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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弄堂

    这一天有很好的太阳,在弄堂里洒下金灿灿而又刺目的一片阴光。

    弄堂很长,弯曲着显出仄仄平平的样子。两旁是法式的老房子,三层高,带着依旧可见当日精致模样的弧形阳台,还有高高的美而无用的烟囱和几近落地的长窗。一些长春藤和另一些开着红色五角形小花的枝蔓攀在灰色的墙上,逶迤向上直到阳台和窗口。

    弄堂几乎占了上海居住地的二分之一,总是有着温暖的市井的阳光,花花绿绿拿出来晾晒的衣物,从公用厨房飘出来的炖鸡或炸大排的香味,还有穿着睡衣满头发卷的漂亮女人和从小孩手底传出来的车尔尼的钢琴练习曲。

    走进弄堂就是沁人肌理地走进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小而曲折的弄堂藏在大马路的梧桐掩映的皱褶里,藏在高而疯狂的钢筋建筑的背后,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堂而皇之的一户大人家里的一个小小后院,平实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是的,这一切与城市正面的辉煌、繁荣、享乐、疯狂、强劲、暴烈无关,弄堂有着自己的市井道德观,弄堂像一滴浮在沸腾的油上面的小水珠。

    弄堂口开着一爿小小的烟杂店,店主人是个退休的原鞋厂工人,戴着一副黑框的老式眼镜,儿媳妇从纺织厂下岗后就来店里做

    女孩几乎每天都在中午12点左右的时候来买饭,那时候菜都卖得差不多了,老头总是把剩下的菜打双份给她。她递上钱,说声谢谢,有时还附带买包香烟,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去。

    她似乎不上班,也很难猜到她的确切身份。

    听住她隔壁的李阿姨讲,这女孩白天都呆在屋子里,把音乐开得又吵又难听,像着了火一样,她一般在看书、画画、写东西,戴着一副眼镜,像个大学生,一到了晚上,女孩会打扮得妖里妖气地出门去,有时在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听到开铁门的声音,她总是很晚才回来的,不知道这女孩究竟是干什么的,上门找她的人也是男不男,女不女穿着奇装异服,浑身冒着奇怪的香气。

    有时候音乐太吵或者一大群人说话的声音大响,李阿姨上门提意见,女孩总是说对不起,可不一会儿屋子里又照样像着了火一样。李阿姨正准备联合一帮左邻右舍找到屋子的房东,非得让那女孩早点搬走不可。

    中午醒来的时候,女孩觉得肚子很饿。

    趴上拖鞋,打开窗户,打开唱机,打开电视,打开浴室的门,马桶和浴缸像圣洁的百合,在中午时分在她眼前闪闪发亮。

    女孩穿过长长的弄堂去那家烟杂店买盒饭。店里的老头每次都给她满满一大盒菜,尽管她知道自己吃不了那么多可她也从不跟老头说,老头的眼睛在老花镜后看起来挺善良的,她喜欢老头脸上那种慈悲的表清,像一头老老的山羊。

    弄堂里洒满了中午时分亮晃晃的阳光,她低头看到自己脚底下小小的人影,她突然想,这个小小的人影就是一个事实的缩影,即“她永远都是个小人物”这一事实。

    可这事实现在伤害不了她,她现在只想回到屋子里吃一顿饭。

    吃完饭,她脱下衣服,走进浴缸,打开水龙头洗澡。吃完中饭后洗澡这个习惯是在跟德国情人同居时养成的。他们总是在睡意朦陇中吃完一天中第一顿饭,然后相拥着站在浴室的水龙头下,往对方的身上涂抹沐浴露。肌肤与肌肤相触,那感觉就像一种温柔的雪崩。

    水流在身体上,她真正地醒了。是的,睡意已消,面目清朗,把那一连串的梦扔在脑后,(她总是为如此庞杂而又从不重复的梦暗觉吃惊,它们似乎比真实的生活更具体系、更有质感),在车间噪音般的音乐里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她对大镜子里的自己点头微笑。

    她在白天的模样看上去清爽、无辜、善解人意,与夜晚时的憔悴、混乱、神经质简直有天壤之别。这种差别还存在于白天她住着的这条弄堂的安静与夜晚她出没的那些酒吧、饭店、地下室的激烈。白天和黑夜,安静与疯狂,市井和前卫,过去和未来,她总是交叉着行进于这同一城市背景下的不同两极。白天不懂夜的黑,有了过去是否就不再拥有未来,怎样从安静中剥离出疯狂,摩天建筑中的机械质感到底距离千百条弄堂的凡俗底气有多远?

    这总让她迷惑不已,不知道她的生活究竟维系在城市的哪一极上。

    时代列车呼啸前进,个人是渺小的,而喜悦和痛苦都是被放大了的。透过天使的眼睛去伪存真,努力发掘,发掘生活的全部喜剧性,发掘我们之所以存在于世纪末创造世界的全部理由。

    轰隆隆的工业音乐使她的小破屋着了火,音乐像着了火的垃圾一样向她劈头盖脸地袭来,Comeonbaby!Areyouready?

    她抽着烟,踩着摇摆舞步旋至墙边,一把撕下贴在墙上的一张日程安排表,接下去做点什么?

    得按计划行事。简单明了地。这将是不可思议、富有成效的一天。

    看两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峨然耸立,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激棱闪光让你睁不开眼,这些现代建筑是人类追求工业文明最疯狂的产物。它们干扰光线辐射,影响空气流速,压迫着城市地表的密度,使城市以每秒0.0001微米的速率下陷人海,同时它们还挑衅着城市人日益荒芜的视野和渐增渐高的智商。

    夹在两排钢筋水泥建筑中的是一条被真正懂情调的上海人喻为“后花园”的淮海路。美美百货、巴黎春天、伊势丹这样的顶尖百货的进驻使这条五彩斑斓充斥着时尚和垃圾的河流更以加倍的时速流动、奔涌。

    女孩脚步轻快地走在美丽的淮海路上,对着两旁的橱窗和广告东张西望。一些像卡通娃娃一样的漂亮女人不时地挟香风走过,她们是那种特权阶层的异性的理想猎物,有时她们也会反过来做猎手。

    这些女人身上的那种敏感、物质化的表情是她所喜欢的。她想如果她是诗人她将为之献诗,如果她是歌手她将为之放歌,如果她是画家——她则要将她们像蝴蝶一样钉在巨大而洁白的画布上。总之正是这样的尤物创造着上海这个城市冷酷背景下一种不可靠的浪漫。

    她已走近那幢看起来像外星人人慢地球的UFO般的办公楼。

    走进一尘不染的大堂,一眼就看见了穿制服的两个保安和一架放在台子上的红色电话。她走过去,拿起话筒,给她要见的人打了电话上去。然后坐在蓝色真皮沙发上等待。

    他这会儿正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着几份刚从香港发来的传真,香港的一家药品生产商试图在大陆的内地开拓市场,在这之前他们需要一份市场调查报告。今天晚上他就要飞香港,去跟这家香港的大客户签订一份正式委托调查的合同。

    他看看窗外,从14层楼看出去,可以看到远近一片耸立的建筑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奇异的植物。墙上德国产的机械钟精确地走着,正临近他与女孩约定见面的时间。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听到秘书小姐在话筒里的轻柔声音,一位小姐找您,她说。他的嘴角浮上一个微笑,拿起话筒,HELLO,他说,我会马上下来。

    自从在一次聚会上初遇女孩后,他一直都对她抱有深刻的印象,那是个在他眼里十分有个性的女孩,眼睛尤其特别,仿佛有深深浅浅很多层雾气飘在那里面,像看不透的密林。女孩说一口纯正的英语,音质纤细,像小孩的声音。她似乎精通音乐、绘画、哲学,他们聊着德国的古典音乐和尼采。海德格尔,甚至还谈了足球和啤酒。女孩向他坦白,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这些东西,尽管她对此很了解。为什么不喜欢?他当时间。就是不喜欢。她温和地说。

    他笑起来,她的样子很可爱。

    电梯门开的时候,她看到了他。他一边展露出矜持的微笑一边向她走来。嗨,TARTARUCA!他叫着她的名字。

    这是一个穿圣洛朗衬衣扎范思哲领带,有一头栗色短发和深不可测的眼睛的男人。他很年轻,正做着德国RE-NAISSANCE投资顾问公司的主管。

    这个身上散发着发油、香水、烟草和空调气味的漂亮男人叫LUKE,在她的德国情人举办的一次周末派对上她认识了LUKE。

    LUKE是个在德国长大的华侨子弟,不会说中文,他们总是用英文交谈。

    在BB离开上海后,LUKE频频地给她打电话,邀她出来吃饭。

    看歌舞秀、喝酒或者游泳什么的。她只在心情好的时候赴约,就像她在德国还有一个情人一样,LUKE也有一个长驻在香港工作的女朋友,所以女孩并不愿意把自己放到一个十分暧昧的位置上。

    尽管他很喜欢她,而她也并不讨厌他。

    当城市里的欢爱情色在氤氲地带蔓延澹落时,某种根植于现实生活的思考法则亦不曾离其左右,在相戏相诱的过程中优雅的攻击、合理的受虐、自然的交换构成了情欲体系,男人女人都像行星一样在既定的轨道上学会了如何保持运动的安全性。

    女孩把LUKE看成是一个温柔陷阱,一道生活的小甜心。他那一口带德国腔的英文总让她想起她的德国情人。

    中午的阳光很好,行人和车辆在阳光下散发出明亮的气息。

    上海在走进秋天的时候就走进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氛围,仿佛随时可以上演昔日十里洋场延续下来的浪漫剧。秋天是恋爱的季节,在二年前秋天的时候她初次邂逅了她的德国情人,那一年秋天是如此优柔缱绻,使女孩总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看去想。

    她并肩走在他的身旁,感觉着他的帅气对街上女人们的吸引力。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不时飘进她的鼻子,她想自己能对他抵御到多久?

    他们穿过马路,走进一家模仿三十年代格调的咖啡馆,在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穿格子布围裙的女侍走过来,这里的女孩都有柔软如冰淇淋的微笑,还有上海人特有的白皙肤色。

    要了两份卡布基诺咖啡,他对她微微一笑,(他总是这样地笑,带着水果的清爽味和不自觉的优越感)。她想,到底有什么事呢?

    在昨晚的电话里他只是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而今天晚上他就要飞香港公干。想到香港,女孩略带讽意地想,他的女朋友不正在那儿吗?

    最近好吗?他说。这是例行的开场白,他知道女孩想做很多事而目前还没有哪件事做得特别成功。但无论如何,这是个与众不同能激发男人想像力的女孩,略带神经质的漂亮,像琴弦一样的敏感,有一脑子的奇恩异想,衣着谈吐具有优雅而颓唐之气,他能从她身上想起他的德国故乡那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筑、夜晚吹过树枝的风和街头流浪艺人在提琴上演奏出来的弦歌。他曾经想,这个女孩应该去他的城市看一看,她身上有天生的诗意。

    还可以。女孩没有热情地说。画了一副画,看了一些书,写了点只有我自己懂的文章,还有,我打算学习打鼓。

    什么鼓?他好奇地问。她的生活理念似乎总是像水一样在飘,每天都有一个新的念头。

    手鼓。我的一个朋友答应教我。女孩看了看他,你呢?哦,对了,今晚你去香港,——你的,女朋友,她还好吗?

    他低下眼睛看看咖啡,用银匙挑去一丝白色泡沫,然后对她一笑,我打算跟她分手。他说。

    是吗?女孩吃惊地看看他,耸了耸肩,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也是我找你来要告诉你的事,这次去香港我会跟她正式提出来,并且……,他停住话,犹豫地看了看女孩的脸,女孩紧张地握住拳头,仿佛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并且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他语速很快地说完,吐出长长地一口气,和我在一起吧。他热切地看着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女孩呆了一呆,一股温暖的气息从他的嘴唇传到她的手上她的身体上。和我在一起,他低低地重复。

    女孩看看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缤纷诱人的商店,一地碎金闪烁的阳光。她不能说话,仿佛说什么话都是愚蠢的、都是不可靠的。这一刻,她还不能让自己的意念进人他的话他的情绪他的决定,总有什么事会突然发生,总有什么人会突然爱上,总有一部分事实会自然游移。她只是看着窗外,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抵御的能力。

    女孩在一家连她在内只有三个顾客的地下溜冰场自娱自乐。

    灯光不太亮,音乐是蹩脚的街头黑人RAP乐,左脚和右脚绑在装有四个轮子的胶皮鞋里,像孤独的木偶一样绕着场子滑行,一种假想的黑夜飞行。

    那两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慢慢向她靠拢,他们卖弄似地玩出很多令人眼花镣乱的花样,把染红的头发见得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在灯光下他们专注于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份直接的快乐。

    她听到一个男孩对她嚷嚷着,嗨,三个一起溜吧。不由分说地,他们一左一右地从后面包抄上来,拉起她的两只手,像阴阳双煞一样一拉一推催动她的身形。

    她笑起来,这感觉很不错,像上了快车道,无所羁绊,在一个又大又空的黑屋里追求一种亡命粉碎的刺激。

    男孩在我左边,男孩在我右边,男孩在我中间,TORLAMOS那个红头发小个子的妖女这样唱着。

    上帝在!日约诗篇第32篇第8节说,我要教导你,指导你当行的路。

    而女孩当前要做的事是往脸上扑足够的粉,把眉梢挑成时下流行的145°的拱角,用色如烂布林的唇膏装饰出菱形紫唇。头发则要精心地弄乱,给人一种不经意的性感之错觉。

    一切就绪后,女孩像片彩色羽毛飘落在太阳雨影视广告制作有限公司那脏净难辨的灰色地毯上。

    是的,现在她就坐在一大群像她一样看了晚报广告来应征做内衣广告模特的年轻人中。那些女孩都很漂亮,是这个城市里的典型美女,脸上都带着蜂皇般向感的神情。她不禁担心地想,自己可能竞争不过这众多的职业尤物。

    工作人员在眼前晃来晃去,像得意洋洋的小蜜蜂穿行在万花丛中。一扇门打开,一个长黄褐斑的女人探头叫她的名字,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走进里屋。

    屋里有一种戏剧化的气氛,灯光打成淡橙色,当中放着一些简单的道具,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孩正半躺在一张看上去有些淫荡的暗花织纹的大沙发上摆姿势,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胸衣和同样色质的内裤。一个看上去像导演模样的秃顶男人正指挥摄像师切换推拉镜头。

    女人催促着我走进一个小小的化妆间,把一件丝质睡裙递到她面前,然后掩上门出去,快点换啊,她匆匆地说。

    她站在化妆镜前,很不舒服地看着自己,感到事情变得有点显得滑稽,这里一切乱哄哄,莫名其妙的。费劲地换上那件内衣,她在镜子前走动几步,双手按胸忍不住笑起来,这么赤裸的展示使自己看上去像个卡通娃娃,还有那个秃头导演,他得怎么样地像捏洋泡泡一样捏她。算了吧,她笑着想,这一点都不好玩。

    她很快地脱下那衣服,因为裹得太紧,衣服的一角被她撕开一道口子,她低低地骂了一声,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导演看到了,他似乎有点吃不准,问她有什么问题吗?她点点头。

    他颇为好奇地走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说,你有一张让人难忘的脸,真的不想试一下吗?

    她摇摇头,像蒙娜丽莎那样地微笑,只有穿着睡衣在爱人面前走来走去才让人感到真正的幸福。她低声说。导演没听清楚,于是她甜甜地笑着,暗示他眼前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正在写一个长篇故事,情节够刺激,如果改编成影视剧的话一定可以创收视率纪录。也许他们可以在另一领域合作。

    导演的脸上挂着深思熟虑的表情,仿佛在思考一个长相不算赖的女孩能写出一部畅销故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几成。然而不管怎羊他伸手掏出一张名片,还问了她的电话、,然后握着她的手使劲晃了晃。好吧,一定找时间聊聊,大家熟悉一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把她送到门口,慢走慢走地说着客套话。她一走到大街上,就自觉从容了许多,细细反省刚才发生的一幕,像个肥皂剧。

    她想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对付这世界的态度还是勇气多于技巧,很多事就像没完没了的热身练习发生着,而你却很长时间进人不了社会生活的主题。

    地底下温顺的人群

    圣人们早已死去,讨厌的人

    妓女们在煤气灯和霓虹下遇上无爱的人们

    没有哪位主妇深爱自己家中的丈夫

    也没有男人温柔地爱另一位男人那胸脯的政治学

    电能吓住商业区无线电叫喊着金钱

    警灯在电视屏上空洞的室内有昏暗灯光下的笑声

    ——ALANGINSBERG

    她走在黄昏下班的人潮中,鼻子里]用到了汽油、糖炒栗子、面包和CHEESE、雾霭、汗和香水、疲倦。无爱和紫色丁香的味道。于是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偶像,一脸大胡碴的同性恋者,言语欣快症患者艾伦·金期堡和他那使人消化不良、舌头失控的诗作。信不信由你她能把他的诗从头背到尾,一个标点都不拉。

    而这会儿她手里捧着一大纸杯的爆米花,突然渴望在街上跳一曲欢快华尔兹,或“拖着懒步去柏林”的摇摆舞什么的。她爱眼前所有一切,她在想德国情人和他颀长的身体,她在想LUKE和他身上性感的休息,呼吸,再呼吸,让我用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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