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得城外,一迳南行,路上不时可以看见身怀兵刃的江湖汉子匆匆朝南赶去,大约都是少林俗家子弟;武当因在襄城之南,故而一个道士也未碰著。
帅芙蓉、赫连锤既知铁蛋的“贱骨头神功”玄妙无比,便愈发抖擞精神,时时向铁蛋讨教,逮住会就拚命打坐、运气、练功,彷佛“时间”是他俩的死敌一般。
短短一程路,竟致走了五天整,直到大会当天上午方才赶抵襄城。
罢步入城门,就被邓佩派来的两名俗家弟子迎头接住,引领著穿城而过,来到南郊的一座大庄院,一问之下,才知此处乃是“中川大侠”陆挥戈的宅子。
陆挥戈不但将自己的庄院供作少林武当大会之用,且邀集了各路江湖耆宿来作公证人,益使这次大会显得隆重异常。
宅院内凡是有木柱的地方,都挂上了用红纸写的“以武会友”一类的条幅或对联儿,远远看去,竟像是新年到了一般。
庄客们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见了人打躬作揖,爷长爷短,“后头呢,您老!”
铁蛋师徒一脚一脚的往后直走,只见这庄院的规模甚是庞大,房舍一重按著一重,东一座假山、西一个鱼池,好像把三山五岳、七海九江全都缩小了尺寸硬搬进来一样。
铁蛋等人左弯右拐,头都绕昏了,才来到一个大水塘之前,只见岸边满植奇花异卉,芳香袭人,一座偌大凉亭建在水塘中央,左右各有一道九曲桥与陆地相通,右首桥头竖著一块牌子,上写“武当群侠由此进”,左首桥头也竖著一块,自是“少林俗家群豪由此进”。
棒水遥遥望去,凉亭内似乎已聚集了不少人,大约双方人马已来得差不多了。
铁蛋等人正要朝左首举步,忽闻身旁不远处传来一阵极难听的“呜哦”之声,接著鼻内便钻入一股酒腥馊气,掉眼一看,只见一名瘦长道士正弯著腰、掐著脖子,站在岸边呕吐,彷佛直想把胃脏翻出来刮一刮方才舒坦。
铁蛋不知他是喝醉了酒,却当他身患重病,忙走过去展臂扶助。
“来来来,树下歇歇,大概中了暑……”
那道士一翻迷蒙醉眼,嘻嘻一笑,伸手朝他光头上摸了摸。
“你这和尚不坏……真不坏……打什么打……”
铁蛋忙道:“不打不打,谁要打你?”
那道士又噗哧一笑,把些涎沫儿都喷到了铁蛋脸上,一边大点著头。
“对嘛,不打不打……”
正扯个不清,却见两名庄客气急败坏的向这边跑来,大声嚷道:“你这道人好不晓事!
这些花草都是我们庄主从各地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你怎么随便就把腌□东西往上面乱吐?”
铁蛋听了可不顺耳,瞪眼道:“那朵花不是吃粪长大的?花不嫌腌□,你们倒嫌腌□?”
那道士猛地一拍巴掌:“著哇……男儿有闷不轻吐,胸中块垒值千金……”
两名庄客不好发作,只得捂著鼻子,弯下腰去清除花丛问的秽物,不料这边还没有弄完,那边那道士又吐起来,气得那两人跳脚直嚷:“好个不懂规矩的道人!”
那道士哈哈大笑:“我李白怕李黑,活了一辈子就是不懂什么叫规矩!”
赫连锤不由一楞:“你的名字叫李白怕李黑?字儿真多嘛?”
帅芙蓉一旁笑道:“‘李白怕’大约是这位李黑仁兄的外号,意思是‘李白见了他都会怕’。”
“李白怕”李黑一挑大拇指:“吾兄真……解人也,论诗才,咱是半点也没有;不过这个论酒量嘛,嘿嘿,李白是啥么东西?半只嘴巴让他!”
正自吹嘘不休,忽闻凉亭那边一个严厉语声喝道:“李黑,你又撒泼?”
语尾方落,众人眼前一花,一名相貌清瞿的中年道士已一手抓住李黑衣领,“劈劈啪啪”正反刷了十几个耳光。
“‘聚义庄’岂是你随便放刁之地?就算‘中州大侠’陆老爷子不与你计较,咱们武当也丢不起这个脸!”
骂著骂著,扦手又打。
那“李白怕”李黑显然知道挣扎、抗拒、讨饶全部无用,索性连头脸都不蒙。
任由对方夹头盖脑的乱打下来,嘴里却不住本嘟:“被狗打!被狗打!”
中年道士愈发愤怒,手下加劲,打得李黑双颊肿起老高,血水和著唾沫黏液自嘴角涔涔流下。
铁蛋一旁看不过去,伸手拦道:“他又有没怎么样,打几下也就够了……”
中年道士立刻转过头来,吹胡子瞪眼睛,一睑震怒之色。
插手过问别派门墙之内的纠纷,本是江湖大忌,铁蛋却丝毫不懂这个规矩。
中年道士只以为铁蛋有意蔑视武当,气得脸皮直抖,一个“单鞭”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见他来势缓慢无奇,而且轻飘飘的毫无力道,心内顿时有了轻敌之意:“人说武当多么厉害,原来竟是这等脓包拳法,”随手一拴,就想把对方摔个跟头,不料两手相交,却似拴在一团棉花上,全没著力之处。
中年道士左手手腕不知怎地一圈一转,铁蛋就觉自己手上的力气全数走偏,身子也跟著不由自主的歪到一边。
铁蛋生平从未碰过这种情况,一头雾水之余,连惊都来不及□,中年道士右掌发如闪电,早中铁蛋胸膛。
这一掌的力道竟不比“四天王”金刚奴差,直打得铁蛋仰面飞出七、八丈远,跌入一处花丛之中。
中年道士不禁连连冷笑:“少林弟子原来不过如此!”
凉亭内的人众早闻得外面吵嚷,都探出头来看。
见那道士一举手就打发掉一个少林和尚,右边的武当道士丛中立爆一片喝采,左边的俗家少林群豪却相顾失色,他们之中绝大部份人都已听说邓佩、吕孤帆请来了一位正宗少林高手,不料竟如此不济,自然大感泄气,进而窃窃私议起来:“‘摩云剑客’徐苍岩名列‘武当四剑’第二位,果然有两下子。”
“那个小矮冬瓜会是少林寺的吗?我看不像。”
“这种蹩脚货色当然不可能是少林寺的。我倒晓得他的来历,他爹是剃头师傅,他娘是搓汤圆的,所以才生出这么一个怪东西。”
“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早已在凉亭之中,眼见刚才那一幕,不禁大为脸红,顾不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急步抢出亭外。
“摩云剑客”徐苍岩却早已转过身去,举步踏上右首的九曲桥。
但闻赫连锤笑道:“兀那道士,架还没打完就想开溜哇?”
徐苍岩半转过脸,发出比池水还要沁骨的冰凉语声:“谁还要打?你吗?”
赫连锤笑道:“我那打得过你?自然是那个小尚了。”
此言一出,亭内武当群道不禁爆笑如雷,徐苍岩也上不住飘起一丝揶揄笑意。
“他还能够站得起身,就……”
“就”怎么样,却再也说不出口,只听一阵“悉嗦”响动,小尚居然笑嘻嘻的从花丛中升起,面上神光益发灿然,掸掸身上尘土,宛若刚洗了个澡一般。
这下子轮到武当这边死寂如墓,少林俗家群豪却吼天吼地的哄闹开来:“让你们见识一下少林神功的玄妙!”
“我早就晓得这位小师父身怀绝技,深藏不露!”
“可笑那群武当道士,被人捉弄了个半死,却还在洋洋得意!”
“摩云剑客”徐苍岩即便是金丹吃昏了头,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怪事,一时间怔在当场,做了个把守桥头的石翁仲。
那“李白怕”李黑也惊讶得酒精全跑光了,痴望著铁蛋,肿烂的嘴巴半天都阖不拢。
帅芙蓉笑道:“师父,挨打挨得过瘾吧?”
铁蛋歪头想了想:“再用力点,可就更舒服了。”
邓佩、吕孤帆大喜过望。
跋下桥来迎接铁蛋入内。
铁蛋虽未受伤,却也被武当的玄奥拳法弄得震惊不已,便朝徐苍岩摆摆手道:“你厉害,不打啦!”
带著两个徒弟步上左首曲桥。
少林俗家群豪立刻争涌出来,把座九曲桥挤得满满的,一个比一个更大声的发话道:
“小师父恁地轻易饶过那臭道士,未免太便宜了他!”
“今日之会,有小师父一个人就够啦,咱们连摇旗呐喊都够不上边呢。”
“小师父的爹定是金刚罗汉,小师父的娘定是瑶池圣母,才能生得小师父如此神勇盖世,万夫莫敌!”
铁蛋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走入亭内,又被“中川大侠”陆挥戈领著一群担任此次大会公证人的江湖耆宿团团围住,左一声“小师父”,右一声“小师父”,叫得好不亲热。
铁蛋从小生长在名山古刹之中,一向清净惯了,今日一战成名,大出锋头,并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想就地掘个洞,逃到十万八千里外躲藏起来。
只听一个长得颇像屠夫的老头儿吊高嗓门道:“这位小师父的‘般若神功’已有八成火候。当年空玄大师在二十来岁时就把‘般若神功’修足十成火候,致被当时少林长老天净大师誉为不世出的奇才。由此看来,这位小师父也是极为难得的了。”
发话者乃是“慧眼”王元叔。
此人在江南一带大大有名,据说一身武功已到神鬼难测的地步,尤擅品评当代人物,一字褒贬,往往可使江湖后进的际遇判若云泥,因此他一说话,大家便都倾耳细听,发出同意的“唔唔”之声。
不料另一名面颊恍若两块烂猪肉,偏又修饰得跟少年纨胯子弟一样的老头儿立刻哼哼笑道:“王老师傅这回可看走眼了,修习‘般若神功’之人有一特徵,就是脸上会透出紫中带红的颜色,当年空玄大师被人称做‘紫面尊者’,便因此故。这位小师父的脸皮却是黑里透红,当然不曾修习过‘般若神功’……”
此人名唤“万事通”丁昭宁,向以通晓天下武术著称,曾在“峨嵋金顶”向川蜀道上的豪杰分析天下各派武术之优劣,而名噪当世,因此他一发言,立刻又有不少人“嗯嗯”附和。
“慧眼”王元叔抖动肉嘟嘟的厚嘴唇,颇为不屑的“哈”了一声,道:“丁老师傅正好犯了瞎子摸象的毛病。须知精气神三者充塞人身,乃无形无体之物,怎会有固定颜色可言,若只因空玄大师脸色透紫,便一杆子打尽天下苍生,岂不可笑?丁老师傅如果也去修习‘般若神功’,脸色说不定会红中发绿呢!”
众位江湖耆宿不禁大笑出声。
“万事通”丁昭宁老脸发胀,搽过粉的烂肉面颊几乎都快流出浆来,眨了眨睫毛已然掉光的眼睛就待争辩,却听一个尖里尖气的声音道:“不对不对,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这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是名震边陲、对各种邪门外道最有研究的“一阳子”吴性谈。
他瞅了瞅铁蛋,摇头晃脑的道:“此乃藏边‘七毒门’独创的‘吸功大法’,练成之后,非但不畏敌手掌力摧击,还可将对方的真力吸为己用,并乘机把毒质注入对方体内,使对方在三日之内干精枯髓、七窍流血而死,端的是阴狠歹毒无比!”
众人间言不由一阵骚动,争相向后退去,以免中毒,私自纷纷猜测这个小尚怎会与天底下最邪恶的“七毒门”搭上关系。
还有一些人竟偷眼去瞟那已然走回凉亭左面的“摩云剑客”徐苍岩,看他是不是已被“吸功大法”伤了内腑。
但闻一个苍老嘹亮的声音道:“吴师父的判断可能有误,这位小师父练的决非‘吸功大法’。”
原来是主人“中州大侠”陆挥戈开口了,于是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同时点头。
“当然不是,少林子弟怎会修习那种邪魔内功?”
陆挥戈慢条斯理的续道:“究竟是何护身内功,居然禁得起武当徐二侠当胸一掌,老汉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顿了顿,转眼直视铁蛋,又道:“小师父若不见外,可否让大伙儿增长一些见识?”
铁蛋一直傻楞楞的听著那些老头子争来议去,心里除了觉得有点滑稽之外,倒没想到别的,骤吃陆挥戈这么一问,竟尔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赫连锤赶紧在旁抢道:“我师父练的这功夫,可有一个古怪名目,唤做‘贱骨头神功’。”
众位耆宿都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个怪词儿冒出来,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万事通”丁昭宁却“嗯”了一声,道:“我早就猜到小师父练的可能正是这门神功,但因实在太过冷僻,所以才未明言。”
“贱骨头神功”本是赫连锤胡诌出来的词儿,不料听“万事通”丁昭宁之言,世上竟彷佛真有这门功夫,赫连锤不禁大傻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下去。
但闻“慧眼”王元叔冷哼不已:“这门功夫我虽听人提起过,却从未用心探究。此等名称不通至极的功夫,实不需人多费脑筋。”
“万事通”丁昭宁笑道:“怎地不通?依我看,不但极通,而且极雅。”
眼见众人都凝神细听,两块面颊烂肉不由得大大颤动起来,轻咳了好几声,续道:“顾名思义,‘剑’者,驭气成剑;‘古’嘛,自然是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功夫;‘投’乃出自诗经大雅‘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故,刚才‘摩云剑客’徐二侠投小师父一桃,就被小师父当场收下,只是小师父心存仁慈,并未报之以李罢了。”
众人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禁都在肚内寻思:“这个小尚若真要报人一李,威力想必可怕得很。”
帅芙蓉、赫连锤两人互望一眼,都赶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听说‘剑古投神功’是啥玩意儿,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这且不提,但那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应是少林本派的功夫,决非邪门左道可比。”
大家便又转目去望那发话者,只见他中等身材,吊眼睛、塌鼻子、脸上皮翻肉绽,左一块红、右一块紫,彷佛被烈火灼过,甚是丑恶吓人。
“中州大侠”陆挥戈自然明白众人心中的疑惑,忙道:“这位‘嫉恶如仇’石擒峰师傅,向少在江湖上走动,但一身艺业已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石擒峰立刻把嘴一歪,整张脸顿时裂作了四、五块。
“我人微技末,本不该与众位师傅并列,但陆老爷子一再催请,使我推辞不得。只好硬著头皮参加这次盛会。万望各位师傅多多指教。”
众耆宿听他话说得客气,便不觉他丑陋,反而格外亲热起来。
陆挥戈又道:“石师傅见多识广,定然知晓这位小师父练的是什么内功了。”
石擒峰微微一笑,却比夜半冤鬼还要难看。
“论见识,我自然土不上‘慧眼’、‘万事通’、‘一阳子’三位前辈,但据理推测,这位小师父身怀之内功,极像是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
此言一出,场中立发一阵骚动。
“如来神功”谱于五十多年前被少林“空法”大师偷走一事,已非秘密,多年来江湖上有关“如来神功”的谣传臆测一直不断,惹得不少江湖豪杰到处挖洞掘穴、钻谷翻山,总希望能寻得此谱,从而一举独霸天下。
但流言终归是流言,直到目前为止,“如来神功”秘笈的下落,仍和西方极乐净土一般渺茫。
“慧眼”王元叔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连少林方丈空观大师都不会如来神功,这小师父却又从何处学来?”
“万事通”丁昭宁沉吟道:“从别位师父之处学来,也有可能……”
“一阳子”吴性谈立刻嗤笑了一大声:“此言外行甚矣,五十多年前,少林空法盗走”
如来神功谱“真经,却换了本空白册子放在藏经阁里……”
众人都不由心想:“这空法也真够缺德,偷就偷了,还捉弄人作什么?”
吴性谈续道:“少林出动所有‘空’字辈的高手出外搜寻,结果竟无一人返回,据说全被空法暗算致死……”
众人闻言,不禁又起一阵哄。
空法盗经,江湖上尽人皆知,但空法暗算全体师兄弟一事,却极少有人知晓,连铁蛋往昔偶尔听师祖师伯讲及,也都是含糊其辞,只说空法是少林寺的大叛徒、大仇敌,细节如何却只字不提。
铁蛋不由多看了“一阳子”一眼,暗忖:“这个老头儿知道的倒不少。”
“嫉恶如仇”石擒峰忽然冷笑道:“这空法恁地狠毒、手段也真高强。单人匹马竟就把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好手杀得精光?”
吴性谈面有得色,滔滔续道:“只剩当时担任‘藏经阁’阁主的空观大师一人留下,尔后传功的责任就全落在他身上,如今‘灵’字辈第二十五代的子弟几乎都是他教出来的,‘方’字第二十六代,‘无’字第二十七代就更不用提。因此,空观大师若不会‘如来神功’,寺中便决计没有半个人会!”
“万事通”丁昭宁嘴唇一翻又待争议,“中州大侠”陆挥戈眼看时候已经不早,忙向铁蛋拱了拱手,道:“还是请小师父自己告诉我们吧?”
铁蛋早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搞得心里发毛,肚内寻思道:“一下子又有人说我是什么彭和尚的徒弟,一下子又有人说我练的是‘如来神功’,这些老家伙看样子都是胡说八道,理他们作甚?而且我练些什么功夫,干他们什么屁事?”
当下转过脸去,不理不睬。
陆挥戈哈哈一笑,也就算了,那群耆宿却当铁蛋有意隐瞒、仗著武功高强便不把前辈先进放在眼里,心中都大为恼怒,几十个鼻子同时发出“哼哼噗噗”之声,纷纷掉头走回位在凉亭中央的公证人席上。
此时双方人马已快到齐,亭内左右两边数百张椅子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俗家少林这回因是由三十六门高手所组成,大夥儿平日各处一方,少有机会聚头,一旦碰上了面,自然聊个没完,闹哄哄的,好像正在参加什么喜庆宴会一样。
反观武当那边却一片肃静,由上到下各归其位,无半分杂乱喧哗,只偶尔从后方传出几声酒嗝,想必是那“李白怕”李黑的杰作。
铁蛋举眼细看,只见对面正中央一张太师椅上坐著一名面颊瘦削、年约五十左右的道士,大约就是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身后一字排开四张座椅,最左侧那张盘据著一个胖嘟嘟的家伙,两只嘴角微微上翘,不管何时都在笑一般;他右边坐著“摩云剑客”徐苍岩,一迳朝铁蛋盯过来,兀自不信刚才那一幕;再右边的座位却空在那儿,显然主人还没来;最右侧则坐著一个颇为矮小的道士,一双脚踏不著地,小子似的摆来荡去,手臂却长得不像话,估计他站著都可以摸到自己的脚踝,身边斜倚著一柄极长极窄的怪剑,只怕比寻常的晾衣竿儿还要多出一截,一对眼珠不断乱滚,彷佛永远在搜寻新奇事物一样。
帅芙蓉挨近铁蛋低声道:“胖的叫‘逍遥剑’何不争,矮的叫‘猿臂神剑’高斌,这两人和‘快剑’关晓月、‘摩云剑客’徐苍岩并称‘武当四剑’,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
铁蛋早就听说“武当四剑”之名,尤其想瞧瞧和方戒师伯齐名,号称“南剑”的关晓月是何模样,偏偏就他一个没来,不禁大感失望。
却见“李白怕”李黑摇摇晃的从后排站起,挨挤著横过座椅问的空隙,一边用手捂著嘴,似是又想呕吐。
敖近的师兄弟们赶紧皱起鼻子,侧身相让,脑袋摇蚌不住。
李黑踉踉跄跄的走至左首,忽然身子一歪,跌在一人身上。
这人坐于掌门若虚真人左后方,身份在武当派中应该不低,但让人奇怪的是,他却不著道服,而打扮得像个单帮商人,神情虽精明干练,明眼人却一看便知他完全不会武功。
少林俗家群豪这边早有人注意到他,议论了个半天,始终猜不透他究是何许人物。
但见李黑倒在他身上瞎搞了一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连声道:“胡先生,失礼失礼!”
边弯腰作揖,又“哇”地一口,吐了他满身。
那姓胡的单帮商人忙偏身躲避,脚掌却早被李黑睬住,一屁股跌坐在地,搞得狼狈不堪。
若虚真人不由面皮泛青,向后扭了扭头。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站起,一把扭住李黑衣领,拖到凉亭外面。
不多久,便响起“劈哩啪啦”的掌击之声,与一连串“被狗打”的咕嘟低骂。
铁蛋这回只觉得好笑,正想跟出去看,忽觉身边人众全都站了起来,一齐面向凉亭左侧入口。
铁蛋长得矮,看不见怎么回事,忙跳上椅子踮起脚尖,只见俗家少林盟主“金甲神”周干带著“银甲神”周坤,满头是汗的走向凉亭,不料一个年约五十,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竟当门而立,完全封死了进出之路。
这人其实很早就来了,却一直没有人理他,他使站在门口,一迳向进进出出的少林群豪傻笑,也不知自己有多碍事。
大夥儿心中虽犯嘀咕,却也不好意思把他赶开,赫连锤本还没有瞧见他,此刻一眼瞥著,不由大感羞愧,嘟嘟囔囔的低骂出声。
“银甲神”周坤当先大步走到门口,咳了好几下,那大汉只是不觉,还反朝他咧嘴直笑,搞得周坤大恼其火,喝道:“让开啊,你呀?”
那汉吃了一惊,一张黑脸胀得通红,忙闪过一边,却又朝亭内众人嘻嘻傻笑开来。
赫连锤实在忍不住,拨开人群,冷不防走到那汉面前,当胸推了一把。
“你有几张睑好丢哇?把我的睑都赔进去啦!”
那汉凝目一看,登时面露喜色,嚷嚷:“你怎么也来了?”
赫连锤哼道:“我还正要问你呢,没你个屁事,你跑来干嘛?”
那汉圆睁牛眼:“怎会没我的事?我的师父‘铁拳镇八方’郝老爷子的表兄‘一拳开山’宋老爷子的叔叔‘单鞭打天下’马老爷子的妻弟‘草上打溜’赖老爷子的侄儿‘一声雷’高老爷子,就是‘天龙门’的子弟,所以我当然也算得上是俗家少林一脉……”
赫连锤冷笑道:“真会扯,那像我这么直截了当?”
那汉牛眼瞪得愈大。
赫连锤一指铁蛋:“我师父是少林正宗弟子,可不像你伸著十八杆子去打人家。”
那汉楞了楞:“也有笨蛋会收你当徒弟?真是天大怪事!”
却走到铁蛋面前,上下尽瞄。
帅芙蓉笑道:“赫连大伯好哇?”
那汉又吃一惊:“你怎么认得我?”
帅芙蓉道:“父子同面嘛。”
赫连锤立刻在旁冷哼不绝:“谁跟这个老不死的同面?”
铁蛋这才晓得大汉原是赫连锤之父——伏牛山黑风寒寨主“黑熊”赫连大刀,忙起身见礼,反弄得对方面红耳赤,哈腰不迭,连声说:“小狈子笨得很,小师父多多费心!”
却见“中州大侠”陆挥戈由公证人席上站起,朗声道:“少林派素为武林泰斗,数百年来领袖江湖,刚劲的外家拳路,尤为中土武术之主流,但自北宋末年一代奇才张三丰大侠创出号称内家拳的‘太极拳法’之后,情形已略有改观……”
赫连锤不由打了个呵欠,扯著老子坐下,叠声追问“黑风寒”这几日来的情形。
少林群豪也多半不耐,咳嗽者有之,蹬脚者有之,还有哼小调儿的、拖椅子的、聊天说笑的,只没半个人细听。
陆挥戈本已草拟好一份腹稿,准备大加发表一番,但眼见情形不对,只得删头去腰,直接跳到尾巴上。
“总之,今日之会只为印证武术,共比试五场,胜负难分者,由众位耆宿裁定。希望双方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言毕坐下,嘴唇片儿都还在不停的动,显然有点意犹未尽。
俗家少林这边早在会前就已推定人选,当下更不噜苏,立刻就见一名四十左右的矮壮汉子越众而出,朝“金甲神”周干行了一礼,迈步走到场中,又同证人及武当那边各作一揖,大声道:“形意门‘一撞先锋’童湘雄领教‘武当四剑’高招!”
赫连大刀摇摇头、拍拍膝盖,低声道:“形意门不行,怎地叫他们打头阵?”
赫连锤马上一皱眉毛:“你懂什么?不要讲话!”
赫连大刀瞅了瞅儿子,嘿嘿傻笑两声,果然噤若寒蝉。
却见武当掌门“若虚真人”转头吩咐了几句话,一名坐在后排的黑面道士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入场中,微一躬腰。
“贫道黄一色,请童大侠赐招。”
“一撞先锋”童湘雄乃形意门第一高手,隐然是湘南一带的霸主,平日自视甚高,故而一开口就挑明了要“武当四剑”下场,不料对方竟似没把他放在眼里,只随便派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
他心中自然恼怒非常,更不打话,脚尖一点,倏忽已至黄一色面前,一式“仙猿摘果”,分取对方双肩。
“形意拳”相传为岳武穆所创,有龙形、虎形、鹤形、猿形、蛇形之分,意发招至,神妙无方,童湘雄又浸淫此拳法二十余年之久,威力格外不同,一出手便隐有风雷之声,使得不少俗家少林子弟都在心里直叫“赢了”。
但见那武当道士黄一色双掌微吐。
轻描淡写的一伸一缩,竟就将对方凌厉无匹的攻势化解于无形。
铁蛋一旁看得若有所悟,暗忖:“举重若轻,以虚导实,确比硬打硬拚省力高明得多。”
他却不知此乃武当最基本的“柔掌”,所有内家拳术的原理都已包含在其中。
场中两人转瞬交手二十余招,无论“一撞先锋”的童湘雄攻势再猛。
却始终攻不破黄一色那套软绵绵的掌法,直若用棍子打冰块,只一碰上就溜滑开去。
童湘雄心下急躁,拳法陡变,展开以抢攻为主的“虎形拳”,一式“猛虎搏象”,腾身扭腰,斜取对方左侧腰胁部位。
黄一色不慌不忙,略退半步,双掌缓缓推出,弧走圆转,好像要推开一帘纱布一样的轻不著力,却是“太极拳”法中的精妙招数“白鹅亮翅”。
童湘雄立觉自己两条手臂恍若沾满了黏泥巴,不但拳锋走偏,甚且互相纠结到一起去了,大惊之下,双臂猛沉,“山虎出洞”攻敌腋窝。
岂知黄一色左掌恰转至此处,手腕一牵一送,童湘雄又觉自己吐出去的力道全被这回体内,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摔了个筋斗,幸亏下盘功夫扎实,稳稳抓住地面,胸口却已被反震得生疼。
他此时方知“太极拳法”的厉害,但他天性火爆,全不深思细想,加上才一开始就输了两招,脸上愈挂不住,大吼一声,仍然招招硬取。
铁蛋吃过太极□的大亏,不禁连连摇头:“这样打非输不可。”
丙然,话还没说完,童湘堆的身躯就已在少林群豪的惊呼声中倒飞起来。
直摔出三、四丈远,赶紧半空中挺身拳腿,脚找地面,落地之后却仍不由自主的退出五步,差点跌坐在地。
黄一色神态悠闲的躬腰一礼,道声:“承让承让。”
悠而哉之的走回武当阵中,连气儿都不多喘一口。
少林群豪眼见武当派中随便一个道士就有这等身手,不禁相顾失色。
“一撞先锋”童湘雄气得浑身发抖,当然不肯认输,还想上前厮斗,“中州大侠”陆挥戈却起身拦道:“童大侠大意失手,非战之罪。刚才已经讲明,点到为止,免伤双方和气。”
“金甲神”周干也忙好言相劝。
童湘雄面色紫胀,跺了跺脚,一语不发,掉头奔出凉亭。
飞也似的出庄而去。
众位耆宿又议论了一阵。
才见“万事通”丁昭宁摇摇摆摆的站起,眨眨秃眼皮,抖抖烂面颊,慢条斯理,一宇一字的开腔道:“第一届,俗家少林,武当大会,第一场,比试结果,武当,黄一色,胜;俗家少林,童湘雄,败。谨此。宣判人:赣南,无鼻山,双松岭,铜墨庄,‘万事通’,丁昭宁。”
少林群豪既见输了头阵,早已一肚子气,又听这老头子罗哩罗唆,没个止休,不由得嘘声四起。
“万事通”了昭宁简直不能理解大夥儿为何有此反应,嘟了嘟嘴儿,还想再说,却被“一阳子”吴性谈一把扯得坐下了。
“金甲神”周干轻咳一声,面向若虚真人道:“内家拳术果然不同凡响,第二阵却比试一下兵刃如何?”
俗家少林群豪阵内立刻应声走出一名手持点穴双橛的小老头儿,嘻嘻笑著行了个四方揖,冲著武当那边道:“你们可别派‘武当四剑’出来,小老儿身手迟钝,万一撞上剑尖,可是好大一个窟窿哩。”
若虚真人目光一凝,微笑道:“侯老爷子说笑了,‘阎王倒’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
还望侯老爷子手下留情。”
这个小老儿名唤“阎王倒”侯大树,乃沧州“迷踪门”的门主,向被同道推为当世数一数二的点穴名家,在少林俗家群豪之中,声望与辈份都甚崇高——俗家少林既输了头阵,第二阵自然志在必得。
却见若虚真人回头说了几句话,“摩云剑客”徐苍岩便站起身来,走入场中。
侯大树摇头笑道:“人家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不要;咱不要‘武当四剑’出场,你们偏要。看来你们存心要整小老儿,说不得,只好领教徐二侠的高招喽。”
徐苍岩缓缓掣出长剑,剑尖指地,沉声道:“侯老爷子请了。”
侯大树见他起手式怪异已极,又有“一撞先锋”的前车之□,自不敢轻敌躁进,目光瞬也不瞬的盯住对方,手中点穴双橛一上一下,虚指敌手“紫官”、“神阙”二穴。
众人只道马上就有杀著出现,莫不屏气凝神,细观二人动静,不料半盏茶时间过去,二人却连汗毛都没动上一根,一些性子急的已止不住欠直冒。
又对峙许久,徐苍岩的剑尖忽然开始转动,慢慢向上画著圆弧,一刹那间,竟使得少林群豪错以为是整座凉亭旋转了起来,不禁都在心里暗喊:“邪门!”
只见剑尖向上绕行至膝盖高度,便又停住不动。
侯大树猛一蹙眉,右手橛忙移至头顶,遥指对方胸口“灵虚”穴,左手橛却斜斜指向对方左肩“曲垣”穴。
徐苍岩嘴角微微一撇,剑尖又朝上慢慢转行了几度。
侯大树忙合并双手,齐指对方左腹“白环”穴。
如此僵持了片刻,徐苍岩的剑尖又向上转动,侯大树便又急忙变招,两人搞来搞去,始终就是这样遥遥相对,半招也未交。
赫连大刀与赫连锤不禁同感意兴索然,一齐咧开大嘴,一齐打了个呵欠,打完了却又互捅一下肘拐子,骂道:“你懂什么屁?这才叫做武术!”
忽听凉亭左侧门口传来一片喧嚷,亭内人众大都凝神观战,并没半个回头去看,只赫连父子俩兴致昂扬的举目张望,但见一名衣衫褴褛却长得眉清目秀,年约二十上下的独臂乞丐,正和一个俗家少林子弟争吵不休。
那俗家少林子弟似也是个夯货,一说话就手舞足蹈、涎沫乱飞,口齿又非常不清,夹夹缠缠的道:“人家人家比比武,你看什么你看?要讨饭要我讨到别别别处去,莫莫莫在这里讨人我嫌!”
那乞丐怫然大怒,骂道:“少爷我高兴看人比武,你这泼皮却凭什么拦阻?少爷我今天不讨饭,偏要打死你这个泼皮!”
叉开五指,当真一巴掌拍了上去。
那俗家子弟没防著,左边脸皮挨了个结实,立刻现出一个红手印,他不由哇哇乱叫,飞起一脚把那乞丐踢出老远。
赫连锤听那乞丐口口声声自称“少爷”,已觉新奇,见他全然不会武功,却敢动手殴打少林子弟,更觉有趣,不禁又挑动了爱惹事的天性,起身走向门边,赫连大刀也跟了出来。
只见那乞丐张嘴吐出一口鲜血,竟又赤红著双眼和身扑上,抡起独臂乱打一气,再吃对方兜心窝子一拳,打得满地滚。
赫连大刀忙伸手一拦:“喂喂喂,别欺负人家不会武功的。”
那少林子弟结巴道:“我我我才没欺欺欺负他,他他他他自己作死……”
那乞丐挣了几挣,一连吐出好几口血,居然又站立起来,依旧锐不可当的挥拳冲上。
那少林弟子万万想不到对方如此凶悍,竟虚了胆儿,一个手软,反被乞丐敲中好几拳,鼻血都流了出来。
赫连锤心忖:“这小叫化子如果练过武,天下高手只怕都被他打尽了!”
见那乞丐仍不放松,滥缠滥打,暗暗好笑,一把扯住他后颈。
“小子真拚起命来啦?”
那乞丐手脚兀自乱踢乱挥,边嚷嚷不休:“不打死你这个泼皮,不知本少爷‘搏命三郎’左雷的厉害!”
那少林子弟竟被他悍不畏死,狂斗瞎缠的气势慑住,胡骂几声,捂著鼻子走回亭中去了。
赫连锤笑道:“人家叫你‘搏命三郎’可真叫得绝,还没看过那个打架像你这么拚命的。”
左雷歇过一口气,脸上忽然一红。
“这浑号得来别有原因。”
却从怀中掏出一只海碗和三粒骰子。
赫连大刀一拍巴掌:“妙哉妙哉!原来搏的是这种命!”
左雷摇头叹道:“在下本是滦州有名的财主,家产少说也有几百万两,不意竟犯上这种毛病,没两年就输掉了一半。怨极之余发下重誓:如若再赌,就把自己的右臂剁掉。结果……”
说时,晃了晃空荡荡的右袖管,不胜欷□。
赫连大刀唉道:“算了吧,这种毛病是戒不掉的,以后再莫乱发誓,虽只剩一条手臂,还是满管用的哩。”
左雷苦笑道:“反正,如今再也没有财产可以让我发誓啦。”
就地蹲下,把骰子摇得必剥响,两眼瞅定赫连父子,露出哀求的神色。
大小熊不由手痒,当即蹲下,三人“叮叮当当”的大干起来。
正乐间,那“李白怕”李黑也吐著闷气,打著酒嗝,跑出凉亭,一瞧亭外酣战较亭内热闹百倍,便再也不肯进去,弓腰跑来,抓出一串铜钱就往地下砸。
赫连锤笑道:“你这道士果然真没有规矩。”
李黑呸道:“从前还以为做道士可以没有规矩,不料那狗屁‘武当’,规矩比谁都大,憋得我蛋都孵不出来啦!”
手下加劲,一掷竟掷了个“全红”,不由拍手大笑,解下腰间葫芦,灌了口酒,又将葫芦递给其余三人,也都大喝了一口,乐得叽叽直笑。
铁蛋听得赫连锤的大嗓门在外吵闹,生怕他又惹事,忙赶出来阻止,却著众人拉住,硬灌了好几口酒,顿时如同身列仙班,嘻嘻傻笑不绝。
赫连锤得意洋洋的向众人道:“你们别看我师父矮爬爬的,没个人样,他的来头可大著咧,他是少林第二十七代‘无’字辈第一高手,身怀‘如来神功’,又经旷世奇人彭和尚传授‘贱骨头神功’,又是一代怪杰‘魔佛’岳翔的入室弟子……”
还没吹完呢,却见“黑熊”赫连大刀面色遽变,浑身簌簌发抖,“咕咚”跪倒在地,一连朝铁蛋磕了十几个响头。
赫连锤大吃一惊:“你这老不死的又在干什么?”
赫连大刀兀自叩头不断,颤声道:“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说我还在当强盗,否则我老命难保……其实当年我真的想要洗手不干,偏偏老太婆——愿菩萨保佑她在天之灵——刚好生下了这个成天索吃的混帐儿子,家计实在艰难,不得不……岳大侠当年手下留情,老汉没了牙齿也不敢忘,‘黑风寨’中还供著他老人家的长生牌位,四时香花鲜果,顿顿丰盛……反正,请小师父莫向岳大侠提起就是了……”
气得赫连锤直踢老子屁股:“老天怎会生出你这等没出息的东西?”
铁蛋望著面无人色,跪在地下叩头如捣蒜的赫连大刀,心中忽忖:“‘三堡’恨师父,‘四天王’金刚奴他们敬师父,这个大黑熊却又怕师父,师父昔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当了和尚之后,怎地又装出那副赖皮惫懒嘴脸?”
刹那间不禁想呆了。
但闻亭内突发一阵轰声,铁蛋回过神来,抢到门边一看,只见“摩云剑客”徐苍岩的剑尖已转过头顶,向另一边缓缓绕下。
“阎王倒”侯大树额上汗出如雨,点穴双橛如飞变换,却仍似招架不住。
徐苍岩冰冷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寒气,剑尖陡然向左脚尖前的地面沉落,恰画完一个大圆,侯大树大叫一声,“登登登”连退三步,点穴双橛颓然垂下,摇了摇头,苦笑道:
“徐二侠高明,小老儿不是对手。”
作了一揖,返身退回阵中,步履竟都有些踉跄。
这次众位耆宿推来攘去,却再也没人愿意站起来宣布胜负,只得由陆挥戈含含混混的咕噜了几声,聊作交代。
少林群豪眼看己方又败一阵,不由鸦雀无声,武当那边虽有不少道士面露欣喜,却无半个人起哄。
坐在若虚真人左后方的那个胡姓单帮商人倾身向前,和若虚真人私语了一番,这位武当现任掌门立刻眉开眼笑,连连哈腰点头,竟似十分感激那个姓胡的。
帅芙蓉看在眼里,暗惑奇怪,眼角愈盯住这两人不放。
但见原先派定的“小奉先”吕孤帆一踢椅子站起,就要走入场中。
“金甲神”周干寻思道:“一共才比试五场,这场如果再败,剩下来的两场简直就不用比了。吕兄弟虽然技艺超群,但却还非‘武当四剑’的对手,不如求那铁蛋小师父出马,先扳回一城再说。”
转眼却寻不著铁蛋踪迹,稍一踌躇,吕孤帆已大步走下场去。
武当众道士可都是吃了定心九来的,除了头场一色稍微令人担心之外,黄余四场分由“武当四剑”把关,可说万无一失。
虽然“快剑”关晓月直到现在还未现身,但今日之会稳操胜券,却已毋庸置疑。
当下若虚真人连头也不回,“逍遥剑”何不争已挺著胖嘟嘟的身躯自行下到场中,拔出长剑,两只月牙儿似的嘴角显得更为上翘。
吕孤帆只他当有意蔑视自己,心中有气,半话不发,手中双戟疾刺而出,一式“鏖兵洛阳”,迳奔对方前胸,却才发至一半便即变招,“夜袭徐州”兵分两路,一取小肮,一取咽喉。
原来吕孤帆心思灵敏,适才在旁观罢前两战,便知硬拚、慢打全都行不通,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换方向扰人耳目,才有可能寻著对方空隙。
他家传“温侯三十六戟”向以招快闻名,此刻全力施展开来,只见满亭银光盘旋飞舞,真令人看不透他到底攻向那里。
何不争的嘴唇几乎变作半月形状,手中剑缓而又慢的斜斜挥出,绕了一个小圆弧,恰正剌向吕孤帆双戟间的空档。
但吕孤帆换招极快,一式“虎牢战三英”,早将缺口堵住,左手戟猛从肘底翻起,“力夺貂蝉”横切对方颈项。
吕孤帆不暇思索,招招依样画葫芦,居然攻得何不争阵脚大乱,好几次部差点被戟尖刺中。
何不争剑尖微退,向右画了半个圆,直指敌手腋下,又正是吕孤帆必救之处。
好个“小奉先”,左手戟“荣阳退曹”倒勾对方长剑,右手一式“辕门射戟”,一点寒星电奔对方额头。
“逍遥剑”何不争却不管对方进招如何疾速,只是轻轻慢慢的左画一个圆,右转一道弧,偏偏每一剑都指在对方招数间的破绽之上。
铁蛋一旁瞧得连连摇头,直在心底乱叫:“要输要输!臭道士这下可把少林看扁了!”
场中二人又过二十余招,吕孤帆手中双戟已明显的慢了下来,甚且逐渐挥洒不开。
“太极剑”一如“太极拳”,乃缠丝之法,进缠、退缠、左右缠、上下缠、里外缠、大小缠、顺逆缠,即引即缠,即进即缠,犹若春蚕吐丝,一层深一层,愈里愈重,一环连一环,愈扣愈紧,当真是“动则生阳静生阴,一动一静互为根,果然识得环中趣,辗转随意见天真”。
吕孤帆只觉缠在戟上的力道逐步增强,不禁暗暗叫苦,却是说什么也摆脱不掉。
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却闻凉亭左侧窗外传入一个苍老浑厚的语声:“这手‘六合门’吕氏‘温侯三十六戟’被你使得糟透了,可笑可恨!看来吕氏子孙都不成材,统统该打屁股!”
这番话刻毒至极,使得吕孤帆犹若利刃剜心,手下一个闪失,险被何不争搅掉双戟。
少林群豪还当是有武当道士躲在亭外得了便宜又卖乖,纷纷怒骂:“赢便赢,怎地损到人家家里去了?”
窗外老者冷哼一下之后,忽然厉声喝道:“‘幽会凤屋’取他双肩!”
这套“温侯三十六戟”乃“六合门”吕氏传子不传女的压箱本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三十六式的名称与作用,因此老者一唤之下,吕孤帆当即心头大震,手中双戟却不由自主的施出“幽会凤仪亭”,双戟向上一抛,倏又沉底,分由两侧斜刺而上,好像要搂抱对方一样。
“逍遥剑”何不争本已将敌手双戟逼黏到一处,自度三招之内必能叫对方兵刃脱手,万没想到吕孤帆这一抛一沉,竟脱出了自己的缠丝劲道,且还分由两旁袭至,百忙之下微退步蹲身,方才避过对方攻击,与先前的悠然自若比较起来,已可算得上稍显狼狈。
少林群豪不由齐发一阵喝采:“吕兄再接再厉!”
“老家伙,真有你的!”
“再教两招,让那臭道士滚蛋算了!”
窗外老者那需众人催促,早已接二连三的指导起吕孤帆来:“‘火烧曹操’、‘屯兵小沛’、‘大会八路诸侯’、‘跃马赤兔’、‘血战濮阳’、‘朝前刺贼’、‘常山破张燕’、‘戟击曹盔’……”
少林群豪自然大乐,击掌如击鼓,拉开嗓门大吼大叫:“有没有‘误陷美人计’?”
“来一招‘夜杀丁原’吧?”
原来这套戟法三十六招的名称,全都是三国骁将吕布生平的英雄事迹,众人欣喜之余,更有若坐在说书棚中一般,将这位悲剧英雄的一生在脑中全盘重演了一遍。
窗外老者愈喊愈快,吕孤帆手中双戟更急如骤雨,一招紧似一招,逼得何不争的剑尖再也画不成任何一个完整的圆。
却听窗外老者蓦地一声暴喝:“‘董卓掷戟’!”
吕孤帆不由呆了一呆。
当年吕布在“凤崴亭”中与貂蝉幽会,正披董卓撞破,盛怒之下,顺手操起吕布插在亭前的长戟便射,幸亏吕布手脚俐落,才得兔去穿体之厄,因此这一招乃是闪躲对方攻击之式,吕孤帆正占尽上风,理当节节进逼,何以老者竟会指点他向左避退,实令人不解,但吕孤帆十几招下来,招招遵老者之言,此刻虽然一呆,却仍身不由主的舞戟护住右身,向左边一跳。
何不争眼见有机可乘,长剑弧转,自左向右疾点吕孤帆胸口。
老者又喝:“‘兵败下邳’!”
这一招又是闪躲之式,舞左手戟护左身,恰拦住里剌来的长剑,同时身形微蹲,倾体向前,却正撞人何不争内怀。
窗外老者忙喝:“‘被缚白门楼’!”
吕布兵因下邳,终于在白门楼被叛将宋宪、魏续所擒,五花大绑送到曹操面前,这招“被缚白门楼”便是模仿五花大绑之形,左右双戟封住前身各大要害、与“董卓掷戟”、“兵败下邱”同为吕氏戟法救命保身三绝招,完全是个守式,未料此时此刻三招连贯起来,竟变成了一记绝顶厉害的杀著,吕孤帆正贴身站在何不争内怀,双戟一封,立将何不争全身罩入一片戟影之中。
何不争避无可避,长剑一个大圆画出,早被吕孤帆左戟倒手勾住,右戟趁势切下,何不争猛力吸气甩腕,向右跃退,胸前衣裳仍被戟尖划中,“滋”地一响,裂开了一道五、六寸长的口子。
何不争翘了翘嘴角,微微一笑:“阁下好戟法,贫道认输。”
收剑入鞘,缓缓走回己方阵营。
少林群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爹娘爷妈的乱叫一气,吕孤帆却手握双戟,眼望窗外,面色一片茫然。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转脸直盯公证人席,却不言语。
“中州大侠”陆挥戈微蹙眉头,略一沉吟,站起身子向左侧窗口抱了抱拳,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窗外老者沉寂了片刻,冷冷道:“免了吧,没得惊动各位。”
陆挥戈还想再说,却听右侧窗口传入另一个苍老语声:“你又不是瘸子,又不是麻子,又不是没脸皮,干嘛害怕见人?人家还当你是小媳妇儿哩。”
亭内众人俱皆一惊,全没想到右边窗外居然也有人在。
陆挥戈暗道:“这两人暗伏两旁许久时候,亭内众多好手竟无一人觉察,来者身手之高,当真是匪夷所思了。”
遂即再次抱拳道:“两位前辈若不肯现身,在下自不敢勉强,只是两位既来‘聚义庄’,匆匆就去未免遗憾,日后如有机缘再见,也不知如何称呼,敢问两位尊姓大名?”
右首老者轻笑一声:“也罢。”
顺口朗朗吟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左首老者马上接道:“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这十六个字宛若十六柄大铁锤,重重敲击在亭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不禁全部站立起来,脱口惊呼:“‘白莲教’左右大掌法!”
白莲教“真空”、“无生”二使者的威名,在江湖道上简直如同两帖神秘催命符,或说他俩可杀人于千里之外,或说他俩光只张张嘴已就能叫对手的脑袋搬家,但究竟如何,却从没半个人能说得清楚,连他俩的面目都很少有人看见过,今日乍现此次大会之中,自令众人悚骇不已。
但觉一阵清风吹入,两名身穿白衣,年约七、八十岁的老者己站在亭子中央。
左首出声指点吕孤帆的那个,眼神犀利,表情冷漠,右首那个却笑吟吟的,一副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样子。
“金甲神”周干嗄声道:“彭教主大驾也来了吗?”
右首一迳笑嘻嘻的“无生”使者摇了摇头:“他老人家近年来已经没有看热闹的兴致了,不像咱们两个,那儿人多就往那儿钻。”
铁蛋心中一动,暗忖:“这个‘彭教主’莫非和彭和尚有什么关系?”
想找帅芙蓉问个清楚,却发现他早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左首“真空”使者微一扫视亭内人众,便迳自目注吕孤帆,道:“我刚才说你们吕氏子孙都不成材,你可服气了吧?”
吕孤帆胸口一冲,终因对方实在高出自己大多,且对吕氏家传绝学了若指掌,正不知是何来路,不得不忍气道:“今日方知吕氏戟法之神妙,惭愧之至!”
言下颇有“神妙自是吕氏戟法神妙,不干你事”之意。
真空使者冷笑道:“你又错了,招非神妙,只看你会不会使而已。”
一句话讲到末尾,竟仿佛透出了一些慈祥的味道。
吕孤帆暗暗奇怪,举目望去,老者的轮廓忽然在心底深处明晰了起来,他不禁毛发倒竖,既感恐惧又觉激动,颤声道:“祖父……你不是五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真空使者面色大变,厉声道:“谁是你祖父?你这二十郎当的后生,怎会认识五十多年前就死去之人?”
吕孤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家中藏有你老人家的画像,我从小看它看到大的……”
亭内众人望望老者,又望望吕孤帆,果然发现他俩的面貌极为相似,都不由暗自惊讶,寻思道:“死去五十多年的人,竟还会当上‘白莲教’的大掌法,这邪教的法术果然厉害!”
却听少林群豪阵中又一人失声叫道:“你是祖父!”
大夥儿不禁又起一阵骚动,暗忖:“今天怎地跑出来这么多个孙子?”
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匐伏在右首“无生”使者脚前,却是“无影棒”邓佩。
无生使者笑嘻嘻的道:“你这小表莫非失心疯了?老汉八十年没碰过女人,怎会有你这么大个孙子?老汉命长,人家都说我是老乌龟,难道你愿意做龟孙子不成?”
邓佩跪在地下不禁噗哧一笑,抬头道:“乌龟最会生蛋,一次都生千来八百个,子孙自然满江满湖都是。”
无生使者咂了咂嘴唇,喃喃道:“什么好处都没传下,只传下了一张穷嘴皮子!”
转向真空使者苦笑道:“咱俩这回可来错了,没来由收了两个不成材的孙子。”
忽然走至那胡姓单帮商人面前,笑道:“咱们正是为了你来的,不想却叫咱们捅了个大纰漏。”
伸掌朝他虚按了按,又道:“回去告诉你家掌柜,若当咱们是散兵游勇,可大错特错了。”
语毕,朝真空使者一努嘴巴,两人同时原地打了个溜转,大伙儿只觉天光微微一暗,早没了两人的影子。
邓佩、吕孤帆一呆之后,齐声大叫“祖父”,那还得人回答?
却听“咕咚”一响,继而“唉哟”一声,那胡姓商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座椅不知何时竟已化为□粉。
众人眼见那无生使者随手隔空一按就有如此劲力,心下大为骇异。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的脸色尤其难看,恍若被人抹上了一把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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