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你跟着我干吗?”
螳螂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把我吓了一跳。我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做贼心虚地说,“你、你、你给我写信干吗?”
他优哉游哉地坐在路边的自行车后架上,咧嘴乐了,“你感动了?”
“你写信想干吗?”我咬着嘴唇,重复了一遍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看上去像个弱智。
“唉,唉。你看你这姑娘,怎么就不像晚上出去飞车时那么悍了呢?”他颇有兴趣地上下打量我,“你怕我吗?怕什么?”
“拜托!偷看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给气得话都说不全了,愣了半天,恨恨地走到他面前,怀着满腔仇恨,异常用力一脚踢在他腿上。可是,螳螂的腿很结实,我一脚踢上去,他雷打不动地坐着,眼神还是颇为诙谐。
我咬咬牙,“你他妈的,我搬家,这下你满意了吧?”
才走了两步,螳螂突然在我身后说,“不就是搬到你男朋友那儿嘛,你还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我转过身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我平时油腔滑调,本质上我还是个老实姑娘,否则,我不能站在这儿原地不动,瞅着他,无可奈何。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接了过来,我们像兄弟似的,默默地抽着烟,半晌也不说话。天气有点凉了,叶子黄溜溜的,直接从枝头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哗哗地往我们脚底下堆。
我们沉默着抽烟,一口接一口,叶子就从我们身边落下,简直像一部言情电视剧。
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我们似乎都很留恋这样的静默。没有人提出要走,他拿着包烟,我们就站在路边,抽着,抽完了,再来一支。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说,就是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我在想,是不是真的需要表示一下愤怒。可是在这样沉默的情景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像是近了,突兀的愤怒,倒是矫揉造作。
或者,我问他到底打算干什么?唉。这样逼问,会显得我比较性饥渴,像个老处女。那么,我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想和他站在路边,感觉一下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是来求证,还是来拒绝的?我求证什么?拒绝什么?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嘴唇很薄,显得决绝而无情,他的眼睛很亮,聪明而清澈。我掏心掏肺地想,我到底想求证什么?拒绝什么?我的虚荣吗?
嘴巴干巴巴的,恨不能奔到路边的自动售货机旁,拿一瓶矿泉水来喝。可是,考虑到旁边是个陌生人,我有点犹豫。难道要我请他客?我可没兴趣请一个陌生男人喝点什么,哪怕只花两块钱。或者,我一个人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犹豫着,右手伸进裤口袋里,摸着硬币,这个陌生男人突然开口了,“喝点儿什么吗?”
我怔了一下,说,“好吧,矿泉水。”
他转身离开。我看着他,他背对着我,在自动售货机前倒腾了两下。他个子很高,一身黑色风衣,腿长长的,很结实,是那种看上去很性感的男人。他怎么偏偏是个小偷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真的,真的不能,来个夫唱妇随,跟着他去当小偷。我还是要争名夺利,好好活着的。
我若有所思,觉得遗憾极了。不管怎么说,他长得很好看,而且,气息浅淡,给我的感觉也很舒服。他留给我的印象,不像小偷,反倒像电视剧里的侠客,或者艺术家。
他转过脸,瞅瞅我,笑了笑,走了过来,捏着两瓶矿泉水,“走吧,别站在这里发愣了,今天跟我玩一天。”
“凭什么跟着你?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回答说。
“我叫何越。”他翻了翻眼睛,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来,“你要看一下吗?”
58
他领着我挤公车。我还从来没有跟男人约会坐公车的习惯呢。可是,怎么办呢?我有种傻乎乎的愿望,我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于是,我就只能跟着他。
幸亏只是坐公车。如果是上刀山,下火海,打死我也不去,就算他是施刚,我也不去。
如果是牛牛呢?这个假设让我愣了一愣,然后,我对自己说,牛牛死了,忘掉他吧。
火车站。过街的时候,何越,这个陌生男人的手,略略在我腰后拦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突然让我有些小小的感动。但随即而来的是,我摸了摸裤子口袋,发觉钱包还在。他注意到我这个小动作,眼角一瞄,就笑了。我们都没有说话。
候车室外面的空地上,围了一群人。何越停下脚步,说,“咱们看看?”
我们一起挤过去,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中间,眼泪哗哗地往下淌。有人在骂该死的小偷。老太太哭天抢地,断断续续地说。说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老头生病,带的钱不够,老太太回家卖了不少家当,回城再继续给老头子看病,一下火车就被偷了,这下,连老头的住院费都付不起了,更别提继续治疗了。
何越拨开人群,蹲下来,递给她两百块钱,一声没吭,就钻出了人群。听到身后有个男人的感叹声,“遇见好人了。”
好人?坏人?我把手指勾在裤兜上,咬着口香糖打量这片广场,似笑非笑地看着何越。何越贼溜溜地一笑,没吭声。我想,这肯定是刚才他从那只蝉的钱包里掏出来的两百块,一高兴,发了呗,也不是太难的。
火车站广场简直就是个硕大的垃圾场,地上倒满了果皮、纸屑、塑料袋、食物残渣,躺满了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身上盖着同样褴褛肮脏的床单,面色乌暗,憔悴,仿佛刚从火焰山长途跋涉爬下来的。
一辆蓝色Polo停进了停车场,开车的姑娘披散着一头染过却没梳过的乱发跳下车,另一个穿蓝色运动衫的姑娘从副驾驶位置上钻出来,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锁上车就走了。
我们晃晃荡荡地走过去,看见车后座上扔了个小包,还有一台DV。
59
何越在车上告诉我,一伙哥们儿请吃饭,问我去不去。
我说好啊。他又说,等我一会儿,我要先把DV叫人帮着卖出去,最近手头有点紧。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陪他先把DV送走,他换了件衣服下楼来,直接带我到了一家酒店。他说,今天是他哥们儿大李的弟弟小李请客。
“管他什么大李小李,肯买单就算他有理。娘的。”我回答说。
这回,轮到何越白了我一眼,哼哼笑了两声,轻声说,“小李有时候帮大李卖点来路不明的货,但很少,大部分时候,他就规矩地开着自己的租录像店,赚点租三级片的钱。”
小李大李看见我和何越,忙招呼我们坐下,说,“哇,何越,你的女朋友可真漂亮!”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贫嘴的我这次没吭声,何越则恬不知耻地说,“是啊,我第一次看她照片,就觉得了,否则,我能追她吗?”
“是吗?你看了我照片觉得我漂亮?”我愤怒加鄙视,“有你这么没原则的人吗?你觉得我漂亮,还拿了我的戒指跑路啊?”
大李小李听着,立刻来了兴趣,齐声问,“咦?怎么回事儿?说来听听,你们是人家介绍认识的?”
“关你们屁事。”何越粗暴地回答,“吃你们的东西,我们的事儿,自己讨论。”
小李嘿嘿乐了,“拉倒吧,你呀,把嫂子的戒指还了吧,别嘴硬。”
“我已经还了。”何越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挤了挤眼睛,“咱们回去再说,别当他们面说,好吗?”
我点了一根烟,看也没看他。
我对他说什么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今天,我真的就跟着他跑了?跑了这么一天?难道我真的有这么寂寞吗?我竟然张开手臂迎接一种危险而未知的生活吗?而这样一种对于寂寞的逃避和历险,将把我引向何方呢?各种不同的男人,代表的不同生活,似乎就是一个个隐喻,身临其境时,并不能感觉得那么清楚。它们将通往一个方向,明晰而确定的方向。但自己却并不能知道具体是哪个方向。
我神游万里,直到小李打破了沉寂,“哥们儿刚赚了五千块,钱差不多够了,打算结婚了。”
“五千块?怎么赚的?”何越狐疑地问。
他的话音刚落,小李的女朋友就说,“他妈的,这钱明明是我赚的。”
“对对对,是我老婆赚的。”小李涎着脸笑,“咱们店对面人民银行卖给员工低价房,非得领结婚证不可。”
“关你屁事。你领十张结婚证也轮不到给你。”大李没好气地说,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废话,你听我说,有个男人没女朋友,来找我,要跟我老婆领结婚证。答应给五千块,预付了三千块。今天去领了证。”小李得意洋洋地说,手指搓啊搓,好像五千块的钞票就在手指间一样。
大李的眼睛顿时亮了,“操,可别轻易离婚,分他一半家产再说。”
“这样不大好吧。”小李犹豫了一下,“再拿两千块就算了,何必折腾呢?这钱赚得多费劲。”
“什么钱赚得不费劲啊?”大李恼火地说,“折腾?这些银行的人,哪个没有个二三十万存款?你分他十万,划算不划算?比你租录像带赚得多吧。”
“有道理。”我坐下来到现在,一直在吃牛肉,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这会儿牛肉给我一个人吃完了,我的嘴终于有空了,“我觉得吧,嫁给银行职员,比嫁给租录像带的划算多了。”
何越嘴里的水立刻喷了出来,强压着笑意,“你看你这是讲的什么话!”说话间,眯着眼睛迅速地扫了小李一眼。
小李则立刻警惕地看了看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敏感地扫了我一眼,随即仔细地看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口红,不动声色。这飞来飞去的几眼,尽在不言中。
“啊呀,她开玩笑呢,这丫头,好胡说。”何越放下筷子,举起杯子,对小李的女朋友说,“嫂子,敬你一杯。你们快结婚了。”
“离婚后结婚。”小李的女朋友也温良地笑了笑,举了举杯,小心地翘着红嘴唇,抿了一口。
我腹中发出一阵冷笑,但脸上还是那么的毕恭毕敬,就像个淑女那样。
60
晚上十点,我又和这个该死的小偷何越坐在酒吧寂寞的黑暗里,有两个男人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漂亮,一个略有些老了,但很高大,很健壮。那个漂亮的男人很激动地在说着什么,另一个男人一直沉默,然后,摊开手,一直摊着,直到手上被放上了两百块钱。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去了。然后,又进来,坐下,两个人开始抽烟。抽了大概三支烟左右,健壮的老男人接了个电话,对旁边年轻漂亮的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男人站起来走了。
何越压了压我的手,示意我站起来,我们一前一后,跟着年轻漂亮的男人进了电梯。漂亮男人的后背就这么完整地暴露在我们面前,以何越的健壮,如果出其不意一拳打上去,他立刻就会倒下。漂亮男人有些瘦弱,一缕缕细细的淡黄色发丝垂在白得苍茫的衣服上。
他按了二十三。我们按了二十四。漂亮男人百无聊赖地看看我们,然后,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子上。他的鞋子擦得蛮干净。他很紧张,不安地用脚磨擦地面,脚尖一直在擦地毯上那个“五”字的一角,尖得可以当匕首的皮鞋尖跟凶器一样雪亮。他就这样磨着鞋子,一直磨到了二十三楼。
我们从二十四楼下去。安全过道里站了两个高大的男人,他们沉默地看了看何越,点了点头。何越无声地递了两支烟给他们,他们不要。然后,我们四个人,就一直沉默着。我想问问何越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想了想,又忍着没说。但愿没有警察抓我。上帝保佑我。我只关心这个。我有点后悔自己的好奇和莽勇了。
我能回家吗?上帝啊。我站在黑暗中,忍不住轻微地哆嗦起来。我所有的幽默感和好奇心都被黑暗灭绝了,我只想赶紧跑,跑回家,嫁给施刚去。我再也不抱怨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人间是个盗亦有道的好地方,我喜欢啊。他妈的,我干吗要站在这里发憷。
我要回家!我恨不能叫出声来。可是,我看看微光下何越的脸庞,没有叫出来。
何越看了看手表。三个男人一使眼色,拔腿就冲下了楼,消失在过道里。
我愣了半晌,心脏猛地沉下又跳起来,向下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想想,又往下走。正在犹豫间,何越走了出来,看见我,招了招手。
我跟着何越走进了一间昏黄的大房间,屋子中间,一个穿黑裙子的中年女人紧张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旁边是那个目瞪口呆的漂亮男人,他面前一张薄薄的银纸,白色的粉末散了一桌子。
“不会又是面粉吧?大姐。”何越用脚踢了踢桌子,示意那女人站起来。
女人哆嗦着站起来,牙齿打战,嗒嗒地说,“是面粉。”
何越嘲弄地看看那个漂亮男人,轻薄地说,“你看,上当了吧。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敢抽,拿点面粉来吓吓你而已。你以为你真能当鸭啊?你真以为她是个富婆啊?哈。我怕她比你还穷。”
漂亮男人的肩顿时又缩了一圈,比在电梯里还要委顿。屋里白花花的光,把他的脸照得那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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