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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宁宁巧谏

    关白夫人宁宁一直在忙碌,她在亲自整理房间,匣子里有很多丰臣秀吉出征九州时寄回的信函,重读这些信函,宁宁心中生起哀愁,如同此时要离别大坂城一般。宁宁觉得,人生就像山峦,应有一个顶峰。那么她的顶峰便在这大坂城极尽奢华的府邸之中。京都内野的聚乐第,其奢华与大坂府邸相比毫不逊色。秀吉从五奉行那里屡屡听闻。可宁宁却觉得,自己已越过了顶峰,踏上了下坡路。

    “罢了,花总无常开之理。”宁宁好像忘了隔壁还有正襟危坐的侍女,她打开了一卷信函。时入九月,残暑已消,庭院中的七草盛期已过。但南边的走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室内暖和得令人出汗。

    宁宁读着,不禁笑了。这是秀吉的亲笔信,假名里混杂着错别字,但字迹却甚是舒展。从这封信里,似能嗅到年轻时藤吉郎的汗臭。这封信于五月二十八在肥后的佐敷开始写,二十九抵达八代时方写完。

    函上说:“处分完毕岛津义久,义久交出他的独生女菊若为质。我欲把萨摩、大隅二地交与他,并打算在六月初五回到博多。若回那里,定会在前往大坂的途中就去……”

    这篇文字笨拙的信函,后边还说,在博多命对马守宗义智交出人质,为了让高丽国臣服日本皇室而及早准备船只。如若不从,就在来年决一胜负。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踏上大明国的土地,所以不辞劳苦……大言不惭之后,却有着怎么看都充满稚气的奉承话:“在此次战争中觉岁月流逝,白发渐长,却不会拔掉它们。让你看到我的白发,虽然稍有些难为情,但是你和别人不同,面对你,我才不会感到苦恼,还有,只有你会让我迷惑……”

    读到这里,宁宁苦笑着把信函重新卷了起来。秀吉尽说些白发渐长之类的傻话,好让她疏忽,还不是悄悄对浅井的一个女儿出手!有关茶茶姬的传言现已为大坂城街传巷议。虽然宁宁一现身,议论马上就停止,但那些话,她已知道了个大概,男人还真是麻烦啊……正想及此,浅野长政来了。

    浅野长政看到宁宁在读秀吉的信函,脸色稍和缓了些,大概是看到了“女关白”另一面的缘故。说起来,最近宁宁渐渐失去了女性气质,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北条政子。政子乃时政长女、源赖朝之妻、源实朝之母,赖朝死后削发为尼,与父亲北条时政及弟弟北条又时共辅实朝。实朝被暗杀,迎接京都的九条赖经为家督,政子垂帘听政,被称作“尼将军”。这与秀吉喜欢毫无拘束地在宁宁面前高谈阔论不无关系。宁宁甚至介入了九州官员任免,向肥后力荐佐佐成政,现肥后却已发生暴乱。她还干涉秀吉放逐传教士,屡次引荐热心于缓和局势的小西行长及其父寿德。有越来越多的大名对宁宁心生畏惧,或恐其乖张,或欲利用其强势。

    长政对这样的宁宁存有戒心,但是他认为,目前还无必要加以劝诫,因无人如宁宁这般真正担心秀吉的安危,替他时时留心,处处在意,协助他完成大业。真如秀吉所言,宁宁乃如半壁江山。

    “看来夫人已准备好迁居了。”长政随随便便打量着室内,道,“此次从大坂出发,关白大人吩咐,要考虑周全,一切皆由夫人做主。”

    “哦?”宁宁故意眯起眼睛,道,“你果然要把她也带去?”

    “她?”

    “哼!你越来越像关白了——我说的是茶茶。”

    “若夫人不乐意,在下这就去劝阻大人。”

    “我若说不东意,就会给人留下口实,说我在嫉妒。”

    “这……”

    “不要那么为难,把她带去亦无不可。”宁宁说话颇为爽快,却眉头紧锁,“但,请你转告大人,就说我希望此行不要遇到男子。”

    “什么?”长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吉打算等宁宁一到京都就立即上奏,请求皇室宣旨赐她从一品之位,为此,要让此行举世无双、豪华无比,让后世传颂。宁宁应颇明白秀吉苦心才是,可她却说出这等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夫人是说,不希望沿路有男子?”

    “是。”宁宁坦率地点了点头,“关白的母亲和妻子,都必须小心行事。过于张扬,必惹怒神佛。应该鼓励男子建功立业,送行之事对他们毫无用处。一路有女人相伴,无需他人。”说完,她旁若无人地继续整理匣子。

    长政费了些心思,思量宁宁这番话。已决定于本月十三搬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宁宁却在这个时候说不许男子旁观,岂非给秀吉下了战书?

    “北政所夫人。”长政考虑了一会儿,开口道,“您似对关白大人不满?”

    “不,我怎会不满?”宁宁以冷淡的口气道,“你告诉他,僧侣也不要来送行。”

    “这是为何?”

    “僧侣戒色,无心来夸示关白夫人队伍的盛大。关白连天主教的传教士都放逐了,在这方面却不谨慎。我身为关白夫人,就由我来帮他处理。现在你明白了?”

    长政一时无言以对。这绝非普通的谏言。像宁宁这样的女人,一旦说出这样的话,定是下了决断。

    “北政所夫人,您是否想借此向大人进谏?”

    “不,这只是我身为人妻应尽的责任,别无他想。”

    “但是,您说男子和僧侣都不许送行……”

    “这有违妇道吗?哼!用大坂城、大佛殿、聚乐第、迁居、大茶会来让世人震惊,大人难道除了让百姓震惊以外,就没有别的本事了?接下来他还能用什么让百姓震惊呢?若不适可而止,总有一天会黔驴技穷。此事与我有关,我不得不谨慎。”

    长政又长叹一声。宁宁确非普通女人。这不仅是对关白一人的进谏,也是对关白周围之人强烈的嘲讽。长期以来,长政亦一直自问:便任由关白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秀吉是否应注重更为深远的教化之策呢?这一点,今日到底被宁宁尖锐地指了出来。

    长政又坐了一会儿,郑重施了一礼,又道:“在下会把夫人的话转告大人。”

    “有劳了。”

    “但大人若有其他意见,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不必担心。关白自会裁断。”

    使这对天下夫妻初现裂痕的,当真是茶茶姬?长政默默起身,他觉得,宁宁应不会仅为了此事,就说出那等话来。他尤其在意宁宁所说的僧侣戒色云云。宁宁不是天主教徒,但她似对天主教信仰之专甚是欣赏。

    大坂府曾有过一次有关信仰的争论,秀吉和近侍都在场。众人在讨论神、佛和天主到底谁更尊贵。当时在座的小西行长之父寿德推崇天主。他认为天主的威严毋庸置疑,其他神佛都是因人的虚幻愿望生出的邪物。他的说法立刻遭到了笃信佛教的女眷们的猛烈反击:“说天主不是邪神,何以为证?”其实双方所信奉并无根本区别。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信仰皆自便,不当横加干涉。

    秀吉一直笑呵呵地听他们争论,最后,他对同样沉默的宁宁道:“北政所,你说呢?”

    宁宁淡淡一笑,答道:“已有定论,无需再问。”

    “已有定论?”

    “是,难道这不是和信仰天照大神与日本诸神一样吗?”

    “哦?有趣,你向大家说说。”

    “好。日神开天地,育万物。人、神佛、天主,都为日神所生。因此,问题只在于日神到底是从诸神中推举而成,还是顺天应人而生?”

    “哦,有趣。”秀吉又道,“那么,你为何既念诵阿弥陀佛,又向观世音磕头?”

    “呵呵!比起孕育了人的远古祖先,孩子们更怀念母亲,这是一理呀。大人知道,无论是向神佛磕头,还是向天主祈祷,都是在向孕育了天地的诸神致敬。因此,无论信奉谁,人人皆可自便。”

    宁宁把孝心和信奉联系在一起,让寿德无话可说。

    浅野长政此时听到宁宁出人意料的反驳,心情沉重。他暗暗祈祷,自己见到秀吉时,秀吉能有好心情。关白若心绪不佳,会有怎样的暴风雨啊!

    在本城二层,刚把家康送出的秀吉,正甚为不快地在跟石田三成说什么。长政吃了一惊。

    “治部,为政就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推行茶道有何不妥?会花费些什么?不过是喝一碗茶,这不仅可以陶冶性情,还能让他们思量人生。有哪点不好?看来你又和利休不合了。”

    石田三成看到长政进来,便闭口不言了。

    “家康他渐渐就会明白。一个大茶会不至于让他心生轻视。你不如去细细查探天主教徒暴乱之事。我并非不许他们信奉天主。那些煽动无知百姓、野心暴露无遗的鲁莽之徒,实不可和真正的信徒相提并论,要严加惩处。不可把这个和大茶会混为一谈。”

    长政一边从秀吉的话中猜测他们谈论的话题,一边在三成上首落座。秀吉道:“长政,北政所那边怎样?”

    “这……”长政有些犹疑。“她是否有何不满?但说无妨。”秀吉见长政神色不对,不由皱起眉头。

    “在下就直言了。夫人认为此行太过铺张,深感不安。她希望大人多为百姓打算,一切从简。”

    “哼!我这样做是为了谁?”

    “在下只是转达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嗯,也好。她是怕人非议,那就减少二三十乘轿子。”

    “还有……”

    “还说什么?”

    “夫人说,此行女眷居多,希望不要有男子观瞻。”

    “不想男子看到?”秀吉诧异地微微偏了偏头,道,“嗯,她到底是关白夫人,不想抛头露面。真是多此一举!”

    “还有,僧侣也不能旁观……”说到这里,长政觉得腋下冷汗直流。此话意味深远。

    “我想岔了。”秀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明白了!原来她连和尚都不想见。”

    “恐怕正是如此,大人明白什么了?”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秘事。我曾告诉她,我不久就会去征服高丽、大明国,直到西洋。宁宁身为关白夫人,如连和尚都能见到她,也太不成体统了。哈哈哈,果然是知夫莫若妻啊,看来宁宁和我志同道合啊。她竟是这个意思。”

    长政一脸苦涩,不再说话。他曲解了宁宁,秀吉亦误解了。宁宁本来想给秀吉当头一棒,煞煞他的锐气,不料却使秀吉更加嚣张。这与夫人本意相差太多了!长政脑中突然闪过琵琶法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为官者,骄奢必败。

    “好,就照宁宁的意思办。”秀吉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就不要减少轿子的数量了。传令下去,任何男子不得旁观。”

    秀吉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宁宁的要求,反而让长政慌张起来。他一面为没惹起风波而欣慰,一面却忐忑不安。

    “治部,你退下吧。长政,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你且留下。”秀吉一本正经道。等三成走后,他压低声音道:“长政,宁宁到底有何不满?”

    长政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事情已结束了,看来秀吉是不想让三成听到。

    “看你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

    “她是否说了些让你难以启齿的话?是因为嫉妒吗?”

    长政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她是不是说我太过奢华了?”

    “不,还不只这样……”

    “嗯?是谁让她不快了?”

    “这……夫人不仅是对大人不满,还在斥责我们这些无能之人啊。”

    “无能?”

    “是,夫人说大人所做的一件件事,只是使人震惊。难道大人除了使人震惊外,就没有其他能耐了?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些辅佐之人应尽的职责吗?”

    秀吉从鼻腔哼了两声,“她果真这样说?”

    “是。”

    “但我秀吉天生让人震惊,让人奋发!”

    “是。”

    “丰臣秀吉取得天下后,正在思量如何从根本消除战乱。”

    “……”

    “从今以后,只有三种情况下会发生战事。其一,有人敢不服丰臣秀吉。不过,这应已不是问题,天下已无人敢反抗我了。那么原因只会是第二种。”

    长政微微偏着头,一直仰视着秀吉。宁宁有他意料之外的敏锐,而秀吉则总让人捉摸不定。

    “长政你听好。”秀吉把声音又压低了些,以教导的语气遒,“这另外两个原因,其中之一,便是岛津和大友这样的大名争夺领地。这种战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其三,便是百姓受到恶意煽动而造反。”

    “哦……”

    “因此,我要找到能防止这些情况发生的根本大计。”

    “但能有这样的妙计,可断绝战乱的根源吗?”

    秀吉简单地点了点头,“我要重新丈量海内的土地。准确分配每一寸领地。”

    “这样做,就能断绝战争根源?”

    “如此就能分清众大名的领地。迄今为止,争斗无不因为领地。因此,我重新丈量土地,把领地分配清楚。若再有争斗,便是反抗丰臣秀吉。”

    “是。”

    “反抗秀吉便是天大之事,他们不会轻易开战。另,因为赋税是由实际收成决定,他们便不能残酷压榨百姓。明治和昏庸之别,就在于如何确定地租。”

    长政不由得拍拍膝盖,叹服不已,心道关白夫人固然聪敏过人,但关白实乃人中之龙!

    “也就是说,丈量土地,便是能消除战争根源的妙策。只要不收取严苛的地租,百姓就不会受那些借信仰以煽动者的迷惑。而且,为了保证土地丈量,避免暴乱,我要颁布狩令,收缴兵器。”

    “收缴兵器?”

    “百姓的生计因我得到保障;那些无赖之徒和居心叵测之人,也由我来镇压。因此,百姓何需留有兵器?兵器即凶器,只要没有了兵器,就能杜绝私斗。”说到这里,秀吉冷笑起来,脸上满足皱纹,“怎样?迁居聚乐第、大佛开光、北野大茶会……都是为我的政略开路。我这样做,目的是安抚民心,否则是收不回兵器的。宁宁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女人到底目光短浅。她是担心我除了令众人惊讶之外,别无能耐,无所事事,耽于玩乐。”

    “……”

    “实则不然,我的最终目的,便是要给那些认为世上不可能无战事之人,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这方是我此生大志。明白了?”

    不知何时,长政伏在了榻榻米上,秀吉的话深深烙在了他脑海中。长政不明秀吉这些奇思妙想究竟源自何处。为了杜绝私斗而丈量土地,这不仅是评定为政善恶的标准,也会因此消除百姓不满、平定暴动,再加上收缴兵器,简直就是一举数得的妙策。长政认为,秀吉的头脑简直是令人惊叹的神物,遂道:“听了大人这一席话,在下疑窦全消。”

    秀吉缓缓点了点头:“人生来就有器量大小之分。我绝非说宁宁器量小。宁宁乃女人中的男儿。但秀吉也并不浅薄,等我们和好之后,我要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告诉她不必担心这些无聊之事。”

    “是。”

    “就照宁宁说的,禁止男子送行。我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啊。”

    长政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秀吉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好了,你退下吧。”

    长政退出去后,在隔壁房间等候的利休进来。秀吉一天之内不断接见人,利休居士是目前为止,唯一不会带来坏消息的近侍。但是今日秀吉不知为何,不悦地对他道:“你是来商量茶会的事吧?今日免谈。”

    “已经对北野的土地重新划分,大人是不是……”

    “我以后再看,放在那里吧。”利休看出秀吉不悦,轻轻把一个小纸卷放在案上,默默退下。

    然后进来的是小西行长。行长的来意一看便知,他是和父亲寿德一起来请求延缓放逐天主教传教士的。

    “今日你不用再说。如那些神父能悔过即可。如没什么要紧的事,以后再谈。”秀吉就这样轰人似的把他们打发走。随后,他陷入了沉思。宁宁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只知让世人震惊……”虽然刚才对长政说了要丈量全国土地,但能否建下足以和那些稀世英豪相媲美的丰功伟业,秀吉仍无十分把握。他想到丈量土地,乃是因为纳屋蕉庵的一番话。但蕉庵的本意并不是要消除战争、劝他为善政,而是在指责日本的狭窄贫瘠。“全国有六十余州,就算全部收入囊中,每一州分封一位大名,也只能有六十余位大名……”蕉庵曾如此道。

    秀吉倚着扶几,以手托腮。就算他已经掌握海内,结果亦是一样。

    小田原之事,秀吉已经胸有成竹。他让北条父子直接进京,一旦进京,就另封领地,否则就像征伐九州一样,好好打一仗。他因此会见了来京的家康,以确认其想法。家康定不会愚蠢到和北条结盟,阻挠秀吉的大业。秀吉觉得,家康倒似更希望北条败亡,理由乃是因为土地的狭窄。就算北条氏顽抗到底,秀吉也能轻松将其击败,取得关八州,然后把家康迁往彼处。如此一来,家康现在所领三河、远江、骏河,都会空出来。再把织田信雄迁到那里,即可真正巩固尾张以西。若信雄说尾张是他祖先的土地,为离去而不满,也无妨,把他迁到施展不开手脚的偏远之地,让他苟延残喘即可。

    这样打算,封赏的土地却依然不够,不能完全满足功臣。秀吉再清楚不过,才会想做出北政所所说的“让世人震惊之事”,努力夸示自己的权威,让人敬之畏之。这种想法在暗中支配他的行为。

    我是否快到达人生的顶峰了?秀吉亦会生出此念,这与他自诩为“太阳之子”的自信有很大冲突——太阳每日升起,孕育万物,始终光芒万丈,辉煌不减。

    “唉!”秀吉长叹了一声,“如有战争,就不致如此无趣了。”秀吉自可以称得上古今无双的“战争赌徒”。玩弄眼前的敌人,想着如何使之屈服时,就会智谋如泉涌,精神勃发。一旦天下安定,他便无法体会战场上的那种紧张和刺激了。

    这绝非顶峰,丰臣秀吉怎可有顶峰?正当他想着这些,下人来通报,有人求见。

    “有乐?”秀吉哦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有乐来,自是有关茶茶姬之事。秀吉不由得坐正了,脸泛潮红。每当他想起年轻的茶茶姬,心里就会激切不已,就觉得自己尚年轻。

    “有乐,过来些。”

    “是。大人还是老样子,丝毫未变啊。”

    “我已变了许多。”

    “您面色愈发红润,眼睛也炯炯有神。”

    “别尽拍马屁。茶茶还好吧,进京的准备作好了吗?”

    “在下就是因为此事……”

    “你是说茶茶,还是进京?”

    “这……二者都有。”有乐尽力挤出一点微笑。秀吉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冷战:刚才被北政所狠狠在他心上扎了一针,这次茶茶又想说什么?北政所总是以妻子的身份对他说教,而茶茶却完全相反。她能清哳地洞察人心,瞄准感情的缝隙,任性地把箭射入。在你心情好时,她就是个有趣的孩子;而你情绪不佳时,她便是个不好打发的玩偶——她性子刚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茶茶又说些什么?”

    “她说她不想迁往聚乐第,请大人见谅。”

    秀吉眉头紧皱,“告诉她,不可!”

    “是,在下对她说过,此事已决定了,恐难以改变。可是她不听。”

    “不听也要听!你再去与她说!”

    “这……大人应该知道她的脾气,在下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你想要我怎样?”

    “恐怕还需大人亲自说服。”

    “我亲自?”

    “是,在下束手无策。”有乐盯着膝盖上的白色圆扇,那神态好像在说:“大人不知茶茶的脾气?”

    秀吉最恨有乐这种装腔作势。利休有时也会摆出这副模样,便是表明他心怀轻视之意。“有乐,你告诉她,这件事上我不许她任性,就这么与她说。”

    “看起来小姐好像有她的理由。”有乐缓缓道,“或许,小姐有身孕了……旅途劳顿,会对身子不利……”

    “她怀孕了?”秀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抓住扶几,“此话当真?”

    有乐看着庭院,道:“当然,还不能确定……不管怎么说,这是大人私事,大人应比在下……”

    “有乐,别吊我胃口!”

    “在下句句属实。”

    “茶茶这么跟你说的?”

    “是。”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休要隐瞒!”

    “她说,长途跋涉对胎儿不好,就不去京城了。”

    “那些侍女呢?这些事情,侍女应该最先察觉。”

    “正是,在下还没有去问她们,现在还不是公开此事的时候。”

    秀吉后悔地咂咂嘴,道:“这么说……这么说……我有孩子了?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会有孩子?哈!唉!你让我怎么办?茶茶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是她说万一怀孕,现在连侧室都不是,只是以大政所和北政所侍女这种暧昧昀身份去京城,也太对不起孩子了。”

    “有理!她是丰臣秀吉之子的母亲!”

    “现在还不能明显地看出她怀有身孕,她希望不去京城。如大人坚持,那也没有办法。”

    秀吉没有深思有乐这席话。如他稍稍思量,就会体味到话中的深意:以进京为契机,要求给茶茶一个明确的身份。

    女子利用身孕,便能控制局面了。秀吉虽有打算,还是不免吃惊。人皆有弱点。以前北政所在长滨时,曾怀过孕。那时秀吉也是惊惶失措。但是孩子生下未久便夭折了。那个还没有取名的孩子,被赐予和信长四子相同的名字——秀胜,葬于长滨的妙法寺,号本光院朝觉居士。从那以后,秀吉再也没有过孩子,至今他仍为膝下荒凉而心灰意冷。如有乐利用他这个弱点,那其奸诈实出人意料;而倘若真是茶茶说了这些话,则是见她的精明。

    秀吉擦着额上的汗水,表情像在做梦,“若此事为真,我的人生就可说有了一个新的起点,是吗,有乐?”

    有乐又是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是。”

    “不,你无法理解,谁都无法理解。我方觉得,比当年在长滨得子时更是年轻。孩子对人一生来说有着怎样的深意,我当时没有真正想过。那时头脑被各种事情填满,却觉得生活好似一下子变得甚是亮堂。你可能会觉得愚不可及,可是我在战场上,都会考虑如何培养那个孩子……唉,我未能如愿。那时宁宁哭了,她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我的悲伤较宁宁更甚,如就此心灰,宁宁定会一病不起,便收了秀胜为养子。而今,我年过五旬,竟老来得子。莫非是天意?”

    有乐不看秀吉,静静打开扇子,摆出一剐不打扰秀吉追述往事的样子。

    “有乐,你以为如何?”

    “大人指什么?”

    “茶茶。”

    “就照您的意思,在下无法让小姐听话。”

    “她若怀孕,”秀吉抬头沉思,“乘轿自是不妥。如茶茶说谎,我也……默默受了。”

    “……”

    “有乐,你能解得我的心情吗?可是,此事不得随便告诉宁宁。宁宁不是嫉妒心盛的女人,有关女人,她还会帮我出出主意,但若是侧室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在下也认为,还是不要贸然告诉夫人为宜。”

    “是啊,不要贸然告诉她。她恐也会像我这样不知所措。”秀吉此时已经完全摆脱了烦恼,心情颇为轻快。

    上天有时会恶意弄人,也会眷顾于人。

    秀吉正苦恼之时,忽觉四周一亮,进入了另一个出乎意料的世界。之前他还在把茶茶姬迁往京都之事上犹豫不决,而今听有乐一番话,他顿时欣喜若狂。

    老来得子!虽然还不能确定,但秀吉已经下了决心,“有乐,茶茶不必和北政所、大政所同行。但她有没有住在京城的打算?”

    “……”

    “可能你也不知。若真怀孕,她便不能再做我的陪侍,正式封她为侧窒之事,搬迁以后再说。至于她愿不愿住在聚乐第……”

    “恐怕……”

    “她怎说?一字不差告诉我!”

    “她曾笑说,要做聚乐第内庭之主。若非如此,便要一座十万石的城池。”

    “一座十万石的城池?哈哈。但是如在离聚乐第较远的地方给她建一座城池,要常见她就不易了。聚乐第内庭之主……这可是个难题呀。”

    “当然,在下不知这是否她的真心话。”

    “聚乐第有宁宁在,我不可撇开宁宁。”

    “小姐恐是不依。”

    “这么说,不是玩笑了?”

    “在下认为不全是玩笑。”

    “嗯。”秀吉好像很欣慰地侧了侧头,“好,让我想想。我去直接与宁宁说好了。宁宁知她身份,定不会错待她。”

    有乐不语。今日已大有收获。茶茶只是不想以北政所侍女或普通陪侍身份进京。现在他已达到了目的。至于秀吉说要处理茶茶和宁宁的地位之事,他也知那只是说说罢了。

    “你眚诉她,我会安排她秘密乘船进京,目前她就暂时留在你身边。在这期间,我会好生为她思量。要她保重身体。”秀吉昂首呵呵笑了。

    天生敏慧的秀吉,当还不至于这样被有乐蒙过去。然而,孩子便是秀吉的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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