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周围一片黑暗,岚跟随茉莱娜来到旅店的后走廊。吉尔先生和其他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奈娜依和伊文娜跟洛欧一样焦虑不安,珀林则几乎像守护者一样平静。马特紧紧跟在岚的身后,似乎连一点点的孤独都感到害怕,即使只是离开几尺远也不敢。当众人默默地走进已经灯火通明忙着准备早餐的厨房时,厨师和她的助手们都直起了腰,惊讶地看着他们。很少有客人会这么早就起床的。吉尔先生轻声安抚了几句后,厨师响亮地哼了一声,用力摔下手里的生面团。当岚走到通往马厩院子的门前时,他们都已经回到照看煎饼和揉制面团的工作中了。
屋外的夜空仍旧漆黑,在岚的眼里其他人最多只是更加黑暗的影子而已,他完全盲目地跟着旅店老板和兰恩,祈祷吉尔先生对自家马厩院子的熟知程度和守护者的本能不会害某个伙伴摔断脚。洛欧被绊到了不止一次。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连一盏灯都不能点呢,巨灵抱怨着,在我们灵乡,可从来不会这样摸着黑到处跑啊。我是巨灵,不是猫。岚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洛欧的穗子耳朵烦躁地抽动的样子。
马厩突然从黑夜里冒出来,黑乎乎一团满吓人的。然后旅店老板吱呀一声把马厩的门打开一道门缝,一隙灯光随之漏出院子。门缝每次只能进一个人,走在最后的珀林进去后,老板立刻就把门关上,差点夹住珀林的脚跟。忽然走进灯光里,岚不由得直眨眼。
马夫们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并不像厨师们那样惊讶。他们的马匹已经上好马鞍做好了准备。曼达傲慢地站着,除了兰恩以外谁也不理,阿蒂尓却伸出鼻子轻抚茉莱娜的手。马厩里还有一匹驮马,背满了柳条筐显得很笨重。另外有一匹马蹄后长着浓密毛发的高头大马,个头竟然比守护者的牡马还要高,这是给洛欧准备的。他看起来壮得可以独自拖动一辆满载干草的马车,可是跟巨灵一比,就像一匹小马驹。
洛欧瞄着那匹大马咕哝道:我从来都是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很够用啦。吉尔先生向岚招了招手,把一匹红棕色的马借给他。这匹马的颜色几乎跟他的头发一样,个子高大,胸膛厚实。令岚高兴的是,他的步伐之中没有云的火气。吉尔先生说,他的名字是红。
伊文娜直接走到贝拉身边,奈娜依则走到她的长腿母马那里。
马特牵着自己的暗褐色马匹走到岚的身旁。珀林令我觉得紧张。他低声说道。岚闻言严厉地看着他。啊,他的举止有点怪异啊。你不觉得吗?我发誓这不是我的错觉,或者或者岚点点头。感谢光明,不是那把匕首再次作怪。他是有点,马特,但你放心好了,茉莱娜知道那是什么问题。珀林没事。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相信,不过这话至少对马特似乎有一点点安慰。
当然了,马特赶紧说道,却仍然拿眼角斜斜看着珀林,我没说他有事。马夫们的头儿是个皮肤像皮革一般,长着一张马脸的家伙。吉尔先生跟他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人用指节搓了搓前额,就匆匆走到马厩后面去了。旅店老板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对茉莱娜说道:雷米说,外面没有人,艾塞达依。马厩后面的墙壁看起来坚固结实,靠墙摆放着许多放满工具的架子。雷米和另一个马夫把墙边的干草叉、耙子、铲子拿开,然后伸手到架子后面去扳动隐藏的门闩。一块墙壁忽然朝着马厩里面缓缓落下,牵动它的铰链非常隐秘,岚甚至觉得就算这扇暗门开着,他也可能找不出它的铰链所在。马厩里的灯光照在门外不到几尺远的一堵砖墙上。
这只是一条屋子之间的狭窄小巷,旅店老板说道,不过除了马厩这里的人外,没有人知道这里有门通出去。不论是白斗篷还是白帽章,都不会看守这条小巷的出口的。艾塞达依点头道:记住,好心的旅店老板,如果你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请你写信给塔瓦隆的纱里安塞达依,她是蓝结的,她会帮助你。恐怕到现在为止,我和我的姊妹们要报答的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已经有很多了。吉尔先生笑了,笑声却并不担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艾塞达依?您已经给了我一家全卡安琅唯一没有老鼠的旅店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就凭这个,我的客人已经可以翻倍了。他的笑容转变为严肃,不论您打算做什么事,女王支持塔瓦隆,而我支持女王,所以我祝您平安。愿光明照耀您,艾塞达依。愿光明照耀你们所有人。也愿光明照耀你,吉尔先生。茉莱娜点头致意,回答道,但是若想让光明照耀我们,我们必须赶紧了。她精神奕奕地转向洛欧:你准备好了吗?巨灵小心翼翼地瞄了大马的牙齿一眼,拿起缰绳一端,一边尽量让他的嘴巴离自己的手保持着缰绳长度的距离,一边牵着他走到马厩后墙的暗门前。雷米两脚交替跳着脚,不耐烦地等着关门。洛欧停住脚步,伸着头似乎在感受吹在他脸颊上的微风。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边走。然后转向小巷的一边。
茉莱娜跟在洛欧后面,然后是岚和马特。岚是第一个负责牵驮马的。奈娜依和伊文娜走在队伍中间,珀林在她们后面,最后是兰恩。曼达走进泥巷后,暗门立刻急匆匆地关上,把他们关在了外面,门铰链喀哒-喀哒地合上的声音在岚听来特别响亮。
吉尔先生说的小巷,确实非常狭窄,如果可能的话,它甚至比马厩院子还显得黑暗些。小巷两边都是什么也没有的高大砖墙或者木墙,头上是一线窄长的黑色天空。驮马背着的大柳条筐擦着两边的墙壁,筐子被旅途的补给品塞得胀鼓鼓,里面多数是盛满油的陶罐。驮马背上还纵向扎着一捆竹竿,每根竿子的一端都绑着一盏提灯摇摇晃晃。洛欧说,捷路的里面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黑。
提灯里半满的油随着驮马的走动泼溅的声音,还有提灯互相之间轻微的碰撞声并不算是很大的噪音,可是黎明前的卡安琅非常安静。寂静之中,这单调的金属声音听起来像是可以传到一里之外。
在小巷的巷口,洛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他现在似乎非常确定地知道应该怎么走,就好像他要走的路越来越清晰似的。岚不明白巨灵是如何找到捷路门的,洛欧也没法解释清楚。他说,他就是知道,他可以感觉到它。洛欧声称这就像要他解释如何呼吸一般。
当他们沿着街道急急赶路时,岚回头朝女王的祝福的转角张望。根据兰温所说,就在那个转角过去不远处,仍旧有六个白斗篷守着。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旅店上,但是如果有什么噪音肯定会把他们吸引过来。在这个时间溜出来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马蹄踩在路上的声音响如铃声,提灯发出的咔嗒声像是驮马在故意摇晃它们。直到他们转过了另一个街角,他才不再回头张望。转弯时,他也听到其他艾蒙村伙伴们发出放下心来的叹息。
不论洛欧选择的路经过些什么地方,看来是一条最直接通往捷路门的路。有时候他们沿着宽阔而空荡的大街一路小跑,沿街只是偶尔有躲在暗处的狗儿朝他们吠叫。有时候他们又匆匆穿过跟马厩小巷一样狭窄的巷子,一不小心就容易踩到东西。奈娜依轻声抱怨由此造成的异味,但没有人慢下脚步。
天渐渐开始亮了,灰蒙蒙的。东方屋顶上的天空闪着黎明前的珍珠色光芒。街上开始出现少量行人,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紧衣裳,低着头,留恋着他们的床铺。多数人都不太注意其他人,只有少数人朝他们这支由洛欧领队的人马队伍瞥了一眼,其中又只有一个人真正看见他们。
那个人先是跟其他人一样朝他们扫了一眼,就沉浸回自己的思考中,却忽然转过头来瞪大眼看着他们,因此还跌撞了几步几乎摔倒。此刻的亮光只够让他看见身影,但已经足够了。如果从远处只看巨灵一个,他可能会被看作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正常尺寸的马儿,或者一个普通男人牵着一匹小马。可是,有了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提供比照,洛欧真正的尺寸比任何男人的正常个头还高出半个身高就完全显示出来了。那个人再看了一眼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喊叫然后开始逃跑,斗篷在他身后飞扬起来。
街上的人很快就会越来越多了非常快。岚看着一个女人从街道的另一边匆匆走过,除了自己脚下的街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注意到了。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
那里,洛欧终于宣布,就在那里下面。他指着一家尚未开门的商店,店前的桌子是空的,遮挡桌子的遮阳篷紧紧卷着,店门牢牢关着。楼上店老板住所的窗户里还是黑的。
下面?马特疑惑地喊道,光明啊,我们怎么才能?茉莱娜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示意大家跟着她走进商店旁边的巷子。人和马一起把两座屋子之间的空地挤满了。巷子里的光线被两边的墙壁遮挡,比街上暗多了,几乎还跟夜晚一样黑。
肯定会有一扇通往地窖的门的,茉莱娜低声说道,啊,有了。光芒忽然绽放。一个大约男人拳头般大小的冷光球悬在艾塞达依的手掌上方,随着她手部的移动而移动。众人似乎都坦然接受了光球的出现,岚心想,从这样的反应可以看出,大家真的已经经历过许多事情了。茉莱娜把光球移近她发现的门。这扇门斜躺在地上几乎跟地面相平,门上有一个铁扣,用一根粗门闩和一把比岚的手还大的铁锁锁住了,上面布满了厚厚一层老旧铁锈。
洛欧用力拉了拉门锁。我可以把它连铁扣一起拉出来,不过这样造成的噪音会把周围的人都吵醒的。我们尽量避免毁坏人家的东西吧。茉莱娜对着生锈铁锁仔细观察了片刻后,忽然用手杖轻轻敲了它一下,它很干脆地打开了。
洛欧急忙把锁拿下,将门打开用手扶着。茉莱娜走进门里露出的斜坡,用手里的光球照着路。阿蒂尓优雅地跟在她身后。
点着提灯后下来吧,她轻声喊道,这里空间足够。快点。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岚立刻解开驮马身上的竹竿,可是没等第一盏提灯点亮他已经可以看清马特的样子了。几分钟之内,街上就会走满行人,商店老板就会走下楼来开店,他们一定会疑惑为什么这个巷子里会塞满马匹。马特对于把马匹牵进屋里的做法咕哝了几句,但岚可是很乐意牵着自己的马走下斜坡。马特虽然抱怨,可是跟着下去的动作一点不慢。
岚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地窖顶,而且,红和驮马都不喜欢走这个斜坡。他到了坡底之后,往旁边给马特让路。茉莱娜灭掉了手里漂浮的光球,地窖里被大家带下来的提灯照亮。
地窖的长和宽跟上面的屋子是一样的,里面的多数地方都被支撑地窖屋顶的砖砌柱子占去,柱身上粗下细,柱顶是柱底的五倍粗,整个地方的形状像是由一串拱形连成。里面空间虽够,岚仍然觉得拥挤,洛欧的脑袋都擦着地窖顶了。正如那把锈锁预示的,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地板上除了几个装着杂物的破桶以外空无一物,落了厚厚一层尘土。众人脚步扬起的尘埃在提灯光芒中微微闪光。
兰恩是最后进来的,他把曼达牵进来后,立刻爬回去把门关上。
见鬼,马特发牢骚,他们怎么会把一扇捷路门建在这样的地方啊?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洛欧说道,低沉的嗓门在洞穴似的地窖里回荡。本来不是的。不是!岚震惊地意识到,巨灵正在生气。这里曾经长满树木,长满所有可以在这个地方生长的树木,所有巨灵可以栽培的树木。伟大的树王可以长到一百班那么高。在那树荫底下,清凉的微风送来绿叶和鲜花的味道,记载着灵乡的和平。所有这些都被谋杀了,就为了这个!他挥拳重重地打在一根柱子上。
柱子几乎被这一拳打得抖动了一下,柱子上的灰泥簌簌而落,岚很肯定自己听到了砖头碎裂的声音。
既成事实,无法改变,茉莱娜柔声说道,就算你把这座屋子拆倒把我们埋了,那些树木也不会长回来。洛欧低低地垂下了眉毛,显得比人类的脸能做出的最羞愧的表情还要羞愧。洛欧,在你的帮助下,我们也许可以挽救那些仍然屹立的博树林免遭暗影毒手。你已经带着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当她朝着其中一面墙壁走去。岚这才注意到,那面墙壁与众不同。其他墙壁都是普通砖墙,那面墙壁却是一面石壁,上面刻着形状奇怪的枝叶和藤蔓,构成复杂的漩涡图案,虽然铺满灰尘但仍然看得出原本是灰白色。虽然其他的砖墙和灰泥也很老旧,但是这块石头给人的感觉是,它在那些砖头烧制之前就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很久很久。建造这个新城应该也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当时的建造者利用了原有的石块作为墙壁,再后来,又有人把它做成了地窖的一部分。
这面石壁的中间制作得尤其精美。这部分跟其余部分一样精雕细刻,可是相比之下它看起来就像是天然而成。虽然石头是坚硬的,上面的叶片却显得很柔软,就像夏季的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时定格下来的瞬间。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比起石壁的其余部分更加古老,其年代差距就跟石壁其余部分跟砖墙的差距一样。甚至可能还更久一些。洛欧看着它们的样子像是在说这里是他最不愿意呆的地方,就算在外面的街上被一群暴徒包围也好些。
阿雯德索拉,茉莱娜喃喃说道,伸手抚摸石壁上的一片三瓣形叶子。岚扫视了一下石壁上的图案,发现这种形状的叶子只有一片。生命之树的叶子就是钥匙。艾塞达依边说边把那片叶子摘了下来。
岚眨了眨眼,还听到身后传来了屏息之声。那片叶子本来跟其他叶子一样,看起来融在石壁之中。同样简单地,艾塞达依把它往下放进了距离原来位置一个手掌远的图案中。那片三瓣叶立刻完美地嵌了进去,就好像它原来就属于那里似的,然后,它又再次融入了整个石壁的图案之中。叶子一融入图案,整个石壁的中间就起了变化。
岚很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他看到图案里的叶子被一阵感觉不到的微风吹动起来,甚至觉得灰尘之下的它们青葱翠绿。在提灯的照耀下,石壁就像一副绘画着浓绿春色的织锦。在这些远古雕刻的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起初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渐渐变宽。石板分成了两扇门,从中间缓缓向着地窖打开,直至跟石壁垂直。门的背面跟门的正面一样,雕刻着许多如有生命的藤蔓枝叶。门的里面,本该是下一座屋子的地窖地面,却立着一个反射出众人影像、闪着黯淡光芒的平面。
我听说,洛欧的语气半是哀鸣半是恐惧,捷路门曾经如镜子一般闪耀,走在捷路里曾经像是走在阳光和天空之下。曾经。我们没有时间了。茉莱娜说道。
兰恩牵着曼达,手里举着提灯竹竿从她身边走过。他的阴暗镜像牵着阴暗的马匹向他靠近。人和镜像在闪光的平面前好像互相走进了对方的身体一般,然后,一起消失了。他的黑色牡马被一根明显是连续的缰绳把他和他自己的黯淡镜像连在一起,他拒绝继续走,可是过了一会儿,缰绳拉紧了,于是战马也消失了。
好一会儿,地窖里面,人人呆若木鸡,齐齐瞪着捷路门。
快点,茉莱娜催促道,我必须最后一个进去,因为我必须把门关上,以免被任何人意外发现。快点。洛欧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走进了那微光之中。他的大马甩着脑袋使劲后退想避开那平面,但是被强行拉了进去。他们跟守护者和曼达一样完全消失了。
岚犹疑着用提灯朝捷路门戳过去。提灯没入自己的镜像之中,融合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他命令自己继续往前走,眼里盯着竹竿一寸一寸地消失在自己的镜像中,然后,他也走进了自己的镜像,走进了捷路门。他惊讶地张开了口。某种冰冷的东西滑过他的皮肤,就好像他正在穿过一道冰冷的水墙。时间被拉长了,冰冷逐条逐条地包裹他的头发,逐根线逐根线地拆开他的衣服。
突然,冰冷像泡泡一样破灭了,他停下来让自己缓缓劲。他已经站在了捷路的里面,前面不远处,兰恩和洛欧站在各自的马匹旁耐心等待,他们周围是一片似乎无限延伸的漆黑,他们的提灯在他们周围投下小小的一池光亮,太小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或者吞吃了光亮。
他忽然觉得焦虑起来,猛地一扯手中缰绳。红和驮马一起跳了进来,几乎把他撞倒。他跌撞了几步稳住后,赶紧拉着两匹紧张不安的马儿朝守护者和巨灵跑去。马儿轻轻地嘶鸣着,就连曼达都似乎因为看到其他马匹而感到稍微安慰。
岚,穿过捷路门的时候要放松,洛欧告诫道,在捷路里,一切都跟外面不一样。你看。他顺着巨灵的手势回头看去,以为会看到一样的闪着黯淡微光的平面。可是,他却看到了地窖里的情景,感觉像是隔着黑暗中的一大片烟色玻璃看出去一般。令人不安的是,围绕在这片玻璃四周的黑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似乎那扇门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的,它的周围和后面只有漆黑。他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干笑了一声,但洛欧很严肃。
你可以绕到门的另一面去,你将会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书本里对于捷路门背面有什么东西都说得不是很清楚。我猜想,在那里你可能会迷路,永远找不到出口。岚摇摇头,试图把目光集中在捷路门上而不是它的背面,但这门本身又带来另一种不安。如果黑暗里除了捷路门还有别的东西可看,他一定会把目光移开的。穿过那黯淡的烟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窖里的茉莱娜和其他人,但是他们就像在梦里活动一般。每一个眨眼都像是一个故意夸张的动作。马特正朝着捷路门走来,他就像是在一块果冻里面走路似的,他的脚像是在游泳。
在捷路里面,时轮转动得比外面快。洛欧解释道。他看看包围着他们黑暗,缩起肩膀。所有活着的人都只知道一些片断。岚,对于那些我不知道的捷路的事,我觉得害怕。如果不冒险,兰恩说道,就无法战胜暗黑魔神。至少我们此刻还活着,而且,在我们的眼前,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不要在被打败之前就投降,巨灵。要是你以前走过捷路,你就不会说得这么自信了。洛欧平常说话时像远雷一般的嗓音没有了,他看着黑暗的样子就好像看到里面躲藏着怪物。我以前也没有走过,但是我见过那些曾经走进捷路门然后活着出来的巨灵。如果你见过,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马特穿过捷路门,他的举止恢复到了正常速度。他朝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瞪了片刻,然后朝他们跑过来,他的提灯在竹竿顶上摇晃,他的马匹在他后面跳动几乎把他撞趴在地。一个接一个地,其他人都走了进来,珀林、伊文娜和奈娜依,每一个人都先是震惊地默默呆站一会,才匆忙赶到其他人身边。每一盏提灯都增大了光亮的范围,但都比本该有的范围小。周围的黑暗似乎随着亮光的增加而变得更加稠密浓厚,就像是在为了不被驱散而反抗。
这可不是岚愿意推论下去的想法。光是呆在这个地方已经够糟的了,何必还去想象这黑暗拥有自己的意志。不过,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压迫。马特对这里没有发表任何歪论,伊文娜的样子就像恨不得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要跟着来的决定。大家全都默默地看着捷路门,看着通往他们熟知世界的最后一个窗口。
终于,只剩下茉莱娜还留在地窖里,她手里的提灯朦胧地照着她。艾塞达依的一举一动仍然像是在梦里一般,她的手在寻找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时像是在慢爬。岚可以看到叶子就位于门里面稍低一点的位置,正是刚才她在外面放进去的位置。她把它摘了下来,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岚不由得猜想,不知道外面的那片叶子是否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艾塞达依牵着阿蒂尓走了进来,石门开始缓缓地在她身后关上。她走到众人身边,手里提灯的光芒在石门完全合上之前就离开了石门。黑暗把渐渐变窄的地窖景象吞噬了。在众人被压制的灯光之外,黑暗完全包围了他们。
一时间提灯似乎是世界上剩下的唯一光源。岚被珀林和伊文娜肩靠肩地紧紧挤在中,伊文娜睁大双眼看了看他,挤得更紧了,珀林则一动不动不肯让开。在这样一个完全被黑暗吞没的世界里,跟别人挤在一起是一种安慰。就连马匹似乎也被捷路压得越靠越近。
茉莱娜和兰恩表面上仍毫不介意,他们踩蹬上马。艾塞达依身体前倾把手放在她那根横放在前鞍上的雕花手杖上:洛欧,我们必须上路了。洛欧愣了愣才使劲点了点头。是的。是的,艾塞达依,您是对的。如果没有必要,决不多呆一分钟。他指了指众人脚下一条宽阔的白线。岚正好踩在上面,赶紧把脚移开。所有的双河人都是这样反应。岚看了看地面,看上去,它最初应该是很平坦的,现在却凹凹凸凸,就好像石头也会发疹似的。有好几处,白线都断开了。这条线连接着捷路门和第一个指路碑。从那里洛欧焦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爬上了他的坐骑,完全把之前对大马的那种抗拒丢在了脑后。那匹马的马鞍是马夫头儿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副了,不过还是被洛欧从前鞍到鞍尾填得满满的。他的脚从两边垂下,几乎长及大马的膝盖。决不多呆一分钟。他喃喃说道。其他人也不情不愿地上了马。
茉莱娜和兰恩分别骑在洛欧的两边,沿着白线在黑暗中前进。其他人则竭尽所能紧紧挤在后面。提灯在大家头上摇晃,它们发出的光芒本该足以照亮一座屋子,可此刻,不到十尺之外光芒就停止了。黑暗就像一堵墙壁挡住了光。马鞍的吱呀声和马蹄踩在石头上的咔哒声似乎也只能传到光的边缘。
岚的手总是不知不觉地移到他的宝剑上面。倒也不是因为他觉得光芒之外有些什么危险需要他用宝剑来保护自己,那外面似乎没有地方可以给任何东西藏身。包围大家的光芒就像一个被石头包围的洞穴,完全密封,没有出路。周围一成不变,马儿们像是在踏车上原地踏步似的。他握着剑柄,手中感到的压力似乎能驱赶心中被沉重大石压着的感觉。摸着宝剑,他就能回忆起塔的教导,找到虚空,感到平静。可是过不了一会儿,那大石又再次回归压在他的虚空上,直到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空洞,然后他又得重头开始,抚摸塔的宝剑,回忆。
终于,前面出现了一块高高的厚石板,尽管这只是一点点改变,也令人松了一口气。石板像是从黑暗中忽然冒出一般,伫立在路的尽头,地上那条宽阔的白线在它的底座上截止了。石板的表面上嵌着许多错综复杂的金属曲线,岚隐约觉得它们蕴涵着藤蔓枝叶的优美。石板和金属的上面也起着疙瘩。
指路碑。洛欧边说边从马鞍上弯下身,皱眉看着上面的金属曲线。
是巨灵文字,茉莱娜说道,可是已经很残破了,我几乎没法读懂上面说的是什么。我也是,洛欧说道,不过,总算能看出我们该走这边。他掉转马头。
灯光的边缘上出现了其他石头建筑。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两边砌着石墙的桥,弯弯地向黑暗里延伸。另一些是低缓的斜坡,向上或者向下,两边没有任何围栏。可是,在桥与斜坡之间,却有高及胸膛的栏杆,就像是认为有人可能会从那里掉下去似的。栏杆用苍白的石头砌成,呈现简单的弧线和圆形,互相之间的连接方式却颇为复杂。这一切在岚的眼里都似曾相识,不过,他猜想这只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试图对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一些熟悉之处而造成的错觉。
洛欧在其中一座桥的脚下停住。那里有一根窄小的石柱,上面有一行字。洛欧读完那行字后,点着头走上了桥。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第一座桥。他回头说道。
岚不禁疑惑,是什么在支撑这些桥?马蹄声听起来像是踩在沙砾之上,每一步都像是磨掉了一些石头。眼前所有东西的表面上都布满浅洞,有些像针孔般细,另一些则宽达一步,浅浅的,边缘粗糙,似乎这里曾经下过酸雨,或者说,石头在腐烂。两边的石墙也布满裂缝和破洞,有些地方最长的一处有一班那么宽的石墙甚至完全没了影。本来他猜想,这座桥的下面可能是一直延伸至陆地中心的石头吧,可是眼前看见的情景却令他祈祷这座桥至少能支撑至所有人都走到另一边为止,不论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终于到了桥的另一边,这边看起来跟他们上桥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岚的视线只能到达他们小小的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给他一种很大感觉,像一座平顶的小山,周围是通往其他地方的桥和斜坡。洛欧称它为岛。这里又有一个写满文字的指路碑岚假设它位于岛的正中央,反正也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对的。洛欧读完那些文字后,带着大家走上了其中一个一直向上倾斜的斜坡。
爬呀爬,不知过了多久,斜坡连贯地弯向了另一个岛,样子跟出发时的那个岛一模一样。岚回想了一下斜坡的弯曲程度,却只能放弃了。反正,这个岛不可能就在刚才那个岛的正上方。不可能。
洛欧又研究了一下另一个写满巨灵文字的指路碑,找到另一个路标,指向另一座桥。岚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在众人被黑暗挤压的灯光下,每一座桥都完全一样,只不过,有些桥的石墙断裂了,有些桥的石墙还算完好。只有指路碑的破损程度可以指出各个岛之间的区别。岚失去了时间感,他甚至记不清他们走过了多少座桥,多少个斜坡。不过,守护者的脑袋里肯定有一个时钟,因为,就在岚刚开始觉得饿的时候,兰恩轻声宣布说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然后下马从驮马上取出面包芝士和干肉。这时,众人正站在一个岛上,珀林牵着驮马,洛欧忙着查看指路碑。
马特刚要下马,茉莱娜说道:捷路里的时间十分宝贵,对于我们来说更是如此。我们到睡觉的时候才停下。兰恩已经回到了曼达背上。
一想到要在捷路里睡觉,岚的胃口就没了。这里永远是夜晚,却并不适合于睡觉。不过,他仍然跟大家一样边骑边吃。尽管同时摆弄食物、灯竿和缰绳显得很不顺手,尽管他觉得自己没有胃口,他还是把食物吃得精光,把手上的面包芝士碎屑都舔干净了,还想再吃。他甚至开始觉得捷路也不算太差么,至少没有洛欧描述得那么可怕。虽然大家都感觉到一种风暴将临的沉重压力,却没有看到什么变化。什么事都没有。捷路甚至有点沉闷。
然后,寂静被洛欧震惊的呼噜声打破了。岚踩着马镫站起来朝巨灵前面张望,眼前的情景令他使劲咽了咽口水。他们正站在一座桥的中间,洛欧的前面不到几尺之处,是锯齿状的缺口,桥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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