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地面缓缓上升,但是恐惧使岚的双腿充满力量。他迈开大步迅速爬上去,用手扒开前面挡路的花丛和纠缠的野蔷薇弄得花瓣四散,顾不上花刺划破他的衣服血肉。茉莱娜的惨叫声刚才还一声比一声嘶哑,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一样,现在,却已经停止了。他知道,那叫声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很快,艾极诺就会来追他了。他知道,艾极诺追赶的人一定是他,因为,在恐惧驱赶他迈开脚步逃跑前的最后一刻,他从遗弃使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决定。
地面更加陡了,但他手脚并用,抓住矮树丛拉着自己继续往上爬,石头、沙土和落叶在他的脚下纷纷滚落。到了最后,坡度实在太陡了,他干脆手脚着地。上面,在上面,那里似乎比较平坦。他喘着粗气,爬过最后几步距离,站起来,愣住了。对着眼前的情景,他只想大声哀嚎。
在他身前,十步之外,山顶突然消失了。他知道,那里将会是悬崖,但他还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愈加沉重。他的心里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那里可能会有小路,比如,山羊走的小路,或者别的什么小路都好。到了崖边,他向下看去,却只看到一百尺高的垂直石壁,光滑得像一块刨好的木板。
总有办法的,我回头去找另一条路,回头,然后他转过身,艾极诺就在眼前,刚刚爬上山顶。这座小山对遗弃使来说就如平地,走上来毫不费力。羊皮纸脸上,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不知怎地,那张脸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枯败了,似乎有了一点血色,似乎他刚刚吃过了什么补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岚,但是说话时,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论是谁,只要把你带到刹幽谷,巴阿扎门就会给予他凡人无法梦想的奖励。不过,我的梦想一直以来都比其他人更远大,而且,我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获得长生不老的能力。你究竟是死是活,对于侍奉伟大的黑暗之主来说有什么区别?没有,对于暗影的扩张大业没有区别。我为什么要跟你分享权力?我为什么要向你下跪?我,曾经在使者殿堂与卢斯?塞伦?塔拉蒙对决。我,曾经倾尽力量对抗晨曦之主,一次又一次将他击退。我不要。岚只觉得口干得像沙土一般,舌头枯败得跟艾极诺的脸一样。脚下的悬崖边发出吱嘎的声音,几颗石头应声滚落。他不敢回头看,却可以听到石头不停地撞击陡峭的崖壁,如果他再后退一寸,他的身体就会跟那些石头一样。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倒退着离开遗弃使。他的皮肤直发痒,如果他能把目光从遗弃使身上移开落到自己身上,一定会看到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总有办法躲开他的。某个逃走的办法!一定有的!某个办法!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看到了,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本不该看见它。在艾极诺身后伸出一根纽带,闪耀着亮白的光芒,如同透过最纯的白云照下来的阳光。纽带比铁匠的手臂还粗,比空气轻,连接着遗弃使和远处某个不可知的物体,可是,那物体对岚来说却是伸手可及。纽带像脉搏一样跳动着,每跳一次,艾极诺的力量就更强大,身上的血肉更丰盈。渐渐地,他变得跟岚差不多高大强壮,比守护者更硬朗,比灭绝之境更致命。然而,跟身边闪光的纽带相比,遗弃使几乎跟不存在一样。纽带就是一切。它轻声哼吟。它高声歌唱。它呼唤着岚的灵魂。它分出一根手指一般的细绳,漂过来,触碰他。他抓住了它。光芒涌入他的身体,焚烧一切的热量充斥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温暖,本已渗入骨髓的坟墓之冷被通通驱逐。细绳渐渐加粗。我必须逃走!不!艾极诺大喊,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我的!岚没有动,遗弃使也没有,然而毫无疑问,他们两人正在生死决斗。艾极诺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的脸已经不再枯败,不再衰老,而是一张壮年男人的脸。岚的心跳跟随着纽带的脉动,就像跟随着世界的心跳,令他充实。光芒填满他的心,他自己的意识被挤到了角落里。他用虚空把那个角落包裹起来,在一片空灵中寻求庇护。逃走!是我的!艾极诺喊道,我的!暖意渐渐在岚的身体里聚集,来自太阳的温暖,来自太阳的光辉,不断爆发,发出可怕的光芒,光芒。逃走!我的!艾极诺的口中、眼中喷出火焰,火舌如同利矛舔噬着他。他大声惨叫。
逃走!忽然,岚的身边不再是山顶了。充斥着他的光芒使他全身颤抖,光和热令他无法思考。光芒。在虚空的中心,光芒蒙蔽了他的意识,使他晕眩,令他敬畏。
他站在一道宽阔的隘口里,周围是锯齿一般的黑色山峰,就像暗黑魔神的獠牙。这是真的,他真的到这里来了。他感觉到脚下的岩石,还有吹在脸上的冰风。
战斗包围了他,或者说,是接近尾声的战斗包围了他。穿着盔甲的战士和战马身上,本来闪亮的钢铁现在黯淡无光。战士挥舞手里的武器,或砍或刺,对抗手舞锥斧和镰刀大剑嘶吼着的半兽人。有的战士徒步战斗,他们的战马已经倒下。有的战马空着鞍在战场上乱窜。黯者在人与半兽人之间穿插,不论它们的黑马跑得多快,身上的漆黑斗篷始终纹丝不动。不论它们噬光的黑剑挥向哪里,那里都有战士倒下。钢铁交击的铿锵之声,战士和半兽人战斗的喘气声,临死的惨叫声,各种声音朝着岚汹涌而来,又被紧紧攥着他喉咙的怪异感觉弹回去。喧嚣之上,旗帜在尘土飞扬的空中飘舞。法达拉的黑鹰,石纳尔的白鹿,还有其他。也有半兽人的旗帜。光是在他的周围,他就看到了达斡尔的长角骷髅,科跋的血红三叉戟,达蒙的铁拳。
然而,这确实已经是战斗的尾声了。此刻,正是人类和半兽人各自退回去重整队伍时的短暂中止,最后撤退的人和半兽人互相再攻击了几下,就分开了,各自冲回去,或者,蹒跚着回到隘口两边。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岚的存在。
岚面向的一方,是人类的阵地,闪闪发亮的长枪尖下,小三角旗随着战士们重新整队的移动而轻轻飘扬。受伤的战士在马鞍上摇晃。空鞍的战马嘶鸣着倒退或者乱跑。很明显,他们再也经不住下一次交战了,然而,同样明显的,他们正在做好最后一次冲杀的准备。现在,有些人看到他了,他们站在马鞍上朝他指点着,朝他喊话,但是,他们的话语在他的耳中细如笛声。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暗黑魔神的军队塞满了隘口的另一端,无数长枪长矛一直漫到两边的山坡上,比黑压压的半兽人更显得漆黑。相比之下,石纳尔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几百只黯者在队伍前方来回跑动,所经之处,凶恶的半兽人都害怕地背过长着动物口鼻的脸,巨大的身体向后退缩让路。空中,吸魂扎卡张着皮翅盘旋,发出的尖叫与风声抗衡。现在,类人也看见他了,伸出手指着他,吸魂扎卡立刻转身向着他俯冲而下。两只。三只。总共六只,尖声嘶叫着像大石一般朝他压下来。
他呆看着它们。炽热如太阳的热量充斥着他的身体。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吸魂扎卡,看到它们翅膀下面的人形身体,看到那张苍白的人脸上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睛,它们根本没有人性。可怕的热量。快要令他爆炸的热量。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闪电。每一道闪电都干脆强劲,灼烧着他的眼睛;每一道闪电都击中一个长着翅膀的黑色躯体。狩猎的欢呼变成了临死的号叫,焦黑的躯体从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坠落。
热。光芒的可怕热量。
他跪倒在地,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自己脸颊上的泪水在极热之下咝咝蒸发。不要!他捏着地上细小的枯草丛,希望以此维持自己最后一丝意识;然而,手里的草立刻冒出了火焰。求求你了,不要!风随着他的声音而起,伴着他的声音怒吼,顺着他的声音沿着隘口呼啸而去。火焰在风的推动下迅速长成火墙,乘着风势向半兽人掩去,转眼之间,半兽人的阵地化为火海,它们的哀嚎声几乎压过风声和他的声音,连山脉也为之震动。
这一切必须结束!他挥拳捶打地面,大地如金钟般轰鸣。他用手摩擦坚硬的地面,大地随之颤抖,在半兽人和黯者的脚下跳动。他前面的地面泛起波浪,朝着半兽人和黯者涌去,越长越高,最后变成泥石巨浪,在它们头上劈头盖下。半兽人军队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大乱,烧焦的躯体和碎石混成一堆。还活着的怪物数量已经不到人类军队的两倍,而且极度恐慌迷乱。
风退去了。惨叫声停止了。大地平静了。尘土和烟雾沿着隘口飘过来,裹住了他。
光明蒙蔽你,巴阿扎门!这一切必须结束!不是在这里。
这句话不是岚自己的想法,却在他的头颅里回荡。
我无法参与其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愿意,才可以结束这一切。
在哪里?他不愿意问,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哪里?他身边的烟雾开始移动,在他的头上形成一个十班高的圆顶,里面是清新的空气,周围是翻腾的烟尘。在他的跟前出现了台阶,每一级都独自悬浮在空中,一级一级向上升起,通往一片令阳光为之黯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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