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广州秋高气爽,只是空气中还略微带点暑气。海珠区新港路西街有家名为“蔡记”的潮式酒楼,整座酒楼占地四千余尺,虽不算大,但金融危机后广州地价重拾升势,在广州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算小了。
韩琦七点出头就坐到了靠墙的九号桌上,今早他约了老同学刘政鸿一起喝茶,刘政鸿现在是中江资产管理公司的投资经理。就整个券商行业而言,中江证券也许不算突出,但要说起它的资产管理业务,那绝对在业内首屈一指,业绩好的时候甚至能和明星基金分庭抗礼。刘政鸿是个外形俊朗的行业精英,为人爽快直接,他最近和韩琦交往十分频繁,因为韩琦所任职的精工实业即将上市,出于职业敏感,从拟上市公司财务部门主任韩琦口中可以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资。
韩琦坐了十来分钟,刘政鸿就到了。他刚坐下,就发现韩琦两颗眼球布满血丝,一看就知道一夜没睡。他关切地问:“阿琦,你跟人家打工,何必这么玩命,动不动就通宵达旦?”
“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是怕丢饭碗。”
“怎么,你的位子坐不稳了?”
韩琦叹了口气,瘪着嘴说:“你也知道,我们公司快上市了。成了上市公司,就得和一般公司不同,组织结构就有一番大的调整,该改的改,该撤的撤。听说财务部不久就会撤掉,改设财务经理,一下设好几个,直接归财务总监领导,而且人选都已经内定好了。到时候该怎么安排我的位子,我这心里还真没底。”
“那你会不会升上去?”
“恐怕不会。公司第一任财务总监是前预算部门主任谢欣霓,那是一个女流之辈,谁知道她走了什么路子。现在我就归她直接领导。就在昨天,新上任的总裁要到海南分公司搞调研,实际上是拿这做幌子,带着谢欣霓和预算部门代理主任陈建铭到外面去游山玩水,联络感情,大概要两三天才回得来。公司里就我级别最高,谢欣霓便安排我把近一个月公司进出账目整理出来,好应付董事会例行会议。”
“这样,你就熬了一个晚上?”
韩琦抱怨说:“这不像拿着资金指标给各部门安排经费,整理账目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时间紧,任务重,也不知怎么的,要做苦力活了,领导的记忆力就格外好。”
韩琦昨晚一直弄到半夜,才总算拿下了手头这个财务报告。但他没打算就这么出手,得等着上面催材料时再拿去给谢欣霓审阅。韩琦知道,你的材料整理得再完善,领导为了显示他的水平,看过后都会提几条修改意见,若时间充裕,领导会一遍又一遍给你下指导棋,让你一路改下去。这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完全依照领导意见修改,会把报告改得面目全非;不照领导意见修改,又是不尊重领导。要想使财务报告还能像个样,同时又尊重领导,唯一办法就是拖延。领导过问时只管说正在补充资料、核对数据,这样显得财务报告编制起来难度很大,不是一下就弄得出来的,领导自然就不好太催逼。一直拖到报告急着要用了,领导考虑到时间的问题,看材料时就不会太较劲,让你稍作修改就可复印上传。
韩琦将写好的报告检查一遍,感觉还算满意。光自己满意还不行,韩琦有意在材料里弄出几个容易看得出来的病句和错别字,这才打印一份,塞进包里。
那晚王鸿薇催了他好几次,她抚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我说阿琦,你再要熬夜加班就到客厅去,你老这么折腾,搞得我也没法睡觉。我不睡不要紧,只是怕辛苦了腹中的宝宝。”
此刻韩琦只得施展软功,不住地好言劝慰:“宝贝,不,是两个宝贝,我这熬更守夜,也是为了让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再忍忍吧,过会儿就好了……”
反正睡不着,王鸿薇干脆就坐了起来,捧起一本《婴儿胎教指南》,边看边感慨道:“我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奋斗是从怀孕开始的,因为对世间各色人的认识是由此开始的。以前对于人的了解,多少有点浮光掠影。怀孕之后,与各种社会机构和远远近近的人们打过交道,我才看透了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还明白,如果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果你还不够有钱,那就不要指望任何人会怜悯和帮助你。想要自己好好活着,抚养好我的孩子,我就必须振作起来。我要强迫自己吃饭,我要努力工作,我要自己动手创造自己的世界……”
韩琦被她这种温馨而又沉重的话语叨怕了,只得一遍又一遍说软话:“好太太,我的好太太,你看我这不正奋斗着吗?放心,外面再怎么世态炎凉,我这儿都是你和孩子的安乐窝!”
二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韩琦看了下表,指针才指到八点五分,时间还很充裕。于是韩琦来到大堂附近的洗手间,将一身西装革履的行头再次整理一遍。整理完毕,他正要出门,手机响了,来了一条短信。
这是一条实质性的消息。
韩琦拿着手机就痴在了门边,反反复复将这条消息看了好几遍,看得眉角上扬,眼睛泛出光来。刘政鸿有些奇怪,走过来问:“是什么好消息?把你喜成这样?”
“也没什么,一条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最真实最可靠,给我看看。”刘政鸿把韩琦的手机要过去,只见画面上写着这么几个字:谢欣霓得了胃出血,情况相当不妙。
刘政鸿顿了顿,接着朝韩琦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阴阳怪气地说:“谢欣霓就是你那顶头上司吧?难怪!难怪!”
韩琦关掉短信,遮掩着说:“难怪什么?搞得神神叨叨的!”
刘政鸿止住笑,一针见血地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财务部门主任,资历、能力,乃至操守,都没二话说,财务总监的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你韩某人的。只是一时时运不济,被人家抢了先。这次谢欣霓出了意外,给你空出一个肥缺,你也媳妇熬成婆,该出息了。”
这话戳到了韩琦的隐处。但韩琦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谢欣霓是从预算部提上来的,现在那里还有一个陈建铭,他比我有野心,有手段。更何况财务总监人选是要董事会点了头才定得下来的。”
“财务总监不就是做账管账的吗?你们总裁连这一点人事权都没有?”
“财务总监可不是普通的位子,直接跟真金白银打交道。何况公司即将上市,往后进项出项与财务调节还要和股票运作衔接起来。这绝对是要害部门,董事会绝不会轻易安排人选。”
“但不管怎么说,这下你至少有升职的可能性了嘛。”
韩琦没有再说什么。这种事情放在心里想想多少还有一点意思,说穿了就索然无味了。只不过谢欣霓得了胃出血,多少还可激发一些幻想,韩琦又将这条短信调了出来,想要看看是从哪里发来的,不想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而且明显不是手机号码。韩琦依据以往经验,仔细一想,短信会不会是做人事经理的妹夫陈义洲发来的,这小子是个“三只眼”,对公司中高层头头脑脑的动向十分关注,总能第一时间把握这些人的最新动态。
韩琦想打电话问问,却一时找不到他的电话号码。
算了,还是去公司看一看就知道了。韩琦赶紧向刘政鸿告辞,匆匆往公司赶。
三
“韩主任早!”
今早和韩琦打招呼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进了公司,韩琦却总感觉有些异样,职员们的话语和眼神中似乎多了不少含义。
走近财务部办公大厅,韩琦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位职员正评书似的议论他,众下属有跟风之势。
“我们这位韩大主任真有点邪,凡是做过他顶头上司的,没有一个不倒霉的。他原本是预算部副主任,五年前预算部海主任休年假,被邀到新马泰旅游,谁想,椰风一吹,得了面瘫,至今嘴还歪着。不久韩琦被调到财务部做副主任,他当时的直接上司老钱认为他是青年才俊,有心要笼络他,时不时带他出去跑一跑业务。三年前老钱在一家休闲中心跟小姐跳舞,不小心扭了脚,去医院住了大半年,出院后变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蹦一跳的。大家都不叫他钱主任了,改称‘蹦蹦男’了,后又因老钱行动不方便,胜任不了财务部门主任工作,总裁只能安排他提前退休。取代老钱的欧阳主任成了韩琦的领导,两年前出差时被分公司老总请去体验日式按摩,不知道是按摩小姐太漂亮还是武功太高强,欧阳主任突然心脏病发,趴在按摩小姐身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接下来就轮到谢欣霓倒霉了。出任公司组织改革后第一任财务总监,多大一件好事,却不知韩琦施了什么法术,现在她也得了胃出血,目前看来,凶多吉少……”
好恶毒啊!韩琦暗忖。其实大家都是职场中人,哪个人前无人说,哪个人后不说人,这都是很平常的事。只是今天这种背后议论若是不胫而走,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很容易引起自己和领导之间的猜忌与隔阂,搞得大家不好相处。
最让韩琦无法容忍的是,不知道是哪一个不知深浅的小子竟哄一声:“那韩琦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
韩琦正要发作,忽被一只大手拽住胳膊,回头一看,是陈义洲。陈义洲笑了笑:“别跟那些不懂事的一般见识,那样反而显得你没风度没格调了。”陈义洲一边说着,一边把韩琦往自己办公室引。进了人事部办公室,陈义洲先是朝外面偷瞄两眼,接着将门小心翼翼关上,再轻轻走到了韩琦跟前,笑说:“姐夫,这回机会来了。”
韩琦犹疑不定:“究竟怎么回事?”
陈义洲慢慢解释:“林全刚刚出任总裁,在公司里的根基还不太稳当,为了尽快坐稳那个位子,他瞅准了海南电子基地项目。那个项目一旦投入运营,产销规模将占到公司总量四成出头,举足轻重,所以林全力荐自己的心腹高志鹏出任项目总协调人。前一阵子他出了一趟门,把公司的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都带去海南了,现在公司对他几乎就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他也摆明了是志在必得。唯一不顺的是,可能工作太过投入,喝得太狠,加上谢欣霓是唯一一个女的,格外得到‘照顾’,被灌得胃出血。刚开始谢欣霓只是出现一些轻微症状,可一回到广州就不行了,医生说送医太晚,造成病情急剧恶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有这么严重?”
“这才好。那谢欣霓一向好强,要不是实在下不了床,她会把财务总监这个位子挪出来?”
四
第二天下午谢欣霓刚被转到人民医院,韩琦就赶了过去。他在病房门口碰到了一脸疲惫的陈建铭。韩琦留意了一下陈建铭,见他虽然满脸倦容,但印堂发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隐含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陈建铭也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瞥韩琦的脸,似乎要把他的心思看穿看透。都是同道中人,此时此刻谁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是不言而喻的,彼此的猜测其实是一种提防,生怕对方抢占了先机。
两人的目光在短暂的相遇后,立即避开,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隐私。
韩琦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悲戚,问起谢欣霓的情况。陈建铭简单述说了一下,摇摇头说:“谢总这下可惨了,竟然得了这样的顽症。”周围的同事也附和着同情了谢欣霓几句。
进了谢欣霓的病房,只见她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面色如纸,双目微合,周身近乎僵硬,意识不清不楚。一旁谢欣霓的老母双目红肿,泣不成声。韩琦轻声安慰了她几句,然后他又到医生那里问了一下谢欣霓的状况,命算是勉强保住了,但要耐心调养个两三年,期间不能操心,更不能来情绪。胃出血可是有10%的死亡率,若是处理不当,再有个什么闪失,就没法治了。
韩琦听了这话不由心生恻隐,想谢欣霓还不到四十岁,已是上市公司财务总监,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却得了这样的病,等同废了武功,什么也干不了了。人生是一个数字,身体是一,什么事业、爱情、金钱、权力只是一字后面的零,零多表明你人生价值大,或是一百,或是一千,或是一万,可一旦前面的一倒了没了,后面的零再多也还是等于零。想起昨天收到那则短信后一直暗存心底的异念,韩琦觉得有些对不起谢欣霓。毕竟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人家都到了这种地步,自己怎么还老琢磨着她那位子呢?这太不厚道了!
或许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在离开医院前,韩琦把身上的三千元现金都塞到谢母手上。谢母不肯收,韩琦就生了气,说:“谢总和我共事多年,我总得表示点个人情谊吧。”谢母这才将钱收下。
医院是一个沉重的地方,韩琦实在不想在这里待太久,见晚饭时间快到了,他迅速起身告辞。
回到家中,韩琦见王鸿薇正在拖地,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吓得赶忙上前将她搂住:“宝贝,孩子,孩子!都怀上孩子了,怎么还做这么多事?快去休息,这种小事我来就行。”王鸿薇坐到沙发上,捧起一件未缝制完的孕妇裙,很细心地穿针引线,姿容仪态很有味道。韩琦被感染了,轻轻走到她的跟前,细心呵护:“你别太累了!下楼梯要当心啊!想吃什么东西就说啊!”
每当这个时候,王鸿薇心里就特别滋润。女人就是好哄,明知只是一句甜话,可她天生就对此没有抵抗力。
饭后,韩琦陪着鸿薇去珠江边散步。珠江的夜景很美,对面展馆被绚丽的彩灯很艺术地环绕着,流光溢彩,倒映在水面上,相映生辉。晚风拂来,很是惬意。鸿薇长时间依偎在韩琦怀中,望着行人来来往往,仿佛若有所思。
稍加思忖,鸿薇直言:“我想让我妹妹加佳搬到咱家来住,也好顺便照顾我。他们房子买得太大,有150平米,一平米两万多,贷款买的,首付30%,欠了银行两百多万,让他俩的生活突然变质。近半年来他俩感觉压力实在太大,太辛苦了!每月去银行付月供都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于是他们决定卖掉房子。”
韩琦微微一笑:“都是不自量力惹的祸。呵呵!既是这样,就都听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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