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方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
梦中那声沉闷的枪响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动着。
足有半分钟后,方木才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费劲地翻身下床,想去厨房拿一杯水。刚走到堂屋,方木就猛然发现院子里有火光隐隐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他推开堂屋的门,立刻被眼前的光晃得头晕目眩。足有几秒种后,他才看清陆天长带着几个村民正在院子里寻找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崔寡妇和陆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衣和拖鞋。可是她们好像都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陆天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方木刚要走过去,立刻被两个村民挡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们满脸的敌意,大声对陆天长问道:“陆村长,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没有回答他,继续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招呼院子里的几个村民离开。
“走吧。”陆天长指指不远处的龙尾山,“他的确回来过,估计往那面跑了。”
村民们鱼贯而出,方木赶上去一把抓住陆天长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气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中,一脸凶狠决绝。
“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他冷冰冰地说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听见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崔寡妇和陆海燕已经双双瘫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们,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间里,崔寡妇已经不省人事。
陆海燕彻底慌了神,一边哭一边原地乱转。
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妇拖到沙发上,掐了几下人中,崔寡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大哭起来。
方木扭头问陆海燕:“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弟弟……”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弟弟……他杀人了。”
“什么?”方木皱紧了眉头,“杀人?”
这个词刺激了崔寡妇,她哀号一声,第二次昏厥过去。
崔寡妇再次苏醒后,已经全身瘫软,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气。
方木给她拿了一杯水,转身低声问陆海燕:“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弟弟……前几天进城了,村长带人四处找他……”由于不断地哽咽,陆海燕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刚才,村长来砸门,说我弟弟,我弟弟杀人了……”
方木听得一头雾水。进城而已,有必要带人去抓吗?再说,怎么又出了人命呢?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闪电在脑中闪过!
他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陆海涛?”
“对啊。”陆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随即就变得疯狂,“你认识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方木没有回答她,而是连连责怪自己的愚蠢:陆海燕,陆海涛,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
陆海涛杀人的事,一定与陆家村的秘密有关!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穿好衣服,刚迈出门口,就被陆海燕堵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陆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无心和她纠缠,“你和阿姨在家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木直截了当地说道,推开她,疾步走出院子。
刚转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处亮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他想了想,快步跑了过去。
那里有一棵老树,几个人站在树下,手中的火把反射出奇异的黄色光芒。在他们脚下,一个横卧的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可是跑到树下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被陆海涛杀死的,是陆三强。尸体四周遍布脚印和烟蒂,现场已遭严重破坏。
方木刚要蹲下身子仔细查验尸体,就有一个村民拽住他的胳膊。
方木甩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问道:“谁第一个发现尸体?什么时间发现的?”
那个村民被方木严厉的语气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俺们也不知道,村长叫俺们来看着死人,俺们就来了。”
方木捏捏陆三强的尸体,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皱起了眉头。随即,方木仔细查看了死者头部的伤口,眉头锁得更紧。
他拿过旁边村民手里的火把,在环绕尸体数米的范围内来回查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那个村民:“村长他们向哪个方向去追了?”
那个村民指指龙尾山的方向:“那边。”
方木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尸体画了一个圈,然后盯着那个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进这个圈,也不许任何人碰尸体,你听懂没有?”
那个村民已经彻底被方木的气场镇住,连连点头。
方木看看不远处黝黑的龙尾山,咬咬牙,举起火把跑了过去。
连日的暴雪让方木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本以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脚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精疲力尽了。他背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一边擦汗,一边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陆三强至少已经死了六个小时以上。但是今晚村里彻夜狂欢,如果陆海涛在那棵树下杀人,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且,从陆三强头上的创口来看,致其死地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东西。陆海涛从城里回来之后,一直在外面躲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带着锤子在身边。再者,如果陆三强确由钝器击打头部致死,那么尸体附近应该有大量的喷溅型血迹,可是方木在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发现场,即使陆三强真的是被陆海涛所杀,那么尸体也应该是由别处运至此处的。问题是:谁来运尸?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个人影蹒跚而来。
“谁在那儿?”方木喝了一声,俯身拾起一根树枝。
“方……方哥,是你吗?”是陆海燕。她走得满头大汗,脸色绯红,看到方木的一瞬间,似乎有些高兴。
“你来干什么?”方木很惊讶,“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
“不。”陆海燕的眼神坚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杀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陆海燕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怕……我怕他们会伤害我弟弟。”
“不会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方木安慰她,“村长找到他后,会移交给司法机关处理,到时,就会一切水落石出了。不过……”
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过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长有必要带人去抓他吗?”
陆海燕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起身说道:“快走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说罢,她就踏着积雪向龙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问,举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后。
艰难跋涉了半个小时后,龙尾山终于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龙尾山显得巍峨险峻,高不可攀。方木一边擦汗,一边竭力睁大双眼扫视着大山。
忽然,他拉拉陆海燕的胳膊:“你看。”他指指山腰东侧的林地,在那里,一串亮点正在缓缓移动。
陆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转身就往山上跑。“我弟弟一定在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方木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并不好走,不仅路径隐蔽,而且在松软的积雪下,到处是石子。才走出几十米,就听到陆海燕哎呀一声,方木暗叫不好,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尽力让火把照亮更远的地方。
陆海燕站在几米开外的前方,身子怪异地倾斜着,走到她附近,方木却松了口气。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头发缠绕在路边的树枝上了。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试图帮她把头发解下来。四只手缠绕在一起,头发反而越缠越紧。陆海燕又急又气,干脆把那丛树枝连根折断,不顾头发里还缠着断枝,转身就走,不料绊着一块山石,“扑通”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似乎抽走了陆海燕全身的力气,挣扎了几次竟爬不起来,她情急之下,放声大哭。方木急忙去搀扶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肩膀,陆海燕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缠绕过来,死死地抱住了方木。方木大窘,推了几下竟推不开她,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着。
陆海燕哭得撕心裂肺,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办啊……我弟弟怎么办啊……”
方木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双手合拢,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的哭声渐轻,她推开方木,一言不发地清理被断枝缠住的头发。头发整理好之后,她飞快地爬起来,擦擦脸,小声说:“走吧。”
“你认识路吗?”方木问道。陆海燕点点头。方木把火把递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陆海燕的脸一红,默默地接过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陆海燕一直在前面带路,曲折之间,也渐渐接近半山腰了。那串亮点也越发分明,方木注意到他们仍在缓缓地向上移动,这说明追击者们还没有抓到陆海涛。
陆海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死死盯住那些亮点,一边在小路上快速前进。然而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击者明明在山的东侧,陆海燕选择的路径却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气喘吁吁地说,“方向搞错了吧?”
“没错。”陆海燕头也不回,“这里有条近路。”
说是近路,方木却意识到他们离那些追击者越来越远。陆海燕似乎并不想追赶上他们,而是前往另一个地点。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问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衣袋里传来“滴滴”两声。
有短信。方木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刚把手伸进衣袋里,整个人就僵住了。这地方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谁发来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机,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终没有关闭蓝牙。这是一条来自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方木选择接收,几秒钟后,一张图片出现在方木的手机屏幕上。
这像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图片,画面很暗,而且非常模煳,根本看不清。方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亮起!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里?
然后用蓝牙搜索,果然,搜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他把短信发送过去,一边留意倾听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陆海燕见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凑过来看:“怎么了?”
“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用手机?”陆海燕好奇地拿过方木的手机,“这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啊。”
“嗯。他用蓝牙发过来的。”方木看着陆海燕的眼睛,“据我所知,在这山里带着手机,而且懂得用蓝牙传输文件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弟弟,陆海涛。”
陆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她愣了几秒钟后,疯狂地在手机上乱按着:“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哪里?安全吗?”
方木替她把图片找出来,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陆海燕看了半天,摇摇头。这时,方木的手机又“滴滴”地鸣叫起来,几秒钟后,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陆海燕抢先一步打开来看,虽然这次陆海涛打开了闪光灯,但画面仍然是模煳一团。
方木看看四周,嘱咐陆海燕拿着手机别动,然后试探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小声喊道:“陆海涛,陆海涛。”
密林里毫无回应。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几米,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陆海涛的名字,四周依旧一片寂静。方木皱起眉头,蓝牙传输的距离不过十几米,可是为什么附近没有回应呢?
忽然,身后的陆海燕传来一声轻微的尖叫。方木急忙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陆海燕举起手机:“你的手机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电池已经用光了。方木暗骂一声,低声嘱咐道:“咱们俩分头找找,你弟弟应该就在附近。”
“别找了。”
“嗯?”转身欲走的方木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找了?”陆海燕变得异常平静,她指指手里的火把:“火把就快烧尽了———附近到处是悬崖和断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们就会摔死了。”
借助火把的最后一点光,陆海燕带着方木找到一个小山洞,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火苗。陆海燕蜷起身子,一脸忧戚。火焰在她的双眸里燃起两个亮点,眼波流转间,隐隐有泪光闪动。
方木也在想心事。陆海涛应该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蓝牙传输图片,也许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对外联络方式。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了解呢?陆海涛一定是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忽然,陆海燕开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陆海涛在火车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海燕。陆海燕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泪光:“这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弟弟只是进了一次城,为什么引来这么多麻烦?”
“村长不让我们进城,平时采购什么的,都是由大春他们负责。”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是个小村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过去这里穷得厉害,大概几年前吧,村长忽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陆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说从此由村里负责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但是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不许外出?”
“对。”陆海燕轻叹了口气,“当时大家都答应了。果真,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家各户。我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价是———与世隔绝。”
“最初一段时间还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吃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说你弟弟?”
“对。”陆海燕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一次大春送东西来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从城里带来的画报。海涛把它藏起来,看了好多遍,然后就说要进城里去看看,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后来呢?”
“第二天下午村长就上门了,问清我弟弟的去向后,二话不说就走了。”
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四周的事物宛若幕布般铺天盖地地扑过来,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忙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不至于使她产生不安。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就完全贴附过来。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吗?”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是吗?”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
“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后,你会来看我吗?”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住了。树下空空如也。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方木咬咬牙,拔脚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出他就是昨晚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他的手:“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前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转身向陆海燕家走去。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陆天长显然指使村民们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手机却毫无反应。方木连换了几个电源,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方木推开木门,灰尘扑面而来。他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厅堂,立刻在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木台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挂着一面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爬上戏台。立刻听到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他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方木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俩从小玩到大,三强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也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再者,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
三个人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猎物。
一个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天长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是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陆海涛的脚一软:“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
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都几乎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让陆海涛停手。他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煳不清的嘶喊。陆天长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的声音。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利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回以前的穷日子……”“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吗……”
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崔寡妇已经哭得跪趴在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没了啊……”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起来。
也许是这血,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急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吗?”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他万万想不到陆天长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阴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煳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吗,能管我们钱花吗?”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他们没有眼睛。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
突然,一只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势抓住它,夺了下来,随即就在身前挥舞起来。血从头上流下来,煳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边用手擦拭,一边举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动的村民。
“都给我老实点!”无论如何也得把陆海涛带出去,方木横下心,“我是……”
“咚!”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半坐着的陆海涛正软绵绵地倒下去,脑浆混合着血液从头顶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他的嘴巴大张,双眼圆睁,似乎对面前的那个人充满疑惑。
那个人,是握着一把斧头的陆海燕。陆海燕牙关紧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抽搐的弟弟。
院子里彻底静下来,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直到陆海涛呼出最后一口气,陆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头慢慢走到陆天长面前。陆天长显然也受惊不小,看到陆海燕走来,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势。
陆海燕却万分顺从地把斧子交到陆天长手里,陆天长下意识地接过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陆海燕猛地抬起头来,遮挡脸庞的长发后面,骤然射出两道寒光。紧接着,她的嘴唇就像野兽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来。这叫声仿佛一把利剑,刺进每个人的耳膜里。
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吗?”
“不。”陆天长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吗?”
“我可以让这个村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
说罢,他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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