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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师长被俘断肠亡 连长率部寻生路

    1934年11月26日,34师师长陈树湘刚布置好部队进入道县以南葫芦岩阵地接替4师的阻击任务,5军团便来电,让34师师团干部火速赶到军团指挥部蒋家岭,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陈树湘和政委程翠林带着几个团长和政委跑步向军团指挥所跑去。他们明白眼前的情况严重,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这是部队西征以来,他们第一次当面领受军团首长布置任务。

    当他们气喘吁吁跑到指挥所时,几位军团首长正等待着他们。

    军团长董振堂逐一和他们握手,参谋长刘伯承用严肃的目光,逐一地在他们身上掠过。董军团长说:现在,蒋介石调集了40万大军步步向我军紧逼,情况很严重。朱总司令来电命令我们全力阻击追击的敌人,其他部队组成4个纵队,从兴安、全州抢渡湘江,到西延地区集结,你们34师可要辛苦一下了,你们的具体任务由参谋长刘伯承同志向你们布置。

    刘伯承深吸了口气,走到地图前,手指着地图,严峻地说:目前,何键第1路军已由东安进至全州、咸水一线,第2路军一部已进至零陵、黄沙河一线,第3路军正在尾随我直追,第4、第5路军也已向东安地区集结。

    刘伯承停了停又道:敌人的企图是,前堵后追,南北夹击,围歼我军于湘江之侧。我们正处在腹背受敌、南北夹攻的状态,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

    刘伯承的目光又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面前听他讲话的人们,接着说:你们34师目前的任务是,坚决阻击尾追之敌,掩护8军团通过苏江、泡江,成为全军的后卫,万一被敌人截断,你们就回湘南发发展游击战争。

    陈树湘等人听了刘伯承的命令,久久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感受到了压在34师肩头担子的重量。

    刘伯承缓和了语调说:红34师是具有光荣传统的部队,朱总司令、周总政委要我告诉你们,相信34师能够完成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任务。

    陈树湘此时眼里已含了泪,他回望了一眼他的部下,缓缓地举起了右手,接着所有的人都举起了右手。陈树湘一字一顿地说:请军团首长放心,并转告朱总司令、周总政委,我们坚决完成军委交给的任务,为全军争光!

    34师正式成立于1933年春,它是在谭震林、罗瑞卿、萧劲光等同志具体帮助下,由闽西人民子弟兵改编而成,师团干部大多数是原红4军调来的骨干和红军学校毕业的干部,作战经验丰富,有很强的战斗力。

    34师几个指挥员离开指挥所时,董军团长和刘伯承参谋长逐一地紧紧握住他们的手。刘伯承握着陈树湘的手时,这位将军两眼潮湿了,放慢了语气道:树湘,你们既要完成军委赋予的任务,又要做好万一被敌人截断后路孤军作战的准备……刘伯承说不下去了,握着陈树湘的手用力摇了摇。

    依依惜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回到阵地指挥所,没有休息一刻,陈树湘很快便把在路上想好的部署和盘托出:

    根据上级指示和我师的情况,我考虑由韩伟同志率领100团先行,急进灌阳方向,接替6师在红树脚地域阻止桂敌北进的任务;我带师部和101团居中,程政委带102团跟进,在掩护8军团通过苏江、泡江后,迅速西进,在文市、水车一线占领有利地形,阻击追敌周浑元等部,保证主力过江。

    12月2日这一天,在新圩、文市之间的34师阵地弹片啸叫,血肉横飞,一阵阵的呐喊声被淹没在炮火声中……数倍的敌人一次次在炮火的掩护下向101团、102团的阵地猛攻。

    鲜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使整个山头变成了紫褐色,遍体支离的伤员,横躺竖卧在山头上。这场阻击战已经持续了几十个小时……

    陈树湘站在一块山石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着眼前的阵地,眼前的场面,犹如一场险象环生的梦境。

    整个红军主力,此时已全部过了湘江,只有34师被敌人切断了后路,孤军奋战在湘江东岸的几个小山包上。周围几个血战的阵地上,仿佛成了淹没在血泊中的孤岛。

    和红军主力所有的联络都已被切断,34师接到的最后指令是:全力突围,在凤凰嘴一带渡江,追赶前行部队;如果不能过江,就在附近山区打游击。

    眼前的一切,已经清醒地告诉他,过湘江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突围。可眼前的敌人数倍于我,想冲出去,又谈何容易。

    战壕里,敌人的尸体和红军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整个阵地都在燃烧着。阵阵灼热的山风挟带混浊的血腥气,在山谷间飘荡,使阵地上坚守的战士口焦舌燥,窒闷欲呕。

    全师已经被敌人分割在几个小山头上,互相之间失去了联系和策应,他们此时只能孤军奋战了。

    陈树湘放下望远镜,带着身边几个师部的留守人员向前面的阵地爬去。伤兵在阵地上呻吟着,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这就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会有一次更猛烈的进攻。这种波浪似的进攻,使部队经受着最严峻也最危险的考验。

    陈树湘终于爬上了阵地,周围到处都是尸体,不知道还有多少战士活着,陈树湘喊了一声:有人吗,还有人吗?

    随着他的喊声,有几个人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他们看见了师长。领头的一个连长低叫了声:师长……泪水便流了下来。

    陈树湘咬咬牙,低喝了一声: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眼泪。

    这个连长强忍住自己的泪水,报告说:报告师长,我是三连长刘达,现在阵地由我在指挥,其他的指挥员都阵亡了。

    陈树湘半晌没有说话。

    刘达又说:师长,我现在还能集合起一个连的兵力,我们掩护首长突围吧,趁现在我们还有一个连的兵力……

    陈树湘在沉思,现在红军主力已经过江,他们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眼前只有突围这一条路可以走了。然而,能突得出去么?即便突出去了,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去?这几个人又怎么能够打游击?想到这,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看来突围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我们就是还剩下一个人也要保护着首长冲出去。

    陈树湘从尸体堆里拖过一把长枪,平静地说:刘达连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首长了,我已经是一个兵了,我们要并肩战斗,宁死不作俘虏!

    师长——刘达悲泣地叫了一声。

    一个排长跳出掩体,高喊一声:为了师长,为了苏维埃冲啊,冲出去,和敌人拼了——陈树湘来不及制止,大约有30几个人随着这名排长跳了出去,他们有的端着没了子弹的枪,有的挥着刀,一起嘶喊着向敌人的阵地冲去。

    陈树湘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30几个人卷进了敌人的包围中,撕扯,拧咬,咒骂,喊杀……鲜血喷溅着,呻吟着,呐喊着……

    只一刻,冲出去的一个排,便被敌人淹没了,没了声息。

    陈树湘闭上了眼睛,他的心在疼。他又突然睁开了眼睛,低声说:刘连长,把部队集合起来。

    刘达下达了集合的命令,有的走过来,有的爬过来,还有的战士被搀着走了过来,他们全部集中在陈树湘面前。

    刘达清点了一下人数,又清查了一下弹药情况报告说:师长,我们现在还有53人,15名轻伤,7名重伤。枪枝有余,子弹还有103发……

    刘达报告完后说:师长,冲吧,趁现在,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陈树湘摇摇头。就靠他们眼前的这几个人,这一点弹药,想冲出去,简直是天方夜潭。他们阵地周围至少有1个团的兵力。想用50几个人对敌人的一个团,太不现实了。

    陈树湘知道,眼前只能和敌人做最后一拼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敌人似乎已察觉到阵地上的红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但他们仍然不敢冒进,他们知道,那是一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群“疯”了的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人在这种情形下,会产生超常的力量和勇气。

    于是敌人代之以炮轰进攻阵地。沉闷的爆炸声、横飞的弹片、砂石、肢体、飞舞的枪支组成了一方混沌的世界……

    敌人终于冲上来了,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刘达把已经打空的盒子枪甩在一边,摸起了身边的大刀,他把刀举了起来,高喊了一声:冲啊——他首先跃了出去,后面是几十个伤残的战士。敌人先是卧倒,然后是射击。这时敌人的炮声又响了,在几十个人的队形里爆炸。他们很快地接近了敌人,敌人似乎不想和这些“疯”了的人恋战,转回身向后撤去。敌人的炮兵更猛烈地向这里猛轰。

    刘达仍想挥刀追杀敌人,这时他听见一个人在喊他:连长,连长,师长受伤了。

    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去,看见陈树湘师长已经躺在了血泊中。

    他叫了一声:师长——便扑了过去。

    一个警卫员压在陈师长的身体上,那个警卫员的头被炮弹炸掉了半边,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一地,不知是师长的,还是警卫员的。刘达疯了似地推开警卫员的尸体,他看见了师长。此时的陈树湘腹部血糊一片,那里被炮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水正从那里汩汩地往外流着。师长的脸色蜡黄,他的嘴里仍喃喃地说:战斗……最后一人——刘达撕下自己染血的衣襟,伏下身去托起了师长,他在为师长包扎。

    陈树湘又喃喃道:我……不行了……你们冲出去……我掩护……

    刘达撕心裂肺地大叫了声:师长——他缓缓地站起来,周围只剩下20几名完好的战士了。

    还有几个伤员在地上挣扎着,他们正绝望地望着刘达。有一个伤员,挥动着被炸得只剩下半截的胳膊道:连长,你们掩护师长冲出去,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就拖住敌人……

    刘达抬起头,这时他看见师长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手枪,颤颤抖抖地对准了自己的头。刘达扑过去,一把抓过陈师长手里的枪。

    陈树湘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道:刘达同志,求求你了,开枪吧。

    刘达慢慢地把枪插在自己的腰间,蹲下身,抓住师长那只颤抖的手道:师长,我们一定保护你冲出去——刘达再次站起身,这时已有两个战士用炮弹炸断的木棍做了一个担架,把师长放在了上面。刘达低声冲身旁的几个人下达了命令:突围——一行人向山梁下奔去,抬着担架的两个战士走在队伍的中间。

    那几个受伤的战士,目送着一行人远去。他们默然地对视片刻,从腰里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那个断臂战士,用嘶哑的声音招唤着其他几个人道:同志们,过来一些。

    那几个人无声地向这里爬了过来,他们都聚在了断臂战士周围。断臂战士手里莂e着那枚唯一的手榴弹。

    一个战士先哼起来,那是一首他们所熟悉的旋律,很快他们一起都哼起来,最后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红色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拼!

    直到最后一个人!

    ……

    陈树湘似乎听见了这歌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旋转的天空和树林。他又闭上了眼睛,接着他便听见了几个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的呐喊声:中华苏维埃万岁!

    然后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接着整个阵地便沉寂了。

    陈树湘仿佛又回到了家乡长沙,看到了妻子和母亲。母亲正微笑地望着他。母亲说:树湘,你咋才回来?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这回别走了,该安心过日子了,你今年都29岁了,还没个孩子,俺和你媳妇天天盼你回来……

    一阵剧痛,使他清醒了过来,很快他又失去了知觉。眼前又闪过了一组画面:1927年9月秋收起义后,他激动地向党旗举起了右手。……赣南、闽西轰轰烈烈的游击斗争,使他很快成熟起来,他担任了司令部特务队队长,杀恶霸,除奸贼,此后他又担任了19军第56师师长,红5军团34师师长。一阵颠簸使他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两个抬着他吁吁喘气的战士,还有后面越来越近的敌人……

    放下……放下……把我放下!他冲两个战士说。

    那两个战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仍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突然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炸响了。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一朵浮云,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

    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清醒了过来,听见了几个人的说话声:

    快走,快走,趁现在还活着,捉到一个师长,能赏10两黄金哩。

    营长,怕是他活不长了。

    活着呐,你看,他的眼皮还动哩。又是那个营长的声音。

    这个人真是师长,俺看不太像。另一个士兵的声音。

    少啰嗦,快走,趁他还有一口气。又是那个营长的声音。

    担架沿着凸凹不平的道路,颠簸摇晃着。

    陈树湘突然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俘虏。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他又想到临离开阵地时,留下的那几个伤兵的歌声,和那声又沉又闷的爆炸声。

    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西天的斜阳,如雨似的染红了半个天际,像全师壮士流淌在阵地上的鲜血。他的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他抬起手,想抓到点什么,却抓住了腹上缠着的衣襟,那是刘达为他缠伤口的衣襟。他没用多大力气便扯掉了衣襟,一阵疼痛,使他又失去了知觉。

    担架在山路上颠簸着。

    他又听到了那几个人的说话声。

    瞅,这小子命真大,肠子都出来了,人还没死。那个战士的声音。

    死不了,赤匪个个命大。那个营长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说:营长,你说咱们活捉了一个师长,真能给10两黄金?

    那还有假,这是蒋委员长亲口说的,不仅有黄金,每人还能连升3级哩。那个营长说。

    嘿,真不错。另一个士兵说。

    肠子都露出来了,怕会死吧。

    反正快到团部了,只要有口气就行。营长说。

    肠子,肠子,这一念头猛烈地撞击着陈树湘的脑海。肠子都露出来了,为什么还不死?

    快,快,再有十几分钟就到团部了。那个营长的声音。

    营长,让兄弟们喘口气吧,实在走不动了。一个士兵哀求着。

    妈的,抬个人都抬不动。好吧,就歇几分钟,抽支烟咱们就走。营长说。

    多谢了,营长。

    担架放下了。

    那几个人躲开陈树湘到路旁吸烟去了。

    肠子,肠子,再过10分钟就到团部了,这一阵阵话语,浑沌一片地在他脑海里翻滚。决不能当俘虏,决不,决不。

    他伸出双手,摸到了肠子,温热的肠子就握在他的手里,此时他已不感到疼痛了。他咬了咬牙,双手用尽力气,大叫了一声……

    他最后听到了一句咒骂:妈的,这个家伙把自己的肠子揪断了。

    一切的感觉便都远离陈树湘而去了。

    几个国民党的官兵惊惧地望着躺在那里已经死去的陈树湘。

    刘达连长带着10几个人只顾在前面拼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出一条血路,掩护师长冲出重围。子弹不停地在他们头顶上掠过,炮弹不停地在他们身边爆炸,一个又一个战士,跑着跑着突然中弹倒下了,他们来不及看一看倒下的战友是伤还是死,他们没有时间去看,前面有敌人截堵,后面又有追兵,他们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跑。

    那一颗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刘达回了一次头,他看见抬着师长的两个人倒在了血泊中,师长也被从担架上推翻下来,他想跑回去看一看师长,可是敌人却先他们赶到了那里,回是回不去了,回去不仅不能救出师长,而且自己也等于去送死。

    刘达在心里悲哀地叫了声:师长哇——前面是一个陡坡,他们竭尽全力向那个坡上冲刺,此时那个陡坡变得漫长又无边际,他们坚持再坚持,子弹落在他们身前身后,山坡之上,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树林。他们憋足一口气往前跑,终于冲进了树林。他们没有停止脚步,仍向前跑着……终于,后面的枪声变得遥远了。他们终于支撑不住,栽倒在林中的草地上。

    此时,他们只剩下了5个人。

    清醒过后的他们,跪在草地上哭了。为他们的劫后余生,也为他们眼前的绝望。

    刘达在广昌保卫战时是个排长,从那一场战争中他已经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刘达参加红军已经4年了,大小仗经历过无数次,他在战斗中变得成熟起来。

    他们虽然甩掉了追击的敌人,但在这野山野岭间想找到一条生存的出路谈何容易。就他们5个人,别说坚持打游击,就是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刘达那一刻下定了决心,走出森林,走回江西去,要打游击也只能到江西去打。

    另外4个战士没有异议,但他们担心,能走回江西老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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