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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20

    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么大一个“娄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杆子”们了。就在这时候,省长邱宏元打来电话。老邱告诉他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反映,马扬这几天“活动”得很厉害,“每个常委那里他几乎都去串门了。还走了一些省委委员的家。为自己的事情活动得这么凶,不是个好现象。我真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啊……甚至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啊……”邱宏元在电话里长叹道。“他去常委家里干吗?”贡开宸对此也感到有些吃惊,忙问。“你说还能干吗?为通过对他的任命,疏通关系呗。”邱省长猜测道。贡开宸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当面说一说……”邱省长也很重视这个刚出现的情况。

    贡开宸立即说道:“还找啥时间?就这会儿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当然我过去。我过去吧。”

    省政府大楼和省委大楼中间只隔了两个街区,没多大会儿工夫,邱省长就大步走进了贡开宸办公室。“……真没想到,他会在背后搞这种活动……听别人反映,马扬这同志,还是有一定的领导工作经验的,知识面比较宽,知识结构也比较新,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子冲劲。留住这样的人才,是我一贯的主张。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确还有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到底应该怎么使用他,还真得要认真地慎重地考虑考虑。”

    “你说他身上还有些不成熟的东西。哪些?比如说?”

    “比如说,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的那份材料……”

    “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释过了。”

    “我也听他本人解释过。这件事本来不应该算个问题,但是……但是,现在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你搞这么一份重量级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点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无论是在操作程序上,还是在组织纪律性、政治素养上,总还是有点那个吧?你毕竟不是个单纯搞学问的大学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笔杆子而已的作家,你是个党政领导干部啊。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个省委和省政府呢……我记得你在很多会议上都强调过,在K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为一个党政干部,只要他眼睛里没有省委省政府,这人就不能用。这话有道理啊。从工作的角度着想,是啊,一个六七千万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岗位上替我们把关的同志,心里都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么大一个摊子怎么弄啊?我们怎么在这儿带领这几千万人落实中央的各项大政方针?这样的人今后肯定还会给你我捅更大的娄子。那我们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来不及,就别干事了!这些年轻的一拨人啊,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们这一拨人只知道闷头傻干。说起来这是一种进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这玩意儿,一旦玩过头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气说了这么多,贡开宸反倒不做声了。老邱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所担心的呢!最后,老邱又补充了几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提了我们的意见,就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大前提,马扬这小子是个人才,要爱护,要培养,要使用。但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在用人问题上,我过去说过一句话,现在还强调这句话:不管你最后下什么决心,到常委会上,我一定会支持你做的决定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给宋海峰打了个电话。“这一两天,马扬去找过你吗?”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么了?”贡开宸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这会儿正在我这儿哩。”宋海峰忙答道。

    贡开宸立即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下。”

    马扬原先没打算去看望宋副书记的。车走到省委大院门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报到时间,何必去得那么早呢?当年在省团委工作时,宋海峰是他的“老领导”,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过他了。这才灵机一动,让司机把车拐进省委大院。

    得知贡书记有“谕”,马扬当然不敢怠慢,连电梯都没敢等,直接走楼梯(副书记的办公室跟书记的办公室只相差两层),急速走到贡开宸办公室门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响门铃。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儿等着他似的,门立即打开了。郭立明马上把他引进贡开宸的那间大办公室。

    “这两天,你很忙啊。”贡开宸开门见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点紧张……”马扬答道。敏感的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贡开宸的冷峻。但他依自己的经验,当领导的常常是这样,因为实在太忙,把你叫来说某一档子事时,还没从刚处理完的那一档子事情中脱出神来。此刻的“冷峻”仍可能是前一刻的“余威”,并非是针对他而发的。所以他没在意。

    “紧张啥?”贡开宸问。

    “您让我在这次全委会上汇报如何整顿大山子的想法。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觉得有些思路还要做一些大的调整……但对于这样的调整,我自己觉得还不太有把握……”马扬答道。

    “只是调整思路的问题吗?调整思路,至于要挨个地去敲常委领导的门,还要找一些省委委员串门?”贡开宸单刀直入了。

    敏感的马扬当然不会听不出贡开宸话里那个意思,忙解释:“我这次调整思路,涉及面比较广,动静也较大,我想应该在将它们拿到全委会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负责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员做一个沟通,当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以后也可争取他们在工作上给予必要的支持……”

    “你想!这次全委会后,接着就要召开常委会。而这次常委会主要的一个议题,就是研究决定对你的使用问题。你在会议前夕,频繁接触常委领导,这是非常忌讳的一件事……”

    马扬鼓足了勇气分辨道:“我去找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意图。”

    贡开宸冷冷一笑道:“谁都在说自己没有任何个人意图。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扬不做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突然向马扬宣布道:“今天,你不必到白云宾馆去报到了。什么时候去报到,等通知。”就这样,他被取消了今天到会的资格。

    ……时钟滴滴答答地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为了不妨碍黄群睡觉,马扬用一张旧报纸套在台灯的灯罩上,把那点橙黄的台灯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块地方。但已然呆坐在书桌前数小时的他,面对纸和笔,却还没写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贡开宸做这样的“申诉”?要不要再写上几万字为自己辩护?是的,这十天来,自己的确频繁地接触了常委,还接触了一些省委委员。在个别人那里,也确曾谈到过他今后的去向问题。但那的确只是咨询性的,绝对没有那种意思,想请他们在常委或全委讨论对自己的任命时,“高抬”一下“贵手”。

    “……好在常委们还都在。我接触过的那些省委委员,也都在。组织上可以去调查,核实……以上所说,如有一点不实之处,我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分,直至开除党籍……”等等等等。写下这些慷慨激昂的话,他很快又把它们都划掉了,并非常烦躁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地踱着。

    ……有意义吗?为自己做这样的辩护,申诉,提这样的请求,看起来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但实际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别的不说,就说让省委真下决心组织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他这样一个司局级干部这一件事,实现起来谈何容易!这里有许多手续要办,许多过场要走,就算千辛万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后把调查组成立起来了,也查清事实真相了,十次全委会也早开完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了结此事,那就是找贡书记低头认错,做一番“深刻检讨”,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谅,即便不能再列席这次全委会,也不能再向全委们阐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参与对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贡大人”心气儿顺了,他会让人尽快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岗位,结束目前这种等待分配的尴尬局面。走吧,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吧。干什么不是干?怎么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争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败呢?况且,还有一句话也是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那就是“来日方长‘嘛……

    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于不顾,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退掉火车票,放弃去南方工作的机会,而决定留在K省?既然是为了大山子才决定留下的,就应该想到留下一定会有留下的艰难。现在这个“艰难”刚刚来敲自己的“门”,自己怎么可以只在自己“清白与否”、“今后的安置问题”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脚,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为自己辩护,但不能置大山子于不顾啊!

    想到这里,马扬的心境突然平静下来。正在发生的一切,应该是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罢了。况且,自己在这件事中,也确有失误的地方。贡书记批评得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在这么重要的一次全委会召开前夕,自己作为一个司局级干部,事先不向省委请示报告,就“私下”里频繁地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怎么可能不引起误解?说你政治上不够成熟,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马扬很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疾速地写了下去:未向省委报告,又未经省委批准,在此次全委会前,我如此频繁地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责任完全在我。我要从中汲取深刻的教训。在这里,我只向您说明一点,所有常委都可以证明,我在跟他们的谈话中,没有一句话是涉及到这次对我的任用的。大山子治理的成败,不仅关系到我个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仅牵扯大山子三十万干部群众的身家性命和子孙前程……它在深层次的意义上,给了我们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实践的机会,探索当下中国真正实现富强的道路……也许由于我的不谨慎或不成熟,我将失去这次任职的机会,但我恳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领导能允许我把这几天来反复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们做一次最后的陈述……这些想法已经远远地突破了几个月前,我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曾经报告过的那个思想底线……我觉得,事到如今,我马扬个人最后被安置到什么岗位上,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对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产生一点作用,那么组织上怎么处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这最后两句话打动了内心深处同样凝结着一团化不开的“大山子情结”的贡开宸,在看完这封“申诉信”的半个小时后,他亲自跟常委们分别通报了这封“申诉信”的内容,在征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后,他让郭立明立即通知马扬去全委会报到。这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刚刚把东边地平线从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剥离出来,呈现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弘的宁静和单纯的斑斓……

    全委会一共举行了四天。马扬的发言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志做大会发言。发言的中心议题当然也就是这次全委会的中心议题:如何贯彻落实中央的有关指示,认真解决K省在国企改革和干部精神状态方面所存在的问题。“马扬要在大会上发言”,这消息很快传出,在与会者中不胫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会议上最让人关注的焦点人物之一。但是,与会的同志很快发现,马扬“失踪”了。大会发言的头一天晚上,一吃过晚饭,他就被一辆车接走了。当晚没回来。第二天上午也没见他踪影。下午,在大会上发言的仍然是八位同志,但这八个发言者的名单里,已然没有了马扬。一直到散会,马扬再没有在白云宾馆里露面。

    有人说,为了更好地准备明天的发言,头天晚上,他回家进一步润色自己的发言稿去了,搞了一个通宵,接着又搞了一个上午,便病倒了……

    又有人说,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几位专门负责研究国企改革的同志叫走的。贡开宸对他的发言有点不放心,怕出大格儿,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委托这几位同志“预审”一下他的发言内容。一听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个范围里,也引起了极大的分歧和争论。有人认为,马扬的想法“振聋发聩”,有“很强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试;而有的则认为,马扬所提种种建议将破坏当前来之不易的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和中央一贯强调的“稳定、团结、改革、发展”等基本方针背道而驰,虽亦不无可取之处,但利弊相衡,弊远大于利……等等等等。意见连夜反映到贡书记那儿,贡书记和几位常委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暂停”马扬的发言。马扬便“病倒”了……

    还有一种说法,那天晚上,马扬是被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叫走的。据目击者称,那辆来接马扬的车就是潘书记的专车。还有说的更玄的,说当时潘书记就在车里坐着,他们都看到了——“潘老”戴着墨镜,神色肃然。他们说,马扬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曾给“潘老”当过一阵秘书。潘书记这些年一直挺关注这个“年轻人”。听说马扬要在这样一个会议上不计后果地发表那样一通带有“爆炸性”的言论,便决意赶来,将他强行带走了……

    等等等等。

    等等。

    就像绝大多数的会议一样,不管与会者中有多少“传闻”,私下之间又有多么激烈的议论,会议总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稳平静的气氛中宣告结束,顺利地通过了会议的各项决议和《告全省共产党员的一封公开信》。第二天,省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组专论新期共产党人的精神状态的文章。从一论、二论、三论……一直发到五论。会后,省委向总书记和中央书记处报告了此次全会通过的加强全省党的干部队伍思想建设和作风建设十九条措施,争取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加快全省国企改革进程,迎接新挑战,开创新局面。应该说,这一件事到此便“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起码可以这么说,“暂时”告一段落,或者还可以用现在一个习惯用语来说,它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成果”。

    于是,人们在学习、宣传、贯彻、落实《十九条》的高xdx潮中,开始淡忘那个叫马扬的人。虽然有人也会偶尔提起他在会上突然“失踪”的事,但听众中肯定会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上一句“这小子,没戏啦,这辈子肯定没戏了”,来结束这种好奇的探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当大夫的妻子、读高中的女儿仍然居住在那个用车库改成的“休闲别墅”里,一早一晚,偶尔地还在那个借助高大的黑叶杨围成的院子里制作或修缮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制作、修缮不完的木器家具。有一回有人还在省图书馆的大厅里见到过他,借了一大摞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还借了两本诸如食谱和美容、时尚指南之类极无聊的书,骑着个自行车,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骑自行车回大山子?这小子身体够棒的!”“晦,四十来岁,如狼似虎哩!只要想得开,干啥不是干,咋活不是活。有啥撑不住的?”当然,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掌握真正的内情,明白此事还远未到完结的那一步。但谜底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

    所幸,揭开谜底的时间拖延得并不长。一个半月后,人们——首先是省委大楼里的人惊奇地获知,他,马扬将要被任命为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大山子市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以四个一把手的身份,将四个副省部级职务集于一身,去全面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轰动了。大山子轰动了。人们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文革”后期开始,直至今日,在K省,但凡有重大人事变动,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码也会是在相当一个范围的政治圈子里,事先总会有种种迹象、种种“传说”、种种议论,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扬扬地,风雨一番。然而这一回,事先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半点迹象都没显示。突如其来,晴天一个霹雳,泥坑里飞出一条小白龙,蛤蟆嘴里蹦出一颗夜明珠。完全平白无故,说梦话哩?但就在这消息被省委大楼里的人们得知三四个小时后,也就是当天的下午,就是这个马扬,众目睽睽之下,乘坐贡开宸特地从省委办公厅调去支援给他的一辆2.6升的黑壳子大奥迪车,连一个秘书都没带,在省委组织部吕部长和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周书记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当天晚上又“接管”了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在这两个地方,吕部长代表省委省政府分别宣布了对马扬的任命: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大山子市市委代理书记和市政府代理市长……

    是在做梦吗?不。一切都千真万确。

    ……省委全委会期间传说的所谓的“马扬失踪事件”也的确发生过。那天傍晚,的确有一辆车开到白云宾馆,接走了马扬。但接走马扬的那辆车里没坐着潘祥民。当时,马扬是被接到省委另一个“招待所”去的。那个招待所,人称“三十一号招待所”。靠近乌马河水库。原先是省安全厅一个多年闲置的秘密工作“据点”,依山傍水,环境十分幽静。有一幢老式的小楼和几幢宽敞结实的青砖平房,去水库钓鱼荡舟野餐十分方便。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几位笔杆子早就听说了这地方。省第十次党代会前,他们曾借住在这儿(把小楼和那几幢平房几乎全包下了),为贡开宸起草党代会的政府报告,前后差不多住了六七个月。以后又多次在这儿起草省委省政府重要文件,每每也是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或三五个月。省安全厅的同志见此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它让了出来,经双方友好协商,作为象征性的补偿,省委办公厅从省委书记工作基金里为安全厅争取到一笔为数并不太多的基建费,去修缮他们在市内的一处工作用宾馆;又从省长工作基金里争取到一点钱,将小楼和平房做了适度的装修,将它们改造成了如今的“省委第三招待所”。因为它地处乌马河路三十一号,一直以来又神神秘秘地总关着大铁门。而多数日子的夜晚,那小楼里又都黑着灯。大铁门里也总是静得可怕。所以,这里的山民习惯称它“三十一号招待所”。贡开宸估计马扬会在发言中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他也希望用马扬的“重磅炸弹”去惊动多数干部的思维定势。但他并不希望多数与会者被马扬扔出的“炸弹”炸晕过去,不希望在省委的全委会上出现思想无法统一的“混乱”局面。这是绝对要防止的。所以,一经确定让马扬发言,他就催促马扬提前把他的发言稿提交大会秘书处“审查”。马扬也是过于慎重,一直在争取时间修改他的发言稿。一直拖到发言前的那一天,才说可以送审了。这时,秘书处的同志觉得时间过于紧迫,怕把不住关,一时疏漏,捅出什么大娄子,没敢独自接这个“活儿”,直接找到贡开宸,提出希望请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一起来“会审”。贡开宸当即批准了秘书处的动议,派车分别把马扬和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拉到三十一号招待所进行“会审”。马扬离开白云宾馆后三十分钟,又开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这辆车里坐的才是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当然他没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戴着墨镜”,但他的神情确实是异常地肃穆沉重。他不是来带走马扬的,(即便是前任省委书记,毕竟也是“前任”了啊。怎么可能擅自从省委的全委会上把人带走呢?)他是来找贡开宸的,为的也是第二天马扬的那个“发言”。马扬在把自己的发言提纲交付大会秘书处审查前,多了个心眼,他找到潘祥民,想请潘书记先听一听。他料想自己这个发言会在大会上引起震动。但他不希望由此招致“枪毙”——请别误会,此“枪毙”不是说人被枪毙,而是指发言的内容,也即他马扬一整套整治大山子的想法被“枪毙”。他想试着看一下潘书记的反应,试一试自己能否说服这位“潘老”。

    如果能把潘老说服,那么,说服贡开宸和大多数比较起来要年轻得多的与会者,应该就更不困难了。昨晚他赶到潘祥民家,完全按大会发言的要求那样,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慷慨激昂地说了整整三十分钟。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他的“发言”,潘老完全平静,完全没有反应。

    “您觉得怎么样?”

    “……”潘老不说话,拿过发言稿,逐页逐页地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

    “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潘老还是不做声。眼睛只是直瞠瞠地看着他的那份发言稿。

    “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我可以修改这个稿子。”

    “我……我得想一想……”潘老终于开口了。表情非常恳切。

    “明天晚上以前,您有什么意见,随时打电话通知我。我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

    但是,第二天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没有给马扬回话,到傍晚时分,却亲自驱车去找贡开宸。当晚,听完马扬的阐述,他的确被震住了,甚至还有点一下给打问了的感觉。马扬发言的中心意思就是:大山子现在需要的是一次重新“洗牌”,就像中国多数大型国有企业从整个生产结构和经营管理体制上来说,都急切地需要经历一个重新洗牌的过程一样,大山子也得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不可。也就是说,要调整它整个的经济结构,转换它整个的经营体制,建立一整套现代企业制度,确立新的市场方向。而调整结构,转换经营体制等一系列问题的关键,他认为,又是人的问题,也就是怎么科学地、合理地重新使用和安置好目前这全部的三十万干部和工人……“怎么安置?这毕竟是三十万人,而不是三百、三千人。”在发言中,马扬这样设问自己,然后他又答复自己道:“……我们装修老房子有这样的经验,最好是先把老房子清空……解决大山子问题的第一步,我想应该让大山子三十万干部工人全部下岗,然后在建立新的结构体制的同时,一步步将他们再安置到新结构和新体制所设定的新岗位上,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激励下,去运行新结构和新体制……”让三十万干部和职工全部下岗?让大山子整个变成一座“空城”,变成一个被点燃的“炸药桶”?那样伤的何止是一点元气。请问,一个炸药筒被起爆以后,还能谈什么“下一步”?

    还会有什么下一步?!!

    他疯了!!这小子想干什么?!!

    这就是潘祥民送走马扬以后最初的一个小时里,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冒泡咕嘟翻腾的东西。但理智又告诉他,马扬并不是个“疯子”。他也绝对不是在蓄意“炸毁”大山子。经验告诉他,“我们装修老房子,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装满旧物的老房间—一清空……”这句话是对的。作为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领导(他曾是大山子矿务局局长、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他深知,“甩开”“旧物”轻装上阵,是多么的必要,也是他们这些人多年的向往。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更明白,让三十万干部工人同时下岗,如果处置不好,那么在大山子,在整个K省被点燃的就绝对不止是一个两个“炸药筒”!!其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不堪收拾”啊……

    这一夜,潘祥民整整一宿没合眼。夫人徐世云醒了三次,见他还在客厅里呆坐着,便起床来给他做夜宵。他不吃。她只有穿上明黄团花织锦缎面的丝棉睡袍,穿上湖蓝静电植绒挑花软皮底拖鞋,坐在客厅外的那个小过道间里一把布艺沙发上守望着。比较懂事的她知道这种时刻不能进到客厅里,坐到他身旁去。那样会让他倍加感到心烦。要是以往,过上一会儿,老潘一定会带着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走过来,拉起她的小手,或者摸摸她的头,或者亲吻一下她的额角,低声地劝上几句,让她赶紧去睡。但今天他却完全“熟视无睹”,完全置之不理,又过了一会儿,他为了求彻底安静,居然“砰”的一声,把客厅门给关上了,把她完全弃之在门外!!她很难过,但又不敢说什么。她知道这种时候,她不能说什么。因为一切迹象表明,省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第二天,马扬在忐忑不安之中,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也没给他回电话。潘祥民一早就打电话让秘书把近期来中央下发的有关国企改革方面的文件和相关领导的讲话都给他找来。经过反复考虑,他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不能先对马扬表什么态,必须先跟老贡通个气,报告一下这个情况,再看看贡开宸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再说。他知道上午贡开宸有个外事活动安排,要接待一个越南党的代表团,中午还有一个宴请,于是一直等到二点半左右,他给贡开宸打了个电话,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情况。贡开宸的反应很平静,告诉他,已经安排人审查马扬的发言稿了。“那好。那好。”他放下了电话。贡开宸的平静让他不安,也让他大惑不解。他责怪自己在电话里没把情况充分说够,责怪自己跟贡开宸说这件事的口气也过于“平静”,对贡开宸产生了一种“误导”。在极度的不安中,他熬到傍晚时分。估计全会上也要开晚饭了,于是叫来了他那辆大奥迪,直奔白云宾馆而去……

    潘祥民直接找到贡开宸,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把马扬昨天晚上所说的都给贡开宸复述了一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今天晚上亲自去听他说一说。我担心,把他那些想法直接拿到全会上,一下炸了窝,全会就很难再开得下去……”潘祥民急切地说道。“您老也真沉得住气,熬到这会儿才来找我。”贡开宸淡淡一笑道。“现在采取措施还来得及嘛。”播祥民说道。贡开宸看了看手表,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在三十一号可能已经开始审听了。索性再等一等吧,等等那边的结果。”没想到,二十多分钟后,三十一号招待所那边就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听“马扬同志”讲完了。“贡书记,最好还是您亲自听一下……”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为难地说道。“你们的意见呢?”贡开宸问。“……最好,还是您亲自听一听……”主任一个劲儿地请求道。“你们听了吗?”“听了……”“你们总有个态度吧?”“我们的意见就是还是请省委主要领导亲自来听一听……”“你们自己就没个看法?”贡开篇有点不高兴了。“我们的看法就是希望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听一听。最好是今晚就来听一下。”研究室主任用一种特别平静而又老到的口气说道。贡开宸不做声了,随即放下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问潘祥民:“您怎么想?”“那边还在等你的回话哩。”潘祥民指指电话却这么说道。“……”贡开宸做了个“甭管他们”的手势,继续问潘祥民:“你到底怎么看这档子事?”“你那些‘御用’的‘翰林大学士’都不表态,逼我说啥呢?”潘祥民笑道。“您拿自己跟他们比?您要是他们,今晚就不会主动上这儿来找我了。快说。别再跟我这儿卖关子了。”贡开宸也笑道。“第一嘛,你还是得亲自去感受一下这位马扬同志的‘高见’。然后,如果你仍然觉得需要听听我们这些人的意见和看法,我想,无论是老朽如我之流的,还是年轻才俊如研究室那一帮的,都会向你提供自己的一管之见的。”贡开宸明白他们都觉得事关重大,怕自己“误导”了他这位一把手,而酿成不可挽救的后果,所以,在他没有亲自去听一听马扬的发言内容前,都不愿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能理解他们的这种心情。半个小时后,他邀请几位当晚没什么安排的常委,一起驱车到三十一号听马扬“发言”。潘祥民说,他就不去了。但他会在家等着贡的电话的。一个小时后,潘祥民接到贡开宸打来的电话,说,已经决定取消马扬在第二天大会上的发言了。

    “然后呢?”潘祥民急切地问。

    “然后啥?暂时还没什么‘然后’。”贡开宸回答道。

    “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取消马扬的发言,就万事大吉了?”潘祥民愣愣地问。

    “先这样吧。先保证把全委会顺顺当当地开下去。别的事,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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