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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冰川

    1

    回到果丹房间,马格没有坐下,主动要求洗个澡。果丹出来之前已为他准备了好几壶热水,路上她还为他买了全套的运动装,袜子和内裤,都是最大号的。马格所有的衣服都得洗,甚至煮,那地方虱子多得数不清,吃饭时她已注意到马格坐卧不安,他浑身不时地乱颤,以致让果丹也觉得身上痒起来。想想马格身上那些健康的小动物虽然可笑,可每天也真是够他招架的,马格倒不会无事可干。

    马格进了卫生间,脱掉身上的衣服,统统脱下扔出来,只剩下了条内裤捏在手中。

    “裤衩,还有裤衩呢。”果丹说。

    “裤衩就算了,我自己洗吧。”

    “不行,虱子全在裤衩上呢,得煮。”

    “上面还有别的东西。”

    “有什么也得煮。”

    马格胡乱洗了一下裤衩,也不知洗净没有,粘粘糊糊就扔了出来。果丹在牛粪火上坐了半桶水,马格所有的衣服都在里面。

    马格焕然一新出来,穿着果丹买的运动装,看见果丹在煮衣服,就对果丹说:

    “你这儿守着太阳没热水,每天要洗澡得烧多少牛粪,也不方便,怎么不安个太阳能热水器?”

    “想是想过,哪儿那么容易。”果丹搅着衣裳。

    马格低头看煮在火上的衣服。

    “你看什么呢?”

    “差不多了,你别赶尽杀绝呀。”

    “干嘛,你还想留作纪念。”

    “没它们我会寂寞。”

    马格擦着湿头发,“我来吧。”接过果丹手里的棍子。

    “嗯,肉味儿都出来了。”马格说。

    “恶心死我了!”果丹捂鼻子闪开了。

    煮完了洗,卫生间是水的声音。马格躺在沙发上,喝着茶,想起藏青马。马还在公安局的马厩里,不知怎样了。想想这些天,像做梦一样。

    一切收拾停当,果丹也洗过了,天已不早,果丹说要早点休息。马格要果丹推荐给他一本杂志,果丹随手递给马格一本,疲惫向马格交待了两句,让他也早点休息。

    果丹关上卧室门,马格放下杂志,屋子里一股有一种类似檀香的味道,果丹留下的。马格扭头看看果丹的房门,窗上挂着绿色窗帘,透着灯光。马格关上灯,头枕在两只手上,很快果丹房间的灯也关上了。马格出神地想着什么,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很快进入梦乡。

    他们都起得晚。果丹发了一夜烧,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她是老毛病了,不能着急,一着急说上嗓子,扁桃腺发炎。昨天她就感觉不适,夜里发起来。马格说他包里有消炎药,果丹吃药不行,得去医院打针,每次都是这样。果丹做完了早点,让马格吃上,然后去了医院。马格无事,来到卫生间,他想起太阳能热水器的事。他到了外面看了看房顶,在他看来这事十分简单,就是一个上下水问题,在房顶上放一个油桶,注上水,让高原的太阳晒一天,晚上随便用。另外厨房和卫生间也应该装修一下,其码地面和水池子应铺上瓷砖,这些都是起码的。他轻车熟路,这几年他主要是在建筑工地,对房屋的构造、设施、功能有着职业般的敏感,尽管他住正经房子的时间少而又少。说干就干,等果丹回来他就去镇上,买些必要的东西。

    现在,他拿出包里的盒尺,在卫生间边目测边量着,进行着简单的设计,在纸上记下什么,算计着用料,瓷砖数目,多长水管,弯头,水龙头,喷头,必要的工具以及所有的细节。像所有一程设计师那样,他脑子里已出现了浴室的蓝图,他甚至看到果丹第一天洗上太阳能浴的情景,饱含阳光的水流到她身上,富含矿物质,不用担心水用完了。女人是水做的,水是女人最亲近的衣裳,女人要是做了牢可就糟透了。

    2

    果丹打针回来,已近中午,她又买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坐下喘气。马格给果丹倒水,问果丹打针了没有,果丹点点头,让马格把药帮她拿出来。果丹服了药,歇了会儿,努着劲儿站起来,抖擞精神,从地上挑了几样菜去了厨房。马格对做饭实在不在行,只能给果丹打下手,他说下点儿面条就可以了,果丹说那哪行,你刚出来怎么能就让你吃面条。马格笨手笨脚,不够果丹废话的,嗓子本就疼痛难忍,果丹叹了口气,让马格不用管了,把马格推出了厨房。果丹头飘飘然的,像在雾里,只要稍一松懈就能晕过去。她本打算弄四样菜结果弄了三样实在撑不住了,勉强弄了个汤,到了外屋沙发上就躺下了。马格放好桌子,拿出碗筷杯盘,倒上酒,摆好椅子。

    “你先吃吧。”果丹有气无力地说。

    “我等会儿你。”马格说。

    “别等了,我喝水都费劲,什么也吃不下。”

    “你光为我做的呀?”

    “你快吃吧。”

    “要不,我喂你点儿?”

    “别烦我了。”

    马格两手拿着两只杯子,对果丹道:“这杯是你的,这是我的,就算咱俩碰杯了,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果丹一点精神也没有,并没有笑:“你别逗我了,我笑都没劲儿。”

    马格吃过饭,收拾停当,果丹到里屋休息。下午马格到了镇上,看看有没有他要的东西。一出门看见成岩和黄明远正向果丹这里走来,马格站住了。

    “果丹在吗?”成岩问马格。

    “在。”马格说。

    “还发烧吗?”

    “打完针好点,现在正在休息。”

    他们进了果丹的房门,马格向镇上走去。

    晚上,果丹又发起高烧。果丹在床上只喝了几口粥,难以下咽,马格使劲鼓励果丹,果丹才又喝了几口。马格一直守在果丹床前,讲一些笑话儿,不断地给她拧湿毛巾。果丹烧得面若桃花,你发起烧来非常青春,马格说,拿来镜子让果丹看,果丹看着镜中的自己,的确十分鲜艳好看。我不是笑话你吧,果丹把镜子放到一旁。退烧药起了作用,果丹体温降下来,眼睛变得十分清澈起来。马格要果丹早点睡,果丹说睡了一天了。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吧,你听就行了,想睡了你就睡。”马格说。

    “你讲到哪块了我都忘了。”果丹说。

    “讲到还阳界了。”

    “噢,对,对。”果丹想起了什么,有了些精神。

    很快果丹被马格的故事吸引了,讲道那个神秘的喜欢原始生活的女人,果丹睁大了眼睛,坐起来,不住地提问,像好人一样。

    “她杀了人,到还阳界避难?”她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人们都不大相信,谁也不知道她来还阳界干什么。她只跟我说过她的一些经历,她是学美术史的,云南人,到还阳界寻找史前岩画,体验原始生活,你别说,后来她真的发现了岩画。她带我去看,给我讲了半天原始艺术,她很有点儿学问。”

    果丹聚睛会神,非常安静。

    “她骑在我脖子上一直临摹到傍晚,后来我们在水边做爱。想听我们是怎样做爱的吗?”

    “不想听。”

    “听听吧,这有助于你的写作。”

    “讨厌。说别的。”

    “队长完全默许我同她的关系,我到还阳界时队长对女人已完全绝望,他希望我能了解到女人什么,那时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想女人能给他生个孩子,他很困惑自己一直很卖力气,女人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让我把这一点了解到,我问了女人,得到了答案,我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对队长意味着什么。直到队长决定围猎那头野猪,他刺中了野猪的咽喉自己也倒下了,我才明白,队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死不冥目,不让人们埋他,就放在山顶上,让鹰把他啄空。七天以后,我们为队长下葬,把女人也叫来了。”马格没再讲下去。

    “女人还在还阳界吗?”果丹问。

    “应该还在吧。”马格含糊地说。

    “有机会我一定去趟还阳界。”

    “我带你去吧!”马格兴奋地说。

    “现在还不行,过了赛马会再看吧。”

    “好,等桑尼一来,我也可以平反昭雪了,我给你当向导,你长期雇用我吧,我给你当秘书,男秘书,女作家和她的男秘书。”

    “你胡说什么!”

    “男秘书怎么了,就许有女秘书?将来我也要写一部书,就叫女作家和她的男秘书,拿地摊上去卖,准保畅销。”

    “胡说!不听你说了,我要睡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

    3

    第二天果丹抱病参加局里的例会,马格骑车到了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水自来水管、喷头、水龙头,弯头,角铁,镙司、小型太阳能锡盘,就地进行了粗加工,然后他到了农贸市场。经过讨价还价,从一个四川人的摊上买了一只不算大的汽油桶,摊主帮他绑在车上,服务热情周到,马格满载而归。

    果丹已经回来,出诊的大夫刚走,果丹躺在床上听见铁管和油桶的落地声,马格进屋,果丹问马格什么东西。马格问果丹听出什么东西没有,果丹说像是铁桶和水管子的声音。

    “你病好了就能洗上太阳能热水浴了。”马格说。

    “你要装太阳能?”

    “对。”

    “你会吗?”

    “不会,试试。”

    “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想装?”

    “你行吗?”

    “东西我都买齐了。”

    “真的?!花了多少钱?”

    “等你洗上淋浴我们再结帐,连工带料,对半开,这是规矩,到时一起跟你算。”

    “你一个人就能装?”

    “实在需要时我得反雇用你一下,我会给你一份工钱。对了,你现在最好就帮我个忙,我需要一些工具,搬子,钳子,钢锯,锉刀,最主要的是要有一个电钻,你能想办法搞到吗?要不就得去买。”

    “谁那儿会有这些东西?”

    “司机那儿一般有,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

    “现在就要吗?”

    “你要是能动,就去一下,我跟你去。”

    果丹下了床,披了件风衣,带马格到了司机丹增加措那儿,丹增一听装太阳能来了精神,别的他都有,就是没电钻,丹增说他可以搞到,回头送过来。

    马格有了工具,下午就开练了。果丹今天好些了,中午吃了一碗面,下午还有些低烧,不过感觉好多了。她看着马格叮叮当当的劳动,那种熟练和入迷劲儿还真像个地道的师傅。果丹帮不上什么忙,眼看天黑前支架就做好了。尽管马格谈到过他劳动的经历,干过各种活儿,但在果丹眼里马格始终没形成过一个劳动者的形象,今天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现在,从他的熟练程度还看到了过去他干活的身影。果丹没进过工厂,对工人的劳动是陌生的,现在看到马格劳动感到十分新奇,她对劳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尊敬。好几次她站在门口叫道:

    “马师傅,歇歇吧,喝口水?”

    马格就说:“不累不累,这算什么。我敢打赌,你这是样板工程,只要你一洗上淋浴,瞧着吧,我在卡兰就有事干了,到时我还得收徒弟呢?”

    “还真是,马格,活儿要多了你可以成立个包工队!”

    “你以为。”马格十分得意。

    果丹因为激动咳了起来,赶快回屋里喝水。

    饭后马格要继续干,果丹说:“别干了,明天再干吧,那么急干什么。”

    马格说:“你不知道,干活儿的人都有个毛病,想一气干完了。”

    果丹说:“晚上吵人,明天再说吧。”

    晚上无事,果丹依在床上,把一本她没看完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递给马格,说:“我眼睛眨,你读我听,你顺便也看点正经八百的书。”

    马格说:“白天我给你干活儿,晚上还给你念书,你行呀,赶上周扒皮了。”

    果丹说:“我不是嗓子疼吗,要不我就给你念了,行,我先念一会儿。”

    马格说:“我念,但我得有个条件。你躺在床上舒舒服服,让我坐床下,你给我腾点儿地方行吗?我也累了一天了。”

    果丹犹豫,“真烦。”她说,向里挪了挪,马格上了床,同果丹一起靠在床头上。马格问端着书。“从哪儿念?”马格问。果丹翻到她看的地方,马格念起来,开始有些不知所云,后来发现挺有意思,忽然马格声音高起来:

    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像一条狗上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儿。

    “下体的气味儿?”马格重复了一下,耸耸鼻子。

    “行了,你烦不烦呀,快念。”

    “我觉得这本书有点黄。”

    “你念不念了?”

    马格继续念起来,不再中断。这是一本奇妙的小说,非常坦率。外面起风了,风刮得窗棂沙沙响。果丹向上拉了拉毛毯,屋里除了原来马格喉音很重的声音,又加上了阵阵风声。果丹听着两种声音,辨别着它们的不同,风声像大提琴的蜂鸣,舒缓,时高时低,马格的声音有种特别的东西。书的内容已无关紧要,这种时刻,在海拨四千米的西藏无人区的边缘上,一个男人用笨拙的声音给病中的她读米兰。昆德拉,这个男人并非她的情人、丈夫,而是一个比她小八岁的男人,他要求同她靠在一起,这一切是如此的奇妙,有点超现实的味道。她喜欢他,就像喜欢达利的画,达利把幻想植入了现实,超越了现实,她也一样,她与马格此刻的空间比例无疑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绘画。她更愿把他看作一个孩子,虽然他的见识并不比她少,甚至更多一些。当然,在精神上她显然又比他意识到的多,大量的阅读构成了她的远方,同时也构成了她的虚无。第十三章

    4

    阳光四射,马格戴着果丹的太阳镜,在房顶上叮叮当当。太阳镜架在马格鼻梁上,是果丹的主意,马格的样子十分可笑。他在安装铁桶的支架,司机丹增一早就送来了电钻,马格电钻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前后排房的四邻,整个文化局都能听到这里的钻声。人们纷纷推开房门,翅首张望,不知果丹这儿在干什么。

    黄明远与果丹住一排房,昨天他就发现了马格推了一自行车管子铁桶太阳能锡盘之类的东西进来,不知道马格要干什么,现在蜂钻惊动了他。文化局还从没出现过这么尖厉的声音。人们三三俩俩出来,神色严峻,果丹太过分了,闺屋藏盗不说,还要大张旗鼓过日子?局里是不是也应该管管了?成岩怎么这么窝囊废,就没点儿表示?这不像成岩的性格。他们又没结果,他又有什么办法。也有人从现实角度出发,这家伙儿会装太阳能热水器倒不错,回头我也雇他装一个,那可解决大问题了。

    这家伙你别说有点儿绝的,能把果丹迷住不是简单人物;瞧着吧,这回他在文化局有事干了,我得看看他装得怎么样,不成我也来一个。你过去看看,你们平常关系不错,干嘛非为了成岩,这年头谁为谁呀。

    果丹当然不知道人们具体议论什么,但她知道电钻声意味什么。自从她收留了马格她与人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最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发生了,人们感到吃惊、意外,愤愤不平。不仅如此,她大胆的举动灯光般照亮了人们日常单调、乏味的生活,它受到果丹的挑战,人们的道德水准突然一下空前提高了。没人再到她这里串门,但她这里却成了人们高度关注和议论的焦点。总之人们的生活有了内容,成岩的房间门庭若市,直到他有一次愤怒地赶走了前来打抱不平的人。人们过于亢奋了,亢奋得有点不正常,显示出某种复杂阴暗的心理满足。也没有再敢向成岩提及此事。热水器的安装、钻声的尖啸一方面让人们更加愤怒,一方面也使像孙雨梅这样的人走过来,主动和果丹打招呼。

    果丹正站阳光下给马格当下手,看见了孙雨梅非向她走来,果丹多少有些意外。这是许多天来除成岩和黄明远看过她一次,第一个人到她这里来的人。孙雨梅,来自江苏一个小城的姑娘,身材姣小,长了一脸雀斑,嘴很碎,在民俗报当编辑,平时常到果丹这儿来。孙雨梅话多,表情像麻雀一样跳来跳去,嘘寒问暖,大惊小怪地夸奖你,绕了许多弯子才转到正题上,问果丹是不是在装太阳能热水器,装一套费不费事,得需要多少钱?多少我果丹她还真说不上来。孙雨梅开始夸奖马格能干,比这儿的人强多了。“完了能让他帮我装一个吗?”孙雨梅无比亲切地说。这时一个镙司刚好从房顶滚落下来,队些砸在孙雨梅头上。果丹捡起来,扔给了马格,对马格说:“这是我们这儿小孙,小孙也想装一个。”孙雨梅本笑脸相迎,称马格“马师傅”,问这问那,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主要是一个钱字,马格说:“您看我这儿正忙着,完了您跟我一块上街买去行不行?”孙雨梅高兴得答应跳了,就怕以格买材料时黑她一道。

    马格一整天都在房顶和顶棚里,这是两个人干的活,他那么大个子一会儿房顶,一会儿顶棚里,搬着梯子屋里屋外跑。固定注水桶的支架是整个工程关键,防风,还不能让房顶漏了。这天下来马格真觉得累了,他缺个帮手,你能让果丹钻顶棚或上到房顶吗?果丹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比如递个什么东西,东西掉了给扔上去,而且还老扔不准,不过也算帮了大忙,不然马格不得下来。

    马格日以继夜,一定要明天让果丹洗上太阳能浴。明天是卡兰群艺馆落成典礼的日子,晚上举行盛大舞会,果丹是不能不参加的,她是卡兰舞会的发起人之一。晚饭后马格不停果丹劝阻,开始夜战,屋顶上焊接的蓝光照耀了卡兰的夜空,文化局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感受了耀眼的强光。

    太阳能的安装,使高原的太阳有了新的意义。藏北日照充足,晒了一天的水到了晚上温暖如同在夜晚的阳光中。浴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浴室,打开龙头,温暖的水如阳光的水用之不竭,源源不断,果丹仰着脸让水流通过周身,甚至感觉已进入体内。和这里的地热温泉还有所不同,温泉不富含阳光,与人们日常的时间无关,而太阳能浴像魔术一样收集了白天的阳光,在夜晚供人使用,它是白天对夜晚诗意的表达。这样的沐浴,足以使白天一个疲惫的女人在晚上焕然一新。

    5

    卡兰群众艺术馆坐落在镇北,离文化局不到两百米,外观是典型藏族风格,由富含云母的岩石构成底座,色彩对比强烈,以白色为基调,屋宇和窗楣是降红和纯黑的装饰色,室内装饰同样有着鲜明的民族色彩,墙上饰着挂毯,帷幔,内地艺术家关于西藏风情的油画,西藏的唐卡,同时又是现代化的,音响、声光电采用了最新标准,流行一族,舞厅之华丽、四周廓内的壁灯、沙龙酒吧式的格局,顶部球状旋转的射灯使人很难想像这是世界屋脊,大草原无人区的边缘。

    成岩、果丹、黄明远为代表的大学生在八十年中期陆续来到西藏,来到卡兰,带来了内城市的生活方式、趣味,格调,当然也带来了舞会。最初的舞会规模很小,只局限在文化局一个简易的活动室,间或有一些藏族姑娘和小伙子闻讯加入进来。后来文化局的舞会影响越来越大,街上开了舞厅。群艺馆落成,牵动了卡兰各界人士,机关职员,官员,记者、教师,商界人士、民间艺人、艺术学校学生。藏汉已不易分清,着装完全时尚化,事实上成为一次卡兰现代社会群体的检阅。乐队是专业化的,由地区文工团承担,穿黑色西装,打着领结,器乐闪光锃亮,崭新如初,奏着一支支火爆或优美的舞曲。蹦迪令全场人攒动,华尔兹使人彬彬有礼,有点儿中世纪宫庭舞的味道。古典与现代,传统与新潮在这里溶为一炉。只要欢乐,卡兰悉数接受。

    舞会开始了一段时间果丹偕同马格到场。果丹刻意打扮,头发做得很短,露出颀长的颈,一条丝绒长裙和高跟使她修长玉立,同马格的身材十分般配。马格穿了一件蓝格衬衫,身材挺拨,他与果丹第一次双双在公开场合露面,人们的目光投向了他们。连拉萨的朋友们也来了,他们都认识果丹,可果丹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到了卡兰,往年他们一到卡兰,果丹早就被他们拉去喝酒了。他们在一侧的沙发隔间里喝着饮料,成岩叼着烟斗,同抽象画家刘一惟,诗人杜默聊着什么。果丹还看见了吴婷婷,吴婷从上海休假回来了,果丹居然也不知道,以前她早到她这儿来了。

    果丹要马格稍等她片刻,马格要果丹不用管他。果丹说她去去就来,让马格一定在这儿等她。马格向旁边闪了闪,点上烟,注视着舞池的人群。果丹向成岩那儿走去。

    快到众人跟前了,吴婷婷才象突然看见了果丹,大声喊叫起来,拉住了果丹的手:

    “原来是你呀,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可越来越漂亮了,什么时候改的发型?”

    “你回来怎么也不到我那儿去?”果丹说。

    “哎呀,一回来就高原反应,一直就没出屋。”

    刘一惟和杜默已经起身,随时准备招呼果丹。

    果丹走向他们,握手,打趣,像过去见面一样。

    杜默说:“我们今天跳什么,三步四步,现在我都行了,我先向你预约了。”

    “我要同果丹来段恰恰。”刘一惟比划了一下。

    黄明远把一听可乐递给果丹,请果丹坐下。大家都要果丹坐下。

    果丹说:“今天我不能陪各位大侠了,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们,你们不来看我,我得看看你们,我的朋友还在那儿等我,如果我不陪他,他就一个人。”

    “让他过来嘛。”杜默说,“让我和一惟也见见你的新朋友。”

    “是呀,一块过来聊聊。”

    果丹说:“你说呢,老成?”果丹问成岩。

    “随便。”成岩说,吐了口烟。

    果丹说:“你能请他过来吗,看在上帝的份上?”

    黄明远站出来解围,“果丹,我请马格过来,你看好吗?”

    果丹没理黄明远,她讨厌这个变色龙式的人物。

    黄明远正要去被成岩拦住。

    “他在哪儿?”他问果丹。

    果丹指了指。成岩起身,把烟斗放在茶几上,高挑的身驱向舞厅中央走去。

    人们把果丹拉着坐下,果丹向杜默和刘一惟讲着马格的情况,当然也是说给别人听的,她收留马格完全是出于师生之谊,她和他的关系完全是正当的。她义正词严。

    “公安局居然认为马格的马是偷来的,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果丹正说着,成岩回来了,一个人,没有马格。

    人们再次紧张起来。

    “他不过来。”成岩说。

    “你怎么说的?”果丹想说,“你是诚心诚意邀请的吗?”但没说出来。

    “你跟我一块去好吗?”

    “他已经走了。”成岩说,坐下了。

    果丹满腹狐疑,又十分不安,不知成岩跟马格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她想再问问,又不便多问。

    杜默说:“你的朋友看来够神秘的,我倒真想见见,回头我一定去你那儿拜访他,请你跳个舞吧,我可等你半天了。”

    果丹接受了。已经无法拒绝。旋转。滑进舞池。

    后来是蹦迪。所有人都上场了。

    球状射灯闪电的灯光打在一张张迷离的脸上。

    6

    果丹回来时马格已在沙发上睡下。

    果丹看到马格睡得如此深沉,心稍稍安了一些。她与成岩跳舞时又问了一次成岩,成岩叙述了事情有经过,很简单,我请他过去坐,我说已经把酒给他倒好了,但马格谢绝了。他说今天很累,到这儿看看就准备回去了。她问他就没再说别的,他说,我大概说了句对过去的事表示歉意的话吧。就是这么简单。他们旋转。一支很慢的曲子。是她和他保留的舞曲,只要这支曲子一响,就是她和他的,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曲子。"我爱你"他说。他看着她。她不说话。跳舞。心很乱。

    现在她年看着马格,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马格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过了一会他起来了,进了浴室,太阳能虽然完工了,但只是简单的完工,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此外地面应铺上瓷砖,可能的话墙壁也应铺上。还得去镇上。他正要出门,果丹起来了。果丹要马格吃完早点再去,马格说一会就回来,回来再吃。

    “不用这么急,你休息两天再干嘛。”果丹说。

    马格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没事,我不累,我这人还怕累呀,我回来吃。”

    “拿上钱。”果丹喊道。

    “我这儿有。”

    快两个小时了,马格还没有回来。

    成岩来了。果丹有些意外。

    “马格呢?”成岩问。

    “去镇上了。”果丹说。

    “中午我想请马格,还有你,我们三个吃顿饭。我也刚从镇上回来,买了此东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同意,恐怕得你来,我做饭的手艺你是知道的。”

    “我问问马格吧。”果丹说。

    “马格的问题可能会很快解决,我请他吃饭也是想表示我的歉意。”

    果丹叹了口气。昨天他们跳舞时成岩已表达过他的悔意,他讲述了那天马格把他抵在墙上,让他感到奇耻大辱的经历。她了解他,他不是能受得了这种侮辱的人。总之也是事出有因吧。他现在承认他的作法太过分了,还能怎么着呢?

    “那我就先走了,马格回来如果答应,你就先去我那儿,好不好?”

    马格骑藏青马回来。当他高视阔步穿过文化局大院时,不少人看到了他。他看上去像个盐贩子,马背上驮着两个编织袋,不认识他的人真要以为他是盐贩子。马格早晨先到了公安局,去看他的藏青马。马格在公安局门口登了记,说明自己的情况,到预审科汇报最近的表现。他被放行了。预审科的人见了他有些惊讶。马格带来了湿漉漉的青草,想去喂喂藏青马。藏族民警面面相觑,没人表示反对,怎么能反对一个对马有如此深情的人呢?马格被一名警察带着,来到马棚。藏青见了马格,咴咴地叫起来,马格与藏青马紧紧拥抱!拿青草一缕一缕喂它,藏青马边吃边扬起头不时蹭马格的脸。警察大为感动,说去请示一下,如可能就让马格带回藏青马。不一会儿,警察就回来了,向马格一挥手,行了,带它回去吧。

    马格始料不及,觉得太神奇了!他们来到街上,马格跨上马,藏青马一下就撒了欢儿,很快就冲出了镇子,冲向草山,又飞临下去。草原天高野阔,马也像人一样,一旦获得自由,就像重新获得了生命,它要展示它的自由,生命,它几乎要飞起来了。

    “得了得了,别跑了,歇歇吧。”

    马格气喘嘘嘘,藏青马就是不肯停下来,一直跑到了湖边。

    7

    果丹听到动静,一出门看到马格和藏青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格先喝了一碗凉水,然后才开始吃东西。马格讲起在公安局的奇遇,十分兴分,兴奋得像个孩子,仿佛他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果丹为藏青马提来水,藏青马饮水,喷了果丹一脸,果丹大叫:“你这家伙,我喂你水,你倒喷我,真会欺负我!”

    马格说:“它那是喜欢你。”

    过了一会果丹才提到成岩来过的事。

    马格愣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奇怪,昨天他就要请我过去喝酒,他怎么突然变了?”

    “昨天是我叫他去请你的。”

    “我想到了可能是你。”

    “你为什么不过来?”

    “你说我过去干嘛,我算干什么的?”

    “你是我的朋友,卡兰有个规矩,无论谁来的朋友,都是大家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吗?有一点果丹你应该记住,我是个盗马贼,假释犯,你的打工仔和讲故事的人,但唯独不是你的朋友,我不是艺术家、诗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

    “我并没低看自己呀,我可能还是你的情人。”马格自嘲地笑道。

    “你又胡说!”

    “你说我低看自己了吗?我没有,我还想入非非呢。”

    马格把牛奶喝净,用毛巾擦了把脸。

    果丹说:“成岩等着回话,你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

    “你要是不想去,我觉得也不一定非要去。”

    “行了,果丹,你去告诉他,我非常感谢他。”

    果丹走后,马格把瓷砖往浴室搬运,用水浸泡上。然后开始调胶。

    有人敲门。马格开了门,看见孙雨梅站在门外,马格请孙雨梅进来。孙雨梅是来参观太阳能的,问马格何时能给她去装,马格说这不正忙着,得等这儿的活完工,瓷砖什么的都铺好了,还有厨房呢。孙雨梅大惊小怪,夸奖了半天马格。一口一个马师傅。马格也是有意炫耀,与孙雨梅侃侃而谈。

    8

    诗人的房间有两类,一类杂乱章,脏得像是狗窝,一类幽暗整洁,书香扑面,装饰得像个艺术殿堂。成岩属于后者,一帧诗人在湖边的背影巨幅油画挂在墙上,深蓝的底色,画面开阔,深邃,天很低,明暗对比出湖面、远山和黑海般的翻卷的云。另一侧墙上是西藏民间工艺品,几块玛尼堆石片,极富形式感,彩绘在石刻经文非一般民间工匠的手笔。不过这间屋子除了巨幅油画,最醒目的要算是一架完整的牦牛头饰物,牛头除了肉被剔除,毫无损伤,两只飞檐般的巨角刻着六字真言,空洞的牛眼、鼻孔、嘴巴骷髅王般地透视着死亡的威仪,没有人不被这种死亡震慑。马格盯着牛头半天没动地方,他想起了死去的队长暴尸七日的骨头。

    酒菜已经上桌,果丹系着围裙忙里忙外,使人想起昔日果丹与诗人的情景。

    落坐后,成岩给马格满满倒上一盅白酒,倒完后递给马格时马格推开了。

    “我不喝白的,这果丹知道。”

    “是,他是不喝白酒,连红酒也不喝,他只能喝点啤酒。”果丹解释道。

    换上啤酒。果丹喝红的,成岩喝白的,三个人一齐举杯。

    成岩说:“听果丹说了不少你的事情,我们应该是朋友,不过现在也不晚。有一点我们其实很相似,我十五岁就出来闯荡,许多年漂在外面,干过各种苦力,我们应该有共同语言。只是相似的人往往也容易成为敌人,不过一旦成为朋友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我做得过分一点,我连喝三杯,你看如何?”

    成岩喝净了三杯,脸色通红,眼睛也红了,他喝酒是上脸的。

    “你看我呢,果丹?我这是啤酒,要不我也喝白的?”马格问果丹。

    “不用不用,”成岩说:“你就一杯啤酒吧,一口喝净。”

    果丹说:“喝两杯啤的吧。”

    马格连喝了两杯啤酒。

    一切就这么扯平了。

    成岩脸红但毫无醉态,显示出长者风度,“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成岩说,“是朋友就有朋友的样子,马格,我这个局长助虽说不上是个官,但在这儿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你想不想留在文化局?”

    马格和果丹都显出专注的神情,不知成岩要说什么。

    “如果你想留下,我跟局长打了招呼,可以留在文化局做些事情,现在这里也缺人手,待遇可与援藏人员完全相同,这儿的空房还有,你还可以有一间宿舍。你看如何?”

    马格没说话,倒是果丹很激动:“真的老成,这能行吗?”

    “我想可以。”成岩说。

    马格不知成岩在想什么,难道仅仅是为把他从果丹的房间引开?他当然不打算留下,已经没有意义。他喜欢果丹,但舞会以后他才发现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他认为走出看守所回果丹这里时,果丹是有一种承诺的,至少可以认为她与成岩的关系彻底结束了。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感到痛苦来临,他不承认这种痛苦,他否认自己想与果丹如何如何,这是荒唐的,不可能的,但心里为何如此痛楚?他埋头干活,事实上是在回避内心的暗潮汹。他装作无所谓,还在跟果丹开玩笑,情人之类的云云,其实他心里十分绝望。他又不能表露出来。他对果丹有了新的认识。他除了在内心嘲笑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其实他应该离开此地了,干嘛还要把活干完呢?

    他向成岩表示感谢,看看他还有什么。他觉得果丹的反应非常可笑。他留在这里工作?像什么?开什么玩笑?他吃饱撑的?难道我真是来这儿找工作的?果丹,你真把我当成孩子了?马格感到愤怒,果丹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乏味?

    忽然说起了无福,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成岩这次把无福认真夸了一顿,说元福是个有进取心的人,诗也写得有特点,主要他不甘于现状,这点尤为可敬。果丹也说了元福如何朴实可爱,为人热情,总之夸奖元福似乎是在哄马格高兴。马格提议干了杯中酒。他还要干活,活干了一半,胶都调好了。

    “这么急什么,”成岩说,“你很快就是这里的人了,来日方长。”

    “我得跟果丹算工钱呢,我不是白干。”马格说半认真地说。

    “多少钱?”成岩大笑。

    果丹沉默不语,她听出来了,马格并非完全玩笑话。

    马格起身。成岩提议他们应该哪天出去玩一次。

    “你到卡兰还哪儿都没去过,”成岩说,“别着急干活,就明天吧,果丹,我跟局里要个车,我们去诺朗冰川吧,你不也没去过吗,我也算尽一次地主之谊,我和明远去过一次,诺朗冰川美如仙境,那儿还有个湖,我这幅画就是明远在那儿给我画的。”

    果丹又一个没想到,成岩今天的确有些反常。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幅画。

    “听说那儿不太安全,”果丹说,“去年有个考察队死了人,还是别去那儿,换个地方吧。”

    “你说呢,马格?”成岩问。

    “的确很美,”马格看着画,若有所思,回过头:“非常感谢。”

    “好,我这就去联系车。”

    马格与果丹回到房间。马格继续干活,果丹说头疼,让马格也休息一下,马格说今天务必瓷砖铺上。果丹本不想说什么,她头疼欲裂,听马格这么一说,皱着眉问:

    “为什么非得今天完成?”

    “不,不为什么。”马格看着果丹。

    “你不觉得成岩有点反常?”

    “没觉得,他这不挺好,难得这么好。”

    “你别跟我装糊涂,你今天也有点反常?”

    “你不反常吗?”

    “我今天头疼得厉害,我什么也不想说了,马格,你听我一句,不要去诺朗冰川,你好想想,听我一句!”果丹敲着头回里屋去了。

    马格几乎冷笑着望着果丹的背影,心说,诺朗冰川去定了。

    9

    吉普车在北部高原公路上奔驰。阳光刚刚照亮原野,鹰就也起飞了。那些黑色的大鸟,彼此隔绝,占有着各自的领空,飞起,又落下,永远沉默着,从生到死不发出一声鸣叫。它们看上去凌乱,实际上井然有序,像深奥的几何图形。车离开公路,在多条山脉开始的地方,爬入山谷。汽温一下降低了很多,谷风号号,滔声震耳,这里几乎不能说是路,而是一条涧水和牧人踏出的一条路。涧水依山奔腾,暴起白浪,卡兰河就发源于此。岩羊和獐子在饮水,听到车声怔了片刻,突然逃窜。

    这是一辆老式苏联吉普,嘎斯69,成岩和司机坐在前面,后面坐着马格和果丹。果丹身体僵硬,脸色苍白,穿了一件风衣。一路她没说一句话。一进山谷,她的心骤然缩紧了。同样也反应在马格和成岩的脸上。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们的脸色严峻,温度、滔声、甚风声都写在他们脸上。只有司机的脸是平静的。成岩又一次打火点烟,端着烟斗,一动不动。临来果丹同两个男人激烈地吵了一架,她拗不过他们,他们都铁了心要去。他们两个这次居然完全一致,嘲笑她,拿她打趣,甚至说出她要是害怕可以留下不去的话。他们两个人去她更不放心不下了,早晨她毅然跟着上了车。一路上她的脑海总是盘旋着科考队关于诺朗冰川的结论,是西藏日报刊登的:

    诺朗冰川是一座现代冰川,因降雪形成。由于降雪不能在一年中全部融化,经年累月成为积雪区。积雪区的背风部分,雪越积越厚,下部雪层在上部雪层的重压下,孔隙减小,密度增大,逐渐变成冰川。冰斗和冰塔林,冰川在重重压力下,不断从高处向低处流动,于是形成了著名的处于活动期的诺朗冰川。

    温度越来越低,冰川风已贯进车内,阳光骤然明亮起来。

    吉普车停在山脚下,司机说他就在附近,就不跟他们进去了,他带来了双筒猎枪,冰川草原的獐子让他跃跃欲试。他他自己去选点去了。

    他们看到了冰川。的确,美极了。冰清玉洁,比想象得还要美。

    冰川像瀑布突然凝固,庞大,耀眼,发育着美不胜收的冰笋、冰檐和冰塔林。一小部分在阳光里,因此就涓涓细流流下来。而阴影部分一派静谧、清虚,甚至透出了像天空一样深蓝。如此冰清玉澈的世界,应该是一次洗礼和照亮,怎么可能是一次蓄谋呢?不,不可能存在果丹想象的一个指头就可能造成一次失足的的假象。但为防万一,她还是尽可能不让他们两个靠近,她走在两个人的中间。马格与成岩边走边发着孩子般明亮的赞叹,他们目光清澈,甚至可以说一鉴到底,她感到欣慰,她想,说不定来这里是对的。果丹一扫来时僵硬的样子。

    沿着冰蚀谷,他们渐渐上到高处,在冰雪世界的一侧,他们向下一望,都叫了起来:蓝色的达兰湖静卧于山中,一展她神秘无限的芳容!

    达兰湖终年云雾缭绕,还未有人从冰川的上缘角度看到她容颜,连科考队去年也没看到,他们只从云缝里看到了一小角的蓝,还以为是天空。果丹兴奋地提到了科考队的报道,成岩说那年他与明远在湖边住了三天三夜也没看到全貌,今天真是神赐。马格说双膝发软,想盍个长头。但这时枪声响了,枪声响彻整个冰川。一只黄羊或獐子大概倒在血泊中。他们一致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不需要再往前走了。

    他们开始返回。偶尔有一些小块的冰凌从远处滑落下来。他们加快了步伐。忽然听到冰体内部的水声,成岩叫大家停下,侧耳谛听,一种天籁般美妙的音乐传入他们的耳骨。沿着水声他们到了一处冰檐下。

    “是宝石发出的声音。”成岩说。

    “我听着像钻石。”马格说。

    果丹说:“行了,走吧,你们还想得到宝物不成。”

    又一声枪响。冰川颤动了。接着是远处的一声巨响。第十四章

    10

    “快撤!”马格大喊一声,飞了出去。冰檐断裂下滑,果丹吓傻了,成岩千钧之力撑住了冰檐,大喊果丹出去。眼看成岩要支撑不住了马格一个箭步又冲进来,与成岩一同撑住了下滑的冰檐,为果丹撑起了一片天。

    “果丹,快走,快走呀!”两人青筋崩跳。

    果丹不动,竟呆呆地也伸出了手。

    马格飞起一脚,将果丹踢了出去,滑出了一丈多远。

    冰檐在两个高大男人的支撑下稳定下来,但仍有小块冰凌不断滑落。

    “听着,没有时间,我们不可能都出去,我留下。”成岩大义凛然地说。马格未动,正迟疑,见果丹又要走过来,于是大喊:

    “果丹,别动!听着,拿出一枚硬币,放在背后,快,快,快拿呀,你存心让我们一起完蛋吗?!对,对,就这样!”

    “你他妈浑蛋!”成岩。

    “上帝的安排,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好,马格!你猜吧。”

    马格要了国徽。

    硬币亮出来,马格猜中了。

    马格与成岩相视。

    “如果我没猜中,”马格说:“我保证活着冲出去。”

    “你滚吧。”

    “注意跟上我,注意——”

    两人面如血盆,怒吼一声,马格飞了出去,成岩也飞了出去。

    他们都没于冰雪之下。

    虽然秒钟之差,马格很快从冰雪里爬出来,成岩却悄无声息。马格像个雪人,他的伤也不轻,两眼冒着金星,看什么都像有雪花飞舞。果丹已经扑过来,泪如雨下,与马格一起刨出了紫色的成岩。

    “他活着!”马格大声说。

    “老成,你醒醒,老成,老成!”

    “别叫了,赶快走。”

    马格背起成岩,果丹扶着,飞似地向谷口冲去。

    终于看到了司机土登,马格两腿一软,昏了过去。

    吉普车在高原公路上飞驰。

    马格醒来时已躺在了卡兰人民医院。

    成岩生命垂危,内脏出血,多处骨折,经医生紧急处置连夜送往拉萨西藏军区总院。五天过去了,拉萨方面一点消息也没有。马格住了五天医院,基本恢复了。果丹留下了房门钥匙,压了两千块钱。马格走出医院,百感交集,一切像梦一样,他是严重的脑震荡,现在感觉仍有些飘忽。

    回到文化局,藏青马十分萎顿,这些天怕是没什么人正经喂它。文化局的人都围上来,成岩生死不明,人们对马格的愤怒是毫无疑问的。这回是真的愤怒。马格被人围攻、诘难,同时对果丹破口大骂。马格听着。人们平静了一些,马格讲了事情经过,略去了猜硬币的情节。人们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成岩就算这是为了赢得果丹也不至如此呀!人们散去,马格打马穿过镇子,来到南部草原赛马场。

    11

    八月的草原,人山人海。人们骑在马上,欢呼着,雀跃着,摇着手臂,哈达,像一年一度的飞行集会,人们带来了帐篷、女人、酒、马,雄心,欢乐,草原不再空旷,马背民族以季节的方式突然集群地出现在广阔的天空下,上万帐消夏帐篷仿佛从天而降,像一个星球对另一个星球的着陆。劲风吹拂,彩绘的帐篷整体地波浪起伏,波澜壮阔。这里没有经幡、没有朝佛,没叩跪,没有五体投地,所有人都是站着的,昂着首的,在马上的。马格觉得像是到古战场上,到了格萨尔王战后狂欢的人民和队伍里。男人们身挎腰刀,坦露臂膀,头结英雄绳,个个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女人是花朵,是盛开,是五彩缤纷。

    骑手们整装待发。马格看到了马上的格桑,然后在花朵和蝴蝶般的人群里看到了桑尼,桑尼先喊了他一声,跑过来,马格几乎认不出桑尼了。桑尼一身盛装,鲜艳夺目,戴了一顶藏式棕色阔沿礼帽,耳畔坠着绿松石,一件无袖黑色绒袍配着粉红色的水袖绸衫,三色帮典裙从腰间一直拖到脚面上。裙上挂着铜镜、银元、红玛瑙、松耳石、佛龛宝盒,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仿佛一个乐队。她亭亭玉立,神彩飞扬。

    “你找得我好苦,”马格说:“我都认不出你了,简直像个公主。”

    “我不想这么花花绿绿,可哥哥要我这样。”

    “你这样漂亮极了。”

    “你别笑话我了。”

    “你们到几天了?”

    “已经三天了。”

    “桑尼,我拿什么祝贺你哥哥格桑呢?”

    马格忽然想起应该买一条哈达或别的礼物送给格桑,这是藏族见面时最重要的礼节,可现在他两手空空。

    “现在你发愁了吧?”桑尼笑道。

    “我光顾找你们了。”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

    桑尼说,从袍襟里拿出一条哈达,白丝绸的,非常高贵。

    “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她说。

    “桑尼,真是太好了!”

    一声枪响,骑手们风驰电掣冲进草原。人们欢呼,震耳欲聋,挥舞着手臂,帽子,为属于自己的骑手呐喊,唯独桑尼不动声色,从容自若地嚼着奶渣,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格桑。格桑是卡兰颇富盛名的骑手,已连续两届赛马大跑第一。今年桑尼同样信心十足,事实越来越证明了桑尼的自信,格冲刺时,后面的骑手还远远没有跟上。

    桑尼家的夏日白色帐篷与别人家的没什么不同,同样绘有月亮、贝壳、海浪。帐内陈设简易,清新整洁,一架新添置的四喇叭的立体声收录机放在一张擦拭一新的古色古香的藏式方桌上。收录机成为帐篷的中心,此时正放着“果谐”。格桑全家都来了,老人、妻子和孩子们。收录相让这家人听不够,看不够,带来了比赛马本身还大的快乐。桑尼控制着收录机,显然购置这台神奇之物是她的主意。马格与格桑开怀畅饮。格桑不会讲汉话,但仍不住地向马格说着什么,不管马格是否能听懂。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说你像我们藏族,以后就叫你扎西,索朗扎西,马格披了格桑的皮袍子。格桑兴起,抓住马格的手欲较腕力。桑尼把收录机从藏桌拎到卡垫上,他们的手上了桌,一直相持着,他们一个虎背,一个熊腰,那架势像是要使地球停止自转似的。顿珠和央宗为他们的阿爸呼喊助威,卓玛含笑不语,桑尼摆出不偏不倚架式,站在两人中间专注不语,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马格面红耳赤,渐渐不支,正要一败涂地之际,桑尼妙手回春,忽然抱住马格的手用力一压,把哥哥突然压倒,转身就逃,格桑像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了桑尼,吼叫着把一大碗酒统统灌进了桑尼嘴里,一点没剩。马格自罚三杯。

    青棵酒直喝到夜幕降临。这时牧民全体出动,盛大的草原,骑士和女人的土风舞开始了。在巨大夜幕下,千顶透明的帐篷,波澜壮阔,一顶顶帐篷犹如一顶顶热气球在草原上漂浮、荡漾,照亮了高原之夜。如果大海底部也有辉煌的夜晚和舞会,那这里就是,而牧人此刻就是鱼群的盛会,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游动,盛开出一朵朵的海底的浪花。马格置身在桑尼、格桑和卓玛之间,手挽手,同时也差不多是与成千上万的草原牧民手挽手,肩并肩踢腿,旋转,发出丹田的吼声,直至黎明。

    12

    五十铃在高原公路上奔驰。马格在车上。早晨他匆匆告别了桑尼一家。成岩在拉萨生死不明,他简单向桑尼一家讲了那场意外事件,然后搭上了一辆运土豆的卡车。他躺在车斗里的马铃署堆上,很快便沉沉睡去。他出的价钱完全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坐在驾室里,但他要求坐车斗里,避开了与司机的东拉西扯,他希望到车上就睡觉。土豆在卡车减速或刹车的时,他在土豆堆上滚来滚去,有一次急刹车差点把他扔了出去,撞在车梆上。他几乎睡到了拉萨,卡车在拉萨西郊停下来,天色已晚,他在路边店没吃了点东西,先到了元福的包工队。西郊离北郊军区总医还有相当的距离,他想找元福借他那辆破自行车,结果包工隐的人说元福三个星期前就离开了,据说是去了深圳。他从别人那里借到了车,马不停蹄奔向军区总医院。

    到了总医大门口,门卫拦住了他,要他出示证件,他没有证件。死说活说不让让他进。他要给问询处打个电话,当兵的也不让他用。他浑身上下都是土,土豆弄得他像个土人。他的确让人难以信任。没办法,马格只好骑上车沿总院高大围墙下的土路骑下去,边骑边注视着墙头。当兵的远远地注视着他,过了一棵孤树,马格向前骑了一会返回来,到了树下。他轻而易举逾墙而过。天已完全黑下来,院区非常寂静,大得没有边际。穿过一片树丛,他看到亮着灯的建筑物,他在楼区内快步穿行,说他像一个高大的贼影一点也不过分。虽然他不知道成岩在哪个病区,但他尽量不打听什么人,以免引人怀疑。他转到了家属区,后来到了太平间的停尸房,觉得全不对头,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向停尸房的人打听了一下,问有没有一个叫成岩的人送到了这里。他查阅了一周来所有登记的死者,没看到成岩的名字。他给了停尸间老人二十块钱,老人说如果不放心他可以把所有抽屉打开让马格看看,马格向老人表示感谢。

    马格到了主楼门诊,打听到成岩有关情况,但成岩已不在这里,几天前转到了高干楼的特护病房。成岩一直昏迷,医生说。离开门诊楼,马格到了高干楼,有当兵的门口站岗,马格没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个年轻护士出来,马格从阴影中迎上去,吓了小护士一跳,几乎喊叫起来。马格向小护士说明情况,小护士才舒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马格,有点不太相信马格。“他是为了救我才成重伤的。

    “呵,你就是他救的那个人?!”

    “是是,他可是个英雄,我一直希望有人采访我,我要好好说说他的事迹,请您带我进去好吗,谢谢您了!”

    13

    马格顺利地进入了高干楼。小护士打开201特护病房,让马格进去。马格看见了果丹。比起床上的成岩果丹的疲惫当然算不了什么。成岩头上缠着绷带,嘴和鼻子插着管子,脸是青色的,一动不动。床前支架挂着四五支药瓶子。一直是这样。果丹问了马格的情况,马格说已经完全恢复了,住了五天医。果丹叹了口气,提到昨天晚间的电视新闻。她在电视里看到了马格,看到夜晚草原盛大的舞会,镜头在对准马格、桑尼、格桑、卓玛、央宗时,电视播音员说藏汉民族亲如手足,一同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锅庄”。画面持续了有近一分钟。马格看上去沉醉、飘忽,与偏远的马背民族如此融为一体,为历年卡兰赛马会所罕见,是不可多得的镜头。(这一画面后来无数次重复出现在内地的报刊、杂志、影展和电视专题片里,新华社发了照片通稿)。

    果丹的愉快并没持续多久。特别是马格谈到当初要是听她的劝阻就好了时,果丹陷入长时间沉默。

    “没办法,”马格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是我就是他,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可以改变的。”果丹说。

    这话让马格觉得奇怪:“谁能改变上帝?”

    果丹眼圈忽然红了。

    马格当然不明白果丹此刻承受着什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诺朗冰川事件原来有惊人的隐情。他并没猜中那枚硬币,事实上是上帝选择了他面对死亡,但果丹改变了上帝。他猜中了。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已想好,马格猜中是天意,猜不中她要取上帝而代之。当然她也想好了如果成岩死了,她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一命抵一命,她也对得起成岩了。现在她仍然是这么想的。她剥夺了成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成岩永远联在一起。

    医生说成岩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如果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她将不再犹豫,嫁给他,服侍他一生一世,无论他怎样活着,她都将成为他有罪的妻子。而这一切为了什么?

    让马格活下来。这些天她担忧的想的更多的居然不是成岩,而是马格。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格竟是如此激动,她觉得她做得对,一点没错,应该让马格好好活着,他是一个多么健康的有趣的人。成岩作为诺朗冰川的始作蛹者使她彻底看清了成岩,他一直在欺骗她。不能怪马格。事实上成岩利用了马格。她最后的努力,成岩态度忽然的改变,她与成岩关系的缓解,这一切都有些突然,无疑是马格不曾料到的。而成岩居然利用这点另有所图,直到诺朗冰川之行的提出,她才隐约感到了什么。马格当然乐于前往。一次危险的旅行有时就是一场蓄谋。当然,事实上想象中情况并没了发生,一来三个人对此行都已心知道肚明,二来风景的确太美了,风景将人的原罪意念洗涤一空。剩下就看天意了,这也正是成岩最初的一种冥冥的预期,后者真的发生了,虽然成岩已改变了初衷。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情况纠缠在一起,并且处于变数之中,你怎能分清它们?

    马格是坦荡的,他看人简单而准确。也许他与成岩是天敌?不然他怎么一眼就看穿了成岩不是善良之辈?其实她也一直模糊地感觉到这点,但为何始终不能明确?为何总是从别的方面考虑,比如从才华、性格、苦难去考虑他的根性?

    夜晚,她躺在另一病床上,月光照进来,她想起马格在铁皮房顶上干活的情景,想起电焊的炽光,他一闪一闪的专注神情,想起他们一起读米兰昆德拉,他的调皮,他让她如此快乐。他们竟然躺在一个床上,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他,他们如此自然。她第一次洗上太阳能热水浴,那种幸福是从来没有过的。而她鬼使神差竟在当晚舞会上让成岩请马格过来,这同她的幸福感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难道她恐惧那种幸福?人有时真是奇怪,越是内心的东西越是在行为上反对,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对所爱的人拒绝,对讨厌的人反而热情,这种反向说明了什么?

    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她已准备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旦成岩心脏停止跳动,她也会在某个夜晚沉沉睡去。因此面对死亡她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短暂一生的真爱到底在哪儿?在成岩还是在旧时的恋人那里?她回忆为数不多的曾让她心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马格如此特殊,让她回避、拒绝,又让她纷乱。现在她承认,她喜欢马格,喜欢他甚至愿为他付出生命,同时不惜自作主张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是有罪的,但她把自己摆进去,因此也不觉得再欠成岩什么。她用两条生命换取了马格一个人的生命,她何曾有过如此绝决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如果这不出于爱又出于什么?

    14

    在守护石像一般成岩的日子里,想念马格是幸福的。她困了就睡一会儿,但更多时候是醒着。成岩一动不动,吸氧、输液、医生定时检查、换药,心电图红灯日夜嘟嘟地显示,她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她对夜没有恐惧,只是有一次一个浮梦使她看到成岩脸上生出许多树杈,上面的蛇把她吓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想马格,想他第一次出现的情景,想他那双长时间被原野映照的好看的顽皮的眼睛。她的职业敏感使她直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人物。他咀嚼一种难闻的汉族人从来不吃的风干肉,别说吃闻一闻都受不了,他使在坐的人难以容忍。他说他是谢元福的朋友,可他的举止与打工仔谢元福毫无共同之处,他一点儿也没把这里的人当回事。他被逐了出去,但满不在乎,而她随后把他叫回来,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安歇在外屋沙发上,这可真是个大胆的举动。她是作家,而她的行为本身已经构成了小说的要素,故事已经开了头,她既是作者,又是作品中的人物。她一直试图保持这种双重身份,但后来她身不由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她自己创造的故事中,直到她完全丧失了作者的身份。她爱上了一个人,毁了一个人,自己也将毁灭。她是作家,同时也被别人创作着,那个人是谁呢?硬币从来代表不了上帝,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她要问一问上帝,她是否应该随成岩而去?她应不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留给后人?如果成岩死了她能否作为罪人活下来,以完成上帝赋予她的驶命?这一切她都想过,但是没有答案。上帝是不可捉摸的。马格也是不可捉摸的。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就听凭你的内心吧,她想。永远按你的内心行事,你的内心就是你的命运,你的上帝。她到拉萨后一直没马格的消息,不知他怎样了,是否出院了。她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治疗费。昨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了他,她放心了,他天然就有非汉族的气质,没有一个汉族能像马格与马背民族融为一体。她快乐的一夜没怎么睡,起来给成岩擦身,导尿,换尿布,凌晨四点她还在给成岩刮脸,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愉快的一天。

    成岩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成岩也许早已停止了呼吸,最好的专家为成岩实施了抢救,他的治疗是军区首长级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著名诗人,而是她父亲的老战友、总院政委黄叔叔起了决定作用。她调卡兰后来拉萨一般都住在黄叔叔家里,出入有小车相送,办事方便,这使她在拉萨的文学圈里颇有些特殊。黄叔叔知道成岩,知道她与成岩的关系,因此对成岩非同小可,让成岩住进了军区首长病房,药都是进口的最好的。病房设施齐全,有电视、沙发,冰箱,每天送水果。她完全不必时刻守在这里,有专门的全天候护理人员,但她执意如此。

    15

    马格的到来让黄叔叔有些惊讶。黄叔叔对马格没什么好感,成岩舍己救人救的是一个叫马格的人,这事黄叔叔已经知道了。马格到总医的第三天是周末,晚上黄叔叔叫果丹过去吃饭,果丹叫马格一起过去了。黄叔叔对马格十分冷淡,甚至教训了马格一顿。马格竟然很乖,不住地点头,表示悔过,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不务正业,说得果丹笑起来。果丹提起前几天的电视节目,问黄叔叔注意到一个汉族人跳锅庄的镜头没有,黄叔叔说注意到了。果丹叫黄叔叔再看看马格,黄叔叔看着马格,“嗯”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了,一时没找到感觉。“那人就是你?”黄叔叔有点不太相信。马格否认,直劲摇头,果丹大笑,说,“就是他就是他。”黄叔叔找来《西藏日报》盯着马格和报纸上的大照片,照片非常醒目,毫无疑问是他眼前这个人。“你倒成了名星了。”黄叔叔嘲讽地说。马格支支唔唔,瞪了果丹一眼,果丹笑,

    吃完饭出来,马格就责怪果丹:“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头本来就对我有气,我这儿直躲着,你没事提什么电视新闻,成岩生死未卜,我在那儿跳舞,这不气老头么!”

    “你跳没跳舞。”

    “我跳了,不过……我不都跟你说了。”

    “跳了还不让人说呀。”

    “得得,果丹,你就害我吧。”

    他们缓步走在林荫道上,阵阵树香袭来,十分沁人。院区多年绿化,林荫覆盖,已是拉萨北部一块风水宝地,毗邻的色拉寺不时有淡淡的桑烟飘过,经声飘过,十分幽静。

    “马格,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说成岩他要求留下,让你先走,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他策划的诺朗冰川,他是想害你,不惜欺骗我的感情,一切都是他精心的安排,可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我捉摸过这事,这也确实是我没料到的,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还是个男人都会像他那样做的。”

    “那你为什么不?”

    “我跟他争?那就更可笑了,还不如掷硬币。不过说实话果丹,你救了我们两个,如果你不在场,我们俩可能一块完蛋了,其实我们都做了这样的准备。我说的是真话,绝对是真话。他是条汉子,我过去有点看扁了他。”

    “我实在无法理你们这样争强斗狠。”

    “都是为了你。”

    “你也是为了我?”

    “是。”

    他们停住了。她说:

    “马格,我们好像都没把生命放在眼里。”

    马格没听太明白,但又觉得有点不太对,我们,也包括她?他等她说下去。她说:

    “你说他会死吗?”

    “我觉得不会。”马格肯定地说。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果丹长出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爱我?”她问他。

    “我不能说,只能做。这就够了,而且会适可而止。”

    马格说,看着别处,目光悠远。

    “马格,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成熟。”

    “不是成熟,是我没这个权利,我是谁呢?一个浪人。”

    他说“一个浪人”时昂起了头。

    “你真这么想?你还很年轻,你会有生活目标的。”

    “我是一个只有道路没有方向的人。我只能顺着路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凭心去做事,走路,飘零,爱,离开。”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得到爱。”

    “我已经得到了。我没什么不满足的,我天天都在祝福你,我所需不多,心里充满感激。”

    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伏在他身上哭了。第十五章

    16

    成岩一动不动。氧,液体、插管支撑着他。他眼窝深陷、鼻翼耸立、面孔呈现出凝固的威严的不屈服的睡眠。他在最黑的黑暗里。水银泻地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像睡在深海中的人。马格深夜疲乏地回来,站在黑暗中望着蓝色的成岩。

    高原月色如舞台的灯光,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心电图显示屏红灯闪烁成舞台布景,两个高大男人浮雕一般定型于蓝色月光里。

    这不是行为艺术。这是人生场景。

    马格在想另一个人。想还阳界的队长。成岩的面孔几乎重写了队长的面孔。从第一次见到成岩,马格就觉得成岩与队长在哪一点上惊人的相似,以致他怀疑他们是否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的眼神。他们都有着某种程度的酋长的气度,心比天高,但同样面临着不可知的深渊。成岩还没留下遗言,如果他有时间留下遗言,毫无疑问,他会像深山里的队长暴尸七天,让鹰把他啄空。并且无疑的他的骷髅,他整齐的牙齿同样会放射性地对天大笑,只是成岩笑得会更队长更加狰狞、灿烂。所有的人都注定是这个下场。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过是各有各的狰狞,各有各的灿烂。

    马格十七岁开始穿越自己生命的黑暗,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源头,但穿越的结果不是走出,恰恰相反,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永无归路。恨无所指向,爱无所依托。

    他是一片流云。他在大地上飘。

    他幸福的时刻同时也是他悲伤的时刻。死是挑战,他无所畏惧,生机盎然;幸福来临,他看到的是黑暗,死亡。果丹在他肩头上哭泣,她如此悲伤又紧紧拥抱着他,像拥抱太阳那样,她浑身都在打战。他屹立,抚着她的短发,以宽广的肩头让她感到了安全,温暖,他突然感到几乎父亲般的感觉。

    他们长时间的接吻。她身体渐平静下来,当他们再次接吻,他感到危险来临。他知道她已经属于他,她深邃的情怀已经向他敞开,甚至是在诱惑他。她有一种温柔的疯狂。他略有些惊讶,或者不如说是惊喜。他们相视,拥抱。

    在通往总院招待所不长的甬道上,落叶已经开始了。

    他们开了房间,把成岩完全丢在了脑后。

    她不让开灯。他们在黑暗里。

    他们融为一体。她突然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永远。”他说,吻她。

    她抱紧了他。他们在天上。

    她像失火的天堂,把他一次次推向云端。

    她泪流满面,拥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没有睡,很久之后,慢慢松开她。

    现在他看着成岩。生死线上红灯嘟嘟,如此有力,在50次至170次之间跳跃,像浪滔一样。

    17

    如果有什么是不顾一切的,那就是爱了。

    他们奇妙的关系正在医生、护士之间传递着。都知道昏迷的病人是果丹的男友,马格是做为英雄行为受益者后来的,但事情出现了奇妙的变化。果丹与这个荒凉沉默的家伙关系暧昧,引起人们种种猜测。他们伙精心护理病人,找来有关成岩病症状的医书,一起研读,经常的手握在一起,医生进来他们才分开。果丹住到了政委家,马格住在病房另一张床上。白天一整天他们在一起,晚上他们总是双双离开。马格送果丹,几乎成为惯例他们走时总是叮嘱护士照看一下病人。马格有时回来很晚。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并不躲躲闪闪。

    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每天他们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不能再多了。他们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他们相拥长吻,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做爱中,吻着,感受着,缓慢地,刻度般地享着受每一点身体的快感,心灵的梦幻。如果心灵是避港,那么肉体也同样是。他们缠绵。缱绻。倾心。爱语绵绵。他吻她的胸,像婴儿吃奶那样。她突然抱紧他,说她受不了了,咬住他的肩。她分崩离析。她说像在海上。她看到了沙滩、舢板和木片。她说她就是那些木片。破碎,幸福、无法收拾。他说他要把她一片片拼好。体温和手真的重新修复了她,点燃了她,她再次完整地感觉到自己,再一次直入云端。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闪电般的面孔。她搂住他,与他一同飞升,堕入寂静的天空。几乎是黑暗中,他说,在她的耳畔,他也看到了海,舢板和木片。

    他们的行为最终传到政委那里。招待所客人记录在案,他们两人的名字在上面。政委不能不相信了。政委家摆着当年政委抱着四岁的果丹的照片。果丹各时期的照片也在镜框里。政委没有孩子,一次难产之后婴儿死了,他与夫人一直没再生育。政委并不特别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当然,她可够瞧的,但更主要的是政委不明白果丹怎么如此待成岩?果丹曾把成岩带到政委家里,他让老伴做了丰盛的晚餐。他对成岩印象不错,一个高挑的男人,成熟而敏锐,不是那种文弱的诗人。他的谈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明确地感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丹丹也是人中翅楚,一直非常纯正,有追求,是个难得的理智型的才女。他们是天配的一对,时代的骄子,成岩的病情他可是尽了全力的。现在怎么一切突然变了?马格是谁,是个什么东西?他施了什么魔法迷住了丹丹?丹丹从来没说清他是干什么的。

    但他毕竟不是果丹的父亲,这让他悲伤。这天果丹回来的早点,老人温和而认真地问起马格,果丹一下就明白了。她知道很快一切都会传到黄叔叔耳朵里。她怎么向黄叔叔解释呢?

    没法解释。黄阿姨的脸已经很不好看。

    她硬着头皮简单讲了马格的情况。确实没法介绍马格,她只能说他是她老师的孩子,来西藏旅游来了。可关于她和他,唉,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您别问我了,黄叔叔,我对不起你们。”她痛苦地说。

    “成岩会醒过来的,”黄叔叔说:“我已经请了北京最好的专家,很快就要到拉萨了。你们很般配的,我还想让你们在我这儿办事呢,我们无儿无女,把你和成岩看做我们的一双儿女。他会好起来,相信黄叔叔。”

    果丹含着泪点头。回到房间她觉得无地自容。黄叔叔并没说她什么,只是点到为止,他为成岩做出的努力完全是为她好,出于对她的爱,而她做出了什么?不仅在黄叔叔看来,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有孛天理的。她不是荡妇,但在别人看来她和荡妇有什么区别?男友在床上弥留,她却与别人通奸,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不能不在乎黄叔叔,黄阿姨,他们如何面对下属和同事?他们的努力看上去多么荒谬!

    她要中止与马格的幽会吗?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成岩明天死去,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她不会随成岩而去。她已经改变想法,她情愿接受良心的审判,也不离马格而去。她爱他,他是她的生命,血液、呼吸,他已深入她的骨髓,是她的举手投足,分分秒秒,日月星辰。她决不想着再改变他什么,一切都由着他,与他一生相随,他到哪里她就跟他到哪里。他想做普通人就做普通人吧,这有什么不好?没有奢望,没有野心,不趋炎,不附势,不低看也不仰望,无畏地活一生一世有什么不好?他一身劳动本领,直觉丰富,毅力惊人,又有着孩子般的明亮。他是上帝赐予她的男人,她愿跟他漂泊,打工,写作,住下等旅店,租旧房子,任何一个天边小镇都可以成为他们临时的爱的住所。

    这一切是她近来的梦想。但仅仅是一个梦想。

    18

    成岩的醒来如此惊人。

    先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黎明之际,天色微曦,马格刚睡下不久,听到响动一下跳起来。他看到了血和成岩的眼睛。他的血压和心跳已趋正常。血是乌褐色的,他吐出了黑夜。他没去擦他的血。他们相互凝视了足有半分钟,天正在迅束变白,这对他的醒来是合适的,太阳升起来他是无法睁开眼的。

    “果丹呢?”这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吐血了,我要叫医生吗?”马格问。

    他摇头:“果丹呢?”

    “我去叫她。”

    马格拿起床头柜电话,拨通政委家。政委接的,马格通报了名字,政委问他什么事,口气非常冷淡。马格告诉政委,让他转告果丹成岩找她。“什么?你说什么,他醒了?!”

    “是。”

    “你看好他,别让他多说话,我马上就到。”

    马格放下电话:“她很快就到。”

    “这是哪儿?”

    “拉萨。军区总院。”

    “我在这儿多久了?”

    “四十天。”

    “我没死?”

    “是。”

    “你一直看护我?”

    “我,还有果丹。”

    “机会不错,是吗?”

    “政委让你少讲话,我去拿条热毛巾。”

    马格在洗手池拧了条热毛巾,为成岩擦脸,手。手上是干了的血,流到小臂上。脱下他的外衣,换了件新的病号服,转动电剃须刀。他尽可能简知短地回答他的问题,或者不回答。

    果丹、黄政委、黄阿姨到了,同时进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其中有北京来的专家,一位大校。

    成岩握着政委的手,久久没放下。

    专家听他的心脏,敲打脊椎,四肢,简短问话,助手飞速地记录。“你刚刚脱离危险,”大校说,“你是5%的幸运者,好好珍惜,我喜欢你的诗,你会好起来。”

    “谢谢。”他说。

    “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他点头。

    19

    现在,房间只剩下了果丹。这是必然的。果丹低头削着苹果。他看着她,“你受累了。”他说。她点点头。“我不能多讲话,你说点什么。”他说。“许多人来看你。”她说,讲到加措、杜默,陆高原一堆名字,讲他们的状态、作品、趣闻。他还有一大堆信,黄明远从深圳来的有两封,内地的朋友、诗人,稿约,都是卡兰来人捎来的。她念这些信,后来他打断了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听了。“你睡会吧。”她说。“好。”他闭上眼睛。

    “看看我是否在发烧。”他说。

    她把手放在他的额上。

    “好像有点儿低烧。”

    “别拿开手。”他说。

    她一动不动,后来慢慢抚摸他的额。

    他安详的睡去。他还非常虚弱。

    她移开了手,看着他。

    他的确睡了。她想起曾发过的誓。这让她战粟。

    而且,马格怎么办?

    她没想到他居然穿越了黑暗。

    难道她希望他死?上帝!不,她不是这样想的!她怎么能咒一个人死呢?!这不可能是她的所为。她不过是看到了死亡,相信了死亡。她似乎已忘记他的死同她有关,她剥夺了他生的权利,并把这一权利给了马格。难道他挣扎着活过来,是她所不希望的吗?这还是她吗?上帝不要他死,她应该怎么办?她是他永远的罪人!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上帝是不可改变的,她注定要遭受最严厉的惩罚!

    马格不知去哪儿了,可怜的马格。

    她站在窗前向下看,试图年看到马格,但没有他。

    他去哪儿了?他没地方去。

    他们的幽会已嗄然而止。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他依然晚上送她出来,他们走在林荫道上,但不再去招待所。每次分手他们都无声地拥抱一会。成岩手术那天,据说要四五个小时,没有道理他们不在一起了。他们漫步穿过院区。

    十月已是满地落叶,叶子掉了三分之一,白杨的最后金黄十分绚丽,绚丽而高贵。天空碧蓝。阳光明亮。院区庞大、空旷,一直延续到山坡上。山坡一丛丛灌丛荒暖,像烟,已是冬天景象。过早干涸的溪水流痕像灌丛一样,饱含阳光。没有遮拦。灌丛挡不住阳光。但他们还侵占了鸟的领地。

    他们返回不到十分钟成岩出了手术室。

    谢天谢地,不算太晚。

    那将成为他们最后可怜的幸福吗?她想。

    中午,马格应该回来了,订了他的饭的,但是没有。下午也没有。直到晚上八点马格才回来。

    20

    果丹下意识地站起来,本想问马格去哪儿了,但话到嘴边却已是如此平淡:“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回去吧。”

    成岩说;“再坐一会,果丹。”

    “怎么样,感觉还好吧。”马格问成岩。

    成岩点点头。

    “能吃点东西了,”果丹说,“晚上吃了一个蛋羹。”

    “给你留了饭,你再吃点。”成岩说。

    “好,”马格说,“饭我什么时候都能吃,吃饱了还能吃。”

    马格端起饭就吃,果丹问要不要再热热,马格说不用。

    “去哪儿了?”成岩问。

    “找地儿睡了个觉,下午干了两趟活。”马格说。

    “什么活?”

    “运石料,给珠峰酒店。”

    成岩问果丹:“我们是不是应该付马格工钱?”

    果丹无法回答。

    “开句玩笑。”成岩说,“不过,马格,我还是应该非常感谢你这些天。也感谢上帝的合作。我没想到还能活着,梦中都是死后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阴曹地府,它们的确存在,他们说我是冤假错案,迟早要重返人间,昭雪于天下。我认为他们是在取笑我,阴间的人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也开玩笑。我在那里学会了开玩笑。”

    说得果丹毛骨耸然,说到了她的痛。她看到了成岩无法捉摸的游移的眼神。正说着,政委和黄阿姨来了。成岩对政委总是恭敬有加,他几乎欠身起来,被政委按住了。

    “我没放果丹回去,想让她多留一会,让您着急了。”

    “不不,我是来看你。”政委说。

    政委来的真实目的在稍后的谈话中恰当地显示出来。

    “他们两个这些天也够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政委仁慈对成岩说:“你已经脱离了危险,这里是24小时特护,让他们两个也松驰一下,丹丹白天多陪陪你,晚上有护士,我已经跟护士长打了招呼。马格很忙,就别拴住他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果丹,你看呢?”成岩问果丹。

    果丹脸色苍白。

    马格说,对着果丹:“老同志如此体谅,你就辛苦一点吧,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

    “我有我去的地方,我有地方。”

    “今天太晚了,明天不成吗?”果丹惶然地问政委。

    “不,果丹。”马格说。“成岩,”马格转向成岩:“我会再来看你,保重吧,你的确不容易。”

    “果丹,送送马格。”成岩说。

    果丹送马格到楼下,到楼口马格栏住了果丹。

    “赶快回去,听我的。”

    果丹停住了,目送马格,一动不动。

    21

    一场初雪覆盖了拉萨周围山脉,除了蓝色河流,放眼望去,一派银色世界。太阳升起来,雪在融化,荒树、浅山渐渐脱去雪的衣裳,露出深秋的荒暖,浅山之后群山皆白。

    果丹踏雪而行,一个人在河岸上走着。

    她来到一个叫“雪”的甜茶馆,要了杯热奶茶。

    她在等马格。苍蝇顽强地飞着,她轰着苍蝇,没碰那杯甜茶。这里是马格每天早饭的地方,早饭对他很重要,一上午他要推着条石顶着烈日在路上跋涉。这是拉萨的苦役。他可以干别的,但他没去干别的。他说,有时就想干这活儿。

    陆续有民工进来,都盯着她看。这儿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士坐在这儿,不过有人在看见过她,他们小声议论着。他们知道这个女人与马格有关。不大会儿马格进来了,看见了果丹。

    他们又有十天没见面了。这之前他们也只见过两面。其中有一次就是这里,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另一次是马格离开的第三天。他一直没音信,也没来过电话。她放心不下他,他走得突然,那天她离开病房已是晚上九点,她没回政委那儿,直接去了珠峰酒店工地,在一片难民营般的帐篷费了很大劲找到了马格。

    她一夜未归,他们去了八廓街,在“异乡旅店”度过了他们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唯一一个完整的夜晚。做爱之后,他们相拥入眠。无言,紧紧相拥。盍长头的声音把他们叫醒了。那是八廓街职业盍长头者,两手套着木板,钉满铁钉,落在地上非长响亮。他们都是一些虔诚的乞丐,行乞与长盍为生,通常天不亮就上街了。她吻他。都还赤裸着。Rx房。手臂很美。最后的黎明。他们望着天顶,晨曦已使藏式天顶、画梁变得清晰可见。她要他忘掉她,她说他们将很难再见面。成岩恢复得很快,已能下地走动了,这是天意,她说。他已经料到了,他说。“来世吧,”她说:“我欠你的。”他说:“你欠我的比不上你已经给予我的。”他说:“我是个'零人',只有感激,不会有别的。”他喜欢用“零人”称自己,这个词不能深想。

    七天以后她来到“雪”,现在又过去十天了。

    她说成岩已完全康复,明天他们就要返回卡兰了。

    “说不定我也会重返卡兰,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尽量显得轻松地说,一种苦艾的幽默。

    “还有我的故事。”她说,苦涩地笑。

    “还有见面那一天吗?”他问她。

    “你善待自己,我想会有。答应我,能对自己好点吗?我照顾不了你了。”

    “我答应。”他说。

    “我不想掉泪,”她擦着眼角,“我不知能劝你什么,可你一定答应我,别做这份苦役了,我这儿有点钱,你装太阳能的钱。”

    无法推辞的。也用不着推辞。不少的钱,沉甸甸的。

    “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出“雪”。阳光灿烂。

    雪如此快地就融尽了,岸上残雪点点。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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