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一九九四年的三月,“两会”召开。香山饭店为接待“两会”代表,把我们客气地请出了饭店。
我们从香山饭店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颐和园。
一位叫严凯的朋友替我们付了房租。严凯为人温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远是笑容可掬,与世无争。很难想象出文革时期他竟是打砸抢的能手,一呼百应。他在东北当了几年警察,后来才辗转回到北京经商。很奇怪,他的言谈举止里丝毫也没当过警察的人所透出的那种大灰狼式的亲切。我始终对从事警察这一职业的人存在一种误会,总觉得别看他们眼下对你客客气气,但随时可以翻脸,指着你的鼻子尖,说:你给我老实点。但严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知道即便有一天轮到他举枪射杀我,他也会眼含热泪对我说:原谅我吧兄弟,下辈子咱们还做朋友。
严凯是个大孝子,其父刚刚过世,为了给母亲换个环境,慷慨在颐和园里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们接来同住,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一个写作的环境,一方面也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举两得。
院子位于佛香阁下,在皇家园林里独立成章。院子分两进,我们住在前院西厢房,严凯住在东厢房,严凯的母亲住正房。据说琼瑶其时也住在后面一进院子里写东西,但我们从未见过她。
西厢房中间的堂屋是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每个耳房里都有卫生间,浴缸很大,但布满水锈,水笼头里永远滴滴哒哒地漏着水。后来拍《一声叹息》时,徐帆因为修水管的工人进来查看滴哒水的龙头,无意中道破了张国立的奸情。这个细节,就是源于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
那时徐帆正与我热恋,象《一声叹息》里的李晓丹一样,每天排练结束,坐上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颐和园与我幽会。次日清晨,我还沉溺于梦中的时候,她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去。日复一日,不辞辛劳。
徐帆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见到我后说人话,往返途中背台词。
可以想象,徐老师轻轻带上院门,迎着朝阳,跨过玉带桥,绕过古树假山,穿过长廊,脚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时口中振振有词: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
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明天就要开庭,明天就要对一个强者中的强者,弱者中的弱者进行缺席审判。
人们啊,用你们的善心和良知听我说一句话,在这个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检点我的所为,一丝一毫无愧于心。我应该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们,你们爱着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后无穷的岁月里,我将睡在黑暗的胶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里。若有机缘,我的容貌能在银幕上重现的时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总是对你们的祝福。
这段台词本应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读者可以试试,在快速的行进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背诵,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来,看到屋子里洒满阳光,我住的是西厢房,知道已经是下午了。所谓自然醒来,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哪儿都很实,再多一分钟也不想睡了,睡足了。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发现令我非常欣慰,因为我已经十几年如一日这样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戏,每天睡到自然醒来。
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照惯例,每天起来后,我都会到对面的王朔屋里转一圈,看看王老师今天兴致高不高,伺机动员他开写《永失我爱》的剧本。
王老师是不睡懒觉的,这是多年写作养成的作息习惯。他认为写作是他的职业,晚上属于休息的时候。只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有业余作者才会挑灯疾书。从这一标准衡量,我永远都是业余作者。但我早在那时起就已经是“成功人士”。
那天,我只在门口和王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原因是,王朔正在待客。来人是王朔经常向我提起的作家,刘震云。
王朔的评价是: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
但那时我还一篇他的小说都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那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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