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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决定暂留京城,亲自处理战后诸事务,此时的家康,在胜重看来,即如尊神。

    每当家康见到胜重,都会说:“我的努力还不够。”每当要作决断时,他都会叫来五山长老或高野山僧侣,听取他们的见解。一日作出决断,他便会毫不犹豫去执行,不再征求秀忠意见。

    大坂城内的金银已于六月初二转移到了伏见城,计有黄金两万八千六十锭、白银两万四千锭。家康听到此数,意味深长对胜重道:“要是这些黄金早些消失,丰臣氏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身边人听了这些,说了出去,竟以讹传讹,甚至有人以为,淀夫人和秀赖之所以那般浪费,都是家康所迫。其实,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头顶都有命运、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剑。太阁为儿子留下了巨额金银,正是这些金银导致秀赖走向穷途末路。”

    胜重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命运、宿命和天命之间,有何区别?”

    “你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明白?”

    “在下愚昧,愿闻其详。”

    “你听好。好比有一个圆盆,内有一碗。”

    “圆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还是往右,他自可抉择,在盆内抉择,便是命运。因此,命运可因人意愿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边上,再也无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黄金……”

    “那些黄金便是阻挡了秀赖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还有天命。”

    “哦?”

    “所谓天命,便是造出了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随机应变。我的天命是什么?上天应该赋予每个人使命。若未弄清这些,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徒劳。在宿命的‘盆沿’,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无用处。”

    胜重才终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违,却可以知天命,尽人事,为自己的使命作最后的努力。

    庆长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进宫面圣。他向天子禀报,已派人收拾好焚烧后的大坂城,以原来的大坂城为基进行筑建,以为幕府直辖城池,并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图京畿繁荣。最后,他献上白银千两、锦缎二百匹及其他礼品。

    此时,家康已在考虑朝廷的法令,并请崇传和天海等人商议。之所以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众公卿也因此摇摆不定,长此以往,朝廷肯定会出乱子。当然,他要制定的不仅是朝廷法令,同时也已下令尽早准备颁布《武家诸法度》在全国实行一领一城制,拆除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军用城池壁垒。此为预防武力叛乱之法。

    闰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颁布了一领一城法令。七日后,他令秀忠进京面圣,将此法令奏明圣上。秀忠亦献黄金一万两,奏明圣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来之陈,改换年号。家康进宫只献白银千两,将军秀忠却是黄金一万两,在胜重见来,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对大坂城的修缮以及对落败武士的追杀,都是在将军秀忠的指挥下进行。七月初七,将军秀忠将诸大名召至伏见城,向他们宣布了《武家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号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颁布。

    将军秀忠于十九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

    家康原本应返回骏府,但秀忠刚刚离开伏见,他便令胜重请来中院通村,听其讲授《源氏物语》这让胜重顿感扫兴。家康原本喜好诗文,但《源氏物语》不过一个宫廷绮丽故事。在这种时候,为何……胜重虽心中不乐,却也不敢违背,只得领命去请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纳闷。这个已逾七十且公务缠身的大御所,缘何要听《源氏物语》这等猎色故事?

    家康在二条城听讲的时候,又制定佛教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并不在于听解《源氏物语》而是向通村打听宫内诸情。

    二十八日,鹰司信尚罢关白之职,前关白二条昭实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诉胜重,他有事与胜重父子商议,令胜重传来重昌。

    是夜,家康气色甚佳。他沐浴毕,着一件纯自的绫浴衣,周身散发着暖意。

    夜风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经开始零落。房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盏灯。”等胜重来了之后,家康吩咐侍女加了两支蜡烛,回头道,“胜重,我们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无甚可做了。你想想,可还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大人思虑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并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条大人再次出任关白一职,如此,宫内也可恢复平静。未久我便要离开京城,返回骏府。这次离开京城,怕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才把你们父子叫来。”

    “大人有何吩咐?”

    “胜重,仔细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胜重以为,这是神佛保佑,是为了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那事后来怎样了?我是说本阿弥光悦。”

    “在下将大人的话转告,他先是有些茫然,过了片刻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生了一双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说了那么多浑话……”

    “哦,这么说,他愿意到鹰峰去了?”

    “是。他如今踌躇满志,立志要承日莲大圣人之志,建一个最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愿意,不如在出发前再见一见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会建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呢?”

    胜重见家康心情颇佳,于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细说光悦的想法:“光悦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争端,都是源于对财富的争夺。”

    “是啊,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他还说,那些原本正直却性急的人,因此沦为盗贼草寇,稍有智谋之人则招兵买马,成为大将。但大将归根结底不过是大盗。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准人拥有私财。”

    “这么说来,在那村子里,只要劳作,便能过活么?”

    “是。众人各尽所能,剪纸,作画,油漆,制笔……用这些技艺换来的金银,全部用于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钱物件,还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为众人公有。这样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见胜重滔滔不绝,扬手打断了他:“这么说,全村只有一个钱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钱袋,便会贫富有异。一旦有了贫富,便会出现盗贼与武士,互相争夺。聚集在村中的匠人,无高低贵贱之分,众人平等。他还扬言,要让每个生活彼处之人都不必为钱财发愁。”

    “我知道了,这个光悦。”家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仅如此还不行。这世上有劳作之人,也有不劳之人。那些辛勤劳作之人怎会听从四体不勤之人的支使?”

    胜重被家康打断,有些心急,续道:“光悦说,人之才能有异,情况各别。比如有人虽有一身力气可搬运石头,但书写却比孩童还差。有人并无后嗣,而有人却有儿女八九。在下便问他,即便如此,村中诸人能视他人儿女如己出,无任何怨言?”

    “你连这也问了?”

    “是,因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对他说:人能力有异,但所得一般,却不公平。”

    “他怎么说?”

    “他出言反驳,说在下目光短浅。”

    “目光短浅?”

    “他说我们所见之人,与人数多少、能力大小均无干系。人人都为生命存续,上连远古祖先,下续子孙后代。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觉得不公。也就是说,不能因为邻居的孩子多,便在心中打小算盘。暂时可能会有损失,但日后也可能儿孙满堂,自是需要别家劳作。这世间并非一代两代的世间,只有把目光放长远些,想到百年千年之后,才非目光短浅。在下被他如此责骂了一通。”

    家康突然大笑出声,“胜重啊,看来是你输了。我所说的并非这个。我是说,必须要有一个里正,来消除人之不平,并让众人明白这些。”

    “里正?”

    “不错。我是说,此里正要放眼今后百年千年,让不管出生在何时的人都行正道,幸福地过活。首任里正自当本阿弥光悦来做。他以日莲大圣人为榜样,是个有识之士。但,他若不能教导下一任里正,村中繁荣自将如昙花一现。世世代代的繁荣才是长久繁荣,里正的责任,正是要使这种繁荣源远流长。设若无人继承上一代的志向,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说到这里,家康声音突然有些颤抖,竟扭头哭了起来。

    胜重吃了一惊。家康所言似并非光悦那村子,所谓上一代下一代云云,定是指将军秀忠。胜重不由浑身僵住:家康对将军战后事宜的处置并不满意。

    “那老东西真是不错。”半晌,家康方变回笑脸,继续道,“一村,一藩,抑或邦国,初时如日出,总是振奋人心。”

    “是。光悦比上次大人见他时,要精神许多。”

    “但一旦真开始做,只怕会觉诸事不堪。”

    “……”

    “我肯定还有颇多未想到的地方,但我已然老了,将不久于人世。”家康看了看旁边的蜡烛,道,“胜重,剪剪烛芯吧。今日我想与你在一个亮亮堂堂的地方好生谈谈。”

    “遵命。都是在下疏忽。”

    “啊,亮多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村子建成之后,应该教导下一任里正。”

    “是啊,万物皆有源,如花果皆有种子。因此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告诉他最重要的是教导后来之人,而且,要好生掌握教导之法。稍有不慎,便易疏漏。此乃我活了七十四年的心得。”

    “遵命!大人,在下却还有一事。”

    “今晚有什么话就尽管问,莫有顾虑。我也想在回去之前,好生与你谈谈心。”

    “在下想知,大人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最不满意的是何事?在下也好在日后引以自戒。”

    “最不满意……”

    “是。”

    “有四件事我甚不满意。第一,便是在短时内,我打仗不太行了。关原合战已去十五载,此次战事让我受惊不小。”

    “这都是承平日久,天下息兵的缘故……”

    “打仗不力,人便会变得弱小,由此失去自信;一旦没了自信,就只会使人残酷。兵器虽精,人却会因胆小而心冷。此事啊,我要令柳生又右卫门反省……第二,便是世人颠倒了道德和法度。”

    “道德和法度?”

    “是。不管是将军还是众家老,都颠倒了道德和法度。法度之世的关键,在于是以道德为先还是以法度为先。胜重,你想想,若将二者颠倒,便总会强调威信。”说到这里,家康阴阴地盯着胜重。

    胜重有些惶恐。他这才渐渐明白家康今日为何把他叫来。当家康问到道德与法度何为先时,他自责不已,胸膛如被一把利剑穿透。实际上,除了秀忠,胜重也时常将“威信”二字挂在口头。他们自然知道德很是重要,但亲信和谱代大名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先应树立幕府威信。

    “你应该明白,胜重。”家康依然冷冷看着胜重,继续道,“所谓法度,不过是一些人为了需要,才制定出来捆绑他人的绳索。”

    “这……”

    “你认为可恣意使用这绳索去捆绑他人吗?”

    “当然不能。”

    “嗯。家主在制定禁止奢糜的家规之前,若能以身作则,用度节俭,即便不必每日讲威信,家里人也会自觉遵守。”

    “是。”

    “但若把达二者颠倒了,会怎样?世人对太平的渴求,其实就是想让操权柄者停止杀戮,让百姓安乐过活。”

    “是。”

    “但本来渴望太平之人,却杀掉了原本可以不杀之人,这正是胆小,是缺乏自信。”

    胜重不由得垂下了头。听到“胆小”二字,他感到无地自容。这原本可不杀却杀了之人,不用说,便是秀赖、淀夫人和国松丸。口口声声说不能放过他们的,不过是些胆小怯懦之人。正是重臣们让将军秀忠变得怯懦。在此事上,胜重也脱不了干系。

    “你听好,为政者若不知法度为先还是道德为先,便变成只会用威信来掩饰其懦弱的残忍之人。所谓道德,乃是舍弃自家情感,始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知别人疼痛。道德当始终为先,而法度其实乃是一种众人皆可明白、皆愿遵从的世间规矩。”

    “……”

    “这种原本众人皆当明白、皆愿遵从的法度,若变成了威吓手段,为政便成了恶政,恶政正是乱世之源。你可知,所谓善政,应首先得到百姓拥戴。对大名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使领民信服。要想令人信服,诸大名就要在日常积蓄道德。我此次公布武家法度,正是对神佛立誓,要以己身来证明德之力。”

    胜重听家康意外谈起武家法度,愈发感到惶恐,因为他也是参与制定法度诸人之一。胜重先前以为,此法度乃是用来禁止武士轻举妄动,以维持秩序,从未想到里面还隐含如此深意。

    家康还说,法令若不能让百姓明白,法即不法。此说颇为意味深长。“善政自有善民,恶政自有恶民。为政如舟,其民如水,舟水和谐,方可水涨船高。”

    说得太好了!若非如此,上下怎能齐心协力?家康之言令辛勤奉公、力求善政的胜重茅塞顿开。

    “第三处不满,乃是对自己不满。”此时,家康嘴边露出自嘲的微笑,板起脸道,“是我过于自负。原本以为,经我德川家康深思熟虑而决定的诸事,定是板上钉钉。正是这自负,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疏忽……”

    胜重忍不住道:“大人,此事您不说,在下也……”

    “你也明白么?唉,我是如何痛苦地自责啊!”

    “是……大人的第四处不满是什么?”

    “第四……哦,我正是为了此事才叫你来,我正要与你商议。”

    “愿闻大人详述。”

    “非别的,便是关于上总介忠辉。”家康叹了一口气。

    “上总介大人一事,不是全权交与将军大人处置了吗?”家康落寞地摇了摇头,道:“将军无法对此事进行裁决。我将此事交与将军去处置,原本就错了,我的儿子,还是应由我自己去责罚。”

    胜重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他未想到还会提及这事。但这毕竟是父子之事,将军怕也想待家康心绪好些时,说几句好话。大御所现在再提,只怕凶多吉少。

    “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欲何处置上总介大人?”胜重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愈是这样,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实际上,在家康和秀忠的亲信当中,胜重最为清楚此事背后的隐情,只叹忠辉自己并不知情。

    大久保长安死后,他府邸里寻出一个小匣子,里边装有联名状。胜重也曾看过。世间传言,那联名状乃是莫大阴谋,联名状上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废掉将军秀忠,拥戴忠辉,再与班国联手,称霸海上。大久保长安为了积攒海外交易本钱和军饷,秘藏了大量黄金,因此受到责罚。不仅长安一家,联名状上署了名的许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邻、里见忠义和石川康长,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当时对洋教徒的追杀过于紧迫,板仓胜重曾暗中雇了儿艘小船,把京中的传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长崎。

    世上传闻风起,很长时日都不平息。有人说,驻长崎的摩洛船长写给葡国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胜重也看过那密函副本。书函的内容甚是露骨,如次:“我们决定齐心合力,除去与英吉利、尼德兰关系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长子秀忠,拥立忠辉。为遵守前约,请速派兵舰及水军前来……”

    对这莫多传闻,胜重心存疑问: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欲将单纯的武将诱入陷阱。而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罗、大久保长安,还是伊达政宗?但不管谁是幕后之人,忠辉都在不知不觉间深陷其中。想到这里,胜重愈觉忠辉和家康都很是可怜。

    “上总介还是不可饶恕。”家康见胜重变了脸色,扭开头续道,“此次出征,忠辉从自己的领地来到前线的道路不对。”

    “路……”

    “他从高田进攻大坂,若不想迟到,自有捷径可循,便是从高田前往越中,然后经加贺、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辉却从越前至近江,又从美浓转伊势,再从伊势、伊贺前往大和,越过金刚山,方来到大坂!若非别有用心,怎会如此行军?”

    “此是因伊达在他身边……”

    “不管是何理由,这样迂回赶路以致贻误战机之人,怎配称作武士?”家康说完,再次落下泪来。

    胜重叹一口气,不等家康吩咐,便赶紧剪了剪灯芯。他原本担心家康会提及洋教或者长安之事件,却是说行军道路,这多少让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单单是指责忠辉在战中迟到,事情应还有周旋余地。

    “胜重,”家康有气无力道,“除了此次贻误战机,他还有两条罪状:第一,在该进京面圣时擅自下河捕鱼;第二,斩杀将军家臣。有这三条还不够吗?”

    “这……”胜重试探道,“可从轻发落么?”

    “哼,不可!”家康摇头道,“若他只是个两三万石的小藩之主,尚可从轻发落。他乃是年俸六十万石的大名,虽是我儿子,却无能耐见识。对这等人不施惩戒,其定会成为我身后瑕疵。”

    “可是,这……”

    “因为还有义直、赖将和鹤千代,正好趁此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我已经决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将军。因此,对忠辉如何处置,当由将军裁决。但你也知,此次战事将军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对我多有顾虑。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总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决定一到骏府,便要宣明:永远不见忠辉。”

    “永远不见?”

    “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与他见面。若不让将军知我已作好了这等准备,他自不敢责罚骨肉兄弟。”

    胜重无言以对,这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竟然决定永远不再见儿子,这种隐忍,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

    “因此,我才和你商议。”家康看到胜重纳闷不解、手足无措之态,定定道,“我要与你商议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骏府,便昭告天下。忠辉母亲也在骏府,我一回去,他定会向我问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诉一声,使者应将我的良苦用心传达与他,让他明白我为何如此。正纯、直胜和重昌都不行。胜重,你莫取笑我。我虽震怒,却不想让他蒙羞。我应该派何人去?你不妨说说。”说到这里,家康忍不住长泪直落。

    胜重浑身发颤,体味着家康话里的意思。从家康的泪中便可看出,对于父亲,这是何等苦楚的决定。家康若下定决心付诸实施,秀忠自会收回忠辉的六十万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见秀忠很难作决断,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这样看来,难道这父亲恨自己的儿子?不,怎会这样!胜重感觉似被一块烙铁烫伤了胸膛,鼻腔内火辣辣的。

    “请恕在下斗胆……”胜重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强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虑考虑?”

    “不必了。”

    “可是,此有违大人平常告诉我们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会将大人的心思禀告将军。”

    “胜重,我作出这个决定,已经过深思熟虑。你只回我,应派谁去合适?”

    “大人……”

    “我这个做父亲的行事自应谨慎,要以此为将军及义直等孩子们——不,还有天下苍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范。我未能保全秀赖性命,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胜重吃了一惊,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围。最近有侍女说,淀夫人的亡魂经常出现在家康房里。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他绝非因传闻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责实比遇到亡魂还要可惧。

    忠辉为何会如此不幸?他并非自己想让大久保长安做家老,也并非自己要娶伊达政宗之女。所有这些都是家康出于政略的考虑强加与他,然而,这些竟终导致他的不幸。

    “请恕在下直言,”胜重道,“如此一来,大人能够向神佛证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总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认为,大人这样做有失偏颇,难怪有人说大人对自己的儿女过于残酷……”

    “休要再说,胜重!若说报应云云,我已经受到了惩罚。回我,谁去合适?”

    但胜重并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虽然口口声声说关爱儿女,但人最终还是难以跨越自私的心墙。难道对儿女的关爱也会有偏颇?胜重有些迷茫。家康对待义直、赖将、鹤千代和对待忠辉的态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为年幼,老实规矩,忠辉性情中则带着霸气,经常会出言顶撞。但无论怎样,这几人均为亲生儿子,家康缘何单单对忠辉如此严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与伊达一途,将军就永无宁日。若政宗和忠辉联手,将军所有的亲信合力恐也无法与他们抗衡。这便是忠辉的天命,你这般想即可。”

    “这……”

    “胜重,虽是我让他与伊达联姻,但我未让他成为伊达傀儡。忠辉若是能够尊重、拥戴兄长,便不会到今日这地步。我已想好了,虽说忠辉可怜,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动乱了。”

    “大人的意思,对上总介大人不管不顾,他便会与伊达联手生事?”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一旦发生,天下便会遭殃:故要消除隐患。伊达领地已达百万石,加上高田的六十万石,你想想,长安那厮的阴谋将会成真。从此次战事来看,天下还有众多大名对将军并未心服口服。”

    胜重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忠辉啊忠辉,你竟是乱事之源!

    “设若,我是说设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舰攻打,伊达跟着起兵,那些尚未完全舍弃洋教信仰的大名遥相呼应,天下将会如何?必立时大乱!不管发生何事,作为征夷大将军,都当自己去镇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将军便名不副实。我已经想好了,胜重。”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赖母子,我自己的儿子却会成为下一次动乱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却讳疾忌医,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太阁?”

    “在下明白。”

    胜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泪纵横,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帮我寻个合适的人去。正纯不合适,照忠辉的性子,很可能对他刀剑相向。”哭了一阵,家康又小声道,“若是让利胜去,忠辉定会认为秀忠乃出于私怨行事;直胜又不善辞令。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也想过成濑或安藤,都是忠辉兄弟家老,他们前去,忠辉必又以为这乃是兄弟们的阴谋。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无法脱身。我应派谁去说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胜重想来想去。这可非个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讲道理让对方明白,也不能意气用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会想出这等惩罚?家人犯错时,大楠公曾经以数日不见为罚。家人怕了寂寞,从此再未犯过错。但家康这般严厉处置,该怎样向忠辉言说?

    “如何?你有合适的人选么?此人必须能与我同回骏府。”

    “不知松平重胜五男胜隆是否可担此重任?”

    “哦,你说出云?”

    “胜隆亦非外人,况且他一向不参与政事,年龄与上总介大人相近,为人宽厚,故,在下以为,此人甚为合适。”

    “哦,那就让他去吧。”松平重胜五男胜隆乃是鸟居忠吉的外孙,他和家康亲缘不远,且年龄与忠辉颇为相近。

    “在下以为,首先应见见胜隆,把前因后果告诉他。”

    “你能与他说?”

    “是。若非如此,恐怕无人敢领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说服他的母亲茶阿。”

    “是。”

    “忠辉是个男儿,可他母亲……胜隆的事就交给你了。”

    “但愿他不会辜负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万一泄露出去,于幕府不利。之后,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权交与将军裁夺。”

    板仓胜重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他心里愈是平静,便愈不敢抬头看家康:如此为父,何其艰难!

    走出家康房间,板仓胜重心情沉重地来到城门外,去拜访松平胜隆。虽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访,胜重只怕难以入眠。

    “今晚想请你去舍下住一夜,饮几杯薄酒。”

    年轻的胜隆立刻应承下来,他怕是以为,这位前辈会给他讲些武家故事。“此所谓忙里偷闲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弯身进去,胜重再次回头看看二条城,道:“刚才我去了大御所处。有件让人为难之事。”

    “大御所已告诉您他何时回骏府?”

    “初定于八月三四。来,我们边饮边谈。”

    到了房里,胜重便马上命人备了酒菜。酒菜上来,他便令诸人都回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烦闷啊。”

    “这里不必拘礼。马上就要起秋风了。”

    “一旦刮起秋风,便会想起故乡。仗一打完,甚觉无趣。”

    “你最近出任出云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实在惭愧。”

    “谦虚了,听说你和上总介大人颇为亲密?”

    “正是。我们同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与茶阿夫人同住浅草,在下与上总介大人幼时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见过他?”

    “最近……约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鱼,然后送了我些。为表谢意,我去拜访了他。”

    “他还是那般喜欢捕鱼?”

    “听说上总介大人还因为此事误了进宫面圣,受到大御所责骂。”

    胜重哈哈笑道:“如此豁达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为难。”他一边为胜隆斟酒,一边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来,再来一杯。对了,你还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谋逆之事吗?”

    “大久保长安……听家父提起过。”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还未完全解决。”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托你。”

    胜重若无其事说完,又将胜隆杯中斟满。

    胜隆脸上顿时僵住。他母亲和忠辉颇为亲近,与其说二人是甥女与舅父的关系,莫如说她更像忠辉的姐姐。

    “这……您说,大久保长安事件尚未结案?”

    板仓胜重清楚胜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说了吧。为了解决此事,还需出云守相助。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实际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担此重任,并为此保密。”

    松平胜隆不语,正了正姿势。

    大御所的密令,仅这一句话,便让胜隆紧张不已。胜重心道,看来他已有准备。

    “但是……”胜重再次执起酒壶,道,“但此事绝非简单的密任。我们要商议好,思量切实了。”

    胜隆低低喘了口气,拿起酒杯,又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挥去盘旋于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请直说。在下还年轻,决断思虑有诸多不足,请大人赐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仓胜重看着胜隆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对大久保和上总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道尽。我先告诉你大御所的决断。你若有不明,尽管问。”

    “是。”

    “大御所很快便会离京东返。他欲一回骏府,便对这事作个了结。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诉上总介大人,今生不再与他相见。”

    “永远不再相见?”

    “此生永远不再见面。这可解释为,上总介犯下了大错。”

    “哦……”

    “只有你才能胜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让你去向上总介大人传达此意,并向他说明……”

    “不!”

    “嗯?你说什么?”

    “在下无能,无法担此重任。上总介大人不会因在下的几句话便明白一切。这样的话,在下必须说服他。但在下既无这等手段,也无此能耐,故,只好拒绝这差使。”

    “哈哈,你先别急。”板仓胜重笑着拿起酒壶,一边给胜隆斟酒,一边后悔自己刚才过于松弛了,在言语上自当计较,尤不能让胜隆觉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胜重的表情变得严肃,一本正经道,“他觉得,若不此了结,他会死不瞑目。便是说,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了遗言。”

    “不,不管大人怎说,此事……”

    “胜隆!”胜重加重语气,以威势压人,“我也不愿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发生战事。”

    “战事?”

    “此战将会席卷江户以东……不,说不定还会席卷整个日本。你也应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胜隆低声咕哝一句,拿起酒杯。

    胜重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费尽苦心想避免战乱,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远不再与上总介大人见面。他想和儿子共同分担痛苦,来保证天下平安无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你说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辞。实际上,让你担当使者,乃是我的建议。”

    “……”

    “你若还有不明之处,我会一一向你解释。你先别这般急着拒绝,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决定。”胜重脸上一阵痉挛,转道,“不急,来,再饮一杯。”

    “那么,伊达……”

    “你觉得,伊达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没也罢,他终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战事甚是奇怪。伊达未赶上道明寺一战。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马又被自己人攻击,全军覆没。不仅如此,一个曾和他有过秘密约定的、叫保罗的神父跑到他阵中求助,他却企图杀入灭口。”

    “根据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长安行为不轨,背后的主谋便是伊达。总之,长安事件还没完全平息。你明白了吗,胜隆?”

    松平胜隆这才放下杯子,面色略缓。“在下有一事要请问板仓大人。”他到底是年轻人,直道,“大人刚才的那些话,即说伊达政宗有反叛之心,乃是大御所的判断,还是板仓大人的看法?在下想先问清楚。”

    胜重表情严肃答道:“我们二人都这般认为。”

    “那么,在下还有一问。为何只有惩罚了上总介大人,才能防止战乱发生?原本一个巴掌拍不响,战事乃是双方之事。是伊达先起兵造反,还是幕府率先举兵讨伐?战事引线会是什么?”

    胜重不由得想笑,终是忍住了。他知道胜隆为何会这般问,但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感到好笑。

    “你提出了三个问题。但我先要提醒你,休要忘记最重要的,乃是大御所已决定永远不见六男上总介大人。”

    “是。”

    “上总介大人的脾气你也知,世人皆知,他比将军争强好胜,甚至还杀掉了将军家臣。他这种脾气,怕也是天命。”

    “天命?”

    “以他这等脾气,再加上伊达煽动,会是何等结果?大御所归天之后,必是兄弟内讧,这内讧的实质乃是伊达之乱。那个保罗神父,就是认为伊达乃是大坂的盟友,才跑去求救。”

    “……”

    “大御所现在后悔把上总介大人给了伊达为婿。若仍把上总介大人留在伊达身边,便是留下了一场天下大乱的祸根……”板仓胜重不能自禁,竟流下泪来,“胜隆,大御所觉得,为了不让伊达有机可乘,只有让自己的儿子来负此过。大御所说将永生不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也就意味着,上总介大人将被收回领地,本人将被幽禁,如此一来,上总介大人的夫人便会离他而去,被送回奥州。这对上总介大人自大为残酷,但为天下苍生,也只有如此了。”

    松平胜隆一脸严肃地瞪着胜重,他渐渐明白了大御所所谓“永生不再见面”的意义所在。但他心中还有几处不明。他也经常听到关于伊达有叛心的传闻。以前伊达便嘲笑秀吉公不会打仗,说家康公不过是运气好。这样一个人,自会煽动女婿和将军相斗。但大御所为何容得下这样一人居于卧榻之侧?他为何偏偏要牺牲自己的儿子,以化解此事?

    “你既明白,就不得草率地拒绝。”胜重接着道,“大御所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防止战乱。你此去,担子不轻啊!”

    “大人,再来一杯。”松平胜隆端起已凉的酒,一饮而尽,“大御所为何如此惧怕伊达呢?为何不一举讨伐他?”

    胜重见胜隆一脸焦虑,笑道:“你竟不明白?”

    “不明白!为何大御所要忍痛惩罚自己的儿子,以保全伊达?”

    “因为上总介大人乃是伊达女婿。”

    “这么说……这么说,是要令上总介大人和夫人离散之后,再举兵征伐伊达?”

    “不,不,若是征伐,又要发生战事了。你好生想想,一旦把上总介和伊达分开,伊达自会放弃二心。伊达有了上总介大人,便如蛟龙腾云,但若蛟龙没有了云,他便只能盘踞在池底,不敢兴风作浪。”

    “在下还有一问,上总介大人受到惩罚之后会怎样?领地被没收,本人被幽禁,夫人会离去,那之后,他会不会重见天日?”

    “这就不得而知了。”胜重忙摆手道,“在此之前,悉听大御所处分。但在此之后,如何处置,则全由将军做主。不知将军会命其切腹,还……”说到这里,胜重叹一口气,道,“既然大御所决定永远不和上总介大人见面,之后上总介大人重见天日之机,只怕微乎其微。将军乃是至孝之人,对于父亲的决断,他怎会轻易更变!”

    听到这里,胜隆的脸有些扭曲,抱膝呜咽道:“这样的话,上总介大人只怕难逃一死。”

    “正因如此,大御所亦是伤心欲绝。”

    “唉!既然是大御所的吩咐,在下怎能拒绝。”

    “你愿接受了?”

    “即便在下说不接受,大御所也不会同意。抱着一死的决心……”

    松平胜隆似已有了几分醉意,突然挺直胸膛,咬牙道,“在下会说服他!但他毕竟为大名鼎鼎的上总介,即便能明白父亲之意,却也不会乖乖接受惩罚。斯时,胜隆会一言不发在上总介大人面前先行切腹。想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胜重激切道:“你既有这等决心,定能说服他。他亦为人子,怎会眼睁睁看着父亲的使者死在面前?他定会哭着接受父亲的决定。我和大御所都信你能说服他,才决定派你去。可是胜隆,你仔细想想便能明白,你这一行,重如万里江山。”

    说罢,胜重不由全身抽搐,大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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