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便只剩下了慕容无风和那陌生的女人。
“内子脾气有些急,却不是故意怠慢客人。客人莫怪。”慕容无风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拉着木环,一手扶着床沿,将自己的半截身子从被子里拖了起来,斜靠在床头。
这一用力,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不免气喘吁吁。
陌生的人却一直远远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
“想不到床上的这个木环,还留到现在。居然还能用。”
慕容无风一怔,即而微哂:“这个木环已早就有了么?我还以为是我的妻子装上去的。”
陌生人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他忍不住道:“听起来,客人好象很熟悉这间屋子。”
她淡淡道:“当然熟悉。这原本是我的屋子。里面的摆设,看样子也没什么变化。”
慕容无风讶然:“你是说,这原是女人的闺房?”
“如果不是女人的闺房,为什么会有一张梳妆台?”
“这里还有一张妆台?”他笑道。
“你即住在这间屋子里,为什么连这么大的一张妆台都没看见?难道你的眼睛是瞎的?”女人冷笑。
“瞎子倒不是,我只是很少下床而已。”他叹道。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一个多月。”
“你得了什么病?一个多月都不能下床?”
慕容无风没有回答,反而道:“就算是这里有一张妆台,也不能说明这是你的屋子。”
他在想,陌生的女人到这里来,是不是要将他们俩个赶走。
女人道:“床另一头的棉垫之下,有一个绣花的小荷包。是我亲手放的。你若不信,何不找找看?”
床的另一头虽近在咫尺,他却根本爬不动。
实际上他还很不习惯自己刚刚少了一条腿的身体。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敢认真看自己破碎的下身。荷衣替他打理着一切,换药,敷药,包扎,清洗,拆线,更衣。荷衣比他更为熟悉这个部位。
所以他只好道:“我现在……行动不大方便。等我妻子过来了,她会替你找的。”
“等你妻子来了,你们能不能快些从这间屋子搬出去?我实在是不喜欢有别的男人睡在这张床上。”她站起来,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仿佛已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荷衣终于端着两碟菜,一碗饭,走了进来。
“饭好了,请用罢。”荷衣道。
“我一个人想在这里静一静,两位请回避。”女人冷冷地道。
荷衣脸色微变,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道:“这里还有别的房间,麻烦两位搬出去。”
“是么?”荷衣一阵风似地端起刚刚炒好的菜,打开门,连菜带碟全扔了出去。
女人玉指纤纤,在空中一弹,荷衣仅仅来得及抽出剑,身子却不听话似地软了下去!
玉手将她一抓,眨眼间便点了她全身的穴道,将她扔到墙角。
自己竟怡怡然地回到炉边,继续喝茶。
“荷衣?荷衣!”慕容无风隔着纱帐在床上焦急地叫了两声。他并没有看清门口的这一幕。只觉荷衣忽然沉默,便知大事不好。不禁怒道:“她好心为你做饭,你……你却伤了她!”
“这世上,好心原本没有好报。”女人冷笑。
他咬着牙爬到床边,将身子从床上硬跌了下来,伤口着地,令他几乎痛昏了过去。他却拖着残废的身子在地上爬着。
爬到一半,他的心脏便开始咚咚地乱跳了,他开始胸闷,开始眼冒金星,不一会儿功夫便冷汗淋淋。他仍然坚持爬到了荷衣的身旁。
“你以为你能救得了她么?我点过的穴,从没有人能解得开的。”陌生人看着他的样子,大大地吃了一惊,语气却明显地软了下来。
他勉强坐起身来,手指轻轻一拂,便已解开了她的穴道。
“你受伤了?”他摸着她的脉,急切地道:“守住丹田,现在别运气。你的身上有一根针。我这就取出来。”
他拔下她头上的一根簪子,手指顺着颈上的血管往下摸了过去,在某一处,轻轻一扎,眼疾手快地将针取了出来。便撕下一片衣裳,将伤口紧紧扎住。
“现在没事了。”他轻轻地将她扶着,让她的身子靠在墙上。
“你怎么自已爬过来了?摔坏了没有?胸口痛不痛?”一口气刚刚喘过来,她便紧张地看着他。
“不妨事。”他淡淡地答道,却感到自己的伤口已开始往外渗血。不会儿功夫,右腿空空的裤管上已血迹斑斑,血,很快地浸湿了他的睡袍。然后,他开始坐不住了,一头倒在荷衣的身上。
他已没有气力再爬回去,荷衣的气力也没有恢复过来。两个人只好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个时候,慕容无风的脸,正朝向那陌生的女人。
而陌生人正用一种奇异的神色盯着他的脸。审视着他。
慕容无风给她盯得很不自在。
打量完了他的脸,那目光又定在他的腿上。
慕容无风更加不自在了。
荷衣冷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老公,你别老盯着他看。”
女人根本不理她。
她的目光越来越迷惑,最后恍恍惚惚,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突然痴痴地盯着他,泪水滴了出来,伤心地道:“无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你还晓得回来!”
陌生女人的这一句话,直说得慕容无风和楚荷衣面面相觑。
慕容无风立即道:“阁下想必是认错了人,我根本不认得你。”
荷衣白眼一番,道:“不认得你,为什么叫得出你的名字?”说罢,便气呼呼地把头扭了过去。
“荷衣,看着我的眼睛。”他把她的头搬过来,对着她的眼睛,道:“我不认得她。”
她随即一笑,道:“是啦。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啦。”说罢,便紧紧的挽着他的手,靠在他的怀里。
女人幽幽地道:“你受伤了?是谁……是谁砍了你的腿?”
荷衣道:“这不关你的事!”
女人纤纤的双手又向她抓了过来!
慕容无风将她的手一格,道:“你别碰她。”
那手便又柔顺地垂了下去。
“我……我听你的。”女人轻轻地道:“你能回来,我……我便比什么都高兴。你要我扶你躺回床上去么?”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到慕容无风的面前,正欲抱起他。荷衣已抢先将他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陌生人便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远远地,忧郁地看着他们。
慕容无风小声道:“她的神志有些不大对头。”
荷衣道:“你怎么知道?”
慕容无风道:“我是大夫。”
荷衣只好闭嘴。
慕容无风便对陌生人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要赶我们走?”
陌生人道:“这床,你曾睡过,上面的木环,也是我为你装上的。你难道忘了?”
慕容无风道:“我什么时候睡过?”
陌生人道:“那一次,我们……我们交了手。你把我打败了,我……我一生气,趁你洗澡的时候偷袭了你一掌。你……便……便大病了一场。是我……是我照顾的你。这个……你也忘了么?”
她这么一说,荷衣的心里已经完全肯定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慕容无风道:“后来呢?”
陌生人幽幽地道:“后来,你好了,便将我从这里赶了出去。不……不许我回来。”
“为什么?”
她垂下头,不说话,脸微微地发红。
慕容无风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你真的是认错人了。”
陌生人抬起头,一双美丽地眼睛幽怨地看着他:“没有。我没认错。”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道:“至少你认得的那个人,不会象我一样,双腿残废。”
女人嗫嚅了片刻,颤声道:“你……你原本最恨别人说这个词的。”
他的头忽然“嗡”的一声,只觉鲜血上涌。然后他的伤口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紧牙关,紧紧地抓住床单,无法自制地撕扯着。
“你过来。”他突然伸出了痉挛的手。
荷衣退到一边。
女人走到床头,他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手指微微一拂,也点了她的穴道。
女人一点也不惊讶,柔声道:“你……不必点我的穴道。我……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你是说,以前躺在这张床上的那个男人,长得和我……和我一模一样?”
女人轻轻地道:“无风,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我是子溦啊!”
他的胸口因激动而喘息着,大声道:“你说的这个人,他……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子溦轻轻叹道:“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唉,你一定又和别人打架,又把头打昏了。”
慕容无风一张脸已因惊奇而变得苍白,听了这话,惨然道:“他……他还能和别人打架?”
子溦微微一笑,仿佛又想起了旧事,眸中便有了一种兴奋的光泽,道:“我的轻功还是你教的呢。你还记不记得,你教的步法太难,我……我老是走不对,你总拿拐杖敲我?”
在这种风雪之夜,她居然怡然地撑着伞便到了这万丈冰峰,便是荷衣也不能轻易做到,轻功当然不俗。
屋内忽然一片沉默。
只听得见慕容无风吃力的喘息声。
子溦叹道:“多年不见。你的老毛病,还是这样常犯。你还生我的气吗?那天,我不是有意要伤你……我不知道你……你正在犯病。”
荷衣忍不住道:“请问,你认不认得一个名叫慕容慧的人?”
子溦毫无反应地道:“不认得。”
慕容无风已不能说话。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嘴唇已变得苍白。
荷衣将那女人的身子一拉,拉到门边。走回床去,默默地将他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起来。然后给换了一件干净的睡袍。
方才那一番激动,加之创痛骤发,他终于支持不住,头一偏,昏了过去。
她只好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
终于,他勉强地睁开了眼。
“你好些了么?”她抚着他的额头。
他疲倦地又闭上了眼,轻轻地道:“荷衣,你去……去废了她的武功。”
荷衣小声道:“为什么?看样子,她……她好象认识你的父亲。等你精神好一些了,我们再套她的话。”
他断断续续地道:“你别心软,听我的话。她方才那一针恶毒无比,险些……险些杀了你!”
荷衣道:“我……我下不了手。”
他道:“那就让我来罢。你去把她拉过来。”
荷衣道:“你的心,几时……几时变得这样狠?她只不过是个痴情的女人而已。”
“这只是她头发昏的时候。过一会儿她清醒过来,又会要我们的命了。”
“我觉得,她只要看见你,就不会清醒。”
“哼。”
“无风,她说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你的父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说,我是个残废,所以我的父亲也是一个残废吗!”他冷冷地,气呼呼地道。
荷衣呆呆地望着他。
他胸襟起伏,情绪又开始激动了起来。
荷衣走到门边,将子溦扶了过来,放到他的床边,道:“你是大夫,至少你有法子治好她。”
“荷衣,你疯了吗!”
“你没发现人家有多么可怜?她刚才的样子,我看了都要落泪!”
“不。”
“这是你的针,拿着它!”她递给他一根银针。
他怔怔地盯着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将针在那女人的头顶上扎了三下。
“解开她的穴道。”
“不。”
“无风!”
“我们不妨打个赌。我一解开她的穴道,她就会杀了你。”
“她不会!”
他拍开了她的穴道。
她站了起来,身了微微发颤。
荷衣道:“你去罢。”
子溦道:“你说什么?”
荷衣道:“我知道,这里曾是你伤心的地方。你离开了这里,心情就会好得多。”
子溦冷冷道:“你的男人虽然和我的男人长得相似,他们却明显的不是同一个人。”
荷衣道:“你明白就好。”
子溦鄙夷地道:“我的男人心高气傲,就算是你打死了他,他也不会象一只虫子似的在地上爬。我实在是想不通,象他这样子的男人,整天象婴儿一样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为什么还不去死?”
荷衣气得浑身哆嗦了起来,拔出剑,怒叱道:“我现在就要你去死!”
子溦冷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慕容无风在床上大喝一声:“荷衣!”
他的话声刚落,只听得门“砰”的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
屋内一片安静。两个女人都不见了。
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片冰凉。
冷月。
四周一片茫茫的白色。远处山峰耸立,在月影之下,直插入空中,而山尖在漆黑的夜色中竟是深蓝的。
荷衣笑了笑,道:“今天老天爷对我们还算公平。雪已经停了。对了,忘了请教姑娘的贵姓。”
子溦道:“姓杜。”
荷衣道:“我姓楚,楚荷衣。”
“荷花的荷?衣裳的衣?”
“不错。”
“典出楚辞,好名字。”
“抱歉,我没读过书,也不大识字。”
“你用剑?”
“不错。你用什么?”
“徒手。”
“小看我?”
“一个人倘若大字不识,他的剑也不会到什么境界。”
“读书的人都这么说。”
“你出手必死!”
“不一定罢。方才你不过是用暗器偷袭了我。”
杜子溦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很优雅地道:“请。请动手。”
“承教了。”
那一剑光寒如水,在冷雾中散发着凛冽的杀机。她的人也跟着剑飞舞着,在空中,好象蝴蝶一般地变幻着姿势。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攻出三十六剑!杜子溦身形疾闪,玄衣飘动,竟也被这凌利的攻势迫得倒退了几步!
然后她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弹,“铮”的一声,似有某物破空而出,荷衣算准了方位,微微一让,剑一拨,那物便原路弹了回去。她咯呼笑道:“原来你用的是暗器!”
杜子溦脸色煞白,道:“你果然有点道行。”
荷衣道:“只是一点么?你若只用暗器对付我的剑,我保管你过不了十招。”
实际上,两个人顷刻间已过了一百招。杜子溦终于从腰后取出一道软鞭,“拍”地一响,灵蛇般地向荷衣卷过来。
“终于亮了真家伙,这还差不多。”荷衣淡淡地道。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鞭法。那鞭尾似乎始终跟着荷衣的身子,好象荷衣是一个柁锣。
“哧”的一声,她的背后终于吃了一记。顿时整个身子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荷衣大怒!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鞭影下的生活。动不动,那一条鞭子就向她甩过来。
这个莫名其妙,不讲理的女人!
然后她轻叱一声,狂攻出七剑,在最后一剑时,她反身一扭,在空中循着鞭影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足尖在廊顶上轻轻一点,闪电般地向杜子溦的咽喉刺去!
情急之中,杜子溦已无法闪避,反应却很快。
她抛出了自己的鞭子,鞭子的木柄,正好打在刺过来的剑尖上,剑头一偏,“哧”地刺在了她的肩上。
血从她的手缝中渗了出来,一滴一滴,滴在雪上。
那血是热的,落在松软的雪中,顿时便是一个小洞。
荷衣的剑指着她的脸,道:“你输了。”
杜子溦道:“我没有。”
荷衣道:“我并不想杀你。不然,你避不开我这一剑。”
杜子溦道:“如果算上我打你的那一鞭,我们只不过是打了一个平手而已。你刺我的这一剑,不过是外伤,我打你的那一鞭,却绝对是内伤。你一定听说过北冥神功和冰魄神针。”
荷衣暗暗抽了一口气凉气。这两样武功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绝学。根本没有人相信它们还真的有传人活在世上。
她的背已微微有些麻木。
荷衣笑了笑,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剑,道:“无论如何,你若现在还不走,我至少还有气力杀了你。我的相公不会武功,我绝不会让你再踏入我们的屋子半步。”
杜子溦道:“你的剑术,我承认,是一流的。象你这样的人该找个象样子的人做你的老公才对。”
荷衣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的老公也是一流的。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男人。我就算是现在死了,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他。”
杜子溦微微一怔,道:“你这话我听了喜欢。我的男人就很有趣,虽然他的腿也不能走路。”
“看起来我们似乎应该聚在一起喝杯酒。这世上有趣的男人本就不多,没有腿而有趣的男人,少之又少。”
“酒是没有的,趁这个功夫聊聊天倒还可以。”杜子溦居然笑了起来。
她笑的样子很动人,眼光流转,顾盼生辉,连荷衣看了都觉得有些发呆。
杜子溦道:“你可晓得我见他第一面时的情景?”
“那情景想必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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