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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和文青同居

    序

    在这个年头,同居已经算是想当然的事情了,一点儿也不稀奇,倒是那些不同居的人常被同龄人们暗自称道,”这么纯情,真难得。”

    我当然没那么纯情,当年之所以选择同居是想逃避责任,我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更不敢说什么和谁的将来,婚姻这词比蛆还倒人胃口——但这不排除我在个别情况下想结婚,我希望这时候我不是为了爱情。

    他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他自己认为,他觉得自己职业和人格都高尚,经济算不上拮据,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特别有才,就像每个多识几个字的人一样,他心比天高。穷尽天下,他也只佩服他自个儿。

    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这和同居本身没关系,重要的是,我和他同居了,然后分手了。

    恋爱说到底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第一次注视着他的眼睛时,我就想,他的眼睛很诚实,而且,很温柔。天知道,我很少看见男人长这样的一双眼睛,如同碎玉一般闪着光亮,而且,流连着波折的一点一滴。

    对我来说,爱情之所以能够如此简单,只是因为它太复杂了。当我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爱上宁的时候就知道,我永远无法抗拒的不是爱情,而是诱惑。

    谁说过爱我?我记不清了。那么多来去匆匆的男人男孩们走过我的生活,没有人说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到困难。虽然听的时候我替他们难过。

    十八岁时,正说,我爱你,你能否做我的妻?当他注视着我的脸,发现我浮起笑容时眼里却是悲天悯人的同情,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竟然为此流下了泪水。从此后我见到男人流泪便急躁不安,感觉像被一头被阉割的狼四处追杀,幸亏宁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流过泪。

    我会极轻易地陷入爱情,而这却恰恰因为我缺乏真正全身心付出的能力,奇怪吗?其实是不奇怪的。尽管我每次都在竭尽全力地努力让自己更像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傻瓜,当我逼着自己爱时,我会满心柔情,这种柔情更多可能是来自于对被爱的人发自内心的同情:受骗是很可怜的,对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一直还是很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十六岁对宁的迷恋是很真挚的。到如今,也还很真挚,我真挚地希望他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死去,这样我可以替他守寡,但对别的男人,包括文,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对了,我忘记说了,我说的这个同居的男人叫文,而且他的确是个很文的男人,至少装得很文。文很少表现出吃宁的醋的样子,他会对我说,这一切都是过去,他只介意我的现在。每次对他提到宁时,他都会摇着脑袋微笑,你这个小女人真是狠心。

    对,这也是我和文最终分手的原因,我这个女人很狠心。

    (一)

    我和文的恋爱始于去年,无所事事的我在街口开了一家书店,专门卖些所谓的文学书藉,那家店是我这辈子干得最快乐的一件事,每天我就坐在书店里面一张用黑色的人造革包裹着的椅子上,翻翻池莉、余华的小说,我最喜欢这些小说,我可以动脑筋,也可以不动脑筋,完全看我自己的觉悟。若是过于高深或低级的小说,我就没有选择思考或是不思考的权利了。我觉得,只有这些作家才是真正懂得通俗与庸俗、清高与自以为是的区别。

    文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硕士研究生刚毕业,一脸的青黄不接,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鲜鲜脆脆还沾了一身的土。他往书店一钻,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就开口说,“你这里书的品种太少了,应该扩展。”

    我抬起眼皮从眼镜上方看他,“就这么大的店。”没有什么敌意,但相当冷淡。

    他只是笑笑,转身就走了,以后他成了书店的常客,但是买书并不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每本书翻上十几页,在这里消磨点时间而已。我也乐得有个人像保安一样坐在店里,也就没管他,毕竟他来的频率很高。时间长了,我们也就渐渐混熟了。

    他是外地人,平时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就把我的小店当成了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他的宿舍离小店不超过三百米,对一个年轻男人来说,连短距离的散步也算不上。

    文第一次约我出去显得很自然,他告诉我单位发了两张电影票,邀请我陪他看。当时我只是抬头看看他,他没有表情,眼睛还在盯着书架上的书。好吧,我说。我清楚,有什么要开始了。

    其实我对要开始什么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文本人的兴趣。文是那么不引人注目:他的脸尖尖的,牙有些暴,身材枯瘦,偏偏还最喜欢穿土里土气的老头茄克衫,胡子拉喳几天不刮,我一眼看他就觉得这种人是属于哪个女孩和他出去都嫌丢人的那种。

    但他的确吸引了我,虽然我也会像每一个虚荣的女孩子一样,一想到他连普通都谈不上的外形就有些打退堂鼓,但他的个性极为骄傲,这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望,另外还有些怜惜:他会吃苦的,他太自以为是了。

    想想当初和他在一起时我这些混杂的思想,我就觉得自己令人发指:没有一点是出于什么爱或者喜欢,干干脆脆地我就是想挫挫他的威风,谁叫他每天眼睛看人都是斜着的,总是一脸孤高地说,你的行为不够高明。当年我还幼稚,虽说有些不服气,但那时候我真的相信这世界有高明这一东西,而且深信不疑地相信他多少有点高明。

    但后来我是真的曾经打算过好好跟他相处一辈子,相信不相信爱情和永远是一回事,希望自己的余生不要太孤独是另一回事,那时候我以为文会是那个跟我过平淡的日子的人。

    文在约我看了一次电影后就告诉我,他结婚的话,单位立刻就能分给他一小套房子。这倒是投我的所需了。自从父母各自再婚后,我就一直住在哥嫂的家里,开了这家小店后就住在店里,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直是我最奢侈的梦想。

    可是我不会为了房子结婚,所以我没有理睬他。

    我和文都是认真的,在对待彼此关系上,我们可能这辈子也没有这么认真地考虑过把还没过的日子给安排好——定下来吧,就和对方过了。我猜他的认真来自于寂寞,他不是本地人,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孤独的生活,所以急于成一个家,而我的认真则来自于竟然发现他想成一个家,那么必然他是认真的,我也就应该认真一点。当时的我并没有发现使他认真的原因并不是我,而是孤独。

    其实文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第二次约会就把我带到了他宿舍里,给我烧了一大堆好吃的菜。我猜,这样的男人应该算是不错的了吧,看着我一脸幸福地吃他忍不住笑了,这真的是家的感觉。

    家?什么叫家?有人群居在一起就叫家,否则就是房子。这是文常说的话,他用来开脱自己不打扫房间的一个最好理由——因为这不是家。

    我们认识了一个月之后就同居了,虽然这句话说出来会使大部分正常人大跌眼镜,我还是得说实话。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呢?我没有仔细思考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可以给自己找上一大堆借口:我一个人在社会上混了六年了,心里早就有些底气不足的郁闷了;另一方面,文和我约会一次便提出了结婚,很认真地说想爱我,所以想和我结婚,虽然我阅人无数,但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提出结婚这话题来,基本上一两个星期大家都已经吵翻了天再也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相安无事地说上两句话以上了。

    反正再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和文约会了几次之后就搬进了他的宿舍。他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的一间,其它两间是他同事的宿舍。我和那两个平时总是漠无表情的男人没打过招呼,更没有进一步的交情,这可能就注定后来我按照文的话滚蛋时,连帮我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没有人关心已经夜深了,我一个人就是找个鬼混的地方也得花点功夫。

    (二)

    怎么来描述我和文相处的日子呢?如果我楚楚可怜地扮怨妇状,说文如何欺凌弱小,我比窦娥还冤,估计也有人相信,就如同文在他的同学圈子宣传我如何的自私不替他着想,也有些不动脑子的家伙替他出主意一样。这世界,毕竟还是善良的人多,人一旦善良,就容易盲目。

    最初和文相处就是掺杂着一丝甜蜜的冲突不断,在文的映照下,我不断地看清自己身上如同天花一般的缺点密密麻麻。刚开始,很难相信这一点,但后来,我真心真意地相信这一切,并试图改正。这说明知识的力量是巨大的,它可以骗得人神智不清,在他有力的语气之下,我相信黑的固然还是黑,白的却也同期变成了污秽。

    说起来大概人们很难相信,我们最早的芥蒂竟然是为了一元钱,而且,之后很多事情皆来源来这件事情留下的印象。那是我们刚刚同居的第三天,他带我去他舅舅家,我们在公车站等车。

    一个穿着藏青色上装的中年女子在车站散发一张纸,文看那纸印刷得还算漂亮,就问人家这是什么。那人回答是全市公车的行走路线,文顺理成章地拿了一张,然后他的胳膊捅捅我,示意我也去拿一张。我一时竟想不出怎么回答他,骂他神经有问题似乎过分了点,但是,有一张不就够用了吗?难道说不要钱就都一起往家搬?搬到最后还不是扔?

    我正张口结舌想着怎么回答他不停的示意时,那个女人伸出了手,“一元一张。”

    文的胳膊终于不再捅我了,他抬头严肃地看看那个女人,一如他在学校表现出来的为人师表的正人君子模样,他的眼睛在镜片后认真地困惑了,“要钱?”说着,他把手中那页绿色的纸递回给了那个女人,“我不要了。”

    女人伸手把纸拿了回去就走了,只丢下我们站在那里。文还是一脸肃然,甚至没有看我,当然的是,他的胳膊也不再捅我了。我的喉咙里就像塞了蛆虫一样难受,却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想知道,这张纸他到底需要不需要?如果需要,又要多少呢?

    我个人的生活是相当放纵的,饮食无律,经常昼伏夜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我一向的生活方式。倒谈不上为此而骄傲,因为这样的日子并不是那么美好。很多时候,明明饿着肚子,偏偏觉得没劲,干脆就倒在床上大睡一通。一个人的日子,通常都会显得单调无味,连加点佐料的心情也没有。

    和文在一起,这多年以来培养而成的状态,也没有多大改观,引得了文的极大不满。刚开始时,他还坚持了两天为我做饭,忍受了我一直到了六点也没有眼色准备干点家务的德性。第三天他立马就长吁短叹了,“青青,你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人,而我想结婚,不过是想要份平淡的日子罢了。”

    “我不是个过日子的人?难道这些年来我过的不算日子?”我企图用狡辩来跟他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关,没想到他恳切地叹了一口气,眼泪竟然一滴滴往下掉。我顿时厌烦起来,恨不能给他一个老大的耳括子,结结实实教教他男人不应该为了一顿饭流泪的道理。

    不过厌烦归厌烦,如果我对他没有一点的怜惜,他也不会具有了我的男朋友这一身份,所以尽管一看见男人哭我就想起了被阉割的狼,我还是乖巧地坐到了他旁边,“乖乖别哭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我们不合适的。”文摇摇头,用我递过去的卫生纸轻轻擦眼泪,糟糕的是我一下注意到他擦眼泪的时候小指头竟然翘翘的,像戏子们的兰花指。

    怪不得会哭。我盯着他的秀气地翘起的小指,细细长长,保养得很好的指甲光洁整齐,不像个农家子弟,倒是更像个贵妇人。我再打量一下自己被剪得光秃秃的一手指甲,没了声息。

    文见我没吱声,大概以为我感动得无话可说,他转过脸来搂住我的脑袋,直直地看着我,“你做不了个好妻子。”

    “你不是一向对我说男女平等吗?这样的话,无所谓是你干活或者我干了,谁会干谁干。”虽然话本身并不好听,但为了缓和它的力量,我努力用了最柔软的语气,还故意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很多人说我的眼睛很漂亮,很柔和,很能打动人。

    “你不觉得最重要的是态度吗?不是你会不会干的问题,而是从头到尾你就不想做事,你根本不是个生活化的人,你还在做梦。”

    “我或许错了,你做不了太太的角色。”文见我半天没吱声,又补充了一句。

    (三)

    我兴冲冲地下楼逛菜场去了,我不是不会做事,这些年来没有父母的生活,多多少少我总得学会照顾自己,否则早就撑着脖子上吊了。只是,我一直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厌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就这样在饥饱交替中等死,人活着好像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对,很多人都说要做有意义的事,好让生命变得色彩缤纷;还有人说,为别人活着才使生活有意义,为自己活着的人永远不幸福。

    这些都是废话。首先我根本找不出点意义,更别提什么有意义的事了。有许多人上大学,读书读书再读书,若是目的是读书本身倒还说得过去,可大部分人也不过借此取巧,想找个好工作过几天物质极大丰富的日子罢了。若我这个人天生好吃懒做,觉得为了那几天好日子花费大半生的时间并不值得,那么这些积极进取对我就没有意义。

    好吧,我为别人活着,我天天上街搀老太太过马路,捡垃圾扔进垃圾箱,搞好邻里关系,尊敬长辈团结同辈,自大得敢假想没有我这个社会就道德沦丧了,难道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得到了证实?充其量也就是让道德沦丧推迟一、两天罢了。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为自己不求上进、游手好闲找借口。但是,偶尔我会发发神经病,变得跟正常人无异,觉得阳光明媚日新月异,生活太美好了我还有大好前途。今天我就能算上一个正常人,这种正常归就于文的眼泪催化。

    文正在楼上睡觉,我闲着没事干在屋里像困兽一样乱转,把窗子打开了想尖叫一声,把对面楼的人全部引来以为这里发生了谋杀案。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据说这种行为叫扰乱社会治安。我这个人虽然行为随性,但希望自己还不至于违法犯罪。

    所以我思量了半天,还是决定下楼买菜。外面正是风和日丽,菜场里挤得像白送一样,可见民计民生的重要性。我回忆了大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一年半以来我第一次进菜场。心里倒是产生了些愧疚感,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过日子的人,这几年饥一顿饱一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自己打发掉的。

    我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堆菜,突然想起来文昨天提过要吃虾,又跑到水产柜台那里叫人家捞了三斤虾子给我,卖虾子的女人粗黑的脸朝我微笑,“姑娘可真能干。”

    我就这样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地拎着大包小包进门了,进门时被台阶拌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幸亏那门结实,用撞出个疙瘩的后果阻挡了另一严重后果的发生。

    文正坐在电脑前面上网,看见我进来欢天喜地的笑顿时展开,站起身子搂搂我的肩,”你真好!”话音还未落,他又像跳蚤一样跳回椅子上,“我要下棋了。”

    也算是那天我心情好,竟然坚持了两个小时,把所有的菜洗了摘了切好了,水灵灵地放好了,再回屋去看文,他还盯着电脑在下棋,我对这些游戏是没什么兴趣的,就伸手推推他,“玩够了?来陪我烧饭吧。”

    “你先一个人烧吧,我再玩一会儿。”文颇有兴致地点上一根烟递给我,“让我玩一会儿吧。”

    我吸了一口烟,坐下来翻翻他扔在桌上的书,《货币银行学》,好像最近他要参加什么考试,但既然他自己宁可花两个小时上网下棋,我更管不着了,顺手把书扔在床上,一心一意叼着烟认真地吸。

    我吸烟,我知道这是个致命的恶习,最早文看见过我抽烟,在我的店里。他当时用颇有些得意的眼光瞅着我,“另类?还是行为艺术?”然后再也没提过这个碴了,大部分时间,总是一人一根相对抽着,好像极有默契的样子。

    但自从同居后,文的态度就有了很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劝我戒烟,而且说他会和我一起行动起来赶走烟草的毒害。

    每到这时候,我的态度也就暧昧起来了,我对戒烟这种话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一不会在马路上乱扔烟头,二没有在禁烟区吸烟,要戒不戒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他文不过刚刚和我谈了几天恋爱,横插进来非要管这一杠子,我有些烦躁。当初他完全可以因为我抽烟而不要选择我,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轻易尝试改变我,这种常识问题他都不懂,我除了觉得无聊以外没有第二种想法。何况文本人在这方面并不具有美德,他可以混帐到对垃圾箱视而不见随手乱扔烟头吐痰,我一提醒他,他立刻就回我一句装模做样,这么有公德你就去捡。我为什么捡他扔的垃圾?我干脆闭嘴了。

    这个话题回避了几天之后,文也乖巧地没再提这个话题,但他也再没像以前一样递烟给我了。用他的话来说,我不惯你这种坏毛病。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嘴上还在叼着五分钟之内的第二根烟。今天他能主动递上一根烟,可见他网上下棋的心有多急切了。

    拖泥带水地把晚饭吃完,我突然变得心情不好起来,文吃完后一抹嘴又开始下棋了,好像根本没有心来帮我做一点点事。是我的要求太多,还是他不够体贴?这个问题恼得我早早就睡觉了,也不知道文什么时候终于玩够了下网的。

    (四)

    要说我和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天大的冤枉,虽然文趁着我不在时总在拼命地打电话,告诉他所有知道名字的人他有个快要结婚的女朋友是如何的体贴与美丽,更多地我觉得他倒是一种煊耀,每次这么一说后他的朋友就会说,真的?一个城市女孩?长得漂亮?还体贴?你可真有福气。

    当着我的面,他从来不会说这些,他会说的只是追求他的漂亮女孩子很多,之所以挑中我是一种很莫明其妙的缘分在牵着他的手,他还说这些女孩子读书很多,知道谁是哈耶克、波德莱尔、加缪,然后再用一种嘲弄的口气问我,你知道吗?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可是经典。

    我有些困惑般的羞愧,一直以来是个很漠视周围的人,看书因为缺乏和他人的交流,也不会有什么突破性的选择,充其量也就是些英法的名著和现代的国内小说,这些名字,我真的是没有听说过。

    趁着文不在的时候,我从他的书架上找到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没想到竟然是本诗集,我大致翻了一遍,没有兴趣看下去了。对诗这东西我好像天生有些过敏,总也看不明白,对我来说,这东西比起短文来显得含混不明,而我对不解其意的东西总是缺乏热情的。

    等到文回来,我怯生生地把诗集递给他,“文,我看不懂,诗这东西我天生没有领悟力。”

    文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接过书扔回了书架,“我也没看懂,诗不需要看懂。”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经典?”他的反应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话可真多。”文居高临下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露出个特别甜美的笑容来,“别烦了,老公饿了,晚上吃什么?”

    我隐隐地觉得文的清高其实有些虚,根本没有什么根基,记得有人说过,人应当骄傲的是自己的努力。而文,似乎总对一些名气和权威充满了崇拜,当然,他完全可以骄傲,因为他最起码知道什么是权威,相比我这种连权威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自然高明一些,可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副高人一等的嘴脸来,反倒让我产生了些说不清的轻视。

    当天晚上,我自己突然想起来文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多了一句嘴,问文,“什么叫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文激动得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就是一种行为,通过这种行为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观察别人的反应。通常这种行为都是破坏正常秩序的,否则就没办法引起别人的注意。”

    “噢,知道了,我对破坏社会秩序的事不感兴趣。”我有些疲倦,不想再说下去了,何况看到他这个兴奋的样子,更是心里一哆嗦,觉得闭嘴为妙,否则今晚没觉睡了。

    “青青,我觉得你这点很不好。对任何新的观点总是抱着偏见,没有学习的态度。”他的话弄得我云里雾里有点摸不清门道,“怎么了?”

    “你没有接触的事情你总是抱着不接受的态度,不是因为你不能接受,而是你准备不接受,你觉得这种态度好吗?”

    “我就是对破坏社会秩序没兴趣,你干什么上纲上线?”我重新闭上了眼睛,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你就是不承认别人的观点,总是自我感觉最好。”文重重地扔下这么一句话,“我跟你交流很困难,经常都想着不用再和你交流了,一交流隔阂就出来了。”

    “那就别交流了。怎么了你?还不允许别人维护社会正常秩序?这种吵架有意思没有?”我的脾气也因为他这句话给点燃了,“没意思就滚蛋。”

    “我为什么要滚?这是我家,你住在我这里叫我走?要走也是你走。”文为了行为艺术不知道怎么发起了神经病,或许他以为自己也在行为艺术,这会儿俨然就是个艺术家。

    “你闹够了没有?”其实我的心就在这一瞬间像沉底一样,沉重冰冷,但我不是个喜欢把什么都说出来的人,更或者说,不太想和他交流。

    “现在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你弄清楚这一点没有?”文拧亮了台灯,“你太倔了。”

    “是我倔还是你倔,不就是个行为艺术吗?有必要没有?”我差点没愣住,瞧他平时这么骄傲,原来这么自卑,就因为人家不欣赏他推崇的一个简单概念这样大动干戈。我私底下觉得有几分好笑,重要的恐怕不是什么行为艺术,而是他的个人观点。

    “这不是行为艺术这个概念的问题,而是我们俩能不能和平相处的大问题。”

    “好了好了,我爱你,睡觉吧。”看着他一步步地要点火,我反倒有些怀疑了,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是不是真的我的态度不好呢?或者,我平时的确少接受他的意见了?心里对自己怀疑的同时,我也有些厌恶,为什么一个男人会这样的斤斤计较呢?难道也是我以前的关怀不够?

    糟糕的是我又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在闪光,我的老天!

    (五)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争吵,那时候刚刚搬到他这里来没有几天,也就是说一元钱的事件刚发生没两天。

    首先得声明的是,我并不是个爱过节的人,长这么大,别说洋节,就是中国的传统节日还有自己的生日我也不过。很多事情很无聊琐碎,就像过节一样,除了穷开心以外没看出来有任何的好处。

    但那天正好是二月十号,大街上正热闹非凡的吵吵嚷嚷,什么柔情无限,什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之类的扯淡广告随处都是,我一时兴起在一家小店里买了一个很漂亮的银色花瓶,黑黄色的铜蛇围着瓶颈,很有点勾人的恐怖味道。然后拨通了文的电话,劈头就是一句,“宝贝,情人节到了,送我什么礼物?”

    “什么情人节,扯淡,省点钱吧。”文毫不留情的简单回答顿时把我呛回了大街上,一心的欢喜全都飞到了埃及,“这样,那好吧,我先玩一会儿去。”

    “早点回来。”挂了电话,我又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有个花瓶送给你,当情人节礼物给嫂子吧。”

    “都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个?”哥哥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行啊,咱也沾点洋味儿。”

    其实整个事件让我索然无味的并不是他说情人节是扯淡,这句话我举着双手赞同,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情人节一大早起来就是那么一句,“宝贝,情人节快乐,给你一个吻。”

    我当时正睡得迷糊,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精神,睁开眼睛就是一句,“滚蛋,情人节是扯淡。”

    他瞪大眼睛瞅着我,“你怎么了?”

    “我们才谈了两个月,你就告诉我情人节是扯淡,那还闲着没事说什么快乐?”我越说越生气,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快乐你的扯淡节日去吧。”虽然一肚子的恼火,但最真实的想法我却没有说出口,我也说不出口。如果说这样的话,好像我喜欢的是他的钱,但他又是为了什么?一句话当然比礼物省钱。有了当时一元钱的事件,我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这一点。我开始痛恨自己的媚俗和势利:我是想要他的礼物来证明他的感情?还是我就缺了这点钱自己给自己买点什么?其实他的经济条件不如我,这也是真的,一个初出毛庐的大学老师收入毕竟也只是个柴米钱,而我,在社会上混的这几年,打了那么多份工,又开过店,手头的钱自然比他宽裕些。但,这是钱的问题,还是态度问题?

    我用力地打开门,从容不迫地看看他,走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一点起浮。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背上背着我的黑色背包,我几乎可以说是蹦蹦跳跳地下楼的,正是因为我如此正常,反而心底生了些寒意:我到底正常不正常?我是应该难过的,可是我为什么一点儿也不难过?

    文住的地方是这座城市是南部,治安一向不好,最直接的原因肯定也就是经济,没有路灯,远离大马路,住在附近的大多都是老城区的居民,低收入低教育是这一带给人的第一印象。

    我在小路上轻轻地走,与其说我文雅,倒不如说这一带的治安实在令人齿冷,我不敢惊动了黑暗中潜伏的罪。人是有原罪的,我不是个信教的人,但极相信这一点。父母刚离婚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那天所有我能想象到的罪恶念头全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万一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心情不畅的,难保会发生些什么。

    小路上黑漆漆的,前面就是那条熟悉的水泥桥了。桥很小,河也很窄,但河面离桥很远,从桥上走过的时候,一点也听不见水声。我在桥上站住了,远处还有些隐约的灯光,是桥旁的人家,这会儿人们应该在看电视,我却很无聊地站在这里,只是为了一份礼物。那么我期望的礼物是什么呢?一束几天就要枯败的花,还是只是润滑饱满的巧克力?这些东西都极度无聊,但似乎这时候我很需要。

    文是一个星期以后来找我的,我每个星期三晚上都在夜校补习外语,尽管小店已经歇业了,文仍然掌握着我的活动规律。

    他出现的时候我正和一个同学往外走,看见他过来,那个女孩子不知趣地说了句我先走了,就闪得不见了影子,剩下我一个人干瞪眼睛发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也许文以为,或者我的同学也以为,这些天来我寝食难安地在思念他,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可能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没有发生这种理所当然的情况,我一点儿也没怀念想念这种情感的产生。

    他笑得很勉强,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一向高傲得很矜持,他不愿意为谁放下他的尊严。

    已经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停下了脚步,街上除了稀稀拉拉走过的几个人,还有并谈不上明亮的灯光以外再没了什么可以使他暴露的东西了,“你有事吗?”

    “我很想你。”文左右看看,露出了谦逊的微笑。

    我讨厌他故意装出来的卑劣模样,他的心底一定在想着我是如何不讲道理,而他是怎么样的苦口婆心,这种男人我见多了。但是,我的孤独使我闭上了嘴,不打算把这个百分百的事实说出来。

    我慢吞吞地跟在了文的后面,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腰。就在这一瞬间,我浑身都僵直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永远都只能是浅饮了。我没办法让自己对他的身体接触更自然些。我反感他的自以为是,始终想提醒他人最起码的就是认清楚自己,但他从不能接受,或许他早已经知道,却不愿承认。我烦,但却不想离开他时有时无的呵护。

    (六)

    再一次回到他怀抱中的时候我的心很冷,就如同以前没有他的日子,谁也不轻易相信,谁也不爱的状态,以前因为感动和孤寂而对文产生的一切温存情感都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一种情感空白。

    我极其憎恨这样一种心态,这会使我们更加格格不入的,但无论我如何试图增加自己的激情,却仍然和一个旁观者没什么两样,和文的爱情,我冷淡地注视着,用置身事外的冷漠。

    虽然我一直在怀疑对文的爱情,但我自己还是很清楚地意识到他曾经用对未来对婚姻的美丽构划打动过我,那种平淡的从容是我永远的梦想。我不得不承认,在他信誓旦旦地美妙构思中,我被他打动了。

    但这次回来,这种打动就变得苍白无力了,连我都没有想到过原来感动是如此脆弱的事情,它可以为了一元钱,或者只是一份代表心意的小礼物而彻底绝望。而怀抱着这样的漠不关心却以恋人形式相处让我充满了犯罪感,对寂寞和所谓柔情的厌倦渐渐地在我的心底根深蒂固地盘踞了。

    每当文表达他的柔情时,我都很恶俗地想到情人节他舍不得一份礼物,那么他所有的柔软在我的心底只能带来困惑,我在盘算柔情对他来说是不是一文不值,而柔情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却是撇去了虚伪的成份就应该价值连城的。但这句话,兑现在文的身上,我便会想到撇去了虚伪的成份,便什么也不剩了,在他眼里,这一切都不可与钱比拟,虽然他口口声声的清高是拒绝金钱的。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在一天天地过去,时不时地因为一点点事情而板了脸不说话,但吵架的次数却明显减少了。我没有兴趣吵架,和文吵架是一件自找麻烦的事,他对谁都没有一点包容的心,虽然他会很虚伪地自称是个有文化的文明人,所以他不动粗,只会用滔滔不绝的术语来试图说服我理解这一点:他是很懂道理的,或者,因为他懂道理,所以他就是道理,他永远没错,他是被环境和我驱使着犯错误的,错误归责摊不到他头上去。而我的错误基本上可以归就于我个性缺陷,比如任性、放纵、自私等等。

    以前我相信他,因为我不是个文化人,容易崇拜文化,对一连串的术语充满了崇敬之情,容易被说服。而且,虽然我有种种缺点,但有个优点也是明显的,我是个善于自省的人,一般事情发生之后,我无论如何都会思考自身在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当之处。但和文的相处使我意识到这个优点其实是有局限的,自从第一次离开他之后,我的自省就全部摊到他头上了:既然他认为自己永远正确,所以他一定永远错误,这个结论是从他永远正确的前提推导出来的,相信不用解释大家也都明白这个前提有多可笑,连这一点他都意识不到,那么我很难再去理智地相信他也有正确的一面了。

    换句话说,第一次的分离和再回首的过程,除了对他产生了偏见与意见以外,没有其它作用,更别提把我们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了,我对自己和他都越来越灰心,但是我们仍然在一起。

    文以前指责我不会关心人,因为我不会在他哭泣着说事业失败时对他呵护有加,我只会说大家都这样,不行就别干了,总要死要活会使别人觉得疲劳。文曾说过我总是用理智来衡量我们之间的结果,比如结婚需要多少钱之类的事情,这使他害怕。经历过这一场风波,我不再把这些视为自己的责任了,而更倾向于这样一个事实:与我比较,文更不是个生活化的人,他依赖于自己的幻想而生活,而他的幻想也就无非是众人承认他过人的才智罢了。一旦得不到,顿时对生活丧失了兴趣,觉得没了意义。而我则是无论如何都觉得吃喝拉撒的生活都是没有意义的,但并不会因此要死要活。说句残忍的话,谁的死活都不关别人的事,自杀完全是件私事,想死就去做,隔三岔五地哭哭啼啼折磨周围人善良的耳朵和可贵的同情心简值是犯罪。

    就这样,我们的所谓爱情在彼此的不满与漠视中沉寂得如同死水。日子就在这滩死水中过去了。

    (七)

    吃完晚饭,文的妈妈打了电话来,我斜靠在床上听他用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在说着什么,不时地笑一下。挂了电话,他摸摸我的头发,“我妈妈想见你。”

    “见我?”我瞅瞅他,没有一点热情,但也没有抵制的情绪,“是吗?”

    “既然我们已经要决定结婚了,迟早都要见的。”他沉吟了一下,“我担心我妈妈对你的背景不满意,她一直希望我在院校里找一个层次相当的。”

    “那你什么时候去见我父母?”我说这句话其实一点也没有邀请他见我父母的意思,更多地则是一种讽刺,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而他的回答也确实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迟早都是要见的。我估计这个没有问题,你父母对我一定是满意的,大学老师也算是很体面了。”

    “我父母从小教育我,嫁给知识就别想过好日子。”我诚恳地望着他碎玉一般流离着光芒的眼睛,”我应该对自己选择的未来做好思想准备,想好自己宁可清苦还是更喜欢享受。”

    文眼里立刻带了受伤的表情,“你父母怎么这么庸俗?”

    “真理通常都很俗,如果你愿意称之为庸俗的话,我也不反对。”本来说这句话就是故意想引起他的自卑感的,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提醒他人无完人,别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结果换回我有一对庸俗的父母的看法着实是不爽。不过,我也并没有非常介意。和父母分开的这些年来,渐渐对他们的感情也有些生疏了,更何况我们一家子本来就特别俗气,没办法,要吃饭,怎么能不俗?要是我打小有骨气,不吃离心离德的父母的饭,估计我这会儿都追随朱自清去了。

    “那我是没办法改变你的看法了,你父母都这么教你。”文高姿态地扫了我一眼,有点冷淡,“我不知道你们这么喜欢钱。”

    “穷人一般都说自己很轻视钱,其实满不是这么回事。”我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我以前也以为自己是个很不重视物质的人,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很物质,我喜欢享受。”

    文的眼神里落满了尘埃,愤怒,还夹杂着不安,“青青,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大家都知道它是真实的。”

    “我不喜欢虚伪。”

    “不说未必就是虚伪,而是一种安定的生活态度。”他握住了我的手,“你喜欢好的生活,那么我就去读博士,这样找工作就不成问题了。”

    “未必读了博士找工作就不成问题了,你总在说每个单位都会欢迎你的,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单位用人不仅仅看学历,博士找不到工作并不稀奇。你是个老师,没有在外面工作过,开始会比较难的。”

    “我是工商管理硕士,我相信任何一个单位都需要我这样的人才。”文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严厉,“你总是用打击别人来抬高自己。”

    “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有个思想准备,如果你真的想辞职的话。”我望望他,笑了一下,“你自己想想吧。”

    一个星期后,我们坐在了往文家乡去的汽车上。文的家乡并不远,长途破车走三个小时也就到了。那是个极为荒僻的小镇,当然,只是在我的眼里,这话我是万万不能对文说的,否则他一定反驳我说城市人虚空的优越感在做怪。

    步入这座小镇其实让我感觉很亲切,小河边散步的人群不紧不慢地晃荡,水和船“咿咿呀呀哗哗”地相互亲吻,陌生却并不遥远的方言不时穿梭在耳边,揉在清柔的空气中谐调朴实。文拉着我的手沿着街道慢慢走时,我的心几乎是让喜悦添满了的。这是一种很久没有的飞舞的心绪。

    将手放在他的手里,暖暖的,有些体温的交融,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纯粹女人的多情——自作多情。

    (八)

    他的家我不知道算不算得乡村,一条笔直的马路两边是开阔的田野,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植物在初夏的微风中悠悠地摇晃着纤细的身躯,高高低低地排成了一片海洋。

    顺着马路边的一条泥径走,很快便是他家的瓦房了。四间瓦房整齐方正得如同麻将牌,院子很大,散放着缸缸盆盆和其它一些不太清楚名称的工具。还有张棕色的小桌子,漆斑驳脱落了,露出一块块如同腐木一般的黑灰色。

    这里的空气充斥了清新的植物味道,掺了泥土味道的香甜。院里有个穿紫色外罩的中年妇人,脸色灰黄憔悴,眼皮也沉重地搭在雾霭朦胧的眼睛上,无精打采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见到文,她的笑脸顿时绽开了,“阿文?”

    文蹲下身子,“妈,还好吧?”

    “好,一切都好。”文妈妈眼里流溢着慈爱,神采立刻明亮了许多,“女朋友来了?”

    她的眼光溜到了我身上,还是笑笑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颇有些审视的味道,“你的名字叫袁青青?”

    “是我。”我手脚都快没地方搁了,“阿姨好。”

    她点点头,还是笑意浓重的表情,“路上累了吧,进屋休息休息。”

    我也傻乎乎地笑笑,跟着文进屋,不自觉地牵紧了他的衣角,他轻轻拨开我的手,“别让人家看见,没人这样的。”

    吃饭时我只顾着笑,文一本正经地在和父母兄姐说话,一眼也不看我,我有些百无聊赖,脸色就难看了——板着脸是件很没品而且极其低级趣味的事,尤其在别人父母面前。可没有人跟我说话,而且他们交流用的全是当地方言,似乎有些排斥我的意味在里面,我都快被晾成了人肉干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可能起因于我的多心吧,但我一向很多心。

    文爸爸注意到我的脸色,憨憨地笑,“吃菜,别客气。”顺手给我挟了一筷子鸡肉。

    “嗯,谢谢。”我客气地笑,心里还是不顺。文爸爸又补了一句,“我普通话说不好,你自己吃,跟家里一样。”

    “噢。”我心里的气消了些,他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笑容是能打动人的。

    “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文跟我说过的,我记忆不好。”文妈妈也给我挟了一筷子鸡肉。

    我瞅瞅文,“我自己开了一家书店。”

    “把名字和地址写给我吧,还有电话。”文妈妈递给我一张纸,又补充了一句让我很尴尬的话,“还有你爸爸妈妈的。”

    我把已经关门的书店名字写下来就丢下了笔,看看文,他的表情相当镇静,我也努力克制着自己那种被不信任而带来的耻辱感,“对不起,我爹妈已经退休了。”

    “噢。”文妈妈没有再说什么,仔细地把纸折好放进口袋里,“这样我才能记的住。”

    晚上我发了低烧,不知道是一路上细雨浇的还是乡间的风大了,下午只是觉得很冷,冷得浑身发抖,晚上就开始发热了。

    我躺在床上,文递给我一杯水,“他们对你还不错吧。”

    “你应该知道。”我支着身体靠在他胸前,生病的时候有人靠能给我带来极温存的安全感。

    “我妈今天给了你多少钱?”文从我放在床脚的外衣里拿出红包来,“两百块,很不错嘛。”

    “嗯,比你强。”我已经没心思了,我的头一阵阵的痛,沉重的压抑在眼球上施加着力度,沉沉欲睡。除了疲惫,我还是疲惫。”回去可以给你买几本书。”我记得这是我临睡着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阳光很刺眼,尽管我睡在他家里最阴蔽的房间里,还是在早晨七点就感觉到了热烘烘的阳光。睁开眼睛,我看见屋子一半是透亮的,另一半却是阴冷的,不知道这间房间是怎么回事,半阴半阳,像皮笑肉不笑的文。

    我的腿还有些发软,但神智很清楚。妈妈从小告诉我,客居的时候要勤快利落,不许犯懒。我听见外面已经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在笑,还有锅碗的声音。我该起来了。

    文在和他爸爸下棋,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看见我出来时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好多了吧?”

    “嗯,差不多了。”我顺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下棋?”

    “嗯,你到我屋里看会儿书吧。”他不再勉强自己应付我了,“待会儿再陪你。”

    “吃点东西。”文的妈妈向我招招手,“早饭做好了。”

    我一个人坐在厅里喝稀饭。说它是厅有点勉强,它只是一个比过道稍微宽点的小房间,顶里面横着根落满了灰的扁担,屋里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像梅雨时分我小店里的库房。

    一大早起来莫明的郁闷就在脑海里游荡,一口粥在嘴里含了半天也咽不下去,我所有的自怜都涌上了心头,怜惜自己打小起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怜惜好不容易有个求婚的人了却再贴近了都感觉不到真心的关怀。

    “你在干什么?还不赶快吃,等会儿我哥要和人打牌的。”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凑到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乖一点。”

    我没有说话,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这会儿,我抗拒一切柔软的东西,这会使自怜泛滥,他碰碰我的肩,“又发你的小姐脾气了,在家里我哪里有时间侍候你?你得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没要你侍候我,你忙自己的吧。”我抬起头来,没有看他,顺手把碗推到一边,“好了,我收拾东西给你们腾地方,你玩你的去吧。”

    他真的走了,我把碗筷放到水池里,他妈妈恰恰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我背后,“我来洗吧,你是客人,一向都是我收拾的。”

    我支吾了几句,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把碗筷洗净放进碗橱里,她一边还客气地搭讪,“听说你的书店开的不错?”

    “还行吧。”我敏感地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顾虑,果不其然,她又接着说了,“我们村里有人娶媳妇时女方大开口,又要摩托车又要钻戒。”

    “是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这一家人怎么都那么喜欢让别人摆明个和金钱誓不两立的立场,这会儿我要是说我不是这种人,好像我多伟大似的,其实我这个人特别庸俗,什么也都想要;但要说我都要的话也不是真的,这些东西毕竟是身外的,可以积累可以放弃,反正没了也不会活不下去。

    文又从屋里钻出来了,他来的正是时候说的也自以为是句话,“没关系,妈,你未来的儿媳妇有钱,缺钱你就说。”

    滚你丫的。我差点没骂出口,却还是很有淑女风范的保持着笑意,“嗯……哼。”不由自主地,我仍然在联想一元钱的事件,还有那该死的情人节礼物。我一定要把这礼物拿到手。

    (九)

    文的哥哥把我们送到了车站就走了。我们买了最早的车票,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文建议到附近的小公园去坐一坐。

    公园里人不少,很多老人坐在石凳上对垒,一脸怡然自得的清闲,树上挂着一个土黄色的鸟笼子,深蓝色的棉布帘子卷了半截,清脆悦耳的鸣叫透过遮蔽的阴暗,如同泉水般滴嗒般地敲打在耳膜上。桥边飘浮着白白的薄雾,低低地压在河面上,贴近桥梁上时,一股突然的凉气迅速穿透了我的皮肤。

    “青青,我觉得这次回来你让我很失望。”他的脸严肃极了,像结了冰一样平整的肌肉把脸铺成了一块砖,“你竟然在我父母家摆脸色,难道你不知道男人都要面子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扬扬眉毛,长吐了一口气,我感觉到脸上被雾气浸湿了,凉凉的,清亮舒畅的触觉。

    “你一整天都是板着脸的,你应该知道我在家的时间少,应该多陪陪我父母。”

    “我已经很尽力了,对不起,我怕受到忽视。”我将脸贴近桥柱,潮湿的寒意,在这样的清晨,它给我冰冷的快乐。

    “那你的处理方式也不对,你可以在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说,为什么你要给他们脸色看?这让我很难堪。”

    “就像你处理扯淡的情人节一样不对吗?”我没有抬头,但我的眼角扫到了他的面部,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他再一次认真地追究我的错误了。

    “青青,你就喜欢提这些事情,一点争执没完没了,好像一句话都要记仇一辈子似的,这是你的弱点,你知道吗?你这样子别人会害怕和你交流的。”

    “没错,都是我的错。”我没劲跟他说了,再怎么说都是白搭的。柏杨的话说的好,有些人眼里的闭门思过就是关起门来想着别人怎么错了。

    “你这种态度就是不认为自己错了,哼。”他用鼻子发出了最后一个字,“走吧,回去吧。”

    “我想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走。”我被他最后一声鼻音激怒了,“我认识你两个月,你跟我说情人节是扯淡,你想跟我结婚,还说自己一分钱也没有,叫我省着过,我都没意见。你把我一个人晾在屋里发呆,自己打牌,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拍你哄你?”

    文居高临下地瞄了我一眼,“你走不走?”

    “我不走!”我真的恼怒极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够了没有?什么事情都是我的错。你说自己说情人节是扯淡是因为当时情绪不好,那我有没有权利情绪不好?”

    “你不走我走了。”文背起包来,“最后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不走!”我尖叫一声,引得远处几个老头都向桥上张望,“你也别想走!”我压低了声音,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说清楚再走!”

    他狠狠甩开了我,背过身子大步走了。我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柱子,顾不上可怜自己,我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

    回到家里已经很疲惫了,我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文还是在十五分钟后回来找我了,我也没再闹下去了,静静地跟着他到了车站,跟着他回来了。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我猜他的心一定也很冷,像我一样,完全被绝望浸透了。

    文还是没有说话,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了。他一直闭着眼睛打瞌睡,我没有睡着,不时地睁开眼睛盯着他瞧。沙发是个很好的视角,可以将他的全身看得很清楚,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他很安祥,就像死了一样。他常说他想死的。

    渐渐地,我看见他眼角溢出泪水来。我没有吱声,就这样看着他的泪水,没有感动,只有深入骨髓的乏。

    (十)

    文醒来时我们再没提这场闹剧般的争执了。我说上街吧,他说行,于是我们上街了。

    我依照自己说过的话,用他妈妈给的两百块钱给他买了唱片和书,他也慷慨地带我去了一家专卖店,买了一件衣服送给我当情人节礼物。于是,我一直梗梗于怀的礼物之战总算扫尾了。

    傻B。文在网上看谁的文章也不知道,就听到他这么一句话。我凑过去看的时候他已经给人家写了一句,”像傻B诗人似的。”

    “你用不着这么骄傲吧。”我冷不丁在旁边恶狠狠地一句,估计是我从一大早起床就开始打扫卫生,到了晚上又忙着做饭而他一点忙也不帮惹了我一肚子怨气,“也不是你写那种罗列各时代名人的东西就不傻B的。”

    “那叫高度,这点意识你都没有?”

    “没有,我觉得特傻B,搞得像人家孙子似的。”

    “青青,你这话我不爱听。你能写超过人家去吗?”

    “那看完了喜欢就好了,不用这样炫耀吧,好像染点名人气你都高贵了似的,写不过人家也用不着这样狐假虎威。”

    “你给我走!”这次看样子文是真发疯了,他把我刚做好的饭一股脑拨拉到地上,”你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你有看法,你就是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意见!”

    我有一瞬间心突然很软:一个人如果不是极端虚弱极度希望别人的承认需要这样吗?如果他嘴上不挂着佛朗特、里尔克又有谁会知道他原来如此渊博呢?他正是因为没有地方表现才这么迫切甚至穷凶极恶地卖弄,就像头上扎满胡蝶节的村姑,没了胡蝶结,也就吸引不了眼球了。

    他啪地把我的包扔在地上,“滚蛋!”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一头钻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起来。这是又一次争执了,他的态度就像扎在我胸口的一把刀,也许,刀还没有拔出来的时候血不会肆意地流出来,也没有剧烈的痛疼。但是呆若木鸡的惊愕与伤害是永不能忘记的。

    我很想自己坚强些,很多人也曾经说过我很坚强,我对人对事的态度经常像个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可是我现在做不到如此坚强,我的理智在催促我离开,可是我的心却在说,留下来吧,再试一次。

    文隔着门声音压低了,大概是怕对面屋里的两个同事听到我们争吵,“青青,开门,有话好好说。”

    我没有吱声,望着外面的灯火,灰蒙蒙的晦涩阴沉的这一带的特色。其实我不算很难过,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受伤了。我只是在考虑是自尊重要,还是勉强了自尊而屈服于孤独的排遣更重要。如果我还有一个侯选的男友,那么我一定摔门而出绝不回头,可是我没有。我恨自己这种在一段时期内只跟一个男人交往的坏习惯,它让我无路可退。我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因为我渴望男人的柔情证明我的价值,这就是身为一个现代女性最大的悲哀:一方面要追求自己的价值,一方面却摆脱不了通过男人证明自己价值的可笑传统。

    文以前常说,他坚决地相信男女是平等的。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其实是个甩手大爷,虽然他会口口声声地说两人分担家务,但他还是严正声明男女性别角色是不同的,女人理所当然应该多做点,才会显示出无比娇媚的女性气质。

    文常说男人是要面子的,他每每和同学出去喝酒都要我敬酒,我是滴酒不沾的,第一次时坚决就没有肯敬,结果是饭局散时我看见他在夜色下透着轻蔑和挑衅的眼神,他清清楚楚地对我说,我恨你。然后抛下我走在后面,直到走了一站路后才停下来等我,然后说算了,以后给面子就好了。那天我的手像夜晚的河水一样冰冷。

    这些,我都一步步地退让了,虽然极不情愿。我的退让不代表什么,有人会说爱才会使你妥协。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它来自于我血液中寒冰般的孤独,孤独,孤独。

    我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清楚,所以我什么也看不透。随时随地,可能在灰尘铺天盖地的街道上,可能在青翠滴香的公园里,也可能只是在整洁清爽的超市里,我都曾经看到过玻璃,半透明半模糊的玻璃,我仿佛知道它包裹着我的生活和对将来的选择,可是我却没办法因为自己知道而能够避免它,更没能做的更好些。

    文一脚踢在了门上,“你再不开门我把它踢开了!你给我出来!”

    我这才好像惊醒了一样,仔细地盯着晃动的淡黄色窗帘看了几秒,它沾满了灰土,边缘发黑,手碰上去有些硬硬的粘。这感觉真怪。我收回了手,打开门,直视着文变得狰狞的脸,他的脸离我很远,又很近,很陌生,却也很熟悉。

    “我打个电话。”我很镇定地走进屋里,拨通了电话,“哥,你能来接我吗?”

    “你把电话给我挂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的电话?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你没资格动!”他呼啦一下把桌子上的书一把扫在了地上,地上掀起了一层薄薄的飞尘来。

    哥哥话说了一半忽然闭上了嘴,“怎么了?你出事了?”

    “没有,我等会儿再打给你。”我挂上了电话,“天晚了,我需要一个人来接我。”

    文用力把以前买给我一个娃娃扔在了地上,“打吧,动不动就找人诉苦,滚了别回来了,我们分手了。”

    “你以前不是说你是个很负责的男人吗?不是说永远不会说分手吗?”我瞅瞅他,拿出手机来,“反正我也不差那一块两块的,我自己付钱打电话。”

    “我做不到了,我们合不来。没有谁对谁错,我们分手了。”他的脸很酷,完全没了当初发誓时的柔情万丈。

    “傻B。”我忍无可忍地拎起包来,“宝贝永别了。”

    他没有回头,可是我看见了他再一次的泪水。

    第二天清晨的电话是出人意料的,没有想到,文能再一次抛下自尊心,“青青。”

    “唔。”我静静地等他的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昨天一直在等你回来吗?你为什么真的走了?你应该在门口等我,我几乎是立刻又开了门,可是你已经在一楼了。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说你很难过,为什么不表现一下女人的娇弱?为什么不让我心疼,让我把你留下?你不能表现得好一些吗?”

    我没有说话,昨天的雨很大,一出门我就被淋了个透湿,坐在茶馆里等哥哥来的时候心底就像有雨水结着一样,潮湿滋润,没有伤心,只是再一次地失望,对自己,对爱情,更对那些根本守不住的甜蜜和刻骨的对男性的依赖。

    “我想让你回来,我爱你。”

    “你错了吗?”

    他沉吟了半天,“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我们个性太强了。你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女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你了。你真的不够体贴。我当时盼着你能故意摔一跤,想看你流泪的样子,那样我就有了心软和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你没有。你知道吗?昨天我一个晚上没睡,都在想你,到现在也没吃饭,饿了一天。我这个月的钱都在回家时用光了,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了,为什么走的时候不问我缺不缺钱?你真的太忽视别人的感受了。”

    “我发烧了。”我沉默了片刻,说了这么一句软弱的话。

    “吃药睡吧。”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为什么你不认为这是你赶我出门造成的结果呢?”

    文的声音骤然冷淡了,“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你觉得说它对我们的感情有帮助吗?”

    “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帮助了,亲爱的。你回家只带了三百块钱,连孝敬你妈妈的钱都是我给的,你却还希望我临走时问你有没有钱,你却还指望在我身上省下钱来供养你的虚荣,你还口口声声的清高,你以为你是谁?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这么吝啬,却希望别人无止境的付出?”我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滚你妈的波德莱尔和行为艺术。”

    “你总想通过否认男人来否认自己的过去,”他这会儿把所有的柔情都收回去了,声音越来越理智冷淡,“否认我对你有好处吗?我只是经济暂时有问题,我不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你这样说话很恶毒,不像个女孩子。”

    “是的,因为一元钱对你来说也很大。”我忍住没了没把这句刻薄的话说出口,却像泼妇一样骂了句粗的,“滚你妈的波德莱尔和行为艺术!”然后用力扣上了电话。

    滚你的清高!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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