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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杨欣要买房那阵,每天趾高气扬的,还带着马虎去看过几套房子,结果热闹半天,人家又说先不买了,先就这么住着吧,买房将来再说!靠,这不是大涮活人吗?这还没结婚呢!这要是结了婚,那还不得想怎么捏估就怎么捏估?

    马文替杨欣难过,一个心气儿那么高的女人,居然能为结一个婚答应这么丧权辱国的条件!

    马文哪知道,女人到了杨欣这岁数,要么是特沉得住气的,要么是特沉不住气的。沉得住气的,比如杨欣的女朋友黄小芬,自己开一律师所,有房有车有钱有儿子,人家就不着急。恋爱该谈谈,约会该约约,合适就来往,怎么都成,上家里上酒店一起旅行度假全没问题,不合适,咱就把话说开,再见还是朋友。杨欣曾经问过黄小芬,再飘个几年,人老珠黄,哪个男人还要你?黄小芬反问:“你以为真嫁了,到人老珠黄,你嫁的那个丈夫还会要你?!我告诉你,男人除非是玩够了,身子空了,钱包也空了,他才能老实挨家呆着!可是,咱凭什么要找一个玩够了身子空了钱包也空了的男人伺候着?”

    杨欣有一阵也曾经想以黄小芬为榜样,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不成。人家黄小芬离婚离得早,野化训练训练得好,首先人家自己一个人呆得住,其次人家有一份所谓的事业,第三,人家有钱。女人一有钱,就可以购物美容SPA做头发,总之,可以很有意义很有品位地打发时间。杨欣不成,自己一个人呆着会难受,又囊中羞涩,最多只能买点恐怖片连续剧什么的。她也想过要好好干事业,可是,这事业就跟姻缘一样,也不是说你啥时想干,就啥时摆在你面前,等着你干!现在不要说事业,就是工作也难找啊。

    杨欣也不是说辞职就辞职,她还真没这么意气用事。她只是心里面清楚,自己人近中年,在单位做一份谁都能干的工作,性格又好强,偏偏当初的同事现如今全蹭蹭蹭做了她领导,她即便说服自己给人家心平气和地打工,但赶上像刘如这样的,也不能让她呆舒服了。人家凭什么让一个昔日的对手兼战友且知道自己一切根底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混日子?人家干吗不要俩新毕业的大学生,赏心悦目不说,工作不讲条件,待遇没有要求,让加班加班,让出差出差,还把她当恩人当女皇当再造父母伺候着孝敬着哄着拍着?杨欣自己也清楚,换了是她,她也宁愿用新人,欺老不欺少嘛!

    离婚以前,杨欣经常把马文马虎挂在嘴边,一口一个“我老公”“我儿子”,搞搞自我安慰,好像工作就是找个事儿做做,女人的幸福就在“我老公”“我儿子”上。现在这离了婚,她就连这点口舌上的“幸福感”都没有了。她也曾经想过,像黄小芬似的,咬咬牙,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可这事儿也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啊!工作就这么多,谁多干谁多挣,你想多干,你就得跟别人争!一个萝卜一个坑,您想占人家的坑,那人家凭什么把坑让给你啊?再说,你早干啥去了?你早一脸幸福美满的小娘们儿德行,现在你想跃马扬鞭建功立业就有功有业有马有鞭地在那儿候着等着您?

    当然,刚离婚那阵,人们还是同情杨欣的,尤其是刘如,还给杨欣介绍过对象,但自从跟李义好上以后,杨欣就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冷淡,甚至是敌意。杨欣的办公室以妇女为主,有刘如这样的,也有大龄未婚的,还有离异的,没杨欣这档子事之前,大家对刘如有看法,但现在杨欣跟李义闹了个姐弟恋,她就成了众矢之的。杨欣那性格就跟弹簧似的,越压越来劲。她还就索性昂着头迎着众人的目光在公司里走来走去,不解释也不回避,那表情分明是说:“我爱跟谁好跟谁好,又没碍你们的事儿,有本事你们也找去啊!”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如果倒过来,是刘如跟了李义,她也会觉得是刘如怎么着了。女人对女人总是更苛刻的。

    杨欣看上去大大咧咧胸无城府,其实也不是一点脑子没有。她就是想明白了,与其被刘如一点一点收拾,还不如来一个干脆利索的。只是她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刘如找她麻烦,杨欣想,成,就这样,长痛不如短痛,辞职走人。杨欣寻思过,这么辞职,再找工作也好找,毕竟这是一个说得出去的理由,公司规定两口子不能在一个单位,她杨欣这也算是为爱情失去工作,总比到时候人家说你能力不成把你炒了要好吧?

    不过杨欣没有想到的是,李芹竟然在这关键时刻“出尔反尔”。李义都没好意思当面跟她说,而是给她发的短信。按杨欣的脾气,肯定是不依不饶破口大骂的,但这次她忍了。她很快回发:“听你的,别为难。”

    杨欣再没心没肺我行我素,还是懂得轻重主次的。以她现在这个状态,有什么谈判地位可言?她唯一能拿来说事儿的就是跟人家掰扯,说你李芹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借钱给我们又不借了?但人家李芹那边一句就能给顶回来:“我有钱凭什么非得借给你?我以前是说要借给你,现在我不借了。这不犯法吧?要不你到法院告我,看法院怎么判!”

    杨欣认为对于她自己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李义”,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嫁给他,跟他正式结婚,结为夫妻。她离婚以后,见的男人也不少,还真没有李义这么顺眼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李义是唯一一个让她有“感觉”的男人。也有人给杨欣介绍过经济条件比李义好很多的男人,有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子女都在国外,住一海大的房子,杨欣去过,老干部身子还硬朗,对杨欣客气、周到,也同意杨欣带儿子马虎过来,反正房子大房间多。杨欣相亲完了,老干部让司机开车送杨欣回家,杨欣一路忍着,到家进门扑床上就哭了,哭得惊天地泣鬼神,马文不知道谁欺负了杨欣,问了半天问明白了来龙去脉。马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哭什么?他又没怎么着你!不喜欢回了就得了呗。”

    杨欣哭得落花流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是觉得绝望,人家老干部哪儿都好,那么好的房子那么好的人,可是,杨欣跟他没感觉!不仅是没感觉,甚至她隐隐地闻到他的口气——杨欣能闻出来,他其实刚刚刷过牙,但牙膏显然压不住那股老年牙周炎的味道。

    杨欣一想,假如就为了一个房子,一个住在哪儿的问题,跟李义闹翻,她就太不值了。毕竟她已经不年轻了,她这个年龄,物质条件固然重要,但如果让她挑选,一个是有房有车有司机的牙周炎老干部,一个是没房没车但年轻有体力的大帅哥,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马文看着杨欣整天呆在家里,把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心里极不是滋味。他自打离婚以后,还没有跟杨欣正儿八经肝胆相照地聊过,有什么话都是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说的。现在杨欣真要搬走了,而且可能从此之后“侯门一入深似海”,彼此还能不能见着,见着还能不能说话,都是个事儿了,马文就觉得他必须要跟杨欣深入地聊一次。

    杨欣忙里忙外,一头的汗,马文一条胳膊还打着石膏,也不方便,而且即便就是方便,人家杨欣没有请马文帮忙,马文也不好意思抻茬。李义不怎么过来,他们有事儿就发个短信,短信说不明白的就打个电话。马文知道听人家讲电话不地道,但统共就这么大一地方,也不能杨欣一打电话,他就捂耳朵吧?其实那些电话,马文听个两耳朵,再加上他的经验值,基本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杨欣还是一个喜怒全形于色的主儿。所以,马文很快猜到他们是有变化了——而且这个变化绝对不是小变化。要不然,杨欣为什么成天在家呆着?而且看他们那意思,新房也不买了,结婚以后就在李芹那儿住,这究竟为什么?按说这些全跟马文没关系,但马文老琢磨这事儿,越琢磨越想知道,就挑了个马虎上学不在家的时间段,踱到杨欣那屋的门口,杨欣当时正敞着门,把床单啊枕套啊什么的,叠了装箱。马文就站在门口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这都好几天不上班了,是请假啊还是往后都不上班了?”

    杨欣本来想顶马文一句:“我用得着向你汇报吗?”

    但话都到了嘴边,还是给吞了回去。杨欣说:“我辞职了。”

    马文顶了一句:“当全职太太?”

    杨欣不吭声。马文一见杨欣这表情,就得寸进尺了。他直接进了杨欣的屋,坐在杨欣对面,问杨欣:“怎么回事?说说!”

    杨欣轻描淡写大致说了一下,马文听了,面色凝重,过了一会儿,忽然大骂:“是爷们吗?让女人辞职,什么东西!”

    杨欣从马文的语气中,听出对自己的那份关心,心里生出了些小感动小感激小感情,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不仅不动声色,还故意更加漫不经心,息事宁人地说了句:“跟李义没关系,本来我就不想干了。”

    马文听了,有点自讨没趣,只好忍住不往下说,但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对杨欣说:“我不是挑拨离间啊,搁我,我就做不出这么卑鄙的事!”

    杨欣笑了:“我知道。你除了有点小心眼,小算计,别的毛病还真不多。”

    “您这算夸我吗?”

    杨欣叹口气:“你看你这人就这样,没法跟你聊。”

    马文了解杨欣,杨欣对李义是怎么迁就都成,对他可没那么好脾气,能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聊就不聊。马文赶紧忙着给自己往回找补:“我改我改,咱接着聊。咱们离婚以后就没这么聊过。眼看你现在要结婚了,走向新生活,按说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可是我这心里呼扇呼扇的,总也高兴不起来。我不是嫉妒啊,也不是吃醋,我就是老怕你这一步再迈错了。你岁数也不小了,任性不起了。咱们犯错的时候,我是指咱们的婚姻啊……咱们那会儿都年轻,年轻不怕失败,将来还有机会,可你跟李义,将来要万一后悔了……”

    马文这番话言辞恳切,杨欣真有点感动了,但很快这点感动就被旧仇新恨压了下去。杨欣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杨欣心说,你现在说这些有屁用。难道我能跟好莱坞大片似的,穿上婚纱站在教堂就等套结婚戒指了,您马文跑进来,一通胡说八道,然后我就能把李义撂一边,提溜着婚纱跟着你就跑?我也太不值钱了吧?不过,这番话杨欣没有说出来,理智告诉她,她现在要做的是尽量跟马文客气,就像当年马文和她刚离婚那阵,跟她客气一样。大家客客气气的,好合好散。所以,杨欣斟酌了斟酌,说了句:“将来后悔说将来的。”

    马文当然知道,这句话是自己当初对杨欣说过的,那时候他非要娶杨欣,杨欣问他:“你将来要后悔了怎么办?”他豪迈地说:“将来后悔说将来的。”

    十多年后,再从杨欣嘴里听到,而且是杨欣要再嫁他人的时候亲口对自己说出来,马文不免感慨万端,心结成一个死结,也不疼,就是解不开。

    马文叹气,连叹好几声,最后悠悠地说:“什么叫将来后悔说将来的?有的事儿真到了将来,就晚了,这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卖啊?”

    杨欣笑了笑:“我是怕现在不结婚,将来也会后悔。”

    马文连连点头,跟遇到知音似的,连连说:“对对对,没错,我当初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不娶你吧,没准儿以后更后悔,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觉得,哇,那么一个大馅饼砸我脑门上,我怎么就没张嘴呢?”

    杨欣见马文重提旧事,“咣叽”冷下脸,马文立马赔上笑脸:“咱说别的说别的,哎,你们怎么又不买房了?”

    杨欣最不愿意说的就是这事儿,她敷衍:“先在她姐那住呗,她姐也挺可怜的。”

    马文截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农夫与蛇的故事听过没有?你看着蛇可怜,把它抱怀里,它缓过来,第一口咬的就是你。她是一可怜女人,她肯定恨你,李义又头脑的,到时候真委屈的是你,还有咱们家马虎。再说,马虎住那儿,怎么上学你想过吗?”

    杨欣有点心虚:“我们这也是权宜之计。”

    马文深吸口气,说:“既然是权宜之计,你就在我这儿权宜也一样。”

    杨欣看着马文,感到他的转变太大,一时不知道怎么接马文的下茬。

    马文叹气:“咱们说到底也不是仇人。你带着马虎住在别人家,寄人篱下,多少得看人脸色,你现在又没工作,经济上也不富裕,你就在这儿结婚吧。等你手头稍微宽裕点,将来买了房子再说。”

    “我们住这儿,你不别扭?”

    马文故作豁达:“咳!我就把自己当你娘家大舅子,李义要是欺负你,我还可以替你说说话,咱家马虎在我眼皮子底下,料他李义也不敢怎么样。”这段话,马文虽然说得玩世不恭,但透着情真意切。杨欣听了,既高兴又有点内疚。这事儿最后就这么定了。

    定了这事之后,杨欣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关心马文,她就问马文:“今天没人自告奋勇给你来做饭啊?”

    马文牛逼起来:“你当什么人想来给我做饭就来给我做饭哪?那得提前半个月申请,申请没批准不能随便想来就来。”

    杨欣不跟马文绕弯子,直接问:“那天那女孩谁呀?”

    马文揣着明白装糊涂:“哪女孩呀?”

    “就是那个号称把猪耳朵跟猪舌头拌一块叫……叫那个……‘悄悄地说给你听’……就那女孩。”

    “啊,怎么啦?”

    “我觉得你跟她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呢?”

    “她太年轻了。”

    “年轻有什么不好?”

    “我嫁给你的时候就是她那岁数,你落什么好了?”

    马文被噎住,内心感慨,一时无语。

    杨欣和李义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单位同事一个没请,就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马文通过杨欣结婚这事儿,又明白一个道理——血浓于水。杨欣她妈,老太太开始多强硬啊,恨不能捶胸顿足寻死觅活,对杨欣说只要她敢嫁给李义,就断绝关系,从此不相往来;慢慢的,这话就改成:你爱嫁就嫁,以后别上妈这儿来哭。到最后,临嫁之前,老太太上马文这儿来给闺女布置新房,刚一见马文,老太太还有点害臊,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就自然了,跟马文一点不见外地数落杨欣,好像马文跟她还是一家人似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我就不明白杨欣她到底图什么?工作工作没了,岁数岁数又不小了,就靠李义一个月那几千块钱够干什么的?再说,那个李义还比她小,过两年……”

    马文不接茬,也没法接茬。他心说你不明白你养的闺女?!

    等老太太说够了,没话说了,马文才蜻蜓点水地说:“这事您着哪门子急,杨欣自己都不着急。”

    “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跟她那样缺心眼的?!”

    “您别瞎操心了,其实,李义还行,他们认识好几年了。”马文这话到是实话。他也觉得杨欣这岁数能找到李义,也算老牛吃嫩草了,而且李义能娶杨欣,也说明李义还真是老实。马文打离婚之后,就没消停过,但真没一个女人有过让他想结婚的念头。也有女人逼他,要死要活,但他最后都闪了。有一个大龄小娘们儿闹得最凶,马文怎么解释怎么说都没用,她跳着脚指着马文的鼻子又哭又闹说你马文就是想白玩臭流氓一个!马文被逼急了,说:“我是臭流氓你是什么?你是女臭流氓!都是成年男女,谁流氓谁啊?”

    马文其实心里挺烦杨欣她妈的,他给她们家当女婿的时候,老太太就整天拿着一个劲儿,好像马文占了她姑娘多大便宜似的。现在她这姑娘二婚,按道理找一李义这样的,也说得过去了,老太太还是觉得她家姑娘吃了亏!她知道不知道当前的形势?多少二十七八的大龄剩女一回婚没结过的都找不到对象?当然这些话马文是不会说出口的,再说也犯不着跟老太太掰扯。所以,马文就忍着听着尽量不发挥主观能动性,相当于打牌的时候,当一牌架子。

    那天,杨欣正好跟李义去取婚纱,只留马文和老太太在家,马文本来也想躲出去,但伤筋动骨一百天,马文一“残臂”,去哪儿都不方便。又正好是周末,上办公室也不是不行,可马文不愿意去。有一回大周末的,他跟杨欣吵了架去办公室,结果正撞见他们中心主任跟新来的实习生。人家俩倒是一点不尴尬,还问马文,你也加班啊?马文只好说,啊,不是不是,我东西丢这儿了。我取一下就走。从此,马文就记住了,周末啊节假日啊,能不去办公室就不去。

    马文跟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了几个来回之后,到底听明白点意思,老太太之所以跟他这儿哭天抹泪的,是为了求他给杨欣找份工作。老太太那弯子绕得有点大!把马文绕得晕头转向心烦意乱。好在周末马虎没课,中午跟同学踢了场球,三四点钟一身臭汗就回来了。要不,马文还真抓瞎,你说一个过去你跟她叫妈的人在你跟前说自己的闺女不争气不懂事把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说着说着,眼睛里就有了眼泪,你说你怎么办?你劝还是不劝?你只能答应她以后她闺女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你不会袖手旁观。

    老太太正那儿跟马文哭哭啼啼着呢,马虎回来了。马文赶紧让马虎叫“姥姥”,马虎这声“姥姥”还没叫完整,老太太那边应声落泪。

    马虎童言无忌,问:“姥姥,你哭什么?”

    马文赶紧打岔,对马虎说:“你们老师没教过你成语,喜极而泣?高兴极了就会哭。”

    马虎说:“老师没教过这个成语,老师就跟我们说过‘乐极生悲’。”

    老太太听了,连连说“呸”,不吉利!

    马文就在老太太的一连串“呸”中,知道自己到底是外人,杨欣到底是老太太的亲闺女,老太太从内心里还是巴望女儿这桩婚事幸福如意的,至于对马文说点杨欣的不是,那也是为了笼络马文,说长远点,是替女儿的将来留条后路。实在不成,还是一门亲戚呢,马文也不是什么坏人。

    杨欣一直在强努着高兴,其实,从商量拍婚纱照那天,她就不痛快。李义的意思是不拍,不过李义一向表达婉转,不会像马文似的,直截了当说“不”。杨欣跟马文刚结婚的时候,俩人穷,没拍。后来有条件拍了,马文还是不拍,他说拍那玩意干什么?有病啊?!你要拍你拍,爱跟谁拍跟谁拍,反正我不去,丢那人现那眼。你瞅瞅都谁去拍婚纱,人家都是如花似玉小美妞风流倜傥小帅哥,咱俩拍,俩老不正经的!

    杨欣跟马文吧,特怪。马文说不拍,她也就算了,尽管心里也不痛快,但李义说不拍,她就且费劲呢。她跟李义软磨硬泡,说:“咱们结婚,也不旅行也没酒席,我也没要金要银,就要一套婚纱还不成吗?”

    李义皱眉:“怎么你们女的都爱拍那个啊?”

    杨欣不乐意了:“什么叫你们女的?我还一次没拍过呢!”

    李义拿眼睛看杨欣,杨欣就知道他是想知道为什么她跟马文没拍过。杨欣也是快人快语:“我真没拍过!马文不爱拍,说拍那玩意又俗还傻,死活不肯。”

    李义心说,噢,马文不爱拍,你就不拍,你怎么就没问问我爱不爱拍?我也不爱拍!

    当然这些话李义没说出来,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李义一不说话,杨欣就会觉得紧张。杨欣用手碰碰李义,半讨好半撒娇地说:“怎么了你?我知道你跟孙容拍过,就不能再跟我拍一回吗?”

    李义心里更加不痛快。跟孙容是跟孙容,那是结发夫妻,孙容后来对自己再怎么不好,但当初那感情也不是你杨欣现在可以随随便便指手画脚的。更何况,李义心里多少还觉得有点对不起孙容。

    杨欣见李义还是不吭声,以为他是怕花钱,干脆说:“这钱我出。”

    李义虽然也是怕花钱,但听杨欣这么一说,就愈发不得劲。他吭吭哧哧地说:“拍完了,挂哪儿?”

    杨欣不假思索:“挂墙上啊。”

    李义又不说话了,杨欣一想,明白了,就问李义:“你是怕马文出来进去看见别扭吧?你放心吧,他没那么小心眼。再说,咱挂的是我那屋……”

    李义听了,嘴角像触电一样,歪了一下,杨欣就知道又说错话了,慌忙改口,把“我那屋”改成“咱那屋”。杨欣知道李义在乎这事儿!

    李义停了片刻,直勾勾地甩出一句:“那什么,我姐都把房子空出来了。”

    杨欣一愣,这几天李义没少跟她磨叽这事,她想了想,小声说:“你姐家太远。马虎每天上学来回得好几个小时呢。”

    李义叹气,觉得杨欣是在找借口。杨欣见李义叹气,又赶紧解释,说:“我开始没想到马虎上学。这事儿怪我……”

    李义说:“要不,还是租房?”

    杨欣咬咬牙,说:“这我也想过,中介我也打听过了,人家都要年付,可现在我没工作,你股票又都套着,咱能租得起的房子,不是太远就是太差,我倒是无所谓,租一地下室也成,主要是马虎,我不乐意孩子跟着受委屈……再说,越租房越买不起房,还不如攒攒,攒够个首付,也就是一两年的事。”

    杨欣赔着小心说了这些话,李义听了,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没说,不代表他没想法。他只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他是男人、大人,杨欣是女人,马虎是孩子,他不能跟女人孩子计较。他对自己说,反正住杨欣那儿,自己也不吃亏。离上班的地方还近,不用像住李芹家,每天光路上就扔掉几个小时。李义就是这么一个人,遇到事情,实在绕不开,就尽量往有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想。按说这也是一个好品质,只是,这种品质也会带来问题,就是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日后翻旧账,而且翻起旧账的时候,他就忘了当初自己占便宜的那部分,光想着是自己让步了妥协了委屈了,然后越想越亏越想越难受。

    新婚之夜。杨欣那屋的门上,贴着一个大红双喜。马虎睡到马文房间,跟马文挤在单人床上。马文的单人床是一米四宽的,比双人床窄,但比一般的单人床又宽。当时之所以买这张床,是为了杨欣她妈。新房不给老太太摆张床吧,说不过去,可是统共一百平米的房子,单给老太太置办一张吧,又觉得浪费。最后还是杨欣说,我妈这人独惯了,你不给她买床,她挑礼,你给她买了,她不见得来。干脆咱买一张大点的,平常马虎住,老太太来,就跟马虎一起住,也说得过去。

    马文现在就躺在这张当初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出来的床上,那会儿他跟杨欣的日子是要算计着过的。尽管现在他们也不富裕,也没有大手大脚到想买啥就买啥,但那会儿是有商有量真心过日子,一张床也要在心上过好几个来回,哪像后来,什么都懒得说,一商量就是你看着办。有一次杨欣跟他说洗衣机不好用了,是换一个新的还是修一修接着使。马文说:“你看着办。”杨欣就说:“修也不便宜,得四百多,换零件,还得等,人家厂家说零件要从外地运过来,咱们这洗衣机是老款,零件都不生产了,只能上库里调。还不如买一个新的,咱以旧换新多花不了几个钱。”马文点头,说:“行。你看着办。”杨欣又说:“那咱们哪天一起去大中转转?”马文摇头,说:“你自己去看哪个好,定了就成。”杨欣有点搂不住火了,说:“那么多洗衣机呢,我总得有个人商量吧!”马文说:“商量啥,你看着办呗。”杨欣大怒。现在马文理解杨欣为什么会大怒——买床的时候,他们一起跑过多少家具城?到换洗衣机的时候,大中就在他们家边上,步行不超过十分钟,饭后一溜达的事儿,他都懒得去!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闹得一点心气儿都没有!马文从来没有检讨过自己,他觉得男人就是视觉动物,视觉疲劳了,心气可不就降低了?心气一降低,不要说激情啊什么的,就是床上那点事儿,都提不起精神。

    杨欣再婚,马文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觉得欣慰解脱,一会儿又觉得郁闷失落。跟坐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一会儿巅峰一会儿深渊。之所以欣慰解脱是杨欣总算有了着落,马文不用再惦记她了;但杨欣这么快就有了着落而且嫁掉了,又让马文极其不爽——如果杨欣能跟她亲妈似的,这辈子就不嫁了,马文虽然也会不安,甚至内疚,但要比现在好过得多。一个女人,跟你做了十一年夫妻,离婚也就一年多点,说嫁就又嫁了!马文不禁感慨,说到底,女人还是比男人狠啊!

    马文本来担心马虎,怕马虎接受不了。他甚至还想过,马虎跟李义怎么称呼——尤其当着他的面,难道管李义也叫“爸爸”?结果,这些事儿还真不用大人操心,马虎叫马文“爸爸”,叫李义“叔叔”,挺好。而且,最出乎马文意料的是,亲妈再嫁,马虎不仅不难受,反而兴奋得一塌糊涂,躺在马文边上,不停地问这问那,好多问题让马文哭笑不得。

    比如马虎会问:“爸,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马文说:“你盼着爸爸结婚啊?”

    马虎说:“那当然。”

    “为什么?”

    “你要找一个有钱的阿姨,让她开车送我上学。”

    马文苦笑:“爸爸不认识有钱的阿姨啊。”

    马虎想了想:“我们班李玫晨的妈妈就很有钱,你追她吧。”

    “哦,那李玫晨没有爸爸?”

    “李玫晨当然有爸爸,他爸爸更有钱,老带着她妈妈和她去国外度假,法国啊英国啊荷兰啊,李玫晨哪儿都去过。”

    马文啼笑皆非:“那我还瞎追什么?”

    马虎立即特严肃地教导马文:“爸,你这人吧,我得批评你两句,缺乏竞争意识!女人不喜欢没有竞争意识的男人。”

    马文咧咧嘴,想乐没乐出来。他的确没有竞争意识,不仅没有,还特别反感那些把自己当做篮球,让男人争来抢去的女人。马文的想法是,我喜欢你,你要喜欢我,你就答应我;你要是没想好,你就再想想;你横不能让我给你当保镖,一天到晚为你冲锋陷阵两肋插刀,抬高你自己的价码,末了跟不跟我还单说!

    这一夜,李义跟杨欣也没睡安稳。

    李义不停地翻身,杨欣问他:“怎么啦?择床啊?”

    李义憋了半宿了,直接说:“这么住着,你不别扭?”

    杨欣说:“那有什么办法?除非马文能找一个家财万贯良田万顷的老婆,搬出去。”

    “还真是……哎,马文到底有没有对象啊?”

    “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了?”

    李义若有所思,杨欣猜到李义的心思,说破他:“你是不是想知道他那对象有没有房子?”

    李义马上撇清:“我没那么算计。”

    杨欣说:“那你操那心干什么?”

    “我不是怕他还惦记你吗?”李义说着,盯着杨欣看。杨欣推了李义一把,李义压上来。

    杨欣对着李义的耳朵:“轻点。”

    “这还重?”

    杨欣声音更低了:“我是说小声点。”

    杨欣还真是以身作则,几乎没出声儿。这反倒让李义更新鲜更刺激更来劲了……

    完事儿之后,杨欣躺在黑暗中,她有个习惯,每次完事儿,都得上趟厕所,冲干净了,才能回来踏实睡觉。以前马文特烦她这个习惯,觉得她事儿多。尤其是马文睡觉轻,刚迷糊着,杨欣就湿乎乎地回来了,夏天还无所谓,冬天就太难受了,有时简直不可容忍。李义好像不大所谓,他一般速战速决,完了,呼呼大睡。杨欣爱干啥干啥,他一般都不知道。当然杨欣也在意很多,尽量悄没声息,尽量等李义睡熟一点,尽量不开灯。

    杨欣听着李义起了小鼾声,才轻轻起来,摸黑下床,开门,快到厕所的时候,被凳子绊了一下。杨欣忍着,才没“哎哟”出来。马文本来半迷糊着了,一听外面有动静,直接跳下床,跑出来开灯。杨欣正疼得龇牙咧嘴,乍一开灯,眼睛还有点睁不开。她见出来的是马文,头一低,钻进了卫生间。十多年的夫妻,马文能不知道杨欣是要干什么?这又是人家的新婚之夜!马文觉得自己很没劲,转身回了房间,点根烟,抽了两口,又鬼使神差地出来,把刚才绊着杨欣的凳子,挪到沙发边上。刚挪好,李义也披着衣服出来了,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尴尬,李义率先退回到屋里,马文也觉得自己不合适在厅里呆着,赶紧钻回自己房间,客厅里的灯就一直开着,等杨欣洗了澡出来,还是杨欣关掉的。

    杨欣忽然有那么丁点小小的兴奋。莫名的。

    她当然知道是马文把那个绊着她的凳子搬开了!如果她没有再婚,如果没有李义,她能猜到就她刚才绊的那一下,马文才不会下床呢,不仅不会下床,还很可能骂骂咧咧,骂她不小心有病嫌她吵了他!刘如说得对,书非借不能读也,男人也一样。你是他老婆,你就成了他书架上的书,他有时间也懒得看你,反正你跑不了,他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看,结果就是什么时候都不想看;倘若你是别人的老婆,在别人的书架上,如果别人再不肯借他,而他又听说你是本极有意思的书,那他就越发想翻翻,而且只要逮着就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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