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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危城金陵

  汤光亭往那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莫高天正用狂风扫叶腿,在浅浅的溪涧中激起一团团水花,那些被激起水花便有如雨点般,都往李坤松的身上落去。那水珠受到莫高天内力牵引,打在身上虽说颇为疼痛,但是按理也不至于会被它所伤,李坤松原本无须大费周章,运掌回应,可是莫高天却还利用水花当掩蔽,顺势将溪中石头挑起,不断地向他踢去,他若不运掌将打来的水珠拨开,只怕得等到石头打中了胸口,才能知道自己中招了。

  汤光亭所听到的一阵阵闷响,便是李坤松伸掌抵挡,在石块上所发出的声音。

  石头有大有小,力道有强有弱,所反激出来的声音也就不同。但是莫高天这一波的反攻声势虽然惊人,不过汤光亭知道,这时他不顾脖子上的鲜血迸流,已经是豁出去了,心想自己可不能输给他,回过头来,便要去帮陈九渊,而最好是能将甘俊之生擒。

  这些念头在汤光亭脑海中转瞬即过,当他马上转回头往甘俊之瞧去时,却见他仍与陈九渊缠斗不休。汤光亭对于陈九渊竟可与甘俊之一时僵持不下,也与甘俊之一样,感到颇为惊讶,再见他虽然一路居于下风,但是他手上脚下,拳打脚踢,几乎各种功夫都会,随手抓来的东西,也都能够当做兵器充分使用,变化多端,极是难缠,而瞧这个样子,甘俊之还得跟他耗上个百来招,才能将他制服。

  既然如此,汤光亭就忽然又不想这么早就介入陈九渊与甘俊之的打斗中。他反过来又去看莫李二人,情势依然没变,莫高天仍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不断地变换方位,一波接着一波地向李坤松袭去,不一样的是威力已不若刚才那般凶猛了。

  汤光亭心想,原来莫前辈也有被逼急而发狂的时候,因为像他这般毫不节制地催动内功,不但于伤口有害,而且有后继乏力的顾虑,尤其是在像李坤松这样的高手面前,那更是危险的一件事。

  现在李坤松所要做的,只是‘全力坚持固守’,然后等待莫高天的破绽出现。

  汤光亭将自己与李坤松做易地而处的考量后,也做出了一样的相同打算。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贸然出手,不但可能使得莫高天感到难堪,而且还给了李坤松一个把柄可抓,说不定莫高天还会因此气得反过来杀了自己。

  汤光亭跃进溪中,心道:‘不过莫前辈年纪大了,现在他若伤不了李坤松,也休想能伤我,而他今天若伤不了我,来日就更别想了!’右足一抬,将脚边的石头踢向李坤松。石飞去势如流星掠空,从李坤松头顶上五六尺高的地方飞过,远远地落在五六丈外。汤光亭脚下毫不停歇,又接二连三地将附近的石块一一向李坤松踢去。只是他力道虽猛,却终因未曾练过准头,每一块飞石都距离李坤松有五六尺远,最后他还将石块直接踢得往自己的头顶上飞,当场气得他直接俯身捡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块,使尽力气就往李坤松掷去。只不过他原本是想尽量做得像是莫高天干的一样,可是这会儿一气之下,可就顾不了这么许多了。

  只听得‘砰’地一声,石头穿过水幕,正中李坤松的胸口。李坤松退开几步,一跤坐倒。而说也奇怪,几乎便在同时,莫高天也同样一跤往后坐倒。两人都挣扎着要立刻爬起,却是力不从心,李坤松更是‘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汤光亭见状,心中乐得大叫:‘中了!’可是表面上只佯作不知,先跑去查看莫高天的情况。

  原来无巧不成书,正当汤光亭掷出石头的同时,李坤松正好找到了莫高天的破绽,正得意着奋力一击,完全没注意到横祸自天外飞来,便在自己一掌按在莫高天的左胁同时,胸口一痛,‘喀剌’一声,不知断了几根肋骨,再说他发劲拍掌,这一道劲力都还没完全传到莫高天的身上,忽然膻中穴受到重击,这股气也为之一阻,来不及发出的劲力,反激过来伤了自己,再加上汤光亭那一石之力,李坤松当然抵受不住。只是李坤松一直到倒下去之前,都还不知道为什么莫高天还能够突然发出这么大的劲道,因为他是在确实有十成的把握之下,才决定奋力一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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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坤松与莫高天同时倒下,能够牵制汤光亭的力量顿时就消失了,甘俊之虽然已经将陈九渊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就可以致他于死,但是此刻制他于死,却于事无补,甘俊之当机立断,撤剑而走,回到李坤松的身边照拂。陈九渊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当然是由他去了。

  汤光亭只见莫高天的脖子、衣领、胸口都沾满了鲜血,双目紧闭,已经晕了过去。连忙从他背后将他扶起坐好,左手穿过他的左胁,虎口对虎口,去握住他的右手,将真气源源不绝地输过去,过了一会儿,莫高天悠悠转醒,张开嘴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光亭将自己的头穿过莫高天的左腋下,用左手去拉他的左手,站起身来,见对面的甘俊之也正扶着李坤松站了起来,不一样的是李坤松神智清醒,不像莫高天萎靡不堪。

  只听得李坤松指着汤光亭大喊:‘拦住他!拦住他!’甘俊之扶着激动的李坤松,显得有点吃力,说道:‘师祖,可是你的伤……’汤光亭心想:‘奇怪了,你们到底是谁的父亲死在莫前辈的手下?’说道:‘喂!你们慢慢聊,我们还有事呢,少陪了!’右手提着莫高天的腰带,跃出溪涧。

  李坤松见好不容易将莫高天治了个半死,若是让他这么离去,下一次再碰上,可没那个运气了,直嚷着:‘快,快!快追!别让他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推开甘俊之,拔腿就追,可是他的状况可没自己想像的那般好,奔上几步,一个踉跄,差些跌跤,甘俊之急忙上前搀住,说道:‘师祖别急,他们跑不了多远的。’却说那汤光亭架着莫高天,招呼了陈九渊,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如此奔走了一阵子,忽然道旁马匹嘶鸣,却是林蓝瓶骑马带头跑了出来,后头跟着骑骡的梅映雪。汤光亭道:‘不是叫你们先走吗?怎么还在这里?’林蓝瓶道:‘我在这里等你不好吗?我躲在树林里,要不是我跑出来见你们,你也不是没发现我。’汤光亭不想在此刻又跟她多费唇舌,便道:‘你既然还在也好。下马来,将马儿让给莫前辈坐。’林蓝瓶依言下马。汤光亭拿出赵光义交给他的信物符节,转交给陈九渊,说道:‘二哥,麻烦你带着莫前辈骑着马先走,回到铸剑山上把我们与赵光义的协议告诉我父亲,然后在麻烦你将莫前辈与后山的杨大哥安置在一起,杨大哥会想办法医治他的。’陈九渊心想这个差事还不错,尤其拿着符节回到铸剑山上,代表自己圆满达成任务,也算是一种荣归,便道:‘那你呢?’汤光亭道:‘我留在这里故布疑阵,引开那两个家伙。对了,瓶妹妹,你也先跟到我家去吧,我在这附近绕一绕,摆脱他们之后,我就立刻回去。’林蓝瓶道:

  ‘那梅姊姊呢?也跟我们一道回去吗?’汤光亭道:‘阿雪就跟我一起,免得你们带了两个病人,行动不便。’林蓝瓶道:‘有什么不便的,你单独和梅姊姊一起,那才叫不便呢!你一个男人怎么照顾一个姑娘?怎么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说这话时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揪着汤光亭瞧。汤光亭知道她的意思,不自觉地脸上一红,心想:‘这倒是提醒了我陈二哥也是个血性男子,莫前辈身子不适,让瓶妹妹单独跟着他,我也不能放心。’便道:‘瓶妹妹,是我错了。请你跟我一道吧!’林蓝瓶心想:‘这可奇了,他今天怎么转性了?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哪里想得到他心中考虑到了却是自己。

  有没有林蓝瓶跟着,陈九渊都无所谓,也没汤光亭想得那么多,见他们商议决定,便扶着莫高天上马,两人共乘一骑,与汤光亭告辞而去。汤光亭目送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与林蓝瓶道:‘我想到了,李坤松现在受了伤,而阿雪又有你照顾,我干什么怕他们?如果想让他们一老一少不要再追来,我们干脆反过头来追他们,把他们吓个半死。’

  林蓝瓶听得点头连连,想他胆大心细,正是英雄本色,于是便道:‘依我现在看来,你也许是行军打仗,当大将军的料呢。’汤光亭道:‘是吗?我可不敢当。’心想,她的父亲是江南名将,而长久以来,她也一直以父亲为傲。这会儿她把人拿来与她自己的父亲做比较,这可是她的最高赞美了。一想到这里,亦不由满心欢喜。

  当下便由林蓝瓶牵着背上驮着梅映雪的骡子走,汤光亭则背负常剑短刀,当先开路。三人不久便回到刚刚发生激战的溪涧边上,左右望去,已不见李坤松师徒二人的踪迹。

  汤光亭心想,他们回到这里的路只有一条,应当不会在路上错过了,看样子他们两个是折回去了。林蓝瓶道:‘我们刚刚的午餐才吃到一半,现在通通都毁了,我还饿着呢。还有我身上的打火石也不晓得哪去了,真是糟糕。’汤光亭道:‘我记得来这之前,路上好像有座小镇,我们这就折回去,顺便在那儿打尖休息吧!’林蓝瓶大喜,收拾了些堪用的东西,复行上路。天黑之前,果然回到了小镇之中,三人找了客店投宿,早早就寝。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小镇中绕了几圈,依旧没遇上李坤松师徒二人。这下汤光亭可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路上错过了呢,还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总之,此刻若想要再追回去,那只怕是太迟了。

  既然无计可施,汤光亭也只好循着从长剑门出来的路回去,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结果两天之后,居然平安无事地抵达长剑门,那李坤松与甘俊之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此不见了。那朱兆和闻讯迎出门来,殷勤接待,当夜姚奉达更在庭中设宴,长剑门上上下下,都来感谢汤光亭拔刀相助,宋镇山与周应祥也都亲自作陪。原来长剑门自那日汤光亭与无极门等人离开之后,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但宋镇山居安思危,早早便与姚奉达研商与宋廷表态的事。宋镇山也依他到过江北的所见所闻,认为赵匡胤雄才大略,颇有一统天下之姿,若不及早与宋廷接触,今日无极门仗势欺上门来的情事,来日定要重演。

  姚奉达深觉兹事体大,迟迟不能决抉,适巧汤光亭此刻又转了回来,正好藉机与他请教。汤光亭道:‘其实只要比一比李煜与赵匡胤,他们两人的才能高下就能够知道吧?’把先前陈抟与他说过的一番言语,再度原封不动地全套搬出。他论述这一番话已经有好几次的经验了,配合起承转合,哪里该抑扬顿挫,他早已掌握的恰到好处,说到精辟入里,比之陈抟也许还有所不如,但论到鼓动人心,就算是陈抟在此,亦不能说得比他还精采。

  汤光亭就靠演说这项题目,已经让他在江湖的人际关系上赢得了不少好评,人人都说他虽然年纪轻轻的,但是武功不凡,见识更是卓越,名声也跟着水长船高。

  这恐怕是当初陈抟与他几天闲谈,始料所未及的吧。

  果然汤光亭一番言语,说得姚奉达点头有如捣蒜,不待汤光亭做完总结,已经说道:‘只可惜无极门玄玑已先我门而入,我们此刻再去,只怕受他排挤。’汤光亭道:‘这个不怕,赵王爷胸襟宽阔,做事有自己的主见,当此用兵江南之际,需才孔急,王爷要的是实力,只要长剑门在江西的影响力无可取代,相信王爷反过来还会力保长剑门。而玄玑受宋朝敕封,自然也不能抗命。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动长剑门?’

  姚奉达恍然大悟,说道:‘汤兄弟说得是。既然如此,咱们也事不宜迟,镇山,这件事情就让你发落好了。’宋镇山道:‘是,弟子明天就办。’其实差不多相同的言论,宋镇山也已发表过多次,只是由汤光亭这个客观第三者的口中说来,更具有说服力,更何况汤光亭与赵光义有过接触,想来判断自然也准确些。

  目标既已确定,长剑门上下,人人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当下饮酒狂欢,直到中夜。汤光亭抓住机会,私下与宋镇山请教梅映雪的状况。宋镇山道:‘梅姑娘的脉象平和,身子当无大碍。不过她神智不清,又不能言语,颇不寻常。明日当为汤兄弟延请本城最好的大夫,才不会出乱子。’汤光亭再三道谢。

  第二天宋镇山果然请来大夫为梅映雪诊治。那大夫年纪已有一大把了,在仔细观察过后,问起病因。汤光亭答道:‘是吃了某人所配的“失魂调和散”之故。’那大夫道:‘这位小兄弟,这失魂症并不是什么绝症……’汤光亭道:‘那真是太好了!’那大夫续道:‘人说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能够知道病因,对症下药,老夫手底下还没有治好不了的病。所以你必须老老实实告诉我,她是受了什么样的惊吓,还是什么打击……’汤光亭抢着说道:‘她是给人下了药了。’那大夫收拾起金针药箱,摇头道:‘你如果不肯合作,就是大罗神仙,没办法了。’汤光亭道:

  ‘可是他真的是吃了一种药才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大夫医术虽高,脾气却拗得很,纠正汤光亭道:‘小兄弟,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听过有这种可以让人丧失心神这么久的药!你少胡说八道了!’汤光亭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宋镇山忙道:‘潘神医,当真对不住,实际上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位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请你费神,帮我们看一看。’长剑门在地方上颇有声望,宋镇山待人谦和,地方仕绅,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乐于与他交好。那潘神医也不例外,听他这么说,便重新把药箱打开,说道:‘是嘛!年轻人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随便编一个故事,瞒过老夫还不打紧,要是延误了病情,老夫的招牌还要不要?’拉拉杂杂,训了汤光亭一顿。

  宋镇山偷偷与汤光亭颔首致意。汤光亭吐吐舌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希望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夫,能有那么一两手真本事。

  结果那潘神医再给梅映雪过脉之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拿起笔来,温吞地拟了张方子,说道:‘这位姑娘病征虽然不轻,但看来一日好过一日,纵使不加调养,少则两三年,多则十年,定能慢慢痊愈,只不过怕拖久了,对她脑子有损,日后纵然清醒,也有可能忘了前事。’汤光亭大吃一惊,心想那还得了,叫道:‘你是大夫,是神医,你给想法子救一救,治一治啊!’潘神医道:‘别忙!你瞧我这不是开了方子了吗?你照方抓药,按时煎服,能够帮助她慢慢恢复记忆。’汤光亭一听,原来这一方不是医治失魂的药,而是针对副作用的药,询问道:‘那她这般失魂落魄的症状呢?’潘神医道:‘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不知病灶,我如何医治?再说这位姑娘的病情古怪,我实在无从诊断起,就是猜测,我也猜不出来。’汤光亭心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是被人下了药啦,偏偏你就不信。’知他不愿在无法确切的诊断之下乱下结论,是个好大夫,便道:

  ‘如此,那多谢大夫了!’

  潘神医听得出来他语气之中,无甚感谢之意,也道:‘我所开的药方,有益无害,你可别恃强赌气不服。要是还能多带她道熟悉的地方走动走动,一年之内,你就可以看出效果了。’汤光亭不敢再透露出一点不满之意,恭恭敬敬地道:‘小可不敢。’心想:‘这万回春可真厉害,下的这个什么药,连一般所谓的名医都瞧不出来,想要解她这个毒,恐怕非要找一个比她更高明的不可!’思索间,宋镇山送潘神医出去,将梅映雪与汤光亭单独留在屋内。汤光亭瞧了梅映雪一眼,但见她坐在床沿上,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心中又想:‘可是放眼天下,医术要比万回春高明的,只怕没有。阿雪也够厉害了,但她自己却是病人,而病人自己给自己治病,原本也不稀奇,可偏偏她伤的是最重要的脑子,这一下,几乎是没辄了。’

  每当汤光亭感到彷徨无助的时候,他总会想起他所崇拜,敬佩的那些人,试想着如果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人,他会如何处理眼前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汤光亭第一个想起杨景修,但马上映入脑海里的,却是他在无极门时,被人用铁炼穿过琵琶骨,栓在木桩中间的惨状。他想着想着,只让他提醒了自己这仇不能不报,却对眼前的事情毫无帮助。于是接着他便又去想莫高天。

  但是莫高天受伤的样子,自己前两天还是亲眼所见,一想到他,整颗心就全系在:他的伤势稳定没有?陈二哥带着他,平安地到了铸剑山吗?反而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汤光亭赶紧放弃找莫高天帮忙,可是再来的陈抟老前辈却不会武功,高谈阔论时想到他有用,其他的时候,作用就不大了。接着他想到了吕洞宾。

  吕洞宾天性豁达,武功又高,只不过他侠义为怀,从不使心机设计旁人,若是他今日在此,也许会劝自己原谅万回春,然后看开一点,既然于性命无碍,便一切顺其自然吧?

  这样可不行,汤光亭赶紧闭上眼睛,伸掌在半空中乱挥,要把吕洞宾的形象抹去,免得想到后来,说不定还想出家了。不过吕洞宾的形象就如同有法力一般,一时挥之不去,忽然之间,汤光亭想到了自己在对付万毒宫二师兄时,失剑的那一幕,接着他想起吕洞宾与陈抟曾中过万毒宫‘废神弛筋散’的毒,连梅映雪都解不了。

  而既然梅映雪解不了,可见万毒宫对于毒物有一套,解毒的功夫只怕也差不了。

  汤光亭像是一个在海上沉浮许久,忽然发现陆地就在前方的溺水者,不但一下子精神爽利,而且迫不及待,当下便前去与姚奉达告辞。那姚奉达才决定要与宋廷接触,正想选觅人手北上,听到汤光亭立刻要走,马上要宋镇山帮着留人,说是一定要等他准备妥当,决定好人选,让他们跟着北上,并希望汤光亭能够替他们引荐。

  对于姚奉达的恳切要求,汤光亭已经是很难拒绝了,再加上周应祥、石百成,一顶一顶的高帽子往他头上戴,一碗一碗的迷汤从他嘴里头灌,说什么英雄出少年啦,什么文武全才世间少有啦,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汤光亭纵使知道他们未必是衷心颂赞,但是听在耳里仍是十分受用,也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如此耽搁了几日,这一天早上林蓝瓶来敲汤光亭的房门。汤光亭将门打开,看见林蓝瓶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满面春风,很是得意。汤光亭难得见她如此开心,也笑道:‘瓶妹妹,一大清早,有喜事吗?’林蓝瓶眉开眼笑,喜道:‘先让我进去,我再告诉你。’

  汤光亭拉开板凳请她坐下。林蓝瓶未待汤光亭跟着坐定,便道:‘我告诉你,今后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了!’汤光亭笑道:‘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都是你欺负我的时候多。’林蓝瓶立刻将脸拉下,说道:‘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是跟我翻旧帐!’汤光亭道:‘好,好,好……为什么?’

  林蓝瓶一本正经地道:‘因为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我有靠山。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靠山。’汤光亭心道:‘只要你愿意回到你哥哥身边,又有谁敢欺负你?’嘴上说道:‘那是什么靠山?比赵王爷还行吗?’林蓝瓶道:‘那不一样,你是先替他办事,他当然要护着你。你要是不干了,还是没有利用价值了,那他还会甩你吗?我这不一样,我们可没有什么合作关系的,我这靠山会一直像我父兄一样照顾我。’

  汤光亭听她这么说,反而有点感染了她孤苦伶仃的气息,心中微微一酸,说道:

  ‘那还真是个好消息,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靠山是谁?好让我也为你高兴高兴。’林蓝瓶笑道:‘昨天傍晚,宋先生说要收我做为他的关门弟子,问我答不答应,今天一早,我已经答应他了,等一下就要拜师了。所以从今天起,我就是长剑门正式的弟子了,我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宋镇山不说,师叔伯与师兄弟那么多,你说,是不是一个大靠山?’

  这林蓝瓶一身武艺原本就是长剑门一派的,只是当时他们兄妹皆未正式拜师,所以称不上是长剑门的弟子。如今宋镇山将她正式收入门墙,说不上是太意外的事情,只是由宋镇山这个未来掌门的重量级人物来收林蓝瓶,倒是一个令人比较惊喜的结果。

  汤光亭也是甚感欢喜,道:‘那还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你既然不喜欢跟你哥哥住在一起,那么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道:‘不过将来我想来看你,可得走上一段好远的路了。’欢愉之中略显失落,倒是真情流露。林蓝瓶道:‘这个你放心,我入师门的第一件任务,就是跟着你一起去找赵光义,替师门传递讯息。’汤光亭‘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原来如此……’林蓝瓶道:‘什么原来如此,你心里想说是宋先生利用了我是不是?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姚掌门已经指派了石百成师兄,与朱兆和师兄去寿春办事,是我自己要求跟着去的,再说他们带了什么东西,要与赵光义说什么话,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只在旁边看着罢了,他要利用我什么?’汤光亭心道:‘那就够了。’不过也不愿意让林蓝瓶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便道:‘那就好了。’林蓝瓶道:‘是吗,那走,去看我拜师。’说着拉着汤光亭,要他跟着一块走。

  汤光亭便任由她这么拖拉着走。来到中堂前庭,早有香案准备,观礼者也大都到达。不久良辰吉时已到,两旁敲起锣鼓,宋镇山这时才从后堂出来,坐在居中首位,而林蓝瓶则早在庭间跪迎。待锣鼓声响结束,典礼司仪便将拜师的各个程序一一唱出,其中不外是祭拜天地与长剑门开山祖师,教训新弟子入门门规,新弟子向师父磕头献礼,以及师父赐给新弟子一把长剑等等,虽然不甚繁复,却一点也不马虎,庄严肃穆,简单隆重。

  汤光亭看着林蓝瓶一步一步地行礼如仪,想起自己居然没有一个师父,倒也怪寂寞的,莫前辈一直想收自己为徒,但却一波三折,最后却学了吕洞宾的剑法。不过他反究自己内心深处,说不定自己并不是很欣赏像莫高天那样的人,也许吕洞宾还比较适合成为自己努力的目标吧。

  胡思乱想之际,林蓝瓶已经完成拜师大礼,当夜姚奉达便让人去请他来商议北上细节。汤光亭巴不得他们有此一邀,欣然应命。会中与其是说与他商议,还不如说是要寻求汤光亭的支持。不过汤光亭倒不在乎些,他只希望能够早早起程,然后带着梅映雪到万毒宫去寻求帮助。

  第二天长剑门上下便开始张罗遣使北上事宜,为了争取时效,每人都备马一匹,只有梅映雪因为精神恍惚,怕她摔下马来,便与林蓝瓶共乘一匹。另外汤光亭与林蓝瓶并不负责代表长剑门,而由同行的石百成与朱兆和负责所有接洽事宜。其中文件书信由石百成贴肉而藏,金钱财物则由朱兆和保管。临行前由宋镇山再三叮嘱,无非是闲事莫理,闲地莫停等等琐事之后,五人四骑当日便即出发。

  这时时序节气已进入处暑,天候还算怡人,驰马奔跑,快意畅然。五日之后,众人来到长江边上,等船过江。那时虽说南北情势已经有点紧张,但是前些日子,李煜才又差人运送白银二十万两、绸缎二十万匹到汴京进贡,去资助他的敌人,妄想能够让赵匡胤缓一缓手。因此汤光亭拿出当初赵光义写给他的手谕,南唐守军依旧买账,恭恭敬敬地连人带马送上渡船。

  到了长江北岸,赵光义的手谕那就更有效了,汤光亭只消说一句:‘奉王爷谕办事,回去寿春覆命。’那宋国兵士全都像是听到了圣旨一样,态度恭敬,主动给马匹送上粮草,以资路上所需。石百成与朱兆和见戍守江边的宋军,船只粮草齐备,军营营帐星罗遍布,一场大战一触即发,南唐君臣还心存侥幸,醉生梦死,石朱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选择往宋国靠,是绝对错不了的。

  这一日来到桐城附近的小镇,五人刚刚走进镇上街道,一马当先的朱兆和突然手按剑柄,石百成在一旁赶忙伸手拦住,说道:‘朱师弟,冷静一点。’汤光亭从后面勒马上前,定睛一瞧,原来迎面而来一老一少,正是李坤松与甘俊之。

  汤光亭更向前去,他人在马上,居高临下,说道:‘李前辈,你的身子大好啦!’甘俊之向前一步,说道:‘跟我师祖说话客气一点,下马来!’汤光亭摇头道:

  ‘不下,不下。那一天你们跑得那么快,害我追都追不上,这一次我得骑马追,说什么也不下马。’甘俊之怒道:‘当日莫高天给我师祖打了个半死,还不是下手时念着同门之谊,留了几分力气。今天你倒是嚣张,真后悔那天放过了你!’汤光亭想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是要气炸了胸膛,但想到过了这么些时日,李坤松的内伤只怕是好得全了,自己这方虽然人多,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便道:

  ‘我跟甘兄又有什么仇了?犯得着这么大动肝火吗?咱们那时不是说好了,那一天的事情那一天解决,玄玑真人也可以做证。’甘俊之手按剑柄,说道:‘那是两码子的事。既然你想替莫高天出头,那便吃我一剑!’说罢‘唰’地一声拔剑出鞘。汤光亭心道:‘这可是你逼我出手的。’反手才摸到剑柄,忽然有人喊道:‘两位请住手!’音调熟悉,汤光亭待那人走近一瞧,原来是高智阳与范忠义几人。

  汤光亭赶紧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见过高大人!’石百成与朱兆和听说是个官,也赶紧下马来。只听得高智阳续道:‘汤兄弟,你在江西闹场的事情,已经传到了王爷的耳里,他老人家可不开心了。你可别又在这里跟甘兄弟闹开了,我们可是还有正事要办呢。’

  汤光亭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到江西去,说明了是帮玄玑真人将长剑门给拉进来,没想到他老人家脾气不好,一言不和就跟人家打起来了,我和焦赞大师到的时候,他们正打得如火如荼呢,怎么这帐也算在我的头上了?该不会是有人故意要挑拨离间吧?’说着,往李坤松瞧了一眼。李坤松道:‘我还没见着王爷呢,你不必看我。’汤光亭回过头来,续道:‘这件事情,焦赞大师可清清楚楚,王爷若要怪罪,我可找他帮忙证明证明。’

  高智阳将信将疑,说道:‘那你没帮着劝架,却跟着大家瞎搅和,那还不是没办妥答应王爷的事。’汤光亭笑了一笑,心道:‘还好我有先见之明,知道要绕回去长剑门,朱兄与石兄刚好替我圆场。’回头笑道:‘朱兄、石兄,请你们上前来,我来跟你们引荐引荐,我眼前这位是高大人,在王爷跟前办事,是王爷的左右手。’石百成与朱兆和连忙向前行礼。高智阳问道:‘请问这两位壮士是……’石百成道:‘晚辈石百成,奉掌门人命,前来宋国拜谒王爷。’汤光亭道:‘这两位便是江西长剑门的两位师兄,这回奉命跟了我北上,就是要来跟王爷覆命的。’高智阳一听,又惊又喜,说道:‘此话当真?’连忙招来从人,吩咐在附近找一处客栈酒楼,先摆上酒席。从人应命而去。高智阳立刻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两位壮士移步,其他所有人,也都请一起过来。’大伙儿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又有免费的酒菜可以吃了,都乐得答应。

  一行人便在高智阳所派出的从人带领下,来到一家小酒馆坐下,石朱二人自然都被安排与高智阳同桌而饮。互敬三杯水酒之后,高智阳先道:‘两位壮士说是受命前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石百成望了汤光亭一眼,汤光亭跟他点了点头。石百成方道:‘小的受掌门之命,与汤兄弟一同前来,是想向赵王爷传递友好合作信息,他日若有用得着本门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力。我这里有书信一封,还请大人过目。’说罢伸手入怀,取出信封,交给高智阳。

  高智阳抽出信笺,草草浏览了几行,复将信笺装好,交还给石百成,说道:

  ‘这是要给王爷的信,请妥善收好了。’石百成道:‘是。’又将信封藏了回去。

  高智阳道:‘长剑门既愿为前驱,吊民伐罪,本官乐观其成,只不过军情已经十分吃紧了,此刻我也不能做主。’吩咐从人拿出一块腰牌,交给石百成道:‘便请两位拿着这腰牌,即刻启程赶往寿春,见着王爷之后,将所有的信物交给他看,王爷自有定夺。’

  语气郑重,表情肃然,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石百成与朱兆和只怕事情有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汤光亭也忍不住问道:‘大人,王爷那时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我联络上长剑门,现在我好不容易把人带来了,王爷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高智阳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朝廷已经准备对江南用兵,曹彬大将军已经奉诏入京,随时都有可能会出兵。所以王爷才会命我先到前线,准备大军所需粮秣。依此情势看来,只怕王爷来不及交付长剑门任务。’石百成赶紧说道:‘可是江西池洲、洪洲一带,扼长江上游之地,是江南的军事要地,我长剑门在地方势力已久,动见观瞻,影响所及,西至两湖,东至金陵,若不能为朝廷效力,岂不可惜?还请大人三思。’汤光亭也帮着敲边鼓:‘玄玑真人回去覆命才不久,差也不差这几天……’高智阳道:‘已经过了半个月啦!’汤光亭道:‘总而言之,还是请大人修书一封,让他们拿着赶路要紧。’高智阳沉吟一会儿,道:‘那是。’

  范忠义命人送上纸笔,高智阳奋笔疾书,立时写就。石百成接过浏览,纸上墨迹未干。高智阳说道:‘便请两位壮士快马加鞭,星夜前往,迟了,我怕王爷会离开寿春。’石百成道:‘汤兄弟……’汤光亭道:‘事不宜迟,我带着梅姑娘,行动不便,两位师兄还是赶快前去吧!’朱兆和道:‘没错,石师兄,我们还是先走吧!’

  石百成道:‘正是。’又与众人对饮三杯,便即告辞。汤光亭送出门口,拿出原本放在身上的赵光义手谕,交给石百成,说道:‘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这个来突破王爷身边一切不必要的干扰。’石百成大喜,接下称谢。朱兆和道:‘那师妹便留在汤兄身边,帮忙照顾梅姑娘好了。’林蓝瓶早就是这个意思,他若不说,自己也会提出,便点头道:‘师妹祝两位师兄马到成功!’石朱二人点头示意,与汤光亭道谢再三,纵马离去。

  汤光亭送走石朱二人,立刻又回到高智阳桌前,说道:‘依大人说,这场大战不就一触即发了?’高智阳道:‘这是军事机密,到底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大家可都是分散开来,在为朝廷办事了。汤兄弟是否也应该回去候命了?’汤光亭喜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样的大事,我又怎么能缺席呢。’高智阳看他喜形于色,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道:‘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只想着打架玩闹,这行军打仗的事,岂是儿戏?到时候就有得你苦头吃了!’便又道:‘如此汤兄弟不如赶紧回去,说不定王爷的密使,已经到了铸剑山上了呢。’心中又想:‘你赶紧走了也好,免得又跟人闹出事情来。’

  汤光亭大叫一声:‘哎呀,没错!’草草饭饱,领着林蓝瓶与梅映雪,便向高智阳告辞。

  三人走出镇外,折返向南。林蓝瓶这才问道:‘怎么这就走了?我们不是才到江北来吗?才没几天又要回去了啊?’汤光亭道:‘寿春既然有你两位师兄赶去,我们自然也就不用去了。你没听高智阳刚刚的语气,唐宋两国随时都有可能开打,难道你不想跟着军队,杀到金陵皇城去,把李煜从龙椅上给揪下来吗?’那林蓝瓶近来本已无意找李煜报什么杀父之仇,但是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不由得又再度触动她沉寂已久的复仇之心,汤光亭见她颇为心动,又道:‘再说,我也想带你回去我家里,让你看看我小时后玩耍的地方,顺便去看看我娘。’林蓝瓶不知怎么地脸上一红,道:‘去……去见你娘……?’想问他:‘为什么?’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汤光亭心中说道:‘带你和阿雪去给我娘看看,看要挑哪一个当媳妇的好。说不定,还是两个一起娶了的好。’他这个念头,摆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甭说林蓝瓶一向泼辣,是他早就知道的了,就是梅映雪也是个狠角色,一直无法猜透她对于此事的看法。这两个其中只要有一个不同意,那他这个梦想就算破局,以后想都别想。更怕搞不好,就连梅映雪都拂袖而去,那便是两头落空,血本无归了。

  一想到梅映雪,汤光亭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心中与她说道:‘想要去万毒宫求医的这件事情,能不能成还在未定之天,更何况我连去万毒宫的路都不知道。宋军攻打江南的事情紧急,所以我们还是先回家去,不过你放心,等这事一过,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给治好。’他心里说道这里,暗暗祷祝,发起一个誓来。

  也合著就有这么巧,忽然间,梅映雪忽然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一笑。汤光亭一惊,差一点跌下马来。须臾,回过神来,高兴地大叫:‘阿雪!阿雪!你认得我了吗?’双腿一夹,驰马靠上前去。

  林蓝瓶正思索着回到铸剑山上,见着汤光亭的母亲时,这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叫声吓了一跳,忙道:‘发生什么事了?’汤光亭喜不自胜,说道:‘阿雪她……她刚才对我笑了,她认得我是谁了……’林蓝瓶喜道:‘真的吗?’勒马停步,转过头来,轻轻唤道:‘梅姊姊,梅姊姊,你认得我是谁吗?’梅映雪缓缓地将目光移动到林蓝瓶脸上,微微笑了笑,小嘴微微一张,动了几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汤光亭喜道:‘她想说话,她想说话,她知道你是谁,她知道你是谁了。’一时得意忘形,双臂一张,将梅映雪紧紧拥在怀里,梅映雪并不抵抗,只把头低下。那林蓝瓶见状,开心之余,醋意顿起,没想到汤光亭兴奋过度,忽然放开梅映雪,与林蓝瓶说道:‘瓶妹妹,谢谢你,若不是你这些天来无微不至的照顾,阿雪不会复原得这么快!瓶妹妹,你真好!’左臂一张,将林蓝瓶搂在怀里,右臂亦复将梅映雪给搂了进来,便在这一刻,汤光亭终于完成了他只能做,不能说,‘左搂右抱’的小小心愿。

  林蓝瓶直觉猜他是故意装成得意忘形的样子,但是心里却也愿意与他保留这一点模糊地带,很快地,她也投入了相同的心情,去享受这么一会儿的情感交流。可是他们三人跨下的马匹可不这么想,两匹挨在一起的马儿,不久便焦躁起来,汤光亭跨下那一匹摆头嘶鸣,竟将前脚抬了起来。只听得林蓝瓶花容失色地大叫:‘汤哥,汤哥,我快要掉下去了,我快要掉下去了……’汤光亭左搂右抱的手不想放,跨下坐骑却不听话,心中一急,双腿夹得更加紧。

  那马儿可不是这样就可以驯服的,后腿一蹬,汤光亭整个屁股从马鞍上飞了起来,‘咕咚’一声,摔下马来,那林蓝瓶与梅映雪受他之累,在惊叫声中,一一跟着摔下,汤光亭当先做了人肉垫子,却依旧笑得十分开怀。林蓝瓶与梅映雪挣扎着从他的身上爬起,虽是一身狼狈,但听到汤光亭的笑声,也受到了感染,都嗤嗤地笑了出来。

  汤光亭见到梅映雪也笑了,深信这一定是个好兆头,于是更加坚定他要回铸剑山的决心。第二天三人回到江边渡口,那戍边带队的军官还认得汤光亭,堆笑问道:

  ‘爷这么快就又要去办事啦。’汤光亭道:‘这一回是帮高大人去张罗一些琐事。’于是胡说八道一番。那军官深信不疑,直道:‘爷是能者多劳,将来定是国家栋梁。’那戍守南岸的南唐军士,亲眼见到宋国的军官与汤光亭等人有说有笑,待到汤光亭等人下船,也对他们十分殷勤,而礼遇有加,他们也因此得以迅速又顺利地回到铸剑山上。

  那林蓝瓶与梅映雪两人,是汤广成之前就见过的,只是这一次儿子不但将寨中大事给办妥了,而且还居然将两女给一起带了回来,这样的变化,实在是让他感到有点措手不及。不过其中细节他也不好细问,只有赶紧让人另外安排住宿。还有那山猪与刀疤老三,也是知道林蓝瓶对汤光亭好像有那个意思,可是这会儿突然又冒出了个梅姑娘,他们两个相视而笑,私下议论,只是不知又哪里意见不合,在一边叫嚷了起来。

  陈九渊知道汤光亭回来之后,也赶紧到议事堂来看他。汤光亭问起莫高天的近况,陈九渊道:‘莫前辈内功深厚,令人佩服,这些天他自行调养,已经渐有起色了。另外杨大哥也帮了许多忙,他们现在患难相扶,都变成忘年之交了。’汤光亭喜道:‘他们两个如果能交成朋友,相信一定能够撞击出许多火花。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早一点去看他们了。’陈九渊道:‘听说寨主今晚设宴给你洗尘,已经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了。’

  当晚汤广成果真设宴宴请汤光亭的江湖朋友,而寨中的重要干部,也都受邀列席陪伴。席间汤光亭除了带来宋国即将用兵江南的讯息外,也与莫高天、陈九渊说起那天分开之后的事情。言谈之间,莫高天仍未改其桀傲不驯的狂妄性格,汤光亭想来他的身子应该是大好了,再瞧那杨景修的气色,也比先前红润了许多,这虽让他安心不少,但是时间对杨景修来说,却是最大的杀手,因为像他这样的伤,日子拖久了,往后要复健的困难度就会增加,昔日功力也就越难恢复。

  那汤光亭原本还指望让梅映雪替杨景修想想办法的,但现在的梅映雪却像是过江的泥菩萨一般,连自身都难保了。所以说梅映雪身上的毒,那就更要先想办法解决不可了,决不能向那个潘神医说的那样,只让她自行痊愈。

  这一切都只待宋国的密使一到,然后汤光亭就可以跟随父亲打下山去,成就一番事业之后,他便要立刻带着梅映雪前往太原,去寻求万毒宫的协助。

  只是这个宋国密使一直都没到。

  头先一个月,汤光亭是天天到议事堂、前厅、山下大门报到,询问有没有宋国密使来访。然后就到后山去找杨景修与莫高天,比手画脚,谈论武艺。或者是去找林蓝瓶,带着梅映雪到处去闲逛。那梅映雪每日按时服用潘神医所开出的药方,精神状态似乎日日都有改善,有时候已能用点头摇头表达意见,只是反应慢半拍,进步状况还不能令人满意。偶而汤光亭也带二女去见他的母亲,那汤光亭的母亲也是时好时坏的,正好与梅映雪是一对。

  如此日复一日,天气也由热渐渐转凉,赵光义始终没有派人来。甭说汤光亭心焦难耐,就是汤广成也颇感纳闷。几经商议,决定派出探子前往宋国与长江沿岸查探宋军动静,除此之外,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等待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一日忽然探子回报:‘宋军已由曹彬领兵,由蕲阳经蕲水入长江,池州守将戈彦以为是宋军巡江,还备酒犒师,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戈彦弃城遁逃,现在池州已经让宋军占领了。’汤光亭大喜,说道:‘终于打起来了,这赵匡胤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汤广成面有忧色,说道:‘看样子赵匡胤胜券在握,并不打算出奇兵突袭,想要给李煜压力。而南唐有像戈彦这样的笨蛋守城,想要不败也难。唉,希望这一场战争能够早一点结束,赵匡胤顾念江南百姓,不要滥杀无辜。’汤光亭尚不能了解他父亲的心情,只想:‘我们本来就是要配合宋师出兵,若是不打起来,那一切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汤广成接着下令加派人手严守山下通道,遇有南唐军队要上山,就一概直接杀退。结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宋国的密使依旧毫无踪影,只不断地接到探子回报:

  宋师顺江而下,铜陵、芜湖、当涂一一落入宋师之手,几乎是已经来到铸见山山下了。那探子还回报一个奇怪的消息,那就是宋军在石牌口聚舟架桥,架完之后突然又拆掉,不知在搞什么鬼。汤广成除了下令再探,也无计可施。

  过没几天,探子又急急来报:‘宋师在采石矶架起跨江浮桥,大将曹彬与潘美两军已经过江在采石矶会师,大军前进白鹭洲,南唐水军郑彦华、步兵杜真双双败阵,如今恐怕已经到秦淮河边了。’汤广成大惊,他知唐军官骄兵惰,武备松弛,却万万没想到会到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汤光亭听了,只想马上下山助阵,趁势冲杀。汤广成阻止道:‘我们既已受宋国军令,未得命令而动,那可是要受军法审判的。’汤光亭怏怏不乐。

  便在此汤光亭大伤脑筋之际,顺着长江而下,远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里,已改为军机处的澄心堂上,也有一个人正自焦头烂额,一个三十九岁正当盛年的中年男子,坐在案头前,两鬓一夜之间又多出了几茎白发。那人便是国主李煜。他这日接到常州情报,知道吴越竟附和赵宋,趁隙由东来攻,他又气又怒,立刻援笔修书吴越王钱俶:‘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但宋天子易地赏功酬勋,王也不过是个大梁布衣罢了!’书成,遣使快马疾送。一个月之后,吴越王钱俶以攻下常州、润州作为回应,并将来书辗转递送给宋天子赵匡胤。

  李煜愤恨莫名,但是他又能如何?当年赵匡胤攻打南汉,南汉主刘鋹也曾致书向他求援,但是当时自己也如现今的钱俶一样,不但置之不理,相同的,也将书信送交给赵匡胤。

  李煜这时又想起了同年卢绛所言,不过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那时卢绛还是沿江巡检,见宋军灭了南汉,声势大振,特别向李煜提出了灭吴越而抗衡中原的政策。在他认为,吴越是南唐的宿仇,彼此都是心腹之患,将来大战爆发,吴越必会落井下石。到时腹背受敌,很难应付。以他长久以来在海门与吴越军多次交战的经验,要攻取吴越并不难,如今宋师才灭南汉,如出其不意,偷袭吴越,最是上策。

  李煜那时尚怕宋师会藉此口实向南唐进兵。卢绛更提议道:‘可以伪称宣、歙二地谋反,我们以平乱为由,出兵追击,再贿赂吴越,请求援兵。待吴越援师一到,忽然反戈相向,则吴越举手之间可灭。吴越既灭,我国国威大盛,就是赵匡胤也不敢轻举妄动哩!’计划与林仁肇如出一辙,只是林仁肇胆子更大,他的目标直接便是宋国,以图一劳永逸。只可惜李煜进不敢与赵匡胤逐鹿中原,退又不敢灭吴越壮大自己,如今这些忠勇爱国之士的预言一一实现,李煜又恼又悔:‘一切都太迟了!’若说这是报应嘛,却又并非全然如此,当时李煜见南汉被灭,早就有打算自己也终将步上后尘,只是在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丝痴心妄想,妄想宋主赵匡胤会因为他一向俯首称臣,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而放他一马,让他苟安江南。这样的妄想一直到宋军越过长江,才终于破灭。

  他原本所凭仗的长江天险,被一座前所未见的跨江浮桥轻易破解,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将宋军挡在秦淮河岸外,然后诏令江南各地军旅,北上勤王。

  李煜令人招来‘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命他紧急募民为兵。没想到皇甫继勋竟然说道:‘昨天半夜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兼之雷电交加,冰雹如大雨滂沱而下,树摧柱折,营帐军旗,无一幸免。依臣之见,此乃天象示意,不如顺应天意,让人速修降书。’李煜勃然变色,斥道:‘此事休要再提!他日宋军倘若兵临城下,孤当亲督士卒,背水一战,以存社稷。假若金陵终究不保,那孤便在这殿上引火自焚,做鬼也要做唐国之鬼!’皇甫继勋怏怏而退,心道:‘你此刻才想发愤图强,未嫌太晚了吧?’

  李煜斥退皇甫继勋,想他经过这一番教训,从此应当会尽心尽力,坚壁固守,以拒宋师。但光是把兵权交给皇甫继勋全权指挥,还不能令人心安。他开始在后宫搭起神坛,日日请和尚法师诵经念佛,他自己也和小周后戴僧伽帽,披红迦裟,跪倒叩拜,口中诵经默默祷祝,希望神佛能看在他平日多斋戒持诵,为境内僧道布施,建塔创寺的面子上,保佑南唐国祚永续,国运昌隆。

  冬去春来,此后的几个月内,宋军果然再无进一步的消息,李煜颇感欣慰,觉得他这几个月的诵经念咒的功夫没有白费,昔日所积功德,此时也都得到了回报。

  这一日他心血来潮,登上金陵城楼,放眼望去,但见远处长江江面战船遍布,黑压压的桅墙高耸入云,而近处原本广阔的江岸,则是栅营遍野,旌旗蔽空,兵甲战马,沿着城墙城门列队排开。团团营帐中间,一张猎猎作响的大纛帅旗,张牙舞爪地迎风高悬,像是正在向他示威。

  李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气急败坏地叫来守城官兵,喝道:‘宋军已经到了城下,如何不来报孤?’那官兵战栗答道:‘皇甫主帅不准我们入报,所以陛下才会不知。’再问下去,才知宋军早就渡过秦淮河,围城不攻已经有几个月了。李煜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回宫的路上才豁然通晓:‘是皇甫继勋欺我,是皇甫继勋欺我。’一回到宫里,李煜马上召皇甫继勋觐见。皇甫继勋尚不知何事,匆匆入宫,李煜劈头就问:‘宋军围城许久,为何总是不报?’皇甫继勋振振有词地答道:‘宋军强大厉害,根本无人能敌,就算臣每天都跟陛下报告军情,也只不过是让陛下更加惶恐不安,什么帮助也没有。’李煜勃然大怒,喝道:‘依你这么说,就算是宋军攻进城来,你既没有办法,就只好任他横行掠杀了,是吗?’皇甫继勋原本就打算宋军一旦入城,就率众投降,以保官禄,可是这事如何能说?当下无话可答。李煜这一下可更气了,马上喝令左右将他拿下,著令处死。

  解决了皇甫继勋,李煜马上想到,宋军围而不攻,所为何来?不过是要自己投降罢了。说也奇怪,这时他的胆子却又大了起来,毫无投降的意念,明知是困兽之斗,但不甘心束手就戮,决意要斗上一斗。他吩咐左右召来卫尉陈大雅,要他突围出城,命驻守洪州的镇南军节度使朱令赟,率领麾下十五万大军来解金陵之危。

  他也知道陈大雅是文官,不是武将,要他面对数十万敌军突围而出,是十分为难的事,可是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李煜先是软言相求,最后厉色威吓,陈大雅无奈应命,当晚趁着夜色,缒城而出,赶赴洪州。

  平日诸臣高谈阔论,说得是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可是一旦事到临头,一个一个却都成了缩头乌龟。李煜十年养士,竟不得一人,除了懊恼唏嘘,万念俱灰之外,如今也只有祈祷陈大雅能够圆满达成任务了。

  一个月后的铸剑山。

  汤光亭自从江北回到山上来,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早已是穷极无聊,而且闷得发慌。尤其一是林蓝瓶在半年前就让长剑门人给寻了回去,让他少了一个伴;二是莫高天则为了传承一身武功,终于出人意表地收了陈九渊为徒。两人躲在山上练功,又让他一下子少了两个伴。

  其实陈九渊练武勤快,反应灵敏,与宋镇山一样,是天生练武的胚子,莫高天授他武艺,原本也是千里马遇伯乐,是相得益彰,只不过陈九渊沉默寡言,性格与莫高天大异其趣,说是出人意表,大多意源于此。但是莫高天却看上他忠厚笃实,其中原因,应该是始肇于甘千军所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吧。

  这一天汤光亭带着梅映雪再度来到母亲的住处,那梅映雪这时已经能够喊得出一些人的名字了,只是偶而会突然发呆出神,然后视而不见,也听而不闻。但是在她稍微清醒之后,却也变得很依赖,常常娇声:‘汤哥,汤哥!’地叫个不休,更让汤光亭怜爱不已。所以不论上哪儿去,总是要带着她,免得因为她找不到自己,而影响到寨中其他人的作息。

  汤光亭有点不想在山上继续枯等下去了,之所以心血来潮带梅映雪来看她母亲,其实是有一点准备辞行的意思。但是一见到母亲,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根本是无话可说吧?汤光亭找了一棵树挨着身子坐下,望着天空怔怔地发呆。

  母亲拉着梅映雪悄悄来到汤光亭的身边,说道:‘亭儿,你和你媳妇儿都成亲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要生个胖娃娃?什么时候才打算给你老娘添个孙子?’汤光亭一愣,不知怎么跟母亲解释他们两个根本还没成亲,尤其汤广成觉得梅映雪神智不清,在她没有痊愈之前,也不可能答应让儿子娶她。

  汤光亭脑袋一转,朗声笑道:‘阿娘,这件事情你急也急不来,不过你放心,孩儿一定会加倍努力的!哈哈!’干笑两声,瞥眼间,不小心瞄到梅映雪也正转过头去,好似掩嘴偷笑,汤光亭觉得是自己这些天整日胡思乱想,连带地眼睛也花了。

  他站起身来,正要去拉梅映雪来瞧个明白,忽然有人匆忙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汤大哥,山下……山下有人上来了……’

  汤光亭听这声音,再仔细一瞧,正是当时与他在山下看顾黑店的小三。看他喘成这个样子,知他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便问道:‘有人上来就让他上来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小三喘得弯下腰去,续道:‘是……是你自己说的,人……

  人来了……来了就通知你,哎哟我的妈呀,早知道你……你忘记了,我就不用……

  不用这么赶了……’

  汤光亭大叫一声,恍然大悟,一个箭步窜出,双手搂住小三的肩膀,激动地道:

  ‘对对对,兄弟,谢谢你,真是谢谢你了!’说完右足一跨,迫不及待地从小三身边飞窜奔出,同时大叫:‘阿娘,照顾我的媳妇儿,我去去就回!’汤光亭的母亲还没搭腔呢,小三倒是大喊起来:‘汤大哥,汤大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那汤光亭早去得远了,如何能听到他的喊叫。

  其实汤光亭就算是听到了,也没打算会停下来,因为他这时满脑子想着的,就是:‘来了,来了,终于盼来了!’

  他施展轻功,这一年多来的修练,可让他又有许多长足的进步,这会儿他卯起来开步狂奔,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到了校场上的议事堂前。他停下步来整理一下衣服,拍掉靴上的黄土,装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才走进堂内。

  那汤光亭自从带着陈九渊,完成了与宋国洽谈的任务,带着赵光义的信物回来后,在寨中的地位已经无形中提高了不少。以前大家只认他是汤老大的儿子,从没把他真正的当一回事,现在可不同了,大家甚至已经有了这个山寨迟早要奉他为为主的心理准备。

  汤光亭自然也知道大家已经对他令眼相待,所以他走进议事堂的时候,可不好再像以往那般蹦蹦跳跳,掩藏起兴奋的心情,一本正经地步入堂上。没想到这一脚才踏进门槛,马上就听到一声清亮娇柔的声音说道:‘汤哥!’接着右臂一紧,给一双小手抓住。汤光亭本来可以闪过这一抓,只是在他听到声音时,就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便任由他这么抓着。

  汤光亭转过头去一瞧,这声音,这双手的主人,果然便是与他睽违了半年之久的林蓝瓶。虽然只是半年不见,但她原本俏丽的面容,此刻已多增添了几分成熟妩媚,而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毫不吝情地洋溢在她红红的脸庞上,眼眶中还隐隐泛着泪光。

  汤光亭当然也是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乐道:‘瓶妹妹,你怎么来啦?’林蓝瓶道:‘不单只是我,我是跟朱师兄一道来的,还有我哥哥,他也来了。’汤光亭心里打了一个突,心道:‘林延秀?’目光还来不及去寻他,耳里已经听到有人轻咳一声,故做清喉咙状。汤光亭顺着声音寻去,果然便瞧见了林延秀,右手虚握拳头,掩嘴轻咳,一脸不以为然的看着林蓝瓶。

  汤广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见到汤光亭进来,说道:‘亭儿,这位林兄弟,奉了曹将军之命,拿着符节前来传令,要我们今夜立刻出发。’汤光亭大喜,说道:

  ‘要去打金陵了吗?’林蓝瓶插嘴道:‘洪州的朱令赟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发救援金陵,经过鄱阳湖时,我门师兄探到了消息,星夜前往通知曹将军。所以曹将军便令王明将军与我哥哥前来截击,如今王将军率领五千水兵,在采石矶驻守,我哥便到这里来求援。’林延秀到时已先与汤广成提了一个大概,林蓝瓶在一旁听到了,所以抢着说出来与汤光亭知晓。

  汤光亭道:‘那好,这个朱令赟有十五万水军,我方有王将军的五千水兵,还有谁会来支援?’林延秀道:‘我领了两千步兵,已在山下待命,另外朱师兄这边,还有二三十个师兄弟。’汤光亭道:‘嗯,还有然后呢?’林延秀道:‘就这样,没有然后了。’

  汤光亭道:‘不,不,不,你大概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其他还有多少兵马?’林延秀道:‘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是你没搞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就这样,没有了。”’汤光亭吃惊道:‘可是我们的对手有十五万,喂,是十五万人呐!’林延秀道:‘大军主力现在都在金陵,分不出太多兵员来守采石矶,所以曹将军才会让我上铸剑山来求援。’

  双方军力悬殊,也是汤广成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既然儿子开门见山地问了,他也趁机发言道:‘以小搏大,以寡击众,在兵法来说,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事关我手下弟兄三千余条性命,不知将军有没有什么计策。’林延秀道:‘洪州守军虽然号称十五万,不过实际上最多只有十来万。将军要我率领步兵在两岸江边多插旌旗,牵动马匹往来奔驰,以为疑兵,王将军则在江上多浮长木,遍插旗帜。趁夜色掩袭,唐军船只庞大,掉转停锚都不易,要是前方船只突然发现状况有异,当先停船的情况下,一定会全部挤在一起,然后……’说着说着,拿出兵力部署地形图出来,按图索骥,将整个计划与汤广成等人说明一番。

  汤广成父子与长剑门人听着连番点头,虽然仍是行险,但是行军打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况且如果计划成功,众人以小搏大,那才是一项足以向后人道的丰功伟业哩。

  策谋既定而且十分可行,汤广成便决定依约出兵,当下即招集寨中兵马,依计分工下去,分头进行。原本汤广成欲留汤光亭留下守寨,但是汤光亭坚辞,心想连林蓝瓶都参与,自己岂能置身度外?汤广成无奈,只得召来陈九渊,并留下五百人让他守寨,以确保撤退有路。

  当夜汤广成便率领寨中二千余人马,与林延秀一起下山,并与林延秀那二千步卒还有长剑门人会合,约定吹螺鸣笛为号,然后各自带开。那时月黑风高,四野漆黑,猪狗难辨。那跑马寨寨中各洞,各有旧部,此时各自带领散开,汤光亭不愿跟着父亲,那只有跟着长剑门人。此时他们只有境境地躲在江边长草当中,静待着情报所说,今晚就会抵达采石矶的南唐军船。

  汤光亭蹲着身子,百般无聊地瞧着身旁的林蓝瓶,却见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江面,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感觉,汤光亭不愿被她比下去了,也静静伏着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面之上突然出现点点火光,先是一朵两朵,接着一下子十朵、二十朵,不断地呈倍数成长,待那火光渐渐走近,众人一看之下,才惊然发觉,那一团一团的火光,竟是一艘艘的小木船,木船上塞满了干草木柴,浇上助燃的油脂,顺着江流而下,这些小木船顿时成为冲向敌军的火炮,唐军主力战船就从后面跟来,若是宋军遣船抵挡,那么一旦让火船撞上,唐军再跟着杀上,那么宋军只怕就要全军覆没,而若是宋军不加抵挡,则这些火船就可以直接撞上采石矶上的浮桥,既能一举烧掉负责宋军后勤补给的桥,唐军还能顺流直抵金陵城下,解决金陵之围。

  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出自于一个向来为南唐朝臣,讥之为刚愎自用,有勇无谋的朱令赟手里,可以说是李煜的运气。朱令赟想出这样的计策,自己也很得意,还给这些小火船命名为‘火油机’。

  汤光亭看着这些火油机大举顺流而下,心中只想:‘完了,完了,下游的守军不管是奇兵疑兵,真兵假兵,一把火烧过去,那还有的剩吗?’只想是否该做点什么事,但是约定的信号始终未发,众人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躲着。汤光亭干着急,也不知该怎么办。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一字排开,一马当先的火船,忽然在江心当中停了下来,随后而来的‘火油机’跟着一艘接着一艘地撞上前船,必必剥剥地在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火墙,几艘幸运突围的火油机,也莫名其妙地停在下游不远处,好像要等它的同伴似的。

  那朱令赟站在当先的战船桅杆之前,见到这些打前锋的火油机部队,居然敢抗命不前,一时慌了手脚,急忙下令下锚停船,可是他这些水军是南唐最大的水兵劲旅,战舰也都是最大的,如何说停就停?前面的停下来了,后面不知情的一一撞上,剧烈的连串撞击,终于将当先的船舰挨上火墙边,风势一起,船头立刻着火。

  这一下朱令赟全军上下可都慌了,手忙脚乱,正欲灭火之际,忽然四下锣声响起,杀声震天。王明领着五千水军,个执火把,迎面冲将上来,遇船就烧,那南唐战船此时全都挤撞在一起,根本驶不开,而原本用来逃生的小木船,此刻有都成了‘火油机’了,慌乱中只觉得将上船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宋军,再遥见两岸边上,也是布满了无数宋兵,摇旗呐喊,火光烛天,每一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我们中了埋伏了!’

  朱令赟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原本用来对付宋军的火油机,竟然成了屠戮自己手下,最惨忍的凶手。他哪里想得到,曹彬早就吩咐王明,利用长江此时正是枯水期,在采石浮桥前,在江上打下一根根的大木桩,唐军来时,则可将大圆木推入江中,拦在木桩之前,用以阻挡唐军船舰。没想到朱令赟用火船当前锋,王明将计就计,木桩拦住了火油机,达到了连曹彬都意想不到的战果。

  汤光亭此时也与长剑门人在江边举火把摇旗呐喊,更有多人骑马来回奔驰,以蛊惑南唐军心。果然那南唐军士见岸边水上都是敌人,不敢跳下船来的,都活活被火烧死,连远在岸边的汤光亭,都能闻到烧焦的尸臭味,而冒险跳下船的,十之五六,都被王明令水军用箭射死,而余下侥幸逃上岸的,或擒或死,几乎全都栽在宋军步兵手下。

  忽然间友好些个南唐军士往汤光亭这边泅水而来,汤光亭身后跟著有人大喊:

  ‘放箭!’只听得飕飕声响,乱箭齐发,立刻就射死了不少唐军。几个游得快的,已经上了岸边,长剑门下,便有人挺剑斩去。这些军人至多不过是身体勇健了些,如何是这些剑术名家的对手,不用三两下,一个一个尸横就戮。汤光亭原本也跟着砍了几个人,但他原先见到数以万计的唐军,被大火活活烧死时,就已经起了恻隐之心,待闻到焦尸臭味,见到满江的尸首,更几欲令他作呕。所以此刻他才砍了几人,就觉得手软,嚷道:‘别杀了,不要在杀他们了!他们好不容易在这么冷的天气游水上岸,手中又没兵器,要我杀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朱兆和走近他身旁,说道:‘汤兄可别嚷嚷,可是我们若不杀他们,却放他们一条生路,那么其他人见了,就会全都往这边来。你可别忘了,他们多少人,我们才多少人。打仗就是这样,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说完,接替了汤光亭的位置,继续追杀唐兵。不一会儿的功夫,江岸边堆满了尸体,宛如渔家在晒鱼干一样。

  忽地前方大喊:‘抓到朱令赟了!抓到朱令赟了!’接着锣声笛声大作,却是约定收兵的信号。那汤光亭这时已知打仗根本就没什么好玩的,早就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一听到信号,便忙不迭地往约定的地点移动。朱兆和领着长剑门弟子则是先冲杀了一阵,这才步步跟上。

  不久其他人马陆陆续续赶到,那林延秀到达之后,下令清点人数,扰嚷间,一个苍劲的声音从汤光亭后方喊道:‘我亭儿到了没有?’汤光亭答道:‘爹,我在这儿呢!’林延秀见是汤广成回来,笑着说道:‘汤老爷子,恭喜你这回可立了大功了!’汤广成道:‘哪里,哪里,这一次水军的脚色比较吃重,若不是王将军率众在江上冲杀,敌军也不会这般自乱阵脚,而若不是朱令赟用火船做前锋,这一仗我军的伤亡,可就有得算了!’想起刚刚唐军的惨状,仍是心有余悸。

  林延秀道:‘其实曹将军命王将军在江心打桩阻船,同时也吩咐以轻舟小船装载柴火,用以火攻,只不过没想到朱令赟也想到了这一计,倒是省了引火的麻烦。’汤广成吃惊道:‘没想到曹将军用兵如神,着实令人佩服。’林延秀笑道:‘古来兵者以寡击众,除了天时地利人和,此外便多仰赖他助,如火攻、水攻等等,老爷子难道忘了前朝赤壁之战吗?’汤广成拍掌道:‘哎呀,今夜吹得正好是东风……’林延秀道:‘王将军抓到了朱令赟,此刻便要押往金陵,去逼李煜投降,他特别吩咐了,长江上游还有南都留守刘克贞未尝肃靖,但是此人是庸才,不足为惧,便请老爷子派人乔装成贩夫走卒,去散布朱令赟全军覆没的惨状,那刘守贞两面得到消息,多半只会吓得按兵不动。但是为防他突然举兵前来,一样还希望仰仗老爷子多派探子留心动静,一有消息,立刻派人禀报。’汤广成点头答应。

  林蓝瓶道:‘哥,那你现在要去哪里?’林延秀志得意满地道:‘曹将军答应我了,只要我办成这件事,他就答应让我做先锋,让我领军攻打金陵城。’林蓝瓶道:‘哥,我也去!’林延秀想她是个女孩子,本不愿让她跟去,但是考虑到这些日子以来兄妹的感情不甚和睦,难得此刻两人目标一致,并可藉此安慰父兄在天之灵,迟疑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汤光亭道:‘瓶妹妹,我也跟你去吧!’林延秀心里是巴不得他有此要求,但是脸上却不显喜乐,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让妹妹自己去处理。只听得林蓝瓶也是喜道:‘汤哥,你真的要跟我们去吗?可是你刚刚……’林蓝瓶刚刚一直在汤光亭身边,察觉到了他由原先的跃跃欲试,到嫌恶排斥的心理变化,所以这时听到汤光亭这么说,自然是十分的意外。

  汤光亭道:‘我不放心你,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就只跟着保护你。’关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林蓝瓶不禁脸红害臊起来,心里大为受用。

  当下汤光亭与林蓝瓶,便各自向汤广成与朱兆和辞行。汤广成知他这个儿子武功不凡,若不是跟着军队冲锋陷阵,就算遇上危险,也当能全身而退,便不阻止。

  而朱兆和知道林蓝瓶的身世,就更不好阻止,自然也同意让她前往了。

  于是汤林二人便跟着军队,在营帐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同拔营往金陵进发。三天之后,兵临城下,王明、林延秀回主帅营帐覆命,缴回兵符。

  那李煜得知朱令赟兵败被俘,一时无法接受,仍执意固守城池,继续征召民夫挑土加高城墙,并无投降的打算。曹彬见朱令赟不能逼迫李煜投降,便令人将他押往汴京,一方面下令军队团团围住,并不令战。此时吴越军也已经由东抵达金陵城下,加入围困金陵的行列。

  却说林延秀自得胜归返,见李煜仍不愿降,正中下怀,心想曹彬定会大怒,下令攻城,于是日日磨刀,准备随时上阵。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上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林延秀等着等着,不耐烦起来,这一天他道帅帐前去,请门卒通报求见。不久门卒出来,说道:‘将军病了,所以无法接见。’林延秀无奈,抑郁而回。

  如此过了多日,连都监潘美都感焦躁起来,便与曹翰、王明、林延秀等一干人,藉请安为名去见曹彬。曹彬虽仍是托病,但传令三军校场候令。不久曹彬围着皮裘出现,那时天候虽已转冷,但依曹彬的身体,还不到穿裘袄的时候,众将官见他脸色不好,都出言关心。

  曹彬道:‘诸君可知道我为什么生病吗?’潘美道:‘莫非是受了风寒?’曹彬摇头。曹翰道:‘难道是积劳成疾?’曹彬道:‘不是。’众人又猜了一些原因,曹彬都予以否认。众人暗暗吃惊,都说要代请大夫医治。曹彬摇头道:‘我这个病,不是一般的药石所能医治的。只要诸位答应我,攻下金陵之后,不得滥杀无辜,尤其是李煜一门,更加不得加害。如此,我的病就能不药而愈了。’那林延秀暗暗吃惊,还没想着要说话,那潘美已道:‘这有何难?末将愿在此当着将军的面发誓,入城之后,绝不妄杀一人就是了。’其余诸将,也都纷纷附和。

  曹彬大喜,说道:‘这可是诸位自己说的。’当下脱去皮裘,精神大振,喝道:

  ‘来人,拿上来!’一名小兵双手捧剑进来,曹彬将剑高举过头,说道:‘这是圣上所赐宝剑,副将以下,如不守军律,先斩后奏,绝不宽贷。众将听令:明日着即攻城,各城门带队主官,需亲冒矢石,勇往争先,入城之后,不得暴掠生民,李煜一门,更不得加害,如有犯者,定斩无赦!’原来曹彬在大军出发之前,曾奉诏入京。赵匡胤因为前次王全斌平后蜀,多杀降卒,至今想起,仍深感悔恨,便将江南一切大小事务,全权交给曹彬负责,并叮嘱他此次前去,千万不可妄杀无辜,最好是能让李煜自己出来投降,如果万不得已一定要攻城,也必须要除暴安良,尤其是李煜一门,更要严加保护。

  曹彬包围金陵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之所以围而不攻,就是想让李煜自己投降,不料直到他翦去了南唐最后,也是最大的洪州援军,李煜仍负隅抵抗,曹彬这才决意攻城。但为怕命令不行,便故意装起病来,演了这一场戏。

  那潘美以下等人,闻他这么说无不相顾失色,唯唯称是,彼此相戒。林延秀更是扼腕难言,但军令当前,又不能不守,于是怏怏而回。

  回到帐中,林蓝瓶问他主帅召集何事。林延秀便道:‘明日攻城。’林蓝瓶道:

  ‘如果是这样,你为何还是闷闷不乐?’林延秀便将刚才所闻,据实以告。林蓝瓶愀然不乐,说道:‘哥,你该不会真的就这么听话吧?’林延秀怒道:‘我何尝不想亲手抓住那个恶贼,亲口问问他,为何要害死父亲,他要是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一刀割了他的脖子……’林蓝瓶道:‘那你就去啊!’林延秀双手抓头,跌坐在地,说道:‘可是,可是……’连说了几个可是,就是无法接着往下说。林蓝瓶知道多说无益,退出营帐,便去找汤光亭,将事情全盘告知。

  汤光亭道:‘我想你哥哥是不敢违背军令的了。那你现在打算如何?’林蓝瓶道:‘我可不是他的部下,不用守他的什么军令。明天他们开始攻城,我想趁他们破城之际,趁乱混进城去,然后直奔皇宫,去找李煜。’汤光亭这下子可有兴趣了,直道:‘好好好,就这么办!’

  那林蓝瓶是女子,现在在正规军对当中,可不能有女人留宿,就是白天出现时,林蓝瓶也是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到傍晚,便偷偷与汤光亭溜出去,睡在附近的庙宇中。当夜两人便早早就寝入睡,第二天一早,都打扮成宋军的模样,出寺门的时候,还把寺院里的大小和尚们吓了一大跳。

  宋军一早便果然下令攻城,守城唐军见宋军来势凶猛,不同以往,一时之间,城上箭如雨下,宋军两波攻城,都无功而返。曹彬鸣金收兵,第二日拂晓又战,云梯、绳索、挠钩再度出笼,这回宋军的撞木已经沉沉地撞向金陵城的城门,闷沉沉的撞击声响,宛如敲着的是南唐的丧钟,这一天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唐军守城多时,知道再也没有外援了,越打是越感到疲惫,而正好相反的,宋军却因为长久包围金陵,无事可做,现在有机会一展身手,个个精神百倍,人人争先恐后,直到日落,四野昏暗,才不得不歇手。第三天中午,致胜的一击终于出现在北门,城门不堪巨木长久撞击,应声而裂。宋军如潮水般涌入城门缺口,唐将呙彦力战而死。接城门洞开,曹翰领军率先奔入这六朝古城,也同时正式宣布了南唐国祚到此为止。

  便在此时,汤光亭与林蓝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军队进入城里,两人辨明方向,施展轻功,要赶在军队之前抢进皇宫。但那金陵城里,此时到处都是惊惶失措,携家带眷的逃难人潮,这其中不乏乔装打扮的王公贵族,与着逃难的百姓抢道而行。

  宋军进城倒是严守军纪,并不劫掠百姓,南唐军士如果投降,也不刻意为难,但是吴越兵进城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东西能抢就抢,没东西抢就到处杀人放火,以为娱乐,不一会儿金陵城内就烽火四起,哀鸿一片。

  因为城内逃难百姓与唐、宋、吴越兵都在街道上乱窜,那汤林二人行程一时受阻。林蓝瓶随即发现吴越兵到处烧杀劫掠,更胜盗贼,心中便起不忿之心,恰巧见着一队吴越兵,正从她面前的一户深宅大院出来,那队士兵人人手上都抱着箱子什物,后头几个还拖拖拉拉地强抓着几个民女,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突然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从后头抢了出来,抱住其中一个女子的腿,哭喊道:‘娘,娘,我要娘!’那女子哭道:‘儿啊!你快进去,不要出来,快进去!’那拉着她的士兵哈哈大笑,喝道:‘臭小子,你找死!’倒转左手长矛,便要往那孩子身上刺去。

  林蓝瓶大吃一惊,想要飞身去救,但是两边隔得远了,中间还有一堆官兵难民挡道,哪里来得及?却见那名女子双手被缚,全身擦得都是伤,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低头一撞,竟将那名正要行凶的士兵给撞倒了。他的同伴见状哈哈大笑,全都是幸灾乐祸之辈。那被撞倒的士兵大怒,随即爬起身子,一枪戳中了那女子的左腰,枪头从前腹突了出来。

  女子一声哀嚎,那小孩不明究里,冲上来要搂住他娘,却不知自己正往枪头上撞,只听得‘波’地一声,枪头刺进了那孩子的胸胛。

  孩子疼痛啼哭,他的母亲虽然气息奄奄,却仍是爱怜地轻轻搂着他。那士兵兀自笑道:‘天底下竟有这么笨的小孩,那就让我送你们一程吧!’双手紧握枪柄,正要发力,忽然枪身一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扑跌。接着只觉背脊一凉,一阵剧痛跟着袭卷而来。他挣扎着努力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宋国小兵,手中握着一把正在滴血的长剑,一脸怒容地瞪着他。他实在不能确定这把剑上的鲜血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张开了嘴巴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他的吴越士兵见到自己的同伴,竟莫名其妙地死在宋军手里,都大叫:‘反了,反了!’放下手中财物,各执刀枪围过来。众人只听得那个瘦小宋兵说道:

  ‘你们暴掠良民,滥杀无辜,本姑娘饶你们不得!’众人听他自称‘姑娘’,而口音也果然便是女声,无不大怒道:‘假扮宋兵,莫非唐国奸细?拿下你,不论死活,送到宋军去领赏!’那宋兵其实便是林蓝瓶所扮的,只听得她也不甘示弱地道:

  ‘你们不论我死活,我却要你们都去死!’剑光到处,吴越兵纷纷受伤挂彩,滚倒在地,其余的见她厉害,顾不了同伴,转身就走,四下分散。林蓝瓶顾得了东边,就挡不了西边,只有几个还想捡拾所掠得财物的,做了她的剑下鬼。

  林蓝瓶见吴越兵死的死,逃的逃,便放弃了追击,转身去瞧那女子的伤势。那女子躺在地上,早已经神智不清了,一察觉到有人靠近,抓着便道:‘我的孩子呢?

  还我孩子来!’林蓝瓶转头去看汤光亭,只见他蹲身横抱着那小孩童,看着自己摇了摇头,意思是小孩已经没救了。林蓝瓶不愿让这位母亲伤心,只好瞒着她说道:

  ‘小孩很好,小孩……很好……’那女子道:‘快,叫他过来,你让他过来……’抓住林蓝瓶的双手陡然用力,指甲掐进了她手臂的肌肉里,但是林蓝瓶浑然不觉,只道:‘汤哥,麻烦你将……将小朋友抱过来……’汤光亭依言将小孩子抱了过来,林蓝瓶只见他双眼微闭,胸口沾满了鲜血,小嘴虽然大张着,但早已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只剩顷刻之命而已。但林蓝瓶还是接过手来,说道:‘你瞧瞧,小朋友刚刚睡着了,你瞧,他睡得可真……’回过头来一看,那女子脖子歪过一边,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断气了。林蓝瓶忽然泪下,将小孩子送到那女子得怀抱中,拉过她的手来环抱住小孩子,接着双手合十,默默祷念,但愿佛祖将母子两人同时接往西方极乐世界。

  那些原本已经落入吴越兵手中的其他女子,此刻见到林蓝瓶两人的行径并不像是敌军,大著胆子纷纷往回屋里跑。这一下死里逃生,喜出望外,半步都不敢停留,顷刻之间,走了个精光。

  林蓝瓶蹲在那对母子旁,一时感伤,久久不能自己。汤光亭原想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下,再去叫她,但是不久前方街头转角处人声喧闹,转出一队吴越兵来,带头的大喊:‘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却是刚刚逃走的吴越兵去而复返,带了大队人马回来复仇。汤光亭虽不把这一群人放在眼里,但是处理起来,也要一番功夫,而正事未办,不好再耽误时间,便拉住林蓝瓶,说道:‘别难过了,我们快走吧,可别让宋军抢先进了皇宫。’

  林蓝瓶回过神来,偷偷拭去颊上泪痕,说道:‘没错。’一回头,却见西南角的天边上,一团黑云冉冉上升,聚之不散。林蓝瓶大叫一声:‘不好,宫中失火了!’汤光亭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见状如此,说道:‘此刻再去,只怕是迟了!’林蓝瓶道:‘不管,先去看看再说。’

  话才说完,前头有人抢着接话道:‘还想去哪里?今天叫你们插翅也难飞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被一队吴越兵团团围住。汤光亭不想再多耗时间,但恼他无理,想吓他一吓,便忽然一个箭步窜前。那抢着说话的带队官兵只觉得眼前一花,汤光亭的整个脸已经贴了上来,鼻子几乎都碰到了一块。那军官被他这突如其来举动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坐,几个兵卒在他身后连忙搀住了。兀自惊魂未定,却见汤林二人手拉着手,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大宅院外围墙,几个起落,接着跃上了屋顶,从屋子的另一头去了。

  那些留在原地,尚一动未动的吴越兵众,见着了如此奇异的景象,无不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睁着几十双的大眼睛,都没人瞧见汤林二人有插上什么翅膀,不过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从每一个人的眼前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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