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下得峰来,悄悄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真空”、“无生”二老。
两个老人竟不流泪,只沉沉陷入一种破碎的静默当中。
铁蛋等人在荆山山谷内盘桓至七月上旬,方才离去。
在此期间,铁蛋兄弟俩虽天天见面,徐苍岩却一直挂著冷淡的神情,好像吸多了吴性谈炉里的怪烟,使得面容一迳罩著一层烟似的。
赫连锤摇头道:“那小子,愈来愈像条鬼魂了。”
铁蛋动身前往少林寺那日上午,晴空一碧如洗,徐苍岩的心情也似特别偷快,一路有说有笑的把众人送出谷外。
但当大夥儿取道朝北,偶尔转目回望之时,却见他站在谷口的身形半明半暗,蒙胧缥缈,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赫连锤又摇摇头道:“师父,你硬是不肯帮忙,西宗十年之内必定完蛋。”
帅芙蓉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师父若肯帮忙,他自己一年之内必定完蛋。”
铁蛋只是微笑沉默而已。
他那日从峰顶下来之后,整个人都起了极大的变化,余人但只觉得他内力深不可测,一走近他身旁,便不由酥酥麻麻,暖得心头冒泡;秦琬琬却不仅此,小姑娘细密的眼光早看出他发自内心的蜕变,那个呆里呆气的浑头小尚竟再也寻不著了,在她面前走动、说话、微笑的陌生人,处处散发出一种令她纳闷不解的气息。
小泵娘也爱得沉默了,也不再乱发脾气了,经常独个儿骑马走在前面,每当铁蛋和她说话,竟低垂著头,通红著脸儿,细声细气的应答,眼中偷偷闪出如波光一般灵动柔贴的流辉。
但愈接近少林寺,她就愈显得心事重重,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愈多了。
无喜等六个小尚立刻就察觉她的异样,互相挤著眼珠,窃窃道:“小心喔,妖怪不打人了,别是另有怪招吧?”
七月十四日下午,一行人来至登封县城附近,嵩山少室峰已然遥遥在望。
秦琬琬忽地心忖:“我跟著他们跑来这里干什么?笨东西就要回去当和尚了,难道还要我去求他不成?”
一团委屈绞满胸口,猛策马□,驰入道旁田野,却只见人影一晃,铁蛋已抢在马前,抠著头皮笑道:“你要跑到那儿去?”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管?”
本还想顺带抽他一鞭,眼睛却先红了起来,偏过马头,又朝前奔去。
铁蛋忙撒腿跟在旁边,急道:“你在山下等我一下嘛!我回去办完事,禀明长老,要不了几天就可以下来了……”
秦琬琬扭头大叫:“不稀!”
益加催马前冲,怎奈铁蛋一双短腿却似用云雾做成,紧紧跟定,甩之不脱。
秦琬琬气得大嚷:“你再不滚蛋,我可要打你了!”
铁蛋笑道:“那最好。就怕你闷闷的不打人,定是出了什么毛病。”
两人一追一跑,夹缠不清,乱奔到一间农舍前面,忽听左首猪圈顶上一人喝道:“狂徒找死?”
影长风疾,直扑铁蛋。
铁蛋略退一步,早闪过那人兜头一剑,定睛看时,竟是“金龙堡”的“舞爪龙”狄升。
铁蛋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欺负你们公主……”
话没说完,又著狄升挺剑剌来。
铁蛋再不退让,右掌轻翻,一股大力滚卷而出,好像如来佛戏耍孙悟空,顿令狄升车轮也似打了个筋斗,四脚朝天摔在地下。
秦琬琬一向痛恨“张牙”、“舞爪”二将,但此刻眼见狄升毕竟是为了自己而挨打,心中过意不去,勒转马头,冷冷道:“徐二少爷,好威风嘛?学会了‘如来神功’就到处欺负人?”
“舞爪龙”狄升本还未看清追逐本堡公主的野和尚到底是谁,灰头土脸的翘首一望,立刻呆若木鸡,心忖:“又是这个家伙!什么徐二少爷?又怎地被他学会了‘如来神功’?”
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闻“独角金龙”秦璜在农舍内道:“是琬儿么?”
木门咿呀而开,秦璜大步走了出来,但见他脸颊消瘦,胡须蓬乱,身上衣裳更绉得像只大布袋,昔日不可一世的雄霸气概几连半丝儿也不剩。
秦琬琬心下凄然,叫了一声“爹”,便再说不出话。
秦璜原本还满兴奋,忽一眼瞥见铁蛋站在旁边,面容顿时结成坚冰,冷笑道:“这些日子,你倒过得挺逍遥嘛?”
愈看铁蛋那副德行,愈觉恼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待上前厮拚。
秦琬琬心知父亲决非铁蛋对手,忙纵马拦在二人中间,强笑道:“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秦璜咬牙道:“‘魔佛’岳翎害得我堡破家散,我非跟他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铁蛋心想:“都来凑七月十五的热闹,今年的鬼特别多。”
又忖:“天竺番僧和姚广孝、‘神鹰堡’都有勾搭,声势较往年更胜一筹,还好我功力大进,可助师父一臂之力。”
农舍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子呻吟之声,秦琬琬不由秀眉微蹙,望向父亲,却见他面露喜色,搓著手道:“你姨娘就要临盆了,但愿她能生下一个小子,咱‘金龙堡’秦家便不愁后继无人,总有一天能再逐鹿天下,问鼎中原……”
边咕噜不休,踱来踱去,竟似面临生死关头一般。
铁蛋想起那日在北京,曾看见“醉花娘子”苏玉琪光溜溜的挺著大肚子,此刻耳闻呻吟不断,自己的肚皮也不禁跟著疼痛起来,寻思道:“等下撑破了肚皮,可不知要怎么缝?真个是惨极了!”
正痛不欲生,却听苏玉琪猛发一声惨叫,便突然沉寂下去,铁蛋暗喊:“糟糕,死掉了!”
一阵雄壮的婴儿嚎啕已紧接著自屋内传出。
泰璜欢喜跳脚不迭。
“是个男的?我秦家终于有后了!”
拔腿奔到窗外,叠声催促屋内使女快把孩儿抱出来瞧瞧,还不断慰劳似的嚷嚷:“娘子娘子,如今你可算是正宫皇后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娘子……”
不料屋中之人却一迳磨蹭,急得秦璜开声大骂,好不容易才见一个妈子慢吞吞的捧出一团丝绸。
秦璜七手八脚的接过,揭开绸面一看,满脸喜色倏然分裂、阖拢了好几次,渐渐变作一种疑虑、焦躁、愁闷混杂的表情,最后竟至发起抖来。
铁蛋眼尖,早见那娃儿生得面皮黧黑,又胖又壮,心想:“这小子长相倒好,难怪‘独角金龙’高兴得抱不住哩。”
只见秦璜抖了好一会儿,突地喝道:“薛耸、狄升,过来!”
“舞爪龙”狄升已知不妙,吓得跟条毛毛虫相似;“张牙龙”薛耸本在农舍另一边守望,根本不晓得大祸临头,施施然跑来,一躬到地。
“堡主有何吩咐?”
早被秦璜一掌打了个满地滚,又抢上两步,一把揪住狄升衣领,切齿道:“老夫派你们两个伺候那贱人,你们却背地里勾搭起来给我搞什么把戏?”
狄升直劲求饶。
“那都是娘娘的指派,小人那敢不遵?堡主明□,实不干小人的事,何况这孩子的生父,此刻就在眼前……”
秦璜又猛发一阵抖,结巴道:“谁……是谁?”
狄升一指铁蛋。
“就是他!”
铁蛋全不知这种事儿有多严重,只觉他这话好玩,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不提秦璜面容惨变,一旁的“龙仙子”秦琬琬更如遭锤击,险些从马背上倒跌下地,指著狄升,颤声道:“你莫胡说!你……”
狄升抢道:“小人决不诬赖好人,刚才所言,句句实情。”
当下便把那日在“三堡联盟”之事,全盘托出:苏玉琪如何看上铁蛋生嫩猛辣,自己和薛耸如何擒住铁蛋,如何喂他海鲜、药酒,如何给他洗澡,如何把他和建文太子一齐送入苏玉琪房中,建文太子又如何与苏玉琪闹□扭,最后苏玉琪又如何吩咐二人把建文太子带走,只留铁蛋一人在房内。
狄升细细详述一遍,果真未掺半分虚假,至于他离去之后,帅芙蓉、赫连锤二人跑来搅局的情形,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而他此刻眼见婴儿长得又黑又壮,活脱脱是个铁蛋二世,自然打从心底认定这个黑胚坏种必为铁蛋所播。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母豹子一般抢到铁蛋面前,指著他鼻尖喝道:“你从实招来,你和那贱人在房里干了些什么?”
铁蛋见她凶恶成这副模样,不禁有点慌了,嗫嚅道:“她叫我念咒嘛,我就念了嘛。”
秦琬琬狠狠进逼。
“然后呢?”
铁蛋道:“然后……然后她就……她就把衣裳脱了,问我说‘这个你看过没有?’、‘那个你看过没有?’……”
秦琬琬一阵晕眩,眼冒金星,再问不下去,秦璜则听一句,骂一声“贱人”,身躯前仰后合,连站都无法站稳。
铁蛋那知他父女为何变得如此怪异,心中愈发著忙,扯直喉咙分辩道:“我不晓得嘛!
我怎么晓得被她抱抱,她就会生孩子嘛?”
但闻数响齐作,秦琬琬先裂帛也似一声尖叫,“呛”地找出宝剑,没命向铁蛋头顶劈来;秦璜发疯般怒吼连连,一掌击碎狄升头颅,又飞起一脚,踢中薛耸小肮,当即毙命,再单手举起婴儿,就想往地下摔。
只见巨影扑跃,一团硕大无比的黑色物事,笔直撞入秦璜怀里,厉叫道:“休伤我孩儿!”
却是“小熊”赫连锤及时赶到,拦腰抱住秦璜,伸掌朝他手肘上一托,那婴儿立刻高高飞起。
赫连锤欲待返身去接,却被秦璜回手击中后背,俯脸跌了个狗吃屎。
铁蛋一连避过秦琬琬七剑猛剌,眼看婴儿就要落地摔成肉酱,忙斜身掠出,一把抄住。
秦琬琬尖叫道:“你好疼你的儿子!”
又挥剑直指铁蛋心窝。
但觉风动光摇,帅芙蓉、李黑双骑并出,已拦在两人中间。
帅芙蓉伸扇压住秦琬琬长剑,晃头道:“秦姑娘有所不知……”
秦琬琬怒道:“你又要废话?”
帅芙蓉笑道:“实话实说,何废之有?子貌肖父,本乃天经地义,但秦姑娘别忘了,世间黑黑胖胖之人,满地都是,为何独把这婴儿硬栽在我师父头上?”
秦琬琬顿脚道:“他自己都承认了……”
帅芙蓉笑道:“他只承认被‘醉花娘子’抱了两抱,可没承认别的。”
一指兀自躺在地下哼哼唉唉的赫连锤,续道:“秦姑娘请看,这个东西的长相如何?”
当下便把那晚后半截的情形叙说了一遍。
秦琬琬却没想到这一层,不禁呆住了。
“独角金龙”秦璜俯眼望向赫连锤,只见他又粗又夯,比铁蛋更没个人样、脑中顿时一片狂乱。
“那贱人……那贱人的胃口居然这么低俗?”
但觉胸口紧扭,不知是嫉妒、愤懑还是不屑,想起自己多年来和她同床共枕,甜言蜜语,不由恶心得要命,简直比死了还难过,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奔向农舍。
“贱人!我宰了你!”
赫连锤急得大叫:“休伤我孩子的娘!”
忍痛爬起,紧紧追了过去。
帅芙蓉摇摇头,笑道:“秦姑娘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
秦琬琬狠狠瞪著铁蛋。
“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铁蛋一手抱著婴儿,一手抱著自己的头,呻吟道:“我怎么晓得嘛?孩子是谁的,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真奇怪……”
秦琬琬又盯了他一会儿,反手还剑入鞘,腾身跃上马背,一指那婴儿。
“我等著看,看这孩子长大了像谁!”
放开马足,烟尘滚滚,眨眼就没了踪影。
铁蛋仍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楞在当场,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秦璜、赫连锤两人在农舍内摔门打窗、翻箱倒柜,一个大叫:“贱人,你给我出来!”
一个嚷嚷:“娘子,你在那里?”
饼不久,又见秦璜破房而出,一路向田野荒地中搜寻过去,凄厉的呼叱久久不歇:“你丢尽了我们秦家的脸?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非宰了你不可!”
赫连锤也紧随跟出,没命狂追,帅芙蓉生怕他吃亏,忙带著众人赶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猎熊一般将他截下,劝道:“唉,算了,找到了又怎么样?那种娘儿们……唉唉唉!”
赫连锤两眼通红,厉叫道:“我只要她一个!这辈子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不要!”
居然倒入帅芙蓉怀中,大哭出声。
“求求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她是我孩子的娘……”
众人吃缠不过,只得兵分七、八路,满山遍野乱搜一通,只望能找到苏玉琪的尸身也是好的,那知一直忙到翌日天明,仍然踪迹全无。
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原处,却只见铁蛋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睛骨碌碌的瞅定怀中婴儿,不断喃喃:“你长得像谁呀?到底是你长得像我,还是我长得像你?就算我长得像你,又有什么不对?”
无恶眼见天己大亮,发急道:“快走快走,还有空理会谁像谁?”
在山脚下寻了户农家,将婴儿托付妥当,一行人便匆匆奔上少室峰曲折盘旋的山径。
铁蛋一路唉声叹气,想起秦琬琬临走前的话语,不禁万分烦恼。
“那孩子长大成人,要多少年哪?小豆豆等到那个时候,恐怕都要变成大豆豆了。”
赫连锤更是满脸愁云惨雾,整个头颅就像一颗黑色的大泪珠,但当少林寺山门两旁“四大天王”塑像的头顶,霍然突出于岗峦线上之时,“小熊”的精神竟忽然一振,圆瞪凶睛,翻手找出大锤、喝道:“老爷杀光那些天竺败类!”
撒腿冲上前去。
铁蛋倏地回神。
“差点把正事忘了!”
欲待召唤弟兄冲锋陷阵,却发现大家早都已朝前跑出老远,连忙大步急追。
“盂兰盆会”本是佛家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小寺庙莫不大做法事,以百种供物供奉三宝,施佛及僧以报亲恩,后又掺入道教中元习俗,更使得这天热闹非凡。
但此刻少林寺前竟冷冷清清,灯未挂,声亦无,连半个知客僧都看不到;山门内,原由五百僧兵把守的“木人巷”也空荡荡的,好像刚被饿鬼扫过一般。
无恶叫道:“番僧已经来啦!”
众人再加快脚步,恍若一大团龙卷风,呼啸著滚过前殿、天王殿,直到大雄宝殿之前方才停住。
只见两殿之间的偌大空地上,对峙著两队人马。
正殿这边,一千五百多名大小尚,各依辈分、职司,排成七列,长老空观大师独自站在最前方,蓝中透灰的鹰眼被夏末炽旺的阳光一照,显得格外怪异。
以昙摩罗迦为首的天竺僧侣,则三三两两的聚于天王殿后,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是去年来捣乱的那些个家伙。
铁蛋溜眼一转,见姚广孝和“美髯公”桑半亩都不在阵中,心头立即笃定如磐石,领著大伙儿静静退到一边。
寺中长辈不防他们七个师兄弟竟突然闯了回来,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不便开口询问。
铁蛋暗忖:“师父又不知躲在那里了,一天到晚鬼头鬼脑的。”
但闻昙摩罗迦绷弹著舌头,吐出一串音节十分古怪的汉语:“你们快快不要抗拒,我们天竺和尚是爸爸,你们汉人和尚是儿子,爸爸要来住儿子的家,儿子就应该欢迎,不该阻挡……”
听得少林众僧又好气又好笑,喧哗鼓噪成一片。
空观双眸闪动,一只蓝、一只灰,嘴里冷笑道:“七十年前你们大输一场,去年卷土重来也未占著便宜,老纳还当你们今年找到了靠山,声势会壮盛一些,岂知……”再度扫视对方阵容,厉声道:“姚广孝已撒手不管,‘神鹰堡’已鹰飞人散,就凭你们这些人又能有何作为?不过重蹈去年覆辙罢了。”
昙摩罗迦哈哈一笑。
“咱们天竺大国不需人帮,照样能把你们中国小柄打得稀烂……”
空观忍不住喷出两股鼻风。
“你分明只是姚广孝手里的一颗棋子,‘神鹰堡’援助你们也分明是姚广孝的授意,你还在那儿胡吹什么大气?”
昙摩罗迦脸皮微红,好在天竺人面容如炭,看不怎么出来,强著舌头哼哼道:“闲话少说,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空观冷笑道:“说到真才实学,去年已经领教过诸位大师的厉害,这个真章不见也罢。”
天竺僧功夫平常,去年若无那古怪笛音捣鬼,任何一名少林子弟都不会输给对方功力最强的高手。
少林群僧忆起天竺人笨拙的身手,都不禁暗觉好笑。
昙摩罗迦悠悠道:“照你这么说,各位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喽?那么,我们吹吹笛子,你们却为何躺了一地?”
少林群僧又不由色变。
这一年来,大家无日无夜不在思索这个问题,然而直到如今依旧寻不出破解之道。
当初不惧笛音,独力逐退番僧,保全了本寺的“魔佛”岳翎,目下又不在阵中,虽说刚刚赶回来的铁蛋等七个小家伙,也不怕笛音作怪,但寺僧多半不知铁蛋功力大进,心中自仍不免忐忑难安。
却听空观仰天大笑一声。
“大师莫再故弄玄虚,你们那法宝的奥妙,老衲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竺僧只有昙摩罗迦一人懂得汉语,除了他双眉紧蹙之外,余人依然嘻笑自若;少林群僧则个个眉飞色舞,高兴得不得了,寻思道:“长老毕竟是长老,真有他的!”
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把他拥抱一番。
只见空观目迸精光,续道:“其实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击败少林弟子的,根本不是你们那根鬼笛子,而是少林寺本身的入门气功——‘金刚一□’!”
少林阵中不禁一阵耸动。
铁蛋在旁也是一惊,心忖:“当初师父就曾这么说过,结果却被长老罚去菜园做工,如今长老自己也想通了,可见这‘金刚一□’确实大有蹊跷。”
那日岳翎逐退番僧之后,便当众指出“金刚一□”诸多运气法门不当,但这“金刚一□”相传为达摩老祖手创,八百多年来,一直都被列为少林弟子最重要的入门功夫,岳翎此说,大家自是不信。
“难道从古到今,所有少林前辈的运气法门都有缺失不成?”
人人心中都发出这种疑问,一边暗笑岳翎的脑袋未免太离谱。
长老空观更加大怒,斥责岳翎带艺投师,半路出家,满嘴胡说八道,蔑视先圣先贤,诋毁经书,刻意破坏少林千年传统,居心叵测,本应逐出门墙,但姑念他此次立下大功,乃罚他去菜园做工一个月,深自反省。
不料当晚岳翎便遭三堡联盟的人“杀”了,他那番议论,自也被大家抛诸脑后。
那知此刻重提这旧话的,竟是当初反对最力的空观长老,大夥儿惊诧之余,更都怀念起那个浑号“老牛皮”,成天没正没经,专好偷懒打盹的“方忏”和尚,也就是“魔佛”岳翎来。
但闻空观又道:“再说得明白一点,击败少林弟子的,甚至不是‘金刚一□’,而是大家依赖经书、依赖‘千年规矩’的态度。”
他这话其实是对少林僧众所发,眼睛虽仍望著面色愈来愈难看的昙摩罗迦,却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听少林阵中一个高大和尚嘎声道:“长老……弟子不明白,‘金刚一□’乃达摩祖师手创,怎会……怎会不对?”
此人乃“监寺”灵识大师,性情刚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脱口就问。
空观冷笑道:“达摩祖师也是人,不是神,当然也可能有不对的时候。”
少林群僧又都一呆。
他们从小便将达摩祖师奉若神明,丝毫不敢有亵渎之念,空观这话却如一根大针,狠狠刺穿每个人的心脏,虽令大家极不舒服,却又不禁同时忖道:“上天造物都会有缺陷,何况是人?”
头顶恍若开了一扇窗子,漏进一些从不曾闪耀过的光亮。
空观紧接著却又道:“‘金刚一□’究竟是否为达摩祖师所创,谁也不晓得,但这门功夫经过历代前辈不断的淬链改进,总不至于有太大的疏失。”
三言两语,又转了个大弯;弄得大家脑中之筋,根根错乱。
空观索性回转过身,面向全体僧众,厉声道:“但你们怎知,你们所学的‘金刚一□’,就是历代前辈所学的‘金刚一□’?你们怎知,如今那本经书上所载的‘金刚一□’,就是真正的‘金刚一□’?万一经书中途有了舛误,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犯错?万一经书中途被人偷换成‘阿猫阿狗功’,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学上了‘阿猫阿狗功’?”
众僧哗然不已,铁蛋脑海里也逐渐形成一个念头,只是还说不上来。
空观一指铁蛋等七个小尚。
“他们的师父‘魔佛’岳翎乃是半路出家,可谓旁观者清,早就看出‘金刚一□谱’大有蹊跷,故而他传授徒弟,并未完全依照经书所载;不像你们的师父,傻呼呼的照本宣科,传给你们,你们也傻呼呼的照本传给你们的徒弟,一代错,全部错,错错相传,代代不绝,结果个个都成了天竺番僧的□中之鳖!”
其实少林众僧之中,本有不少人曾对“金刚一□”的若干部分发生过怀疑,但只一念想到此功乃千年神功、千年传统、千年规矩,便立刻打消了继续深究的意愿。
只见人影轻晃,“北刀”方戒已豹子一般无声无息的越众走出,墓碑面庞虽仍僵冷如昔,青磷磷的眼珠里却还是露出了震惊之色,凝视著空观,寒声问道:“长老莫非认为,如今放在‘藏经阁’中的那本‘金刚一□谱’,竟是假的?”
空观斩钉截铁的一点头。
“不错。”
方戒不等余人惊呼出口,又自抢道:“天竺人预先在那本假经中设下了陷阱,致令所有修习过‘金刚一□功’之人,都抗拒不了他们所吹出来的笛音?”
空观点头道:“‘金刚一□’乃是本寺所有内功的根基,根基既有瑕疵,后学的各种内功自然也都会跟著出毛病;平常不运气便罢,一运气就现出漏洞,堕入天竺人的算计之中。
那笛音其实并无古怪,只是尖锐得够教少林弟子心神涣散,从而破绽尽露罢了。”
方戒又道:“天竺人想必是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才处心积虑设计出这个陷阱?”
空观又一颔首,还未答言,方戒却已先摇头道:“不通。”
空观笑了笑。
“怎地不通?”
方戒道:“若说天竺人那次大败之后,在本寺伏下暗桩,伺机偷换经书,本非决无可能,但‘藏经阁’戒备何等森严,岂容他们轻易得手?”
铁蛋心想:“我长了那么大,也才只在‘藏经阁’的前厅中晃过一次哩。”
方戒续道:“何况,七十年前的少林前辈并未落入天竺人的圈套,理应可看出经书有假,更不会将错误心法传给徒弟。”
少林传功,向由一名上代弟子亲身传给数名下代弟子,根本无须经由图谱,因而上代若无差错,下代也不至于胡里胡涂的就中了别人的暗算。
却见空观微笑道:“这话本不错,但你别忘了,五十年前,本寺曾发生过一件大事,致令当时所有身负传功之责的‘空’字辈师兄弟离寺外出,至今仍无一人返回。”
他所指的正是当年全体“空”字辈追随彭莹玉反抗蒙元,创建“天完”一事,但大多数少林弟子并不明就里,还当他又要提起那根本未曾失窃的“如来神功谱”,唯独铁蛋心中大大一动,“呀”地叫出声来。
但闻空观续道:“当时的长老天净大师为了不使本寺传功中断,便在‘空’字辈中留下一人,负起全部传功之责,如今第二十五代‘灵’字辈众位师侄便都是由此人一手调教出来,此人当时在寺中的职务,也正是‘藏经阁’知藏!”
铁蛋托地蹦得老高,大叫道:“就是你!”
空观连理都不理他,又道:“万一此人就是天竺人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所伏下的暗椿,一边偷换经书,一边将设有陷阱的心法传给‘灵’字辈,试问从此以后所有少林子弟,有谁能脱出天竺人的掌握?”
少林群僧个个汗流侠背,面面相觑,想起全寺数十年来竟一直都不知不觉的笼罩在天竺人的毒计之下,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此刻又见果然一副天竺人长相的空观长老,悠悠哉哉、洋洋得意的和盘托出这绝大阴谋,想必还有更厉害的杀著紧接在后,又不由心弦猛抽,毛孔贲张。
但见空观仰天一笑,忽然拔身而起,直朝“天王殿”顶射去。
“杀生和尚”方戒喝道:“长老,得罪了!”
一溜赤青寒光,横扫空观腰际。
空观身在半空,竟不知怎地像跳虾般轻轻一弹,又拔起一丈多高,去势仍旧不歇,倏忽已跃至天竺众僧头顶。
少林诸人见他身法高妙无匹,简直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都止不住暗暗心惊。
“他卧底少林六、七十年,果然被他弄去了不少绝活。”
只觉眼前生花,寒芒再闪,方戒已猛鹘也似扑向狡兔后背,刀锋挂下飞瀑银河,照准空观后脑劈落。
却闻一声尖锐笛啸划破长空,恍若一根无形的钢丝弓绞,紧绷猛弹,竟将方戒一个偌大身躯凌空掀了个筋斗,败絮般摔落下地,幸亏他内力深湛,纵然气动心摇,面如泼血,仍能站住不倒。
但这一落,却正落在天竺阵前,立刻便有两名高大番僧抢将出来,伸出四只大手抓向方戒肩头。
少林众僧齐发一声惊喊,欲待冲前救援,却已怎么也赶不及。
万分危殆之中,猛然听得“啪啪”两响轻而脆的声音,两名番僧紧接著高高飞起,好像比赛一般,争先恐后的飞入“天王殿”中,不知得罪了几尊菩萨,咚咚当当响成一片。
众人这才看清铁蛋不知何时已来到方戒身边。
少林群僧俱是一流一的高手,眼界当然不低,却也不曾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顿时惊得口呆目呆,暗忖:“这小家伙是怎么啦?师父怪,徒弟更怪!”
只见铁蛋毫不停滞,犹如行云流水,全不著力,却已在殿顶之前抢到空观身侧,右掌轻吐,彷佛要抚摸对方一样,滚滚大力顿将殿后古柏整棵折弯过来。
空观竟不闪避,扭腰回身,硬迎铁蛋掌势,“噗”地一声急而短的微响过后,空观咧嘴大笑:“好!”
顺势而起,盘旋落在殿顶之上。
铁蛋竟也大笑一声:“好!”
不再追击,飘飘坠下地面。
众人见他能胜不胜,正自错愕,却见空观俯身在殿脊后面一抓,提起一个人,抖手掷下殿来。
那人原先显然已被点中穴道,但空观一抓一掷之间,却将他放开,只见他身手也自不弱,三两个旋转,直直站定,面色青白交错,眼神亦惊亦怒,竟又是一个少林长老空观大师!
无喜等人当即高兴得乱跳,对著殿顶上的空观大叫:“师父嘛!”
少林众僧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监寺”灵识把手一挥,喝道:“拿下那个奸细!”
率先朝那站在地下的空观冲去,余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怒涛排岸,汹汹压向天竺阵线。
昙摩罗迦怪嚷连连,三、四十名天竺僧人同时探手入怀,各都取出了一根笛子。
铁蛋见状,惊出一身冷汗。
“上次他们只用一根笛子,就搅得全寺落花流水,这回三、四十根一块儿吹,怎么受得了?”
大步抢入番僧阵中,左拳右掌,一口气撂翻了七、八名敌人,怎奈对方人数大多,又散据各角,实在招呼不过来,急得大叫:“你们还楞在那里干什么?”
无喜等人这才醒觉,连忙向前冲突。
却见东、西、北三面蓦然冲天飞起三条人影,对准殿顶上假扮成空观的“魔佛”岳翎,狠狠扑至。
纯金双枪迎光夺目,飞镰弯刀卷裂空气,青冥宝剑乘风激射,正是三堡堡主——“美髯公”桑半亩、“公平大侠”马必施和衣衫破烂、乱发蓬松,跟个疯子一样的“独角金龙”秦璜。
岳翎纵声长笑。
“新帐旧帐一齐算!”
银蓝色光焰蒸腾如轮,鲜少动用的三尖两刃刀破天而出,宛若一幅号今鬼神的旗帜,冷锋翻斫,秦璜手中长剑首先拿捏不住,飞蛇一般没入云端,紧接著“当当”两响,马必施弯刀倒转回去,险些劈中自己头颅,桑半亩的左枪也同时砸上了自己的右枪。
火影倏灭,幽灵阴风却不知从何起自脚底,桑半亩大惊跃开,一缕寒锐之气已由肚腹倒划而上,胸前衣衫直裂至颈项。
马必施双眼暴突,厉啸不绝,再度纵刀扑来,不防一条蛋状人形大鹰也似横空飞到头顶,铁钵盂兜头罩落,弯刀立被一股大力吸引过去,滴溜溜的在钵底打了几滚,劲道全失,马必施更只觉臂膀逡麻,手掌不由松开。
铁蛋指尖轻旋,吃饭的家伙圆转如意,彷佛化缘一般,将镰刀、铁链一齐收入了钵盂之中。
这一串电光石大的动作,大出少林、天竺双方意料,都不禁稍稍止住了互相冲杀的脚步。
昙摩罗迦回神却快,又发一阵怪叫,天竺众僧便也叽叽咕咕的嚷著,将笛子送到嘴边。
铁蛋才叫了声“糟”,却见岳翎双臂一挥,“天王殿”右侧的钟楼和左侧的鼓楼,同时震天价响了起来。
少林寺大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为金代所铸;大鼓之声,更响彻三十里远近。
岳翎昨晚便潜回寺中,擒住空观,置于“天王殿”顶,又暗地吩咐香积厨的火工道人,分别躲进钟楼、鼓楼,听命行事。
那些人工道人从前最与岳翎投缘,没事就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吃狗肉,眼见岳翎居然没死,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大功可立,更加争先恐后,此刻一瞧岳翎做出手势,个个卖弄精神,将那一对大钟大鼓敲打得好像死了爹娘一般,天竺笛音虽尖虽利,却怎敌得过这片巨大声浪,立被淹没得半丝儿也不闻,完全失却效用。
钟鼓齐鸣声中,只见殿顶上的岳翎蓦然转了个身,回复本来面目,随手一抖,僧袍灰云般飞走,里面是一袭半边火红,半边墨黑的衣衫,目迸寒电,声若劲箭,不但射裂了海潮也似的钟鸣鼓噪,甚且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脑袋。
“亦魔亦佛,不魔不佛,今入此门,乃见真我。”
钟鼓回荡不绝,偈颂雳撼缭绕,双方人马俱遭统摄,木楞楞的呆立当场,魂魄竟似被声波冲上天空,悠然浮沉,只一瞬问,便已历遍大千万象、佛界魔界。
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不由想起数十年争斗拚战的生涯岁月,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乏味据满心头。
“这些年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又在那里?”
六只眼睛不由得交会一处,都在对方眼中找著了无限空虚。
“当初若无岳翎,也没有三堡,更没有我们;如今又是因为岳翎,才弄得三堡烟消云散,世事果真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一刹那,所有色相二界俱皆泯灭无形,却只感到一阵轻松平和缓缓降下,如春风,如暖雨,更有一番广阔景致浮现眼前,马、桑、秦三人脸上线条不禁一齐松软下来,“当当”两响,两柄纯金短枪掉落地面。
钟鼓兀自未歇,一波一波往复撞击,好像极力拓展著本已浩瀚无垠的宇宙,双方人马依旧呆立不动,随任那无尽之声,无穷之音,恣意纵横于方寸之间。
“小熊”赫连锤转目觑见空观木楞楞的就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当即蹑手蹑脚的偷摸到他背后,双锤并举,奋力朝他顶门砸下,“咚”地一响,空观顿时跳起老高,亏得头骨甚硬,并未破裂,但七窍却已流出血来。
赫连锤哈哈大笑。
“总算杀了一个天竺大败类!杀人不须多,只杀一个大的就好!”
掷锤在地,大步走回人堆里。
空观抱头呻吟,陀螺般原地打了几转,双目突地爆出异样光彩,拍手大笑。
“荒唐!唐!”
好整以暇,盘腿趺坐而亡。
天竺僧众尽默然。
岳翎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休,争强斗胜为那般?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走了好长一段路,也该回头了。”
昙摩罗迦猛然想道:“回头?回到那里去?佛教在天竺早已式微,回去还有得混么?”
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地,不禁冷汗直流。
岳翎笑道:“不来不去,随行随止,各位大师就留在本寺又有何妨?”
昙摩罗迦废然长叹,扭头嚷了几句,天竺群僧立刻一齐将手中短笛折断,默默退到一旁。
岳翎双手又一挥,钟鼓顿止,身躯也同时轻轻跃下,朝马、桑、秦三人一抬下巴。
“跟我来。”
当先走入大殿。
场中众人又楞了一会儿,议论纷纷。
“北刀”方戒调过气息,俯身抱起空观遗体,大步走向寺中“涅盘堂”,少林群僧有的跟了过去,有的则在大殿外探头探脑,窃窃揣测继任少林住持的会是谁。
铁蛋将近一年没回寺来,自然觉得事事新鲜,和著六个师兄、四个徒弟,到处乱走,却见昙摩罗迦满脸堆笑,眉眼皆动的挨近,哈哈道:“无欲师兄,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凡事担待则个。”
铁蛋笑道:“你们天竺和尚是爸爸哩,咱们汉人儿子和尚那敢不供养?”
昙摩罗迦面红过耳,连道:“言重了!言重了!”
铁蛋忽然忆起那寄养在山下农家的“儿子”,立觉烦恼万分,撇下众人,懒懒坐在一棵树下发呆。
饼不久,忽见无喜等人手舞足蹈的跑来,嚷嚷:“老七,师父被全体‘灵’字辈师祖推举为住持,明天就要升座啦!”
“雪球”无爱更大跳著叫道:“咱们明天也要跟建文太子一齐受具足戒啦,以后就是比丘了!”
猛个想起从此再也不能随便偷溜出寺,更不能随便和妖怪搅七捻三,又不禁立刻搭拉下脸蛋,忖道:“我乐什么呀我?”
差点痛哭失声。
“怕痒鬼”无喜、“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石头”无惧、“厌物”无恶也各自楞了一楞,强笑道:“对呀,咱们明天就是比丘了。”
面上现出狐疑纳闷,没情没趣的神气,搔著头皮,四下走散了。
铁蛋心上愈发沉重,暗道:“好哇,反正小豆豆也不理我了,以后就天天念经、打坐、吃饭、等死吧。”
迷迷糊糊想得胸口闷不可耐,斋堂钟声响过多时,居然丝毫也不觉肚□,再眨眨眼,竟就己到了傍晚时分,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子,四处瞎转几圈,只见“赫一帅二左三李四”四大徒弟当面走来,俱皆一脸严肃模样。
铁蛋寻思:“大的是来告辞的吧?”
心中大大不舍,又想缘份既尽,不可强求,重叹口气道:“你们何时下山?”
帅芙蓉摇头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不走了。”
其余三个齐道:“咱们也要当和尚啦,师父!”
铁蛋吓了一跳,怪间:“天下恁大,偏要干和尚?”
四人垂泪者有之,嗟叹者有之,面如苦瓜、嘴脸索漠者有之,都道:“师父,世间唯有和尚最好干!”
铁蛋暗暗嘀咕不已,信步走到法堂前面,只见不少“无”字辈师兄弟里里外外的忙来忙去,显然正在准备明天庄严隆重的继任住持升座仪式。
“师父升完了座,就该咱们顶礼受戒,永列僧班了。”
铁蛋瞪起大眼,怔怔望进那微光摇,暗影幢幢的法堂,竟彷佛觑见了一窟了无生气的鬼洞,直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急忙转身走开。
月光下,只见一人盘腿坐在旁边,正是法名“应文”的建文太子。
铁蛋本不想睬他,大步由他面前走过,忽又记起他明天也要受戒,忍不住扭头问道:
“你甘心吗?”
建文太子微笑著,连眼睛都不抬,脸色如同月光一样平和,轻泛出没有一丝波纹的光辉。
铁蛋益发烦躁,狠狠对他喷了两管大气,撇开短腿,绕到“大雄宝殿”正面,挺起肉橐橐的胸脯闯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指定那稳稳端坐于黑暗之中的阿弥陀佛像,跳脚大叫:“你说!我是谁?”
梁柱、殿角“嗡嗡”作响,数千个“我是谁”反问回来,倒把铁蛋搅得一楞,却听神龛底下一人呃呃笑道:“你问那家伙,他知道个屁?”
铁蛋险些魂飞天外,略一定神,壮起胆子趴下一瞧,竟是明日就要身为少林表率的师父岳翎,喝得个烂醉如泥,正躺在地下好睡。
身边歪歪倒倒的□著几团人球,俱皆酒味呛鼻,却是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
铁蛋惊呆半晌,笑道:“你们好逍遥嘛?”
桑半亩哼哼唱道:“纳衣,杖藜,念彼观音力。本来无树是菩提,六祖传真秘。礼拜当阳,皈依弥勒,诵华严,求忏悔,怎知,就里,忍事波罗蜜……”
依旧字正腔圆,功力十足。
铁蛋一拍岳翎肩膀。
“师父,我就知道你不想干,咱们趁夜走了吧?”
岳翎一翻醉眼。
“走?走到那儿去?我当初就是走投无路,才跑来少林寺;如今仍然走投无路,才当他奶奶的住持。你说得倒简单,全不知世间最难的就是一个‘走’字。”
铁蛋心头猛震,竟尔答不上话。
马必施打个酒嗝,冷笑道:“小子,你不想当和尚,你想干什么?你瞧瞧咱们,那个不是曾经叱吒风云的英雄好汉?你又有那点比得过咱们?不错啦,小子,我当你的师弟都还不嫌窝囊呢!”
铁蛋又吃一惊。
“你们也要做和尚?”
秦璜翻转过身,喝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敝?”
恼怒的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认清他是谁,倍加冒火。
“小子,我警告你,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顿了顿,夹了夹眼,却又找补了句:“除非她也去当尼姑。”
四人一齐放声大笑,滚作一团。
铁蛋惹了满肚子气,掉头走出大殿,忽地暗忖:“有师父当住持,少林寺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愈愈觉好笑,心头轻松了许多,却终究无法释怀,回到僧寮,倒头就睡,诸般色相立刻缤纷鲜活的涌入梦里,其中当然有秦琬琬轻盈俏丽的身形,但更有许多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东西,都挤在体内乱跳。
恍惚中,又见师父身披袈裟,木板也似正中而坐,十大证师分列左右,个个如丧考妣;师兄、徒弟、建文太子、三堡堡主,一一俯首受戒,引磬、木鱼、铛子、手鼓,声声频催,自己迟迟不进,冷汗滚滚而落。
“你想干什么?”
“你要知道,你不只是你自己而已”,种种责难纷至杳来,数千僧众突发一声大吼:
“还不快上前?”
铁蛋想说:“我还不懂这个世界,可惜了嘛!”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蓦然醒转过来。
窗外透入蒙蒙光亮,少室峰正伸著懒腰。
铁蛋打了几个哈欠,又赖了一回床,忽然心想:“这是一个好天气。”
翻身下地,拿起钵盂,推门走入蕴育万物的晨曦之中。
尾声
登封县城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个黑胖子。
黑胖子并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随身带著个婴儿。
本来嘛,这也没什么稀奇,因为他可能是个鳏夫,但他平常虽然嘻皮笑脸,见了娘儿们却一迳通红著黑脸皮,结结巴巴的说不上几个字,可又不像娶过媳妇儿的老油条。
登封县人跟天下所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们一样,对某些全然与己无干的事情,有著强烈、贪馋、难以满足,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为众人口沫集中的箭靶,当然也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鸟,其实他那个“鸟”旁边还有个“区”,但登封县人识字的不多,而且,鸟就是鸟,谁还有工夫去区分它是什么鸟?
徐瘦鸟没有正当的营生,不晓得靠什么过活,他出手一点也不阔绰,在东大街赁了间破烂屋子,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如今已然败落的“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财富,统统都在他手里。
徐瘦鸟从不回答这问题,只是一边傻笑,一边十分用心的研究对方的表情。
每当此时,对方都会觉得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透著说不出的邪门。
徐瘦鸟不干事,唯有那双眼睛很是忙碌,成天东看西看,小狈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镖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郑,碰见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赶骡车的张老爹中午却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见他坐在黄河边上看帆影。
谁也搞不清徐瘦鸟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
娘儿们都心疼那个婴儿,“没一天安稳日子过哟,成天吃他爹抱著跑来跑去,将来长大了也一定是个破鞋子!”
边说,边搂紧自己的女儿,生怕她日后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这些也都还罢了,最启人疑窦,最令人觉得不安的则是:每逢年节前一晚,必有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进徐瘦鸟的破烂房子,那扇门开不夜的木板片儿,可就关得紧紧的,如果细心一点听,必可听见一大堆奇怪的声响从缝隙间透出来。
彷佛在喝什么,“咕噜咕噜”的;彷佛在吃什么,“叭咂叭咂”的;又彷佛在掷什么,“叮钤当唧”的,当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骂,偶尔还夹杂著一声粗大哭泣:“我可怜的孩儿!”
竟不像是徐瘦鸟的口音。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门开了,那堆和尚又缩著脖子、低著脑袋,鱼贯走出,一溜烟越城而去。
有人说,和尚都是从少林寺来的,但没人相信,少林清规何等严谨,怎会教出这种蹊跷子弟?
“那个徐瘦鸟,”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干什么的喔?”
唯一一条可据以推测他身份的线索,便是他们经常听见徐瘦鸟对那个婴儿说:“你长大了以后,千万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过往生涯?
于是就有人猜啦,他从前必是一个江洋大盗,也有人猜他是个赔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过一两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练达的揣测当推——“他呀,从前一定是个专写狗屁侠义章回小说的穷酸文人!”
尽避徐瘦鸟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县人却不得不承认,他为登封县带来了好运,因为就在他搬入县城后不久,紧接著便又搬来了一位世间难觅、天上无双的好姑娘。
听说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为了就近照顾,竟不惜挈著所有资财离家背并,独居异乡。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夥儿欢迎,何况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见了人总是笑笑的……
且住!
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钱多,而且嘛,乐善好施,几乎每一个登封县人都受过她的馈赠,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观音”,至于她姓啥名什,反有点记不住了。
“活观音”不管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唯独对那徐瘦鸟例外,这也很令人纳闷。
“活观音”爱穿白衣,还有一匹大白骏马,她每日傍晚必骑著那匹马出城踏青。
县城本有很多条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观音”却偏偏要走东大街,偏偏要打从徐瘦鸟的门首经过。
而那徐瘦鸟若在城内,此时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婴儿,倚在自家门口,一见“活观音”踏啦踏啦的走过来,就把那婴儿举起,脸颊贴著脸颊,彷佛想证明他爷儿俩有多么像——或多么不像?
“活观音”也必定冷扳著脸孔下去看他,一迳踏啦踏啦的走过去。
徐瘦鸟则始终笑嘻嘻的,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啦,又有人猜了,会不会是“我总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过,细心一点、聪明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他要等的东西其实很多,更不会永远都停留在这个地方,但为了不使大家不习惯,还是别讲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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