还用得着出来给人家擦皮鞋吗?”

    三立说:“这件事我琢磨过,开饭馆实际上是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的活儿,小草刚才是按正常情况算的,要是我们自己办,里面有些钱是可以不花的。比方说,房子要改造装修一下,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最多花几个料钱,人工就可以省下来。再比如说,开饭馆开商店,我们都是自己干,不用雇人,人工费又可以省下来。再说了,也不一定非要一下子把饭馆和商店都开起来,钱不够,可以先开饭馆或者商店,分两步走也不是不可以。”

    小草说:“三立说得对,这样是可以省不少钱,不过不管怎么着,我算下来少了一万五千块钱是不行的。”

    道士说:“只要你何天亮别再擦皮鞋了,开饭馆也罢,开商店也罢,我出五千块,算集资也行,算借的也行。”

    三立说:“我能拿出来两三千块。”

    何天亮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掏空老底也就只能拿出两千来块钱,这样还是不够。

    小草又说:“这样凑一凑也有一万多块钱了,我还能出一些,估计把饭馆和小卖部开起来应该没啥问题。”

    三立说:“就是,天亮你就抓紧办吧,我第一个合伙。”

    道士说:“也算我一份。”

    小草说:“你们都别急,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要是入股、合伙就得把账都算清了,还要算出何哥的房子折算多少股份,然后根据个人出资金额来换算出股份比例,还要签订一个共同出资协议书,亲兄弟明算账,这样才能有个章法,省得日后闹纠纷。”

    三立说:“哪有那么多麻烦,房子现在是天亮的,今后还是天亮的。我们出的钱也没多少,名义上说股份,实际上就是大家拿点钱帮天亮把那个店办起来,谁还真要靠这几千块钱发什么财。不管怎么说,这事得靠你帮着你何哥,就凭他非得赔了不可。”

    小草没有答应,却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就由你主持办吧,你说怎么办好咱们就怎么办。”

    小草这才说:“行,我回去后仔细算计算计,然后咱们再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三立说:“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得抓紧点,别一拖几个月把大家的心拖冷了就没戏唱了。”

    小草说:“你放心,我明天就开始还不成吗?”

    何天亮说:“要是真开小卖部,就让宝丫过来管小卖部,别让她再日晒雨淋地在大街上摆摊了。”

    三立说:“那当然好了,我先替宝丫谢谢你了。”又对小草说,“你干脆今天晚上就把该弄的事想好,明天咱们就动手干。”

    道士说:“今天晚上你们光琢磨开店了,我们还去不去找黄粱噩梦了?”

    小草说:“去呀,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呢。等你们收拾完黄粱噩梦我再回去算账。”

    于是几个人心情振奋地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

    大都会娱乐城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污染了半边夜空,让夜空变成了斑斓锈蚀不见星辰的烂铁板。门前宽敞的停车场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从车牌上可以看出,大多数车辆是公家的,这座城市里拥有私车的人比大熊猫还少。大都会娱乐城是这座城市老百姓茶余饭后经常谈论的消食话题。据说,这座娱乐城的后台老板是前任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所以不但公安局不敢到这里找麻烦,就连市里廉政建设检查小组的人明明看到这里摆满了公车也躲得远远地假装没生眼睛。老百姓还传说大都会娱乐城实际上是半公开的窑子。何天亮给人擦皮鞋时曾听一个顾客真真假假地吹嘘自己到大都会娱乐城寻欢作乐时的情景。那人说,娱乐城里的小姐穿的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如果你有贵宾卡,可以到包厢里当一回上帝,那里的服务小姐只穿一条短裙,里面啥也不穿,贵宾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何天亮当时还泡了他一句:“当上帝就是让人家服务员小姐啥也不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个上帝也太流氓了。真像你说的那样,大都会娱乐城不成了旧社会的妓院了?”那人说:“比旧社会的妓院还妓院。”何天亮半信半疑,说:“要真是那样,难道就没有人管?”那人说:“谁敢管?他们就敢管你这种人,没饭吃擦皮鞋他们一会儿抓一趟,那些开妓院的哪个没有后台?没后台干这个买卖不是找死吗!”

    此刻,何天亮远远站在娱乐城停车场的对面,看着娱乐城大门外霓虹灯下闪闪发光的轿车群,看着进进出出衣冠楚楚的人们,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沿街给人家擦皮鞋的情景,一股难言难诉的苦涩让他喉咙发干。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过去看看,他要是在,我就逮空把他叫出来。”道士说着拔腿朝娱乐城走去。

    小草不知为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何天亮问她:“你怎么了?”

    小草轻声说:“我心里突然难受得很。”

    何天亮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就关切地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我给你叫辆车。”

    小草摇摇头:“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我忽然想到,我们都是好人,可为什么就活得那么苦?那些人一个个装扮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好东西?可他们却为什么活得那么滋润?”

    何天亮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怦然,自己刚才心里泛起的苦涩不正是她的这番感触吗?这难道就是心灵的相通?念头转到这里,何天亮有些痴了。

    三立在一旁说:“想那些干吗?这就叫世事,咱们就这个命,该咋活就咋活。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收拾那个小子吧。”

    何天亮说:“这好办,你唱白脸,我演黑脸,小草当观众,别吱声,最好别让他看出来咱们是一起的,免得以后给你找麻烦,你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我当审判官,让他说老实话就行了。”

    三立说:“行,就这么办。”

    正说着,就见道士已经穿过停车场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黄粱噩梦。一路走着,两个人似乎还说着什么。见他们快到跟前了,小草听话地到树丛后面躲了起来。

    “你找我到底有啥事?在那儿说了不就行了,还非到这边,我还上着班呢。”黄粱噩梦一边跟着道士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

    何天亮见他们来到跟前,就迎了上去:“你别问他,是我叫你,跟你商量个事。”

    黄粱噩梦见从树丛里突然出来个人,吓了一跳,停下脚问:“哥们儿,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何天亮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何天亮的脸色阴沉得像块冰冷的铁板,两只眼睛在远处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出冷冷的光。肉杠黄粱噩梦这时候也看清楚对面站着的就是何天亮,大吃一惊,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有大麻烦了。

    “哥们儿,是老弟对不起你,以前咱们不认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兄弟。”肉杠是江湖上的混混,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他的基本功,此时抱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老主意,及时跟何天亮说软话,说完,偷偷瞥了道士一眼,既气恼道士把他诱出来让何天亮来找他的麻烦,又期望他在自己实在难以脱身的时候能出面做个和事老。

    何天亮说:“过去你跟我的事情我不计较,你不就是靠那一套混饭吃吗?今天我找你是问白国光的事,他在哪儿?”

    黄粱噩梦愣了一愣,神情忽然轻松了,眼珠骨碌碌乱转着,嘻嘻一笑说:“咳,哥们儿,你是找他呀,看来你们是有过节儿,难怪那天你们一见面就红眼。”

    道士说:“哥们儿,你也别太轻松了,这件事你也有一脚,你不是也到别人家里玩过一场吗?那笔账你说该怎么了结?”

    道士见这小子听到何天亮找白国光,忽然露出轻松劲儿,估计他想把事情往白国光身上推,有白国光的势力做依托,所以有恃无恐。如果这样,就很难让他完全说出实话来,也无法对他起到震慑作用,难免今后还有麻烦,所以出面咬住他,让他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黄粱噩梦神情又紧张了起来。何天亮想到家里被他糟蹋得一塌糊涂,心里也不由蹿起火来,腮帮子咬起了两块肉疙瘩,揪住他的衣领脸对脸恶声恶气地问:“你不是追到我家在顶棚上写着红色的大字叫号,让我滚出本市去吗?今天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能让我滚出去。”

    肉杠怵了,满面无辜地连解释带求情:“大哥,那是我不对,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跟您没冤没仇,无缘无故怎么能到您面前撒野呢?这些都是白老板安排的,我是给人家跑腿的,人家让我去办的事,除非是我不想在人家手底下混了,我能不去办吗?”

    “这么说,从我出来那天你到监狱外面堵我算起,你干的所有的事都是白国光交代的?”

    黄粱噩梦点点头:“是呀,我也说不清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隔日仇,白老板好像不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就不舒服。”

    何天亮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白国光在什么地方。”

    黄粱噩梦说:“他不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吗,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在他手下当保安混碗饭吃。”

    何天亮真不知道白国光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

    道士知道不能冷场,赶紧追问:“除过你已经做了的那些事,姓白的还给你们布置了啥活儿?”

    黄粱噩梦满脸诚实地说:“打从那天碰到这位大哥擦皮鞋以后,白老板说他出了一口气,又因为忙别的事情,再没有提起过这码事。至于今后会不会再找这位大哥的麻烦,我就说不清了。”

    道士也是江湖上混的老油条,深知这种人的话根本不能信,不管他的脸多么无辜诚实,肚子里面的下水跟表情根本不沾边,所以仍然紧紧咬住他不放:“行了,小子,你也别急着一句话把自己撇得清清爽爽。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把人家的窝祸害了一通,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虽说这事是姓白的发的话,可事情是你办的,今天晚上我们哥儿几个专门来拜访你,就是想听你一句话,你给个交代吧。”

    黄粱噩梦看看何天亮,何天亮的脸色铁青,眼睛在黑暗里炯炯放光,随时有可能爆发出天大的怒火,把自己烧个皮焦肉烂。道士嘴角冷冷地露出一丝奸险的笑意,更是显得阴气沉沉高深莫测。最可怕的是那个瘸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那个冷冰冰的劲头让人一看就像有一把刀子戳进了心脏,让人从心里往外打寒战。他朝四周看看,不远处的小树林黑阴阴的,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朝这边窥探,说不准那人是何天亮他们的伏兵;他不知道,那是小草躲在树丛后面看热闹。远处,马路对面,大都会娱乐城依旧灯火辉煌,不时有歌声乐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更显得眼前这块地方僻静,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吃多大的亏也别指望会有人过来救难。如果今天自己不能给对方一个满意,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肉杠黄粱噩梦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衡量了自己面临的局面,决定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该说的话说到位,于是以征询的口气说:“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这位何哥,该怎么办,你们划个道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二话。”

    道士说:“行,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白混的,简单得很,破财免灾。”

    黄粱噩梦明白他的意思,说:“该赔的我赔,你们给个数。”

    道士看看何天亮,到底该开个什么价,他不好自作主张。何天亮也没想到道士把事情引到经济赔偿上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三立冷声冷气地说:“那房子一直是我看着,装修时光上顶刷墙就花了一个万,电视机也让这小子砸了,损坏的家具是零头,零头就不算了,你给个整数。”

    他这一张口,不但黄粱噩梦吓了一跳,就连何天亮也是大吃一惊,觉得他这狮子口张得确实太大了。

    “哥们儿,咱不敢说您老人家的账算得不准,咱兜里有几个银子咱自家知道,别说您老人家要的一个整,就是再去掉一个零咱也拿不起。您老人家抬抬手吧。”黄粱噩梦苦着脸说。

    三立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你不是当肉杠吃社会吗?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让我用这拐棍敲瘸你那条右腿,今后咱俩做个伴儿就行了,用一条腿换一万块,当肉杠也难遇上这么好的买卖。”说着就高高抡起了拐杖,作势要朝黄粱噩梦的腿上砸。

    黄粱噩梦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急忙躲闪,恰好躲到了道士的前面。道士阴阴地推了他一把,把他送到了三立面前。三立一拐杖砸在他的大腿上,他“哎哟”惨叫了一声。三立说:“没找准地方,腿没断,不算。”说着又将拐杖抡了起来。

    黄粱噩梦真的怕了,他断定这个瘸子是个敢杀敢打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的杆子,如果自己真的不按他们划出的道儿满足他们的条件,自己这条腿肯定得变成瘸的。他是肉杠,过去靠弄伤自己来诈别人的钱财,可那是自己设计自己,欺欺膘子还可以,要他真的变成瘸子,他立即成了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哭腔对道士哀告:“大哥,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看在出来混都不容易的分儿上,你们放我一马,少要几个行不?”

    道士对这种人非常了解,他确实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可是他这种可怜相也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索性再难为难为他,说:“没长翅膀你就别扇乎,当初你咋就不想想人家找到你头上怎么办。这件事我说了也不算,你跟我们老大商量。”

    何天亮知道道士的意思是要在肉杠面前树他的威风,就作势拦住三立,说:“我也知道你小子没钱,可是也不能因为你没钱就白白地让你祸害一番,你说是不是?”

    黄粱噩梦连连点头:“大哥您说得对,请您抬抬手放我一马,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我一马当先,绝没二话。”

    何天亮说:“我的兄弟有的是,哪个也比你强,我还真没用得着你的地方。有话站起来说,你看你那个包样子,还像个人样吗?这样吧,你不是眼下没钱吗?一万你拿不出来,五千总可以吧?”

    肉杠黄粱噩梦站了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尘土,痛心疾首地说:“大哥,我还是给你一条腿吧,我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天亮心说:我要你那条腿有什么用?又不能做红烧肘子。转念又想:今天要是拿不住这小子,日后说不准他还会闹什么鬼怪,今天无论如何要套住他。想到这些,就放松了口气说:“都是在外面混的,硬让你就地拿出那么多钱也是难为你,可是你也不能不认账。这样吧,你今天一下拿不出来,先打个欠条,你们看行不行?”后面这句话是对道士和三立说的。

    道士和三立都要在黄粱噩梦面前树他的威,一齐说:“你是老大,你怎么说就怎么定。”

    黄粱噩梦听他这么说,如遇大赦,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劲点头应承:“我写,我写。”

    何天亮问:“你们谁有纸?”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带纸。

    道士掏出烟盒,把里面的烟给在场能抽烟的每人散了一支,又将烟盒拆开,递给黄粱噩梦:“给,就写在反面。”

    黄粱噩梦接过纸,又问:“哪位大哥有笔借我使使。”

    三立默不作声,递过去一支笔。何天亮万万没想到三立还会随身带着笔,不由朝他盯了一眼。三立解释道:“我炒股,得记每天的行情。”

    黄粱噩梦接过笔,讨好地对三立点点头:“谢谢大哥。”

    三立冷冷地说:“别急着谢我,等你把钱还了我谢你。”

    黄粱噩梦把眼睛贴在纸上,凑着微弱的光写得挺费劲。好容易写好了,把欠条交给何天亮,何天亮看了看,见上面写道:“今欠何天亮五千元钱,有钱就还。黄粱噩梦。”下面还有年月日等等。看过之后,他把欠条交给道士,道士认真看了看,诧异地问:“这小子还知道你的名字?”

    何天亮说:“可能我还没出来,白国光就把我的名字交代给他了。”

    道士问黄粱噩梦:“你怎么知道我们老大的名字?”

    黄粱噩梦说:“白老板让我到监狱外面等这位大哥的时候,告诉我的。”

    道士出了一口长气说:“姓白的这个小子还真他妈有恒劲,这么多年的事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何天亮问黄粱噩梦:“白国光怎么给你说我的事?”

    黄粱噩梦说:“他就说有个跟他有大过节儿的劳改犯要放出来了,让我那几天到劳改队外面盯着,等你出来了就及时告诉他,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儿他没说我也没问。对了,当时他告诉我你的名字时,还拿了一张照片让我认人,怕我落了空子。”

    “后来呢?你到我家也是他告诉的地方吗?”

    “那天我跟你分手后,回来就向他汇报了,当时他没说啥。过了几天他给了我个地址,说是你家的地址,让我给你点颜色看看。我知道你点子硬,不敢面对面较量,趁你不在,就闹了那么一出。过后你没搭理,他不知怎么就掌握你在旅馆上班的事了,就让我们几个轮着给旅馆打电话吓唬他们,逼着旅馆把你给辞了。大哥,当时我也不认识你,白国光又是我的老板,他安排的活儿我能不干吗?你就放我一马,天大地大没有人情大,今后我保证不再招惹你了,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您的账……”

    黄粱噩梦眼巴巴地看着何天亮。何天亮说不出对他是厌恶还是可怜,对他的仇恨却已经烟消云散,就说:“今天我就放你一马,你说得也有理,过去咱们素不相识,你听白国光的,他是你的老板嘛。不过,从今往后,咱们是友是敌就由你自己琢磨了。”

    黄粱噩梦点头哈腰连连答应。何天亮说:“你走吧,没事了。”

    黄粱噩梦朝每个人殷勤地打过招呼,才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已经走出十几米了,何天亮忽然叫道:“噩梦,你回来,我还有话。”

    黄粱噩梦迟疑片刻,拿不准到底是趁机一跑了之,还是回来再次面对这让他害怕的一伙。想到即便跑了,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回来,问道:“大哥,还有啥事?”

    何天亮掏出那张欠条,递给他说:“我知道,你要是有钱也不至于混这口饭吃,实际上我也没受多大损失,这钱就是你给我我也不能要,欠条你拿回去,或者干脆撕了它,今后咱们两清。”

    黄粱噩梦捏着手里的欠条愣住了,似乎没有听懂何天亮的话。道士说:“我们老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你还钱了,两清了。”

    何天亮一伙人已经离去,黄粱噩梦还在那里愣着,看着何天亮他们的背影,这位肉杠的大脑成了一盆糨糊,他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看手里的欠条,三把两把将欠条撕了个粉碎。

    “嗨,你咋把欠条又还给那个小子了?得,白忙了半夜。”三立嘟嘟囔囔地抱怨。

    何天亮说:“你还真的想敲人家五千块钱吗?算了,你没看他那个德性,比你我强不到哪儿去,能有多大油水?”

    小草说:“我看何哥做得对,不能让别人坑,可是也不能坑别人。”

    道士也说:“像黄粱噩梦那种人,你也别打算靠一张欠条就从他那儿拿五千块钱,既然明知道占不到那份便宜,还不如干脆少惹那份麻烦。”

    三立说:“就算放不了他的血,手里有他的欠条就是有了他的把柄,啥时候拾掇他都有道理。”

    何天亮被他聒噪的心里烦腻,说:“我要他的把柄有什么用处,你拾掇我我拾掇你都是受苦人,有什么味道。”三立见他不耐烦,也就住了嘴。

    何天亮默默地走,虽然他今天晚上找到了黄粱噩梦,占尽了上风,也打听到了白国光的下落,可是心里不但没有一丝得胜后的欢愉,反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愤懑。他的目的是想通过白国光找到冯美荣,然后找到宁宁。从这个角度考虑,他的目的没有达到,甚至也难以保证白国光今后不继续明里暗里找他的麻烦。

    三立提醒道:“天亮,咱们是不是该会会白国光。”

    何天亮看看这几个默默等着他做出决定的朋友,摇了摇头:“算了,今天不是时候,没有摸清底细,去了弄不好会有麻烦。”

    他知道,找白国光跟找黄粱噩梦不同,白国光是老板,手下有一帮人,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如果闹起来动了手,他们不见得能占着便宜。如果白国光再把警察招来,给他们安上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大家都跟着倒霉。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让这些朋友陷得太深。他态度明确地放弃了去找白国光的打算,领先往回走。其他人明白,如果不去找白国光,今天晚上等于没有什么收获,可是见他这样,也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

    小草懂得他的心情,劝慰他:“何哥你别着急,你女儿不管是跟着她姥姥,还是跟着她妈,都是最亲的人,肯定吃不着亏,受不着罪,你就放心。再说了,你找着她也只是个迟早的问题,我们大家都帮着你找,肯定比你一个人瞎摸强,你别因为这些事烦恼了。”

    道士见何天亮心情不佳,有意岔开话头,说:“小草搞这个计划不知道行不行,如果饭馆能开起来倒也真是一条路子。”

    小草说:“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干别的我不敢吹牛,张罗这么个小饭馆我明天一准交卷,能不能及格可就不一定了。”

    道士说:“及不及格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晚上你们饿不饿?要是饿了咱们就去夜宵一把,要是不饿就各走各的路,回家睡觉。”

    三立赶紧说:“我饿。”

    道士问:“还有谁饿?”

    何天亮跟小草都不表态。道士看看三立说:“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不饿,我也不饿,就你一个人饿,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三立说:“你是问我们谁饿了,我就说我饿了,我又没有说让你给我想办法。我自己饿当然是我自己吃,总不能让你喂我,就算你想喂我,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喂,你又不是我爸爸。”

    道士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一串,把道士噎得瞪着眼睛干咽唾液。何天亮想到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熬到半夜,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回家,就说:“已经晚了,我也有些饿,干脆一块儿去吃点儿,我请客。咱们这里也没有按点上班的人,索性明天多睡一会儿。”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到夜市每人喝了一碗馄饨,吃了几个生煎包子,吃饱喝足就分手了。何天亮见时间已经很晚,怕小草一个人回家不妥当,想说送送她,话又说不出口。小草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没关系,我打车走。”

    何天亮把小草送上了出租车,一个人在路上遛了一阵,反回身又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他想把今天晚上没有办完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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