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漂亮女生又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丈夫把门锁换了,她进不了家,她问我怎么办。
我说你也找个锁匠来换锁啊,你们两人平均每天每人换一个,三十天就是六十个,一个月后,你们家附近的锁匠肯定就变成大师了。我找他定做一把撬不掉的锁,这样我家就不会失窃了。
她听了我的话,号啕大哭,说我不正经。她哭得那么情真意切,我后悔莫及,一本正经地说,你和我一起住到施刚那儿去?
真灾难。我客气了一下,她就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答应了。我们约在施刚家大门口见,她拖着个破烂的行李袋一摇三摆地滚了过来,头发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一身的悲剧气质。一眼看见她这样,我眼睛都直了,领她上了三楼,让她坐下,喝水,眼巴巴地看着她,没话可说。
她一口气喝干了水,怒气冲冲地说,“干他娘。”又哭了。
我一直觉得,再有情可原,对着别人哭也是不妥当的,这根本就是情感要挟,或者情感勒索。她需要同情,怜悯,她就哭。
可是,我从哪儿去如此迅速地分泌出这些她需要的感情呢?难道我看上去长了一张感情丰富的脸?我只好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递餐巾纸、热毛巾,换茶水,听她絮叨。
她说,“这个狗日的不是东西。”
我说,“的确不是东西。”
她立刻问,“连你都看不过去,他还是东西吗?”
我说,“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她说,“你不是说他不是东西。”
我咬着嘴唇说,“他的确不是东西啊。”
她说,“对啊,连你这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了,他还是东西吗?”
我说,“我不是说了嘛,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那你刚刚也说他不是东西啦。”
我们的对话在这样的反复中艰难地进行。我想她肯定是强忍着怒气,才没有像对待她丈夫那样,举着个锤子把我追下楼去。
这世界真奇怪。她若是能像忍耐我的无聊这样,忍耐丈夫的安于现状,也许现在他们正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看煽情电视连续剧,感动得泪如雨下呢,用不着对我这个外人号啕了。
我忍受不了悲伤。面对着她无限放大的悲伤,我既然不能逃脱,就一定要解构,把她的眼泪消化成无数个可笑的小元素。抱定了这样的打算,我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定下来认真听她的倾诉。
“有的时候,我晚上能被震醒。”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睁大眼睛,问,“震荡器?难道他是个gay?”
“不是。他把手机开成震动,躲在被子里发短信。”
“哦,至少性取向还是正常的,那我放心了。你的竞争对手至少是个女人,竞争基础很平等啊。”
“你能不能正经跟我说话?我现在是在闹离婚!你这种态度很伤我的心。我还把你当成好朋友!”她真火了,眼泪都不流了,眼睛圆得像个黑洞,立刻能爬出个吓人的野兽来。
“我很严肃啊,你继续说。”我无辜地望着她,“我就是很荒诞的啦。”
她瞪了我好半天,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水,接着讲,“他外面肯定有女人,我很肯定。”
我点点头,想了想,说,“当你的男人外面有女人时,你不能轻举妄动冲他发火。你首先要做的是,先调查清楚他未来的岳父帅不帅,有钱没钱,离婚没。知道不?”
“为什么?”她愣了愣。
“你怎么这么笨啊,你可以泡他岳父,变成他丈母娘啊!如果能泡上他岳父,你还用得着雇私人侦探调查他的财产吗?”
她的眼睛滴溜滴溜乱转,一言不发,呈沉思状,大约在考虑自己变成丈夫的丈母娘的可能性。想了半天,她犹豫不决地说,“万一他未来岳父很穷呢?”
“那就继续当他老婆,不要当他丈母娘啊。这么简单的选择题你都做不好,你真白痴。”
11
我们就这样,纠缠不清到四点半,然后施刚打电话说他要到安徽去见一个当事人,当晚就要去,晚上就不回来了,叫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我刚挂了电话,漂亮女生就一脸狐疑地问,“晚上出差?”我说,“是啊,晚上出差。”漂亮女生说,“你不觉得有鬼吗?”我说,“哪里有鬼,顶多有个女人。”
漂亮女生继续狐疑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们这对可疑的情侣关系看破。我知道她很聪明,虽然有时确实挺像智障。我真受不了她了,故意在CD堆里乱翻,想找一张特别庸俗的听听。
漂亮女生当了一下午的祥林嫂。她知道我已经达到饱和度,再也分解不出任何怜惜来了,无聊地坐在桌子前抱着白开水发了半天呆,突然说,“我能不能给沈阳打个电话?”
沈阳。想想沈阳在学校时,确实是喜欢施刚的,早上帮他买早点,隔三差五就要给他洗衣服,连内裤都恨不得拿到自己宿舍来晾干。结果,毕业前施刚把终身托付给了我。沈阳气得当天晚上就把我被子偷走了,害我支气管炎咳嗽一个月,挂水半个月才好。
可见再有幽默感的人,也是有限游戏而已。我扔了一颗糖在嘴里,说,“打吧,别告诉她是在施刚家,更别说我在你旁边。”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端庄地盯着镜子。我知道我不漂亮,脸形太长,眼睛太圆,下巴太尖,面颊上还有一堆雀斑。怎么看也就一个普通人。不过,我一直觉得,要是我看上了谁,我肯定是能勾引到手的。
但是,我怎么谁也看不上呢?就连施刚,我也是看不上的。有时候,我觉得沈阳是对的。我的心上没有孔,我的心坚硬无比,感情匮乏。
不,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久违的声音从身体内部发出,随即逃跑似的消散。我甚至来不及像以前那样骂她,或者挽留她。
我站起来,在手心洒了些爽肤水,用手指小心地从鼻沿往脸颊边抹开去,动作轻轻的,柔柔的,生怕把我粗糙的皮肤弹坏似的。
我哑着嗓子问外面的漂亮女生,“你最近还保养皮肤吗?”但她在通电话,没注意到我突如其来地打破了平静。
12
施刚回来了。漂亮女生还没走。房子住得有点不方便,施刚租的房子结构不是太好,两个房间和客厅像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我和施刚的房间就在漂亮女生房间的外面,漂亮女生洗澡出来要经过我们房间,才能到她房间里去。我们躺在床上也得忍受她进进出出上厕所,而且,还得注意自己说话的声音。
不过,管她呢。她不介意,我也不介意。从晚上十点到十二点,她进进出出,上了两回厕所,抽了三根烟之后,终于熄灭了灯。我躺在施刚旁边,隔着层被子,背对着他,说,“想什么时候结婚?你觉得结婚有必要没?”
“你不想结吗?”他敏感地问。
“无所谓啊。我妈妈说,得买新房。”
“你觉得呢?”他犹豫了半晌,问。
“这重要吗?”我反问。
“当然了,是你结婚,不是你妈。”他说。
“不。我看出来了,根本不是我结婚,是我妈和你结婚。”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想法。你们的想法太多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有点生气,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你不说自己的想法,别人怎么会知道?”
“我的想法就是,要结婚,就领证,把行李往这儿一堆,这事儿就算完了。可是,你们要办酒,要新房,要装修。他妈的,这是结婚还是敛财!这哪里是幸福!根本就是折磨!”我把被子一掀,盖住了脑袋,“睡觉!”
施刚把手里的书放到了一边,熄了灯,把手伸到我被子里,试图拨我的脑袋,“我们能不能好好对话,不要争吵呢?”
“唔。你还有什么要说?”我闷得受不了,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新房可以买。我这里有八万块,随时可以拿出来。不过,买了房子,就没钱装修了。”他略一沉吟,问,“你有多少钱?”
“哈,我?问我妈去,我不知道。”我困得直打哈欠,“或许你跟她需要办个婚前财产公证。”
13
几个回合下来,折腾了两个多星期,漂亮女生的丈夫终于同意让她回家了,他们达成了分居的约定。而且,说好要对财产进行分割。厨师帅哥说,从房子的产权证,到存折,到所有的工资条,甚至买家电的发票,他都找出来了,要好好跟漂亮女生算一算。
算算好。至少,两人住在一起,算起来也方便。省得相隔两地,一分钱不清楚,还得花施刚的电话费。
我巴不得让她立刻回家结账,就拼命游说她,说她应该把这段婚姻中的共同财产结算掉。她要是高兴,还可以用睡觉爽不爽来估计价值,每天晚上陪男人睡觉算五百块,没有高xdx潮就算两千,干脆利落地把剩下的钱瓜分掉。
漂亮女生听得高兴坏了,临上车前还一个劲儿地问,不道德的性协议不受法律保护,要真是达成协议了,黑社会啊、要债公司之类的地方,能不能要到这笔协议款。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说,“你有本事就可以到婚姻外卖淫,没本事就在婚姻内卖淫,再没本事离婚时只好讲男女平等。要是一无是处,干脆倒贴男人,当个极端女权主义者。”
她似乎听明白了,但上了车又叫车子转回来,探出脑袋问我,“我怎么提这钱,他才会同意呢?”
好不容易赶她走了,我也松了口气,立刻给牛牛打电话,问他在忙什么。牛牛说,在家整理他爸爸收到的礼物,把发霉的、过期的食物都扔掉。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趣,问他有多少烟酒。他乐得不行,说,“这样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给你带些烟酒出来。”
我回家的时候,也收拾了一下家里的食品柜。爷爷已经退休了,爸爸升职的可能性也不大,登门的人明显少了,小车也不是每次都能叫到了,没有客人,夏天节省了不少空调费,冬天屋里空气也能保温了。今年的门槛肯定是用不着修了。营房处也终于可以挪窝了,估计都把工具拎到爷爷的接班人家门口去了,就等着人家的门槛被踩烂掉。
想想小时候,我总是跟在爷爷后面神气活现,总有人跟在我后面帮我拎书包,带我出去玩,上学时都有小车送。可是,现在呢?我能捞到的好处,也不过是水果从来不断,连巧克力也不再是枕边必备食品了。
还是牛牛的父母强,一家都是当权派。家里什么都不缺,客厅里堆积如山,从金龙油到开心果,从毛线到地毯,从网球拍到运动鞋,除了公用的小轿车,地下室还停着几辆自行车和摩托车,省下的钱买了两套房子给牛牛备着娶亲。
两套房子,够他离几次婚的。
人间真是个盗亦有道、道貌岸然的好地方,我喜欢。
14
在食品柜里搜罗了半天,除了土特产以外,也没找到什么。我从水果篮里挑了些火龙果出来,塞到包里,刚坐在客厅里一会儿,牛牛就来了。
牛牛进了屋,先给妈妈一盒脑白金,然后顺手把烟和酒都丢在桌子上,“走吧,咱们吃饭去。”
“还到外面浪费什么钱?家里不是有饭吃吗?牛牛,在阿姨这儿吃吧。”妈妈热情洋溢地说。天知道,如果施刚来我们家时,她能有一半热情就好了。
不过,我妈也不是不喜欢施刚,她就这脾气,看见男人想把她女儿拐走,她就忍不住冷脸相迎,阴阳不调。施刚上门几次,一看见她的脸,我对施刚就一礼拜都调整不过来,不但性冷淡,脸也冷淡了。
牛牛蹲在饭厅前玩地板上堆的一只大绒绒熊,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我妈,“阿姨,不用了,我和姐姐到外面吃。”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不能让阿姨听啊?”我妈话里有话,估计阴阳不调的毛病又犯了,但鉴于牛牛的爸爸是爷爷的老部下,她也忍住了脾气,还是很客气的。
“我们哪里有什么秘密要瞒着阿姨呢,不过今天姐姐答应给我介绍女朋友的,肯定要到外面吃啊。”牛牛朝我挤了挤眼睛,说。
“哦?给你介绍女朋友啊。”我妈的语调一下就放慢了,带了些许笑意,“你这么小,给你介绍什么女朋友啊。她自己都没嫁出去呢。”
“姐姐不是有男朋友了吗?”牛牛故作乖巧,“阿姨喜欢施刚哥哥吗?”
“她喜欢就成,要我喜欢干吗?”我妈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弄得当当乱响,声音顿时含混起来,“她今天给你介绍的女孩是做什么的啊?”
“是个护士,阿姨。”牛牛站到厨房门口,看样子还想继续撒谎,我拽住他袖子,“走吧,走吧,来不及了。”
牛牛伸着脖子,故作纯真地说,“阿姨,再见!”
我在楼道里压低声音,扭住他耳朵,说,“让你的护士去死。”
牛牛塞给我一把白色的糖果,像一把卫生球,挤了挤眼睛,“我刚才从超市顺来的。”
哦。我剥了一颗扔在嘴里,清凉的,淡淡的,像卫生球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