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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 第五节

    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安凤美的事情。她是高一下学期转学来的,从容县来。听说她有文艺特长,曾在容县文艺队呆过,但这种说法令人怀疑,因为学校文艺队一直没有吸收她,看她在班里表演的水平,也不像在专业团体干过的样子。但她身材高挑窈窕,作风也比较文艺,这又使人半信半疑。

    她比我们大一岁,经历却比我们要复杂许多倍。她胆大妄为,经常旷课,动不动她的座位就是空的,我们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孙向明也不知道。找她到办公室谈话,话谈了,却没有任何效果,下周又照样有几天不见人。

    有谁旷过课呢?像这样经常性的,不思改悔的,真是从来没有,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生。说到底,我们都算是好学生,每天早上准时到学校来(有一半同学住家里,一半住校),不管天多冷多黑,我们六点半就要起床了,我们严守纪律,生怕迟到,睡前把闹钟放在床头,不管我们的睡眠多深,梦做得多香甜,只要闹钟一响,我们就如同听到绝对命令,身体和四肢,不等大脑清醒,就独自行动了,我们闭着眼穿上衣服,迷糊着去刷牙,等到洗脸的时候,冷水浇到脸上,我们才会真正清醒过来。

    我们到学校去,让做操就做操,让跑步就跑步。有一个冬天,学校要求整个年级每天早上到县体育场跑步,期末男生测一千米,女生测八百米。那个冬天的每个早上,整个南流都奔跑着十六七岁的孩子,两百多个孩子从南流的各个角落跑到县体育场,在辽阔的场地上跑上两圈或三圈,然后再沿着公路回到学校。

    让上课我们就上课,让劳动我们就劳动。在农忙假里,我们会一连劳动两个星期。没有人迟到早退,我们觉得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这个叫安凤美的女生,她是一个异数。

    孙向明不得不在班上公开批评她。

    批评的内容很奇怪,他说,有的女生太不知羞耻了,在外面留宿,跑到陆地坡过夜,还跟人家两口子住一个屋,这像什么样!人家是夫妻,你一个女生,一点都不难为情,脸皮太厚了!

    真是奇怪,他不批评她旷课,倒批评起跟两口子睡一个屋子,难道这比旷课还严重么?这使我们糊涂,跟别的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和跟两口子住,这有什么区别么?孙向明痛心疾首的样子,使我们依稀感到,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秘密。

    安凤美的座位空着。

    她不在,孙向明对着一个空位子批评。即使她在,她也会不在乎。

    陆地坡在圭江河的对岸,岸边有大片马尾松林带,松林后面是更大片的萝卜地,那是萝卜的天堂,松爽疏朗的沙质土,河边充足的水分,每个萝卜都能长到最大,且汁液饱满,水分在萝卜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是裂开。裂开的萝卜是萝卜中的优秀等级,最甜,最脆,水最多。

    有一天,安凤美就到陆地坡去了,她去看长脚,长脚是她爸爸的江湖朋友,能武功,会魔术。她过了大木桥,沿着河岸往河流的下游方向走。过了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马尾松林里有点暗,没有人,久久才有一头牛走过。地是沙地,很细的沙,还有干了的淤泥,脚容易累。在松林和萝卜地之间有小路,但也荒凉,大片大片的萝卜地,有一种非人间色彩。上课、老师、批评,这些东西就很远了。

    她走在马尾松和萝卜之间,想着有一天也能学成一种武功,飞檐走壁,水泼不进,踩在火中和刀上。飞檐走壁是安凤美的幻想,水泼不进是她后来向我形容的她父亲舞剑的技艺,踩火和踩刀是翟青青的一手绝活,翟青青生于杂技世家。她的故事我下面再讲。

    安凤美找长脚,就是想学武功和魔术。

    她告诉我,长脚才是一个真正神奇的人,他能飞檐走壁,舞起剑来水泼不进,他还会耍魔术,他什么东西都能变。总有一天,长脚要把我们学校变没的,他要把全南流的学校,小学和中学,统统变到别的地方去,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上课了,也不用劳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认真地跟我商量,变到哪里去好呢?我说,变到玉林去算了,谁让玉林人看不起我们南流的。安凤美一想,说,玉林太近了,搞不好我们都得到玉林上学,那不是更糟。按她的想法,学校应该变到更远的地方去,比如,N城,家长总不会让我们坐七个小时火车去上学的。

    大家认为安凤美是个异想天开满口谎言的人,她不过是在吹牛而已。但她说起长脚和魔术时,眼睛是亮的,又神往,又崇拜,她的脸也放着光,脸上细细的绒毛瞬间就沾上了一层金粉,她那样激动,却又侠义,她知道我想学手风琴,就严肃地发誓道,有朝一日,只要她学会魔术,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变一把手风琴。

    我觉得不会是真的,但陆地坡,那是奇怪的地方,也许就藏着世界的秘密呢。

    有关安凤美的传说还有许多,有的真是稀奇古怪,说她的腰这么细,是因为她每天要拔自己的头发,然后把最靠近头皮的那点发根吃了,这样就会使腰又细又软。我想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但据说这是杂技世家的秘方之一。

    杂技世家的秘密都是很神奇的,不由得我们不信。一个空中飞人离平常人有多远呢?比天还远,人是不能飞起来的,但他们能。他们的牙齿力大无穷,嘴里叼一根木把就能托起一张桌子,桌子上还能放两把椅子,有时放三把。他们的头也像是铁做的,顶一根竹竿,竹竿上还能弄两个大活人哪,一边一个,她们单手搂着竹竿,一边的胳臂和腿都张开着,迎风展翅。他们的神经真是坚强,没有系安全带就走钢丝了,在钢丝上劈腿,翻跟斗,全体观众一惊一乍人家都不会一惊一乍,因为一分心人就会掉下来。

    杂技世家的女生腰都是很软的,像翟青青,她把腰从后面弯下来还能从两腿间伸出头来,而且嘴里叼着花。翟青青很白很瘦,她在文艺队里很少跟人讲话,有关走钢丝,她告诉我,找到重心就不难,重心在腰的下方。我不好问她是不是真的吃头发根就能把腰吃软,这个问题太傻了。

    但邱丽香信。

    她在上课的时候常常拔自己的头发,然后悄悄放进嘴里。到了晚上她就要量腰围,这个肉嘟嘟的女生太想让自己的腰变得细一些了,她脱掉长裤钻进蚊帐里,用一截毛线一次次圈自己的腰。她把床板弄得咯吱咯吱响,但腰还是跟原来那样粗。

    邱丽香断断续续试验了一个多月,直到一个可怕的传说流传到学校里。

    传说是这样的,镇上,或是玉林,或是容县,有一个女生,有一头很长的头发,她喜欢梳辫子,她用一种塑料绳子扎辫子。但是怪事发生了,早上起床,她经常找不到前一天扎辫子的塑料绳,她在枕头底下、床头床脚,床底下,椅子底下都找过了,连枕头套里面,被套里面都翻遍了,硬是没有,于是她就换了新的塑料绳。后来她干脆买了一小捆塑料绳回家放着备用,早上一找不着扎辫子的绳子,立即就换了新的。这样过了一段,她开始感到头晕,食欲不振,但她也没当回事。终于有一天,她在教室里晕倒了,送到医院抢救,这下才真相大白,她的头颅里塞满了塑料绳,一卷卷,一团团,黑乎乎的,头颅里一点空隙都没有,塞得满满的,塑料把她的脑浆吃掉了一大半。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人就没救了。至于那些塑料绳子是怎样进入头颅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这个传说比鬼故事吓人。谁都没见过鬼,但女生每天都要扎辫子。真是有点人心惶惶的呢!宁可信其有,很多女生就剪了头发,留了运动头。少数几个不舍得剪的,就用毛线缠上橡皮筋再使,聪明的女生还发明了一种巧妙的办法,用发梢编成小辫扎住大辫子。

    我看见翟青青的辫子就是这样扎的,看上去,她辫子的末梢就像落了两只黑色蝴蝶,人显得更加轻盈俏丽了。现在想起来,那个恶毒的传说大可怀疑,难说不是某个刁嚣的女生,嫉妒别人的长头发大辫子,故意编造出来的。

    但大家都信了。

    我们真是轻信啊!什么都信,有一年传说,如果不买五尺红布,家里就会有人遭殃。一时间,全南流的红布就脱销了。有一年,传说如果不吃绿豆,喉咙就会长毒疮,结果绿豆又抢光了。

    有各种传说,有的是从N城传过来的,N城又是从广州或北京传过来的,那可真是了不得!全国都要盛行了,南流也不落后,先是甩手操,听说能治百病。县医院的李医生,是个得风气之先的人物,早就让他岳母每天甩手,结果一个月就治好了胃病。于是男女老少,有病没病的,便都甩手,据说甩手不但能治病,更能防病。之后又有喝鸡血,打鸡针,红茶菌,我们也都一一试了。

    喝鸡血,那是多恶心的事情啊!打鸡针,简直恐怖,要从公鸡的血管里抽血,然后再注射到我们身上。医院的孩子们都打一打吧,别的人可没我们的条件,把公鸡的血注射到人体内,那是经过科学证明了的强身手段。有一天,我们医院的孩子就集中到了打乒乓球的大厅里,是工会老刘张罗的,那是星期天,他每家每户挨着通知,吃过中午饭,大小孩子十几个就都来了。

    乒乓球桌上摆了注射器和消毒包,地上有几只公鸡,非常艳丽抢眼,脖子上尾巴上的羽毛墨黑金黄,身上则闪着红色的光泽,健康美好,但它们的双脚被捆住了,它们身强力壮,并不甘心,家里有多少明媚的母鸡在等着它们哪,它们拼命扑腾,细小的鸡绒毛和灰尘混在一起,还有鸡屎的味道,这一来,大厅就不像打针的地方,倒像一个大鸡窝。孩子们却都欢天喜地的,来了这么多鸡,这公鸡尾上的羽毛真是漂亮,他们摁住一只就拔了起来。拔了一只又拔一只,几下子就把几只公鸡的尾羽拔了个零落,孩子们举着羽毛追跑起来,公鸡的尾巴长到了孩子的手上,威风也长到了他们的身上,秃了尾巴的公鸡难看死了,它躺在地上,不再扑腾,哀莫大于心死。

    大人们给心灰意冷的公鸡抽血,跟人一样,也涂上酒精消毒。广口的酒精瓶一打开,浓烈的酒精气味就弥漫了整个大厅,这种烈酒的气味公鸡很熟悉,过年,或是来了重要的客人,那就要杀了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鸡血和鸡屎的气味从厨房传过来,酒的气味也尾随而至。又一只母鸡不见了,多少青春好时光,变成了人肠子里的屎渣。公鸡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也落到了自己头上,它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以为自己是母鸡的神,永世长存,刀起刀落的事情永远轮不到自己,想不到,却是针起针落,血尽而死,死得难看。

    一管鸡血沉甸甸,一根针尖亮晶晶,眼看就要打针了,孩子们吱哇乱叫,四处逃窜,比鸡飞得还快。医院的孩子们并不怕打针,他们身经百战,见过世面,并且热爱科学,但打鸡血这种事情实在太诡异离奇了,鸡的血,为什么要打到人的身上,难道要让人变成鸡吗?那是因为公鸡身体好,打了鸡血人的身体就会更好。那为什么不打牛血呢?牛的身体难道不是比鸡更好吗?孩子的问题是大人永远回答不出的,孩子就走光了,他们举着漂亮的羽毛,奔跑着,乒乓厅里就只剩下了大人。

    红茶菌就好得多。

    我喝过一次,就在南流镇最时尚的李医生家里。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回南流,特意去探望医院的旧宿舍,走到大门口,迎面看到当年放乒乓球桌的过厅,正对着过厅的那棵大芒果树,这树还在,至少有两百岁了,它当年挂满芒果的样子历历在目。我小时候它就在这里,现在它还在,树旁边的水龙头还滴着水,我蹲下来,伸出双手接着了水龙头的滴水,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然后我走下台阶,走到对面的一排房子跟前,在走廊里我忽然想起了红茶菌。我先是感到嘴里一股津液往上涌,有点酸,又有点甜,有点像酸梅汤,却比酸梅汤淡,紧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只玻璃杯,那上面印着一枝粉红的梅花,梅花和向日葵,那是七十年代的花呢,这只玻璃杯来自七十年代,盛着七十年代流行的红茶菌,那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七十年代的味道。门开了,那是当年的木门,吱呀一响,二十多年前的李医生,穿着浅灰色的的确良,他戴着眼镜,头发是卷的,他说,飘扬啊,你还没尝过红茶菌吧,回去跟你妈妈说,我可以给你家一点,用一只大玻璃瓶泡着就行了。他让我看他家的玻璃瓶,底部一层厚厚的红茶菌,上面是水红色的液体,他一摇晃,菌类在瓶中漂浮,很是奇异。

    红茶菌今又在何方。

    还是说安凤美。安凤美让我观察三班新转学来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的身材很像大人,看上去比我们大得多,但她跟我们到底有哪些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安凤美让我看她脸上的绒毛,我们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那女生没有,很光滑,像苹果。又让我看她的胸和腰,还有屁股,胸比一般女生高得多,腰是细的,屁股是翘的,裤子绷得很紧,我觉得这样并不好看。安凤美说,这女生的奶那么高,腰又这么细,肯定是给男人整过了,她跟邱丽香不同,邱也大奶,但邱的身材就是那样,全身都粗,水桶腰,不见得是男人摸过的。

    话说得有点粗。

    我们全体都粗俗,没有人例外。小时候我在沙街上长大,耳朵里装进过无数下流故事,也曾满嘴粗话,但我很早就自动改正了。许多人,一直延续到初中、高中,插队,直到当上了县长。南流的干部都是满口粗话的,他们认为这样生动,并且有气势,是一种自然的文化。

    安凤美是工厂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安大炮,是一条江湖好汉,广交天下朋友,安凤美见多识广,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与我很不相同。

    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凡是从外地转学来的,都是出了事的。就是男女那种事。女生是被强迫的,男的被判了刑,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只好转学。到新的地方,就谁都不知道了。

    听安凤美这么一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本人,她难道不正是从外地转学来的吗?而且,我发现,她的身材跟她说的女生差不多,胸部比较高,腰又细,难道她也被男人睡过了?这个念头使我心里一惊。安凤美就站在我的跟前,但她很可能跟男人睡过觉了,这觉是怎么睡的呢?男人压在她身上了?摸她哪儿了?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她的Rx房,脸上更热了。

    安凤美瞟了我一眼,却毫不在乎,她说,我的事要吓死你呢,以后慢慢告诉你。

    这话好像是安慰我,看我惊惶。可我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惊慌了,“我的事要吓死你呢”把我吓得不轻,她的事情已经不少了,终日旷课,暗地里学武功杂技魔术,跟人家两口子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早已失身,这一切都还嫌少。

    这使我感到,这个安凤美,她非同一般,妖气缭绕,不可捉摸。

    妖气缭绕,这样的词用在这里不算太夸张,安凤美身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一些奇怪的事,让人匪夷所思。这跟她学魔术有关系吗?想到魔术我一下就想起了公鸡,那只安凤美的公鸡,我差点忘记它了,三十年过去,这只奇怪的公鸡早已踪影全无,它掩埋在黑暗中,谁都不会记起它,但现在,安凤美来了,安凤美拨开时光,她把那只公鸡带到了我眼前。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三十年前的时光了,那上头,走着安凤美和鸡。她十六七岁,身材高挑,腰肢柔软,穿着一身蓝色衣服走在河岸上。她的左边是一片萝卜地,右边是马尾松林带,她的身后跟着一只公鸡,全身金红,尾巴则红黑相间。鸡跟在她身后,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也会跑到前面去,就像一条忠诚的狗。安凤美走快鸡也走快,安凤美走慢它也走慢,他们步调一致,就像两个好朋友。走过了圭江大桥头,那里有一棵大榕树,到了榕树跟前停下歇脚,公鸡准确地找到树洞旁边的一窝蚂蚁,安凤美,她坐在粗大的树根上。

    对岸就是南流镇了,所以要停一下,是两个世界的交接仪式,那边有学校、街道、商店,这边没有。两边隔着圭江河,圭,是鬼的意思么?不知道。河水从上游流下来,日夜不息,有船,也有运货的船队,运陶瓷和水泥,水泥厂,那是安凤美的家。那里有安凤美的父亲安大炮,他舞起剑来水泼不进。

    十六岁的少女带着一只公鸡走在大木桥上,脚下是滔滔河水,身后是大片马尾松林和萝卜,这样的景象使我感到神清气爽。他们过了桥,走到了南流街,一侧是公园,全镇最古老的树都在这里,有两棵大玉兰树,听说是苏东坡种的,有两棵鸡蛋花树,有一棵万寿果树,长着曲里拐弯的万寿果,还有红豆树(我们叫火水豆,扁扁的。拾到火水豆我们就带回家,放在煤油灯里)。

    但安凤美对它们视而不见,她对树没感情。桥头的另一侧是县第二招待所,简称县二招,那是我们县里接待外来客人的唯一处所。二00五年八月,我住在县二招四楼,窗口正对着桥头公园,鸡蛋花树砍掉了,玉兰树老死了一棵,别的树还在,全城的树都砍光,这里的树还会保存下来,它们是县二招的风水,南流镇的眉毛,谁会蠢到把自己的眉毛都拔了的?我透过窗口,看到万寿果树和红豆树,三十年过去,它们还在,它们绿叶映掩中,漂浮着安凤美,以及她那只形影不离的公鸡。

    她昂着头走过了公园路,走过了电影院和少年之家,走过了县文艺队排练的教堂,走过东门口。在东门口的酸品摊前,她吸了吸鼻子,然后她就停了下来。那上头摆着一溜扁圆的玻璃缸,一缸一缸的盛着酸萝卜、酸木瓜、酸姜、酸梨、酸芥菜、酸黄瓜,安凤美是个馋嘴的女生,她一样一样看过去,每一样都那么诱人,值得拿上一只大搪瓷口盅,买上满满一盅带回宿舍。但她身上只有两分钱,她买了一块带缨的酸萝卜,沾上新鲜艳红的辣椒酱,又酸又辣又脆,有点甜,还有点甘,舌头一舔,舌头就笑起来了。多美妙的口感啊,此时此刻,那块带缨的酸萝卜从遥远的南流镇,穿过三十年,停留在我的口腔里,味蕾绽放,涎水奔涌,热泪盈眶。

    但那只公鸡没有这样的感受。

    鸡和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它看见地上有一只苍蝇,比较肥,比较笨,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只苍蝇叮来吃了。一只苍蝇下肚,就跟安凤美一块酸萝卜下肚一样,公鸡感到美味缭绕。

    就这样,这一人一鸡就到了校门口,人走进去,鸡也走进去。

    有一种魔术,能从一顶空帽子里变出一只鸽子,他把帽子倒过来翻过去,又用棍子捅一捅,表示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往空中一抓,又再往帽子里一抓,这一下,竟抓出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手再一送一抛,鸽子就飞了起来。鸽子在你的头顶飞,它的羽毛还会掉到你头上呢,是真的鸽子,它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变戏法的人手上,他把它放到肩膀上,鞠躬。

    但是有谁见过从帽子里变出大公鸡来的呢?公鸡比鸽子大好几倍,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像鸽子,只是一种轻盈的奢侈品,从帽子里变出公鸡就跟变出孩子,他让我们难以置信。这个节目就是长脚创造的。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既会功夫,又会魔术,这两样行当本来水火不容,却在他身上奇妙地统一。他不光从帽子里变公鸡,还能变出一头小猪。如果他生在当今的纽约,我相信他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世界顶级的魔术师。

    但长脚消失已经多年,他生不逢时,他诡异的戏法与公鸡和猪崽在一起,沉没在南中国乡村的晒谷场上,那里暮色四起,汽灯被点燃,黑暗中的蚊子与飞蛾追赶而至,就像汽灯戴上了一顶大檐帽。零零散散的孩子,端着板凳到晒场上,有唢呐声,但引不来多少人,节目也都古怪,叫三句半,快板书,群口词,有清唱样板戏唱段,二胡独奏和笛子独奏,最后是长脚的变戏法,他这样没有教育意义的节目是怎样混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他提着一只箩筐就上来了,跟大家一样,穿着一双木板鞋,他像戽水那样舞动着箩筐,从左边戽到右边,又从右边戽到左边,然后让一个小孩上来摸一摸箩筐的里面,好了,小孩下去坐好,他就开始转圈,他先慢慢转,后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忽然停下,立定,手一伸,就从箩筐里掏出了一只大公鸡,公鸡的羽毛很漂亮,放到地上,还会叮落地的蛾子。大人小孩都很兴奋,拍手,说粗话,用脚跺地。这时长脚单手往空气中一抓,抓着了一个红布轴子,再一抓,又抓着了一个,他一手一个,高举过头,哗的一下展开,只见一个布轴上写着“向江青同志学习”,另一个则写“向江青同志致敬”。

    我肯定没有见过长脚,我觉得他是一个瘦而高的人,长脸,肤色微黑。他的面容模糊,但那只公鸡则在汽灯的白光下异常清晰,它金红墨黑的羽毛,红润饱满的鸡冠,锋利坚硬的爪子,犹如一个京剧武生,披挂齐全,在鼓点声中步伐铿锵。

    我记得这只公鸡是因为它在我们班宿舍呆过,安凤美把它抱在怀里,她把它叫做“二炮”,她用一只手指拨弄它的羽毛,嘴里唤着。在宿舍昏暗的光线下,它的眼睛像人一样。那时候我就隐约感到,公鸡二炮不同寻常。我外婆曾说,世界上有少数的鸡,少数的狗,少数的猪,是人变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出来,只有少数的人能看出来。它们的爪子是五爪,它们的眼睛跟人一样。总而言之,公鸡二炮很可能有一颗人的灵魂。

    这个念头跟着我,像灰尘一样挥之不去。

    公鸡的气味从我们班宿舍的床底下散发出来,整个屋子都能闻到鸡毛和鸡屎的气味,奇怪的是,没有人嫌弃它。姚红果对宿舍里多了一只鸡感到特别兴奋,她跑到食堂找到一只废弃的破箩筐,还找到了稻草垫着,有了鸡窝,鸡食就随便弄了,有时是剩饭,有时是新鲜的青菜叶子,姚红果还用木棍夹过一只虫子给它吃。鸡并不挑食,它很快就认识了姚红果。

    姚红果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叫唤,咕咕咕,咕咕咕,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叫唤一只鸡,好像她叫的不是鸡,而是一只鸟。但她特别高兴这种叫法,有时在教室里上着课,她嘴里不经意就会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一只公鸡在她脑袋里站立着,她脸上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轻轻地叫唤着:咕咕咕,咕咕咕。

    没人知道安凤美为什么叫它二炮,全班女生都认为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但安凤美就是叫它二炮。二炮二炮,她叫道。她坐在座位上,却心不在焉,她歪着头,一只手的食指绕着辫梢,绕着绕着她又咬手指头,她真是太不像个好学生了。

    在鸡屎气味弥漫的宿舍里,我从未看见过安凤美训练公鸡,也从未看见过她练任何最简单的小魔术,以及她说的杂技,或者武功,一样都没见过。她就是说说而已,她从来不练,什么都不练,没有人知道她去陆地坡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她只是抱着鸡。她虽不练,但她不慌,她很自在,她在宿舍里抱着公鸡,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公鸡的羽毛。一边摸一边叫唤道:二炮,二炮。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见到了安凤美。我们约好在西门口的文具店门口等。我和姚红果先到,等了有十几分钟。我陆续听姚红果说,安凤美跟李海军结婚了,生了一个孩子,李家安排她在糖烟酒公司上班,九十年代初我回南流镇,有一天偶尔看电视,一抬头恰好看到李海军因流氓罪被判入狱。

    在文具店门口白花花的阳光下,我见到了安凤美,我没能想到,安凤美变成了这样,她的两颗门牙脱了,没去补,头发白了许多,而且稀,衣服是最过时的。豁着的门牙和花白稀疏的头发,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不忍。但她不介意,她微笑着,她叫我的名字,她说:飘扬,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像从前那样,清澈,没有杂音。我说:安凤美,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她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们找一家饭馆吃饭,一路走到水浸社,这一带已经成了餐饮一条街,街边摆满了水产和蔬菜,塘角鱼、黑鱼,九里香、枸杞叶、酸菜、芥菜,砂锅和铁锅,一切都是外乡没有的。我觉得它们就是南流能吃进肚子里的那一部分,也是不能吃的那一部分,是学校的操场、水塔、厕所,是人,安凤美和姚红果,雷红雷朵吕觉悟,张英敏赵细兰邱丽香,孙向明梅花党腐殖酸铵,这一切的某一部分,那些遥远的事物,它们变成了这些菜和鱼,排列在这里。

    这时候我闪电般地想起了二炮,一家饭馆门口,铁笼子里正关着几只鸡,二十多年前,安凤美怀抱公鸡的形象,十分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许多年过去,我把二炮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只羽毛华丽的公鸡,跟魔术有关,但它没有变回过去的青春和时光,它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如果我不写下它,它从前的体温,姚红果的咕咕声,它在我们宿舍床底的窝,那些从食堂偷来的剩饭和菜叶,以及在六感,它陪着安凤美整日闲逛的时光,竹林,毒药,一切,也就彻底坠入时间的深渊了。

    那次的合影没有安凤美,在南流和玉林的同学,几乎都到齐了。一九九八年,二十三年没见,大家都很踊跃,半夜三更叫开了旧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我们排成了三排,坐一排,站两排,邱丽香坐在我旁边,她戴着浓密的假发,微笑着。但是没有安凤美,穿得最不体面的陈良勇都来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跨栏背心,看上去,跟一个搬运工差不多。但他不认为自己寒碜。

    没有安凤美。后来曾想再去看她,又听说她家住得很偏,养了两只大狗,终于没有去成。

    二00五年夏天,我往安凤美家里打电话,传出的是电信局的录音,电话欠费,停机。

    听黄文惠说,安凤美离婚了,李海军出狱后到了广东,伪造了一张医科大学的文凭,买通一家正规医院的院长,包下一间诊室专治肝病,用廉价的六味地黄丸包装成祖传秘方,三千元一个疗程。很快,就发了大财。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止一个。离了婚,安凤美很惨,她不要李海军给她的钱,儿子也给李海军了,她没有工作,糖烟酒公司早就倒闭了,全国的糖烟酒公司都倒闭了,安凤美已经四十七岁,她找不到工作,没有饭吃。她的父亲早已过世,所幸母亲还在,她住在娘家,蹭饭吃。她连电话费都交不起了。没有人能联系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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