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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以这样说,小舅为作画吃官司,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因为他的画没有人懂,所以被归入了叵测一类。前清有个诗人写道:“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让人觉得叵测,就被押往刑场,杀成了碎片。上世纪有个作家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上帝就很叵测。我引昆德拉这句话,被领导听见了,他就说:一定要把该上帝批倒批臭。后来他说,他以为我在说一个姓尚的人。总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状就是叵测,假如不叵测,他就没事了。

    在碱场里,小舅妈扣住了小舅不放,也都是因为小舅叵测之故。她告诉我说,她初次见到小舅,是在自己的数学课上。我舅舅测过了智商后就开始掉头发,而且他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里早日出去,为这两件事,他心情很不好,脑后的毛都直着,像一只豪猪。上课时他两眼圆睁、咬牙切齿,经常把铅笔一口咬断,然后就把半截铅笔像吃糖棍一样吃了下去,然后用手擦擦嘴角上的铅渣,把整个嘴都抹成黑色的了。一节课发他七支铅笔,他都吃个精光。小舅妈见他的样子,觉得有点渗人,就时时提醒他道:王犯,你的执照可不是我吊销的,这么盯着我干嘛?我舅舅如梦方醒,站起来答道:对不起,管教。你很漂亮。我爱你。这后一句话是他顺嘴加上去的,此人一惯贫嘴聊舌,进了习艺所也改不了。我告诉小舅妈说:她是很漂亮。她说:是啊是啊。然后又笑起来:我漂亮,也轮不到他来说啊!后来她说,她虽然年轻,但已是老油子了。在习艺所里,学员说教员漂亮,肯定是没安好心。至于他说爱她,就是该打了。我没见过小舅妈亲手打过小舅,从他们俩的神情来看,大概是打过的。

    小舅妈还说,在习艺所里,常有些无聊的学员对她贫嘴聊舌。听了那些话她就揍他们一顿。但是小舅和他们不同,他和她有缘份。缘份的证明是小舅的画,她看了那些画,感到叵测,然后就性欲勃发。此时我们一家三口:舅舅、外甥和舅妈都在碱滩上。小舅妈趴在一块塑料布上晒日光浴,我舅舅衣着整齐,睡在地上像一具死尸,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小舅妈的裸体很美,但我不敢看,怕小舅吃醋。小舅的样子很可怕,我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敢,怕小舅妈说我们串供。我把自己扯到这样的处境里,想一想就觉得稀奇。

    小舅妈还说,她喜欢我舅舅的画。这些画习艺所里有一些,是李家口派出所转来的。搁在那里占地方,所里要把它丢进垃圾堆。小舅妈把它都要下来,放在宿舍里,到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小舅事发进碱场,小舅妈来押送,并非偶然。用句俗话来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舅早就被舅妈惦记上了。这是我的结论,小舅妈的结论有所不同。她说:我们是艺术之神阿波罗做媒。说到这里,她捻了小舅一把,问道:艺术之神是阿波罗吧?小舅应声答道:不知道是谁。嗓音低沉,听上去好像死掉的表哥又活过来了。

    我常到碱场去,每次都要告诉小舅妈,我舅舅是爱她的。小舅妈听了以后,眼睛就会变成金黄色,应声说道:他爱我,这很好啊!而且还要狂笑不止。这就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好。真觉得好不该像岔了气那样笑。换个女人,感觉好不好还无关紧要。小舅的小命根握在小舅妈手里,一定要让她感觉好。于是我就换了一种说法:假如小舅不是真爱你,你会觉得怎样?小舅妈就说:他不是真爱我?哪也很好啊!然后又哈哈大笑。我听着像在狞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进退两难,就该试试别的门道。

    那次我去看小舅,带去了各种剪报──那个日本人把他的画运到巴黎去办画展,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个画展叫作“2010──W2”,没有透露作者的身份,这也是轰动的原因之一。各报一致认为,这批画的视觉效果惊人,至于说是伟大的作品,这么说的人还很少。展览会入口处,摆了一幅状似疯驴的画,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连看五秒钟也会头晕;可巧有个观众有美尼尔综合征,看了以后,马上觉得天地向右旋转,与此同时,他向左倾倒,用千斤顶都支不住。后来只好给他看另一幅状似疯马的画,他又觉得天地在向左旋转,但倒站直了。然后他就向后转,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点冰水,一点东西也没吃。大厅正中有幅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头发都会直立起来,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无碍,那些长发披肩的金发美女立时变得像带尖顶帽的小丑。与此同时,观众眼睛上翻,三面露白,有位动脉硬化者立刻中了风。还有一幅画让人看了感觉五脏六腑往下坠,身材挺拔的小伙子都驼了背,疝气患者坠得裤裆里像有一个暖水袋。大家对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种种猜测,但有些宗教领袖已经判定他是渎神者,魔鬼的同谋,下了决杀令。他们杀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韦伯、威利斯,现在正杀世界卫生组织(WHO)里会画画的人,并杀得西点军校改了名,但还没人想到要杀姓王的中国人。我们姓王的有一亿人,相当于一个大国,谅他们也得罪不起。我把这些剪报给小舅妈看,意在证明小舅是伟大的艺术家,让她好好地对待他。小舅妈就说:伟大!伟大!不伟大能犯在我手里吗?后来临走时,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脚。他用这种方式通知我:对小舅妈宣扬他的伟大之处,对他本人并无好处。这是他最后一次踢我,以后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动了。

    当在我沉迷于思索怎样救小舅时,他在碱场里日渐憔悴,而且变得尖嘴猴腮。小舅妈也很焦急,让我从城里带些罐头来,特别指定要五公斤装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网兜盛住挂在脖子上,一边一个,样子很傻。坐在去碱场的交通车里,有人说我是猪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个。这种罐头是餐馆里用的,切成小片来配冷盘,如果大块吃,因为很油腻,就难以下咽。小舅妈在帐蓬里开罐头时,小舅躺在一边,开始乾呕。然后她舀起一块来,塞到小舅嘴里,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着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说:一、二、三!往下咽!塞完了小舅,小舅妈满头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对我说:小子,去打听一下,哪儿有卖填鸭子的机器。此时小舅嘴唇都被捏肿,和鸭子真的很像了在碱场里吃得不好,心情又抑闷,小舅患上了阳痿症。不过小舅妈自有她的办法。

    我舅舅的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讲出来的,但小舅妈也有很多补充:在碱滩上躺着时,他的那话儿软塌塌地倒着,像个蒸熟的小芋头。你必须对它喊一声:立正!它才会立起来,像草原上的旱獭,伸头向四下张望。当然,你是不会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妈。这东西很听指挥,不但能听懂立正、稍息,还能向左右转,齐步走等等。在响应口令方面,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转,他准转到右面;齐步走时会拉顺。而这些毛病它一样都没有。小舅妈讲起这件事就笑,说它比我舅舅智商高。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为一个生殖器,这个数字实属难能可贵。小舅妈教它数学,但它还没学会,到现在为止,只知道听到一加一点两下头,但小舅妈对它的数学才能很有信心。她决心教会它微积分。这门学问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没有学会。她还详细地描写了立正令下后,那东西怎样蹒跚起身,从一个问号变成惊叹号,颜色从灰暗变到赤红发亮,像个美国出产的苹果。她说,作为一个女人,看到这个景象就会觉得触目惊心。但我以为男人看到这种景象也会触目惊心。

    小舅妈还说:到底是艺术家,连家伙都与众不同──别的男人肯定没有这种本领。我舅舅听到这里就会面红耳赤,说道:报告管教!请不要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而小舅妈却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别瞎扯!我杀你干嘛。来,亲一下。此后小舅只好收起他的满腔怒火,去吻小舅妈。吻完以后,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来,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锐气,变得有点二皮脸,起码在舅妈面前是这样的。据说,假如小舅妈对舅舅大喝一声立正!我舅舅总要傻呵呵地问:谁立正?小舅妈说:稍息!我舅舅也要问谁稍息。在帐蓬里,小舅妈会低声说道:同志,你走错了路……我舅舅就会一愣,反问道:是说我吗?我犯什么错误了吗?小舅妈就骂道,人说话,狗搭茬!有时候她和我舅舅说话,他又不理,需要在脸上拍一把才有反应:对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说话。讨厌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个东西都叫作王二。小舅妈也觉得有点混乱,就说:你们两个简直是要气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几个了。

    我舅舅和小舅妈在碱场里陷入了僵局,当时我以为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小舅妈不懂得艺术;所以她就知道拿艺术家寻开心。假如我懂得什么是艺术,能用三言两语对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把小舅放出来。但我没有这个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来。

    刚上大学时,我老在想什么是艺术的真谛,想着想着就忘了东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场上绕圈子,他在一边给我数圈数,数着数着就乱了,只好走开;想着想着,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里坐在房顶上抽烟,把烟蒂一个一个地往下扔;这件事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我有恐高症。因为这个缘故,有些女孩子爱上了我,还说我像维特根斯坦,但我总说:维特根斯坦算什么。听了这话,她们就更爱我了。但我忙于解开这个难题,一个女孩都没爱上,听任她们一个个从我身边飞走了,现在想起来未免后悔,因为在她们中间,有一些人很聪明,有一些人很漂亮;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漂亮,那就更为难得。所谓艺术的真谛,就是人为什么要画画、写诗、写小说。我想作艺术家,所以就要把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没有想清楚。

    现在我还在怀念上大学一年级的时期,那时候我写着一篇物理论文;还在准备投考历史系的研究生;时时去看望我舅舅;不断思辨艺术的真谛;参加京城里所有新潮思想的讨论会;还忙里偷闲,去追求生物系一个皮肤白晰的姑娘。盛夏时节,她把长发束成了马尾辫,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一条有纵条纹的裙裤,脖子和耳后总有一些细碎的汗珠。我在校园里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树林里去坐。等到她在乾松针上细心地铺好手绢,坐在上面,脱下脚上的皮凉鞋,再把脚上穿的短丝袜脱下来放在两边时,我已经开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开始在她领口上的皮肤上寻找那种酸酸的汗味。

    据说,我的鼻子冬暖夏凉,很是可爱;所以她也不反对撩起马尾辫,让我嗅嗅项后发际的软发。从这个方向嗅起来,这个女孩整个就像一块乳酪。可惜的是,我经常想起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就匆匆收起鼻子来走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掂掂的半球形的味道,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忽然想起要赶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车;就这样走掉了。等下次见到她时,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用手里端着的东西泼了我一脸。那些东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烩豆腐,还有二两米饭。蒜苗的火候太过,变得软塌塌的。豆腐里放了变质的五香粉,有点发苦。至于米饭,是在不锈钢的托盘里蒸成,然后再切成四方块。我最反对这样来做米饭。经过这件事以后,我认为她的脾气太坏,还有别的缺点,从此以后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而想到:她可能还在想念我。

    在碱滩上,我想营救小舅时,忽然想到,艺术的真谛就是叵测。不过这个答案和没有差不多。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叵测”,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测。

    我舅舅陷在碱场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擅长爱情。假如他长于此道,就能让小舅妈把他放出来。在我看来,爱情似乎是种竞技体育;有人在十秒钟里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钟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时进习艺所的人,有人已经出来了,挎着习艺所的前教员逛大街;看来是比小舅长于此道。竞技体育的诀窍在于练习。我开始练习这件事,不是为了救我舅舅,而是为了将来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学聚会时遇到一个女人,她说她记得我,并对这些记忆做了一番诗意的描绘。首先,她记得世纪初那些风,风里夹杂着很多的黄土。在这些黄土的下面,树叶就份外的绿。在黄土和绿叶之间,有一个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灯芯绒里,病病歪歪地穿过了操场──此人大概就是我罢──在大学期间我没生过病,不知她为什么要说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来看,那就是在我去碱场之前的事。

    这个女人是我们的同行,现在住在海外;闻起来就如开了瓶的冰醋酸,简直是颗酸味的炸弹。在她诗意的回忆里,那些黄沙漫天的日子里,最值得记忆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绿叶;这些叶子是性的象征。然后她又说到一间小屋子,一个窗户。这个窗户和一个表达式联系在一起──这个表达式是2x2,说明这窗户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块有黑红两色图案的布罩住,风把这块印花布鼓成了一块大气包。气包的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窄床;上面铺了一条蓝色腊染布的单子。她自己裸体躺在那张单子上,竭力伸展身躯,换言之,让头部和脚尖的距离尽可能的远;于是腹部就深凹下去,与床单齐。这时候,在她的腿上,闪着灰色的光泽。在这个怪诞的景象中,充满了一种气味,带有碱性的腥味;换言之,新鲜精液的气味。假如说这股气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感到意外。但那间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时的宿舍,里面只住了我一个人。至于说我在里面干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得。这个女人涂了很重的眼晕,把头发染成了龌龊的黄色,现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过去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联系起来,很是困难。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间,又知道我的气味,对这件事我也不能否认。她还说,当时我一声不响,脸皮紧绷,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间精液狂喷,热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样。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记得自己是这样的爱尿炕;而且,如果说这就是爱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认。

    在学校里,有一阵子我像疯了一样的选课,一学期选了二十门。这么多课听不过来,我请同学带台对讲机去,自己坐在宿舍里,用不同的耳机监听。我那间房子里像电话交换台一样,而我自己脸色青里透白。系里的老师怀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验血。等到知道了我没有毒瘾后,就劝诫我说:何必急着毕业?重要的是做个好学生。但我忙着到处去考试,然后又忙着到处去补考。补到最后一门医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个死人,连问都没问,就放我Pass了。然后我就一头栽倒,进了校医院。我之所以这样的疯狂,是因为一想到小舅的处境,就如有百爪挠心,方寸大乱。

    在寒假里,我听说化学系有个女生修了二十一门课,比我还要多一门。我因此爱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她,手里拿了一束花。这是一个小四眼,眼镜的度数极深,在镜片后面,眼睛极大,并且盘旋着两条阿基米德螺线。她脸色苍白,身材瘦小,双手像鸟爪子,还有点驼背。后来才发现,她的Rx房紧贴着胸壁,只是一对乳头而已,而且好像还没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岁时一样单薄。总而言之,肚脐以上和膝盖以下,她完全是个男孩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有种学究式的兴趣,总问:为什么是这样呢?我告诉她说:我爱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爱别人。她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要爱我?为什么这辈子不想爱别人?我无言以对,就提议做爱来证明这一点。但正如她事后所说,做爱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假如我真的爱她,就该是无缘无故的。但无缘无故的事总让人怀疑。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不管谁说爱她都可疑。经她这样一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她听了扶扶眼镜说:为什么你又不爱我了呢?我听了又不假思索地马上又爱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这样拉起锯来。又过了一个学期,她猛然开始发育,还配了隐形眼镜,就此变成个婷婷玉立的美女,而且变得极傻。此时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对她也没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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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妈在碱摊上晒太阳,直到天色向晚。天色向晚时,小舅妈站起身来,往四下看看。夕阳照在她的身体上,红白两色,她好像一个女神。如果详加描写,应该说到,她的肩头像镜子一样反光,胸前留下了Rx房的阴影。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个松鼠尾巴──我怀疑身为外甥这样描写舅妈是不对的──然后她躬下身来穿裤子,我也该回学校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妈的裸体,以后再也没机会。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好好看看。

    说过了小舅妈,就该说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后来平了反,法院宣布他无罪,习艺所宣布他是个好学员。油画协会恢复他的会员资格,重新发给他执照,还想选他当美协的理事。谁知小舅不去领执照,也不想入油协。于是有关部门决定以给脸不要脸的罪名开除小舅,吊销他的画家执照。但是小舅妈不同意他们这样干,要和他们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没有重入美协,也没有去领执照,如何谈得上开除和吊销。但是小舅妈败诉了。法院判决说,油画协会作为美术界的权力机关,可以开除一切人的会员资格,也可以吊销一切人的画家执照,不管他是不是会员,是不是画家。判决以后,美协开会,郑重开除了小舅妈。从此之后,她写字还可以,画画就犯法了。现在小舅没有执照,小舅妈也没有照。但是小舅继续作画,卖给那个日本人。但是价钱比以前低了不少。日本人说,现在世界经济不够景气,画不好脱手。其实这是一句假话。真话是小舅名声不如以前──他有点过气了。

    说过了我舅舅以后,也就该说到我舅舅画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长了一嘴白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会大模大样地从人行横道上走过来,拉开车门说:王样,画!就把画取走了。顺便说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妈那么厉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这些画是我舅舅放在我这里的。假如红灯时间长,他还要和我聊几句,他说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见到他。我骗他说,我舅舅出家当了尼姑,要守清规,不能出来,你不要想他了;他纠正我说:和尚,你是说,和尚!然后替我关上车门,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实他也知道我在撒谎。假如他和我舅舅没有联系,能找到我吗?反过来说,我也知道那个日本人在说谎。我们大家都在说谎,谁都不信任谁。

    有人说,这个日本人其实是个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他有个黑人老婆,像墨一样黑,有一次带到中国来,穿着绿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弯,就在这时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当小舅逮去了。在派出所里,他们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劲地擦,没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来了。等到巴西使馆的人闻讯赶来时,派出所换了一个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装在给黑女人洗脸。那女人身高1米98,像根电线杆,说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强了一点。那日本人又有个白人情妇,像雪一样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发生了误会。人家把她逮进去,第一句话就问:好啊,王二,装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后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贴的,捏得人家泪下如雨;并且乱拔她的头发,怀疑这是个头套,一头金发很快就像马蜂窝一样了。等到使馆的人赶来,那派出所又换了一块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头发揪成水雷来美容,也有点怪。后来所有的外国女人和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挂个牌子,上书“我不是王二”。

    还有一天他们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领带,把我拽得离了地,兴高彩烈地说:好啊王二!你居然连装都不装了!我很沉着地说道:大叔啊,你搞错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来,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会儿,又给我整整领带,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个礼,然后假装走开了。其实他没有走开,而是偷偷地跟着我,每隔十几分钟就猛冲到我面前,号我的脉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终不慌,他也没敢再揪我。幸亏他没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们单位的人来找时,他们又得换块牌子:柔道馆。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舅舅还在偷偷卖画,很想把他逮住,但总也逮不到他。这一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时,我感到很兴奋,甚至勃起了。这说明我有小舅的特徵。我是有艺术家的天赋,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了。

    现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时候我的志向是要当艺术家,等到看过小舅的遭遇之后,我就变了主意,开始尝试别的选择,其中包括看守公厕。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厕是个墨绿色的建筑,看上去是琉璃砖砌的,实际上是水泥铸造的,表面上贴了一层不干胶的贴面纸,来混充琉璃。下一场大雨它就会片片剥落,像一只得了皮肤病的乌龟。房子里面有很多窄长的镜子,朝镜子里看时,感觉好像是在笼子里。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种消毒水。我在门口分发手纸,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消防水龙冲洗一次里面,把坐在马桶上的人冲得像落汤鸡。还有一件事我总不会忘记,就是索要小费,如果顾客忘了给,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连他的衣兜都扯掉。闹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人敢再不给小费。因为工作过于积极,我很快就被开除掉。

    还有一段时间,我在火车站门前摆摊,修手表、打火机。像所有的修表摊一样,我的那个摊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着走因为温室效应,坐在里面很热,汗出得很多,然后就想喝水。经我修过的手表就不能看时间,只能用来点烟;我修过的打火机倒有报时的功能,但又打不着火了,顾客对我不大满意。还有一段时间我戴着黑眼镜,假装是瞎子,在街上卖唱。但很少有人施舍。作为一个瞎子,我的衣服还不够脏。他们还说我唱得太难听,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后来我又当过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给小孩子听,他们听了反而尿不出;见到雇主回家,就说:妈妈,叔叔唱!然后放声大哭。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拖延了很多时间,来逃避我的命运。我终于长大了,在写作部里工作;我舅舅也从碱场出来了,和小舅妈结了婚。他还当他的画家。小舅妈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里当公关秘书。这说明我舅舅除了画画,我除了会信口胡编,都别无所长,小舅妈倒是多才多艺。有时候她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我舅舅的坏话。说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捣鬼,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令人头晕的画了;还说他身体的那一部份功能还是老样子,她每天要给它发号令,还要假装很喜欢的样子,真是烦死了。这些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嫁给小舅嫁亏了。但是每次通话结束时,她总要加上一句,这些话不准告诉你舅舅。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风,我就杀掉你!至于我,每天都在写小说。说句实在话,我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从碱场回来,心情烦闷,就去捣鼓电脑,想从交互网上找个游戏来玩。找来找去,没找到游戏,倒找到一份电子杂志,《今日物理》。我虽是物理系的学生,但绝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献──教科书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个例外,就是那本杂志。它的通栏标题是:谁是达利以后最伟大的画家──W2还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纪末一种个人电脑,已经完全过时,一块钱能买五六台。那篇文章还有张插图,上面有台486微机,屏幕上显示着我舅舅那幅让人犯疝气的画。当然,它已是画中画,看上去就不犯疝气,只使人有点想屙屎。

    等你把这篇文章看完,连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个世纪末开始,有人开始研究从无序到有序的物理过程,这种东西又叫作“混沌”,用计算机模拟出来,显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罗集,放大了像海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顺便说一句,曼德勃罗集不会使人头晕,和小舅的画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是该文作者发明了一种名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图,让人看了以后晕得更加厉害。简单地说,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还便宜的破烂电脑,就能作出小舅的画。任何人知道了这件事,看小舅的画就不会头晕,也不会犯疝气。很显然,小舅妈知道了这件事后再看小舅的画,也不会性欲勃发。这篇文章使我对小舅、小舅妈、艺术、爱情,还有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叫“掰开屁眼放屁,没了劲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网上找游戏,一切就会是老样子,小舅照样是那么叵测,小舅妈还对他着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么还玩游戏呢?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给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关部门──不管怎么说,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关部门马上作出了反应:小舅不是居心叵测,他画的是依呀啊拉集嘛,关他干嘛──放出来吧。有了这句话,我就驰往碱场,把一切都告诉小舅和小舅妈。

    小舅妈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对不起,王犯,让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给你要点补助吧。你也不用犟着说你爱我了。小舅听了我的话,变得像个死人,瘫软在地上。听到小舅妈最后一句话,他倒来了精神,从地上爬起来说:报告管教!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妈听了,眼睛变成金黄色,对我狞笑着说:你听到了吧?咱俩快把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揍上一顿!但还没等动手,她又变了主意,长叹一声道:算了。别打了。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了。这似乎是说,假如小舅继续叵测,他就不可能真的爱上小舅妈,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爱也非常的过瘾;假如他不再叵测,就可以爱上小舅妈,此后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爱也是很烦人的了。小舅妈和小舅从碱场出去,结婚、过日子,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个作家。我还在思考艺术的真谛。它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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