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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尾声:死者为何归来 第二十章

  这就是春天而这个长着山羊脚的男人吹着口哨辽远而缥缈——e·e·康明斯早晨8:30分,影子驾着租来的车子,驶出森林,以不超过四十五英里的时速稳稳当当地驶下山路,进入湖畔镇。当初离开它的时候,他断定自己将一去不复还,可现在,三个星期以后,他又回来了。

  他开车穿过镇子,惊奇地发现过去几周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对他来说,这几个星期如一生般漫长)。他驶下通向湖泊的车道,在车道一半的地方停车,下车。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钓小屋了,没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车,也没有坐在冰洞旁钓鱼、身边摆着绳索和十二只一组啤酒的人了。湖的颜色变深了,不再覆盖着白得刺眼的积雪,冰面上到处是一滩滩反光的水洼。冰层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层本身几乎已经变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黑乎乎的下面。灰蒙蒙的天空下,这片冰湖阴冷凄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几乎空荡荡的。

  冰面上还有一辆车,几乎就停在桥下,让开车或步行穿过镇子的每个人都能看到。那辆车是肮脏的绿色,是那种人们会丢在停车场里不要的车子。车里没有发动机,它只是个用于赌博的物品,等着冰层融化得足够薄、足够软、足够危险时,湖水就会永远地吞没它。

  通往湖泊的车道被铁链拦住了,还竖立了警告牌,严禁任何人或车辆进入,上面写着:“薄冰危险”,那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字:“严禁车辆、步行者、雪橇进入。危险。”字母有意绘出一道道裂纹。

  影子无视警告,翻下岸边的堤坝。雪已经融化,脚下的土地变成一片泥泞,踩上去很滑,连枯死的草都几乎无法阻止双脚打滑。他一路滑着走到湖边,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木头搭的防波堤,来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积着一层水,那是冰和积雪融化之后形成的。走上去之后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场里的冰面更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稳脚步。他趟着水走,水一直淹到鞋子上绑鞋带的高度,还渗进他的鞋子里。水冰冷刺骨,接触到水的肌肤冻得麻木了。在冰冻的湖面上艰难跋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在这儿,而是身处很远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电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电影里,他是主角,可能还是个侦探。

  他走向破冰车,痛苦地意识到冰层即时可能迸裂,冰层之下便是水,不冻结的情况下最寒冷不过的水。他继续走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进,好几次失足摔倒。

  他经过人们扔在冰面的空啤酒瓶子和啤酒罐,绕过为了钓鱼在冰面上凿出的圆洞。那些洞没有冻上,每个洞里都盛满黑色的湖水。

  破冰车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远得多。南边湖面传来一声很响的咔嚓声,好像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什么很大的东西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一根像整个湖那么巨大的低音弦在振动。整个冰面都在嘎吱作响,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陈旧的门被人打开时发出的抗议声。影子继续走着,同时尽可能保持身体平稳。

  这简直是自杀,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小声说,难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吗?“不行,”他大声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他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破冰车旁。还没走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车子周围有一股邪气,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嗓子眼里也能感到一股恶臭。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朝里面张望。里面的座椅肮脏不堪,还撕裂出很多口子。车里显然是空的。他试着打开下车门,车门都被锁住了。他又试了一下车尾箱,也锁死了。

  他真希望他能带根撬棍来。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从一默数到三,然后重重一拳,打在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上。

  他手疼得要命,可侧车窗还是毫发无损。

  他想跑步冲上去,只要不在冰面上打滑,他肯定可以一脚踢碎车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车震动得太厉害,让车下的冰层迸裂。

  他看看车子,然后抓住上面的无线电天线。它原本是可以自动伸缩升降的那种,但十年前就锈死在全部伸开的位置上了。他来回摇晃几下,把它从根部掰断。他拿着天线比较细的那一头——以前上面还有一个小金属球,但早已不见了——然后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弯成一个临时凑合的钩子。

  接着,他把钩子插进车子前窗玻璃和橡胶密封垫之间,一直深入到里面门锁的位置。他用钩子在门锁周围摸索着,寻找到,又推又挤又扭动。钩子终于勾住了。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临时制作的撬锁钩子从门锁旁滑开了,没起任何作用。

  他叹口气,再次试探开锁,这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脚下的冰层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咯咯作响。慢一点……好了……他终于勾到锁扣了。影子向上一拉,前门锁啪地开了。影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住门把手,按下开门键,然后一拉。车门并没有打开。

  卡住了。影子想,只不过是冰把门冻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车门,脚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车的车门猛地拉开,碎冰渣溅得到处都是。

  车子里面,那股邪气更加浓重,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影子被熏得直犯恶心。

  他在车子的仪表板下面摸索,找到了打开车尾箱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后砰地一响,车尾箱盖弹开了。

  影子走出来,站在冰面上。他手扶着车身,一路滑着,跌跌撞撞走到车后。

  他想:在箱子里。

  车尾箱盖弹起大约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让箱盖完全敞开。

  里面的臭味更加强烈。车尾箱底部积了大约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要不是这些冰,恶臭本来会刺鼻得多。一个女孩躺在里面。她穿着一件弄脏了的大红色防寒服,暗褐色的头发很长。她的嘴巴紧紧闭着,影子无法看到她嘴里的蓝色橡胶牙套,不过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的牙齿上。寒冷的天气保护了她的尸体,像一直把她冻在冰箱里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放声尖叫。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个人知道她在这里,那个把她藏在这里的人。

  他上半身钻进车尾箱,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拉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他的体重也加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四下望望,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然后,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箱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进湖水,影子也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3月23日上午9: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了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他的衣服、手套和靴子沉甸甸的,束缚着他。浸水后的衣服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离开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然后只觉“砰”的一声巨响。是用整个身体感到的响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他的左脚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车尾箱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过去数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好奇地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车尾箱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这周围有几十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水。

  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莱米·霍塔拉,杰茜·拉瓦特,桑迪·奥尔森,周明,萨拉·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在上面。可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的脚在车上用力一踢,想推动身体在冰冷的湖水中浮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链,然后从拉链两边脱出双手,感到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到底是在往上,还是往下。他努力憋住气,头和肺灼烧一样疼痛,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了。他想,然后回想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电影,我应该翻过来,面朝上,把脸贴到冰上,寻找空气。我可以呼吸,肯定有什么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可以动弹,哪怕性命交关(确实如此)也无法动弹。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觉得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痛苦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以痛苦和愤怒为武器,挣扎着,挥舞着,让打算永远停止活动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猛推,感到手在冰层边缘上划破了,伸进了空中。他拼命挥舞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自己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在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进入空中。他能看到他的身体也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一时间,他只做了一件事:呼吸,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顺着他的脸和耳朵流下去,他眨巴着眼睛。除了阳光、周围模模糊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湖水,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支撑不了多久,他知道,但知道并没有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缓慢,好像缓缓流动的浓稠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来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几个单词,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走动。很显然,他不会在这儿躺一辈子。

  猛地一拽。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到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许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待着。

  他不相信他就这样睡着了,但他忽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杰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杰克转过身,慢慢走开。水牛人跟着他一起离开。那个鹰头女人也走了,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离开他,但一切都开始杂乱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他们不见了,脚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一阵剧痛传来,仿佛他体内的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解冻了,清醒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它们让他感到灼烧般的剧烈疼痛。

  一只手在他脑袋后面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正躺在某家医院里。

  他光着脚,只穿着裤子,腰部以上裸露着。空中弥漫着水蒸气。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镜子,还有小洗手池,一把蓝色牙刷放在沾满牙膏污渍的漱口杯里。

  周围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脑子,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个数据资料。

  手指在痛,脚趾也在痛。

  疼痛让他呻吟起来。

  “放松点,迈克。现在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说,或者试图说,“出了什么事?”连他自己听来,这个声音都极其古怪,绷得紧紧的。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热。他猜想这水应该很热,但他不是很确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个快冻死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热。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来——特别是在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的时候——毯子会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把寒冷裹在里面。第三愚蠢的——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就是把那家伙的血抽出来,加热,再输回去。现在的医生都是这么做的。太复杂了,而且价格昂贵。简直愚蠢透顶。”说话的声音来自他头顶上方和后脑。

  “最聪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几百年来水手对那些坠船落水的人所用的办法。你把人放在热水里,当然不是特别热的水,只是有些热。要知道,刚才我在冰上发现你时,你差不多都快冻死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魔术大师?”“疼。”影子说,“全身到处都疼。你救了我一命。”“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脑袋抬出水面吗?”“也许可以。”“我要放开手,让自个儿休息一下。如果你开始往水下沉,我会抓住你的。”双手松开了,不再抓住他的脑袋。

  他觉得身体正往浴缸里滑,于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向后靠过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属的,上面的瓷釉已经很脏了,还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个老人移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一脸关注的表情。

  “觉得好点了吗?”赫因泽曼恩问,“向后靠,身体放松。我已经把房间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我,我准备了一件给你穿的浴袍。你穿上浴袍,我把你的裤子丢到干衣机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干。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吧,迈克?”“我的名字不叫迈克。”“随你怎么说吧。”老人淘气的笑脸消失了,扭曲成不安的表情。

  影子丧失了一切时间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烧感消失,手指和脚趾弯曲时也不觉得不舒服了。赫因泽曼恩帮助影子站起身,从温水里出来。影子坐在浴缸边上,两个人一起努力,这才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

  毛巾布的浴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但没费什么劲就挤了进去。然后,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进书房,笨拙地倒在一张老式沙发上。他疲倦而虚弱,身心极其疲惫,但好在还活着。壁炉里烧着木柴,墙壁上有几只积满灰尘的鹿头,和几条涂满清漆的鱼拥挤在一起,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从上面凝视着下面的人。

  赫因泽曼恩拿着影子的裤子走出去。门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干衣机停了一下,然后重新轰隆轰隆转动起来。老人带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回来了。

  “这是咖啡,”他说,“能起到刺激作用。我还往里面倒了一点儿杜松子酒,很少一点。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这么做。医生肯定不会推荐这个方子。”影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杯子一侧印着蚊子的图案,还有一句话:“给我新鲜血液——参观威斯康星。”“谢谢。”他说。

  “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别提这个了。”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还以为我死定了。”“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日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也能猜出来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有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冰面上。在冰面上走那几步,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进去的地方伸出来——看见那只手,就跟看见了鬼魂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体重。”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的脸上兴奋得容光焕发。

  房子某处传出关门的声音,影子听到了。他继续啜着咖啡。

  脑子清醒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问题。

  一个身高只有他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圆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赫因泽曼恩耸耸肩。“不关我的事。”“你知道,我不明白……”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个,”赫因泽曼恩说,“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烦——”“不,”影子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你杀的。每年冬天都杀死一个。我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见我打开车尾箱了,为什么你不由着我淹死在那儿?”赫因泽曼恩的手轻轻叩着脑袋,他揉揉鼻子,沉思着,身体前后摇晃,仿佛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唔,”他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猜,这是因为我欠了某人一笔人情债。我向来有恩必报。”“星期三?”“就是他。”“他把我藏在湖畔镇,必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任何人都无法在这儿找到我。”赫因泽曼恩没有说话。他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拨火棍,插到火堆里。黄色的小火星和烟从火中冒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家。”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一个好镇子。”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你在这里多久了?”“足够久了。”“那个湖是你修建的?”赫因泽曼恩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认说,“是我修建的。我刚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把它称为湖了,但它那时比一个小泉眼、一个水塘或一条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我当时就看明白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个国家简直是地狱,它在吞噬我们。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们做了笔交易。我给他们一个湖,给他们带来繁荣……”“而他们要付出的,只不过是每年冬天死掉一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泽曼恩缓缓地摇着他衰老的脑袋,“他们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选我喜欢的孩子。只有查理·内里甘除外,他是个坏胚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还是1925年?你说的没错,这笔交易就是这样。”“这个镇子上的人,”影子问,“玛贝尔、玛格丽特、查德·穆里根,他们知道吗?”赫因泽曼恩没有回答。他把拨火棍从火堆里抽出来,拨火棍顶端的六英寸已经烧热成暗黄色。影子知道拨火棍的把手现在一定很烫,但赫因泽曼恩却毫不在意。他又把铁棍塞回火中,这才开口道:“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地方,而这个国家、这个州的其他城市和村镇已经崩溃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这是你的功劳?”“这个镇子,”赫因泽曼恩说,“我关心这个镇子。只要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我不想让他来的人,也绝对不会来这里。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敌人的注意。情况就是这样。”“可你却背叛了他。”“我并没有背叛他。他是个骗子,但我总是有恩必报。”“我不相信你。”影子说。

  赫因泽曼恩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他一拽太阳穴旁的白头发。“我信守诺言。”“不,你没有信守诺言。劳拉来过这里,她说是有什么东西召唤她来的。还有,你怎么解释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来到这里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来的?这实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了。

  “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她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处追捕我。我猜,如果她们中有谁没有完成任务,另外一个就会顶上去。如果她们俩全都失败了,赫因泽曼恩,下一批来到湖畔镇的是谁?我过去的监狱典狱长,到这里冰上垂钓度周末?或者劳拉的妈妈?”影子意识到自己发火了,“你想让我离开你的镇子,只是不敢告诉星期三。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火光下,赫因泽曼恩不再像个淘气小鬼了,更像哥特式建筑上蹲伏的怪兽。“这是一个好镇子。”他说。笑容消失以后,他脸色苍白,像一具死尸。“你也许会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这对镇子没有好处。”“你真应该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说,“应该把我留在湖底。我打开车尾箱了。现在,艾丽森·麦克加文还冻在里面,但冰很快就会融化,她的尸体会浮出来,浮出水面。然后他们会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发现藏在那里的秘密,发现被你杀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们中一些人的尸体还保存得很好。”赫因泽曼恩伸手抽出拨火棍,他不再假装用它来拨火了。他像举着剑或警棍一样举着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顶端烧成黄白色的炙热铁棍。它在冒烟。影子意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而且疲惫不堪,手脚不灵活,绝对无法自卫。

  “你想杀我?”影子问,“来吧,下手吧。我反正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拥有这个镇子,这是属于你的小世界。不过如果你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你就是在做梦。一切都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杀不杀我都一样,你的世界已经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撑着身体站起来,用拨火棍当拐杖。烧红的铁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烧焦,冒出烟来。他看着影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爱这个镇子。”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给人们讲故事,开着泰茜到处晃悠,还有在冰上钓鱼。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垂钓一天之后,你带回家的不是鱼,而是平静宁和的好心情。”棍尖朝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了它从一英尺外传来的炙热。

  “我要杀了你。”赫因泽曼恩说,“我会处理好尸体的。我以前也干过。你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查德·穆里根的父亲也发现过。我干掉了他,现在我要干掉你。”“也许你可以杀我。”影子说,“但是你的秘密还能保持多久,赫因泽曼恩?保持一年?保持十年?他们现在已经有电脑了,赫因泽曼恩。他们不是傻瓜,他们会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年失踪一个孩子,早晚他们会循迹找到这里来的,也会到处寻找我。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发垫,准备挡住脑袋,挡开对方的第一击。

  赫因泽曼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的孩子祭献给我,早在罗马人来到黑森林之前。”他说,“在我成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经是一个神了。”“也许现在你该向前看,换个地方。”影子说。家神到底是什么东西?赫因泽曼恩凝视着他,他举起拨火棍,把顶端再次插进燃烧的灰烬中。“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可以离开这个镇子吗,影子?就算我想走,我也走不了。我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让我离开这儿吗,影子?那你就得杀了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准不准备杀我,你拿定主意了吗?”影子低头凝视地板。拨火棍尖拄过的地方,地毯上还有燃烧的火星。赫因泽曼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脚一碾,踩灭火星余烬。影子脑海中出现了孩子们的脸,超过一百个孩子,他想不看都不行。他们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他,头发像海草一样在他们的脸旁缓慢漂浮。他们谴责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会令他们失望。但他不知道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影子说:“我不会杀你。你救过我的命。”他摇摇头。他心情沉重,沮丧到极点。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影片主角或者侦探了——他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妥协者,看到了黑暗,但只朝黑暗不赞成地晃晃手指,然后转过身去,无视黑暗的存在。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赫因泽曼恩问。

  “当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说,所有这些秘密,他已经快受够了。

  “看这个。”赫因泽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五岁,留着很长的深褐色头发。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带。他身上插着两把剑,一把剑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剑尖从胸膛下面露出来。鲜血顺着伤口不停流淌着,从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洼。那两把剑看上去古老得难以想象。

  小男孩凝视着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更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状的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徙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深处,你把动物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盒子里的骨头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小仙童:这就是家神。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洋,于150年前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许是一个伐木工,也可能是个绘制地图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脸上挂着顽皮小鬼头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子放进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冰面沉进湖里了。我开车经过时,发现它已经沉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得你错过了。”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病故,心脏病发作。”“怎么搞的?”影子说,“看样子,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他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不,”查德·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刚才的十分钟,我一直待在这里。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他朝书房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耶稣啊,赫因泽曼恩。你知道,开车经过镇子时,你不可能看不到那个湖,它是镇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必须逮捕他。他说他要杀了我。”赫因泽曼恩说,现在的他变成了一个住在旧房子里、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头子,“查德,娓咝四阍谡舛?!?“不,”查德·穆里根说,“你才不会觉得高兴呢。”赫因泽曼恩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好像已经灰心丧气了,然后突然从火堆里抽出灼热的拨火棍,它的顶端已经烧成了亮红色。

  “放下它,赫因泽曼恩。慢慢放下来,举起双手,让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后转身面对墙壁。”老人脸上露出纯粹的恐惧,影子都快替他难过了。但是,他想起了艾丽森·麦克加文脸颊上被冻结的眼泪。赫因泽曼恩没有动,他没有放下手中的拨火棍,也没有转身面对墙壁。影子正要起身扑到赫因泽曼恩身上,抢掉他的拨火棍,老人突然把烧红的拨火棍朝查德·穆里根扔过去。

  赫因泽曼恩的动作很笨拙,就那么扬手一扔,好像只是为了扔而扔、纯粹走个过场一样。拨火棍刚一出手,他立即朝门口跑去。

  拨火棍从查德·穆里根的左臂擦过。

  一声枪响。密闭的房间里,枪声震耳欲聋。

  头部一枪,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穆里根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声音呆滞,死气沉沉的。

  影子点点头。他走到隔壁房间,打开干衣机门,拉出他的衣服。裤子还有点湿,但他还是穿上了。衣服穿好了,除了外套。他的外套此刻还沉在湖底某处冰冻的淤泥中。还有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他回到刚才的房间,查德·穆里根已经从壁炉里抽出了几块闷燃的木柴。

  穆里根说:“对一个警察来说,这真是不幸的一天,因为他不得不故意犯下纵火罪,好掩盖谋杀。”他抬头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鞋子。”“我不知道他把鞋子放哪儿了。”影子说。

  “哦。”穆里根说。然后他对着尸体说:“我很抱歉,赫因泽曼恩。”他抓住老人的衣领和腰带,把他抬了起来,往前一甩。尸体的脑袋落在敞开式壁炉里,白发立刻燃烧起来,房间里充满烧焦人肉的味道。

  “这不是谋杀,这是自卫。”影子安慰他说。

  “我自己知道是什么。”穆里根平淡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那几块闷燃木柴,把其中一块放在沙发旁,拿起一份旧的《湖畔新闻报》,把它撕成一片片的,堆在闷烧的木头上。报纸立刻变成棕色,然后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里根说。

  走出房子的一路上,他打开所有窗户。关上房门前,他拨上房门里面的碰锁,把门反锁住。

  影子跟着他,光脚走到警车前。穆里根为他打开前排乘客位置的车门。影子上车之后在地毯上抹干净双脚,这才穿上袜子。袜子已经干透了。

  “我们可以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帮你买双靴子穿。”查德·穆里根说。

  “你在那里面听到了多少?”影子问他。

  “足够多了,”查德·穆里根说,又缓缓加上一句,“太多了。”他们开车前往赫因农场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到达之后,警长问他:“你穿多大码鞋子?”影子告诉他码数。

  穆里根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双厚羊毛袜,还有一双农庄皮靴。“你这个尺码他们只有这个了。”他说,“除非你想要胶靴。我猜你不会要的。”影子穿上袜子和靴子。很合脚。“谢谢。”他感激地说。

  “你有车吗?”穆里根问他。

  “车停在湖边的路上,就在桥附近。”穆里根发动汽车,离开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车场。

  “奥黛丽怎么样了?”影子问。

  “他们把你带走后的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喜欢我只是朋友的感情,我们两个之间不会有爱情,我们凑不到一块儿,等等。然后她就回鹰角镇了。我的心都碎了。”“这就能讲通了。”影子说,“还有,她之所以走,不是因为你。赫因泽曼恩不再需要她留在这里了。”他们又开车回到赫因泽曼恩的房子,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白烟。

  “她来这个镇子,是因为他想让她来。她帮助他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吸引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我还以为她喜欢我。”他们把车停在影子租来的车旁。“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影子问他。

  “我不知道。”穆里根说。自从进入赫因泽曼恩的房子之后,他那张平常总是满面疲倦的脸竟然变得充满活力,但同时也变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几个选择。或者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划成手枪,把指尖伸进嘴里,再拿出来“——用一颗子弹打穿脑袋。或者我可以等上几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绑一块混凝土石块,从桥上跳下去。或者吃安眠药。唔,也许我会开车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某个森林里,在那里吃下安眠药。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来负责清理我的尸体,把尸体留给县里的警察好了。怎么样?”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你没有杀赫因泽曼恩,查德。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谢谢你说这些话来安慰我,迈克。不过我的确杀了他。我冷血地开枪打死一个人,然后还掩盖犯罪现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该死的,我不知道。”影子伸手抓住穆里根的胳膊。“赫因泽曼恩拥有这个镇子,”他解释说,“我认为当时在现场,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我想是他把你带到那里去的,他想让你听到你该听到的东西。他把你出现的时间和反应都设定好了。我猜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这个地方。”穆里根那悲惨痛苦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影子看得出来,他的话,这位警长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杀了赫因泽曼恩,帮他搭了一个火葬柴堆。他会自杀的,这是赫因泽曼恩死前最后的指令。

  影子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头脑中的某个地方。那一次,星期三叫他让天空下雪时,他的意识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变他人的思想。他没有感到笑意,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说:“查德,抛开这一切。”对方的头脑中是一片乌云,黑暗的、压抑的乌云,影子几乎可以看到。他把精神集中在乌云上,想象着它在慢慢消散,仿佛清晨的雾气。“查德,”他严厉地说,极力让声音穿透乌云,“这个镇子即将改变。它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大环境中唯一美好的镇子了,它将变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的镇子。这里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人会失业,有人会发疯,更多嘶崾艿缴撕Γ?岱⑸?芏嗖恍液驮愀獾氖录?K?切枰?晃挥芯?榈木?ぁU飧稣蜃有枰?恪!彼?植钩湟痪洌?奥旮窭鎏匦枰?恪!这个人头脑中的乌云开始发生变化,影子可以感觉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象着玛格丽特·奥尔森灵巧的双手和她黑色的眼睛,还有她那长长的黑色秀发。他勾画出她高兴时脑袋歪到一边、面带微笑的画面。“她在等你。”影子说。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是事实。

  “玛吉?”查德·穆里根说。

  他无法说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估计今后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就在那一瞬间,影子进入了查德的思想意识,轻而易举,然后,他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精准而冷静地从查德的记忆中全部摘除,像乌鸦啄掉被车子压死的小动物的眼珠。

  查德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睡眼惺忪地眨巴着眼睛。

  “去见玛吉。”影子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查德。好好保重。”“当然。”查德·穆里根打了个哈欠。

  警车电台里传来信号,查德伸手去拿对讲机。影子趁机下车。

  影子走回到他租来的车旁。他看着位于镇子中心的灰蒙蒙的湖面,想着那些等在水下的死去的孩子们。

  很快,艾丽森的尸体就会浮出水面……开车经过赫因泽曼恩家的时候,影子看到那缕白烟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远处传来救火车的尖叫声。

  他开车向南,转到51号高速公路。他还要赴最后一次约会。不过在那之前,他决定在麦迪逊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后说声再见。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最喜欢的就是晚上为咖啡店关上大门。它让她感到心情格外平静,给她一种感觉,仿佛她使整个世界重新恢复了秩序。她会放上一张“靛青女孩”的CD,再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完成晚上营业结束后的杂活。首先,她会清洗干净咖啡机,再最后巡场一周,确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收起来,送回厨房。每天结束后,报纸总是散乱地扔在咖啡店的各个角落,她还要负责把报纸收拾好,整齐地堆在前门旁,等待回收。

  她喜欢这家咖啡店。这是一间很长的、弯弯曲曲、拥有很多小区隔的房间,里面摆满扶手椅、沙发和矮桌。店子位于一家有很多二手书店的街上。

  她把卖剩下的芝士蛋糕切片盖起来,把它们放进巨大的冰箱,再用抹布把盘子里剩下的蛋糕碎屑擦干净。她喜欢独自一人留下来做这些事。

  窗子上传来敲击声,把她的注意力从杂活拉回现实世界。她走过去打开门,让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进来。她叫娜塔丽,紫红色的头发束成马尾。

  “你好。”娜塔丽打招呼说。她踮起脚尖吻萨姆,她的吻轻柔地落在萨姆脸颊和嘴角之间。你可以说那样的一个吻意味着很多东西。“活儿干完了吗?”“差不多了。”“想去看电影吗?”“当然。再有五分钟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葱》周刊。”“这星期的我已经看过了。”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翻着堆在旁边准备回收利用的报纸,找到有趣的内容后看了起来。萨姆把收银机抽屉里剩下的钱装进袋子,锁进保险柜。

  到今天为止,她们俩已经同居一周了。萨姆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辈子都在等待的爱情。她告诉自己,虽然每次看见娜塔丽就感到高兴,但那不过是大脑的化学反应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每次她看见娜塔丽就会忍不住微笑,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舒适而安慰。

  “这份报纸上也登了一篇那类文章,”娜塔丽说,“《美国正在改变吗?》。”“怎么了?”“他们并没有说明白。他们说可能是在变化,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变化、或者为什么变化,甚至说不清美国是不是真的会改变。”萨姆开心地笑起来。“你这几种选项,”她说,“算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包括进来了,是不是?”“我想是吧。”娜塔丽皱起眉头,继续看报纸。

  萨姆洗干净擦碗布,折起来。“我是这么想的,虽说政府还在胡搞瞎搞,但一切似乎突然间变得好起来了。也许只是因为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早吧。这个冬天可真够长的,真高兴它总算结束了。”“我也是。”她顿了顿,“文章里说,很多人都报告说他们做了很怪诞的梦。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梦。我的梦普普通通,一点儿也不怪诞。”萨姆环顾四周,看有没有遗忘什么。没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围裙,挂回厨房,然后走出来关掉店内的灯。“我最近做过一些怪梦,”她说,“怪极了,怪得让我开始记一份发梦日记,每次醒来赶紧把梦的内容写下来。可后来再读那些记录时,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对梦有一点点研究。”娜塔丽说。她涉猎过很多事,但都只是一点点,从自卫秘术到风水,还有爵士舞蹈。“告诉我你的梦,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好的。”萨姆打开门,关上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她让娜塔丽先出去,然后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锁好身后的咖啡店店门。“有时候,我梦见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有时候我在地下,和一个长着水牛头的女人说话。还有的时候,我梦见上个月在一家酒吧吻过的一个男人。”娜塔丽啧啧连声。“想跟我深入谈谈你的这个小秘密吗?”“也许会我告诉你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那个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告诉他去他的?”“不,只是告诉周围的其他人,让他们去他们的。你当时真该在那儿,看看那幅情景。”娜塔丽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萨姆在她旁边叭嗒叭嗒地走着。

  “我的那辆车就是他的。”萨姆突然说。

  “就是那辆你从你姐姐家开回来的紫色车子?”“是。”“那他呢?为什么他不要回他的车?”“我不知道。也许他现在在监狱里,也许他已经死了。”“死了?”“我猜的。”萨姆犹豫了一下,“几个星期前,我敢断定他已经死了。是第六感,或者类似的感觉吧。我知道他死了。不过现在,我开始想,兴许他还没死。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算特别准确。”“你准备开他的车子,开多久?”“直到有人来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这么办。”娜塔丽看了一眼萨姆,然后又看了一眼,说:“你从哪儿弄的那个?”“什么?”“那些鲜花。你手里拿着的鲜花。萨姆,它们是打哪儿来的?我们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你就拿着的吗?我当时怎么没看见?”萨姆低头一看,笑了起来。“你可真好。你送花给我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的,对吗?”她说,“它们真漂亮。谢谢你。可红色应该更合适,是不是?”她手上拿的是玫瑰,包在礼品纸里。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没有送花给你。”娜塔丽说,嘴唇紧紧抿着。

  她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一直走到电影院。

  那晚回家后,萨姆把玫瑰放在一个临时凑合用的花瓶里。后来,她把玫瑰铸成青铜艺术品,始终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过,她曾把这个故事讲给卡罗琳听,她是娜塔丽之后的伴侣。那天晚上,她们俩都喝醉了,萨姆把这个幽灵玫瑰的故事告诉了她。卡罗琳表面上赞同萨姆的话,说这真是个古怪到极点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车停在一个公用电话旁,打电话给信息台。他们给了他电话号码。

  不过,他被告知她不在学校,估计还在咖啡店。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后穿过马路,站在一家二手书店的门口,在那里等着、望着。

  那地方晚上八点就关门了。八点过十分,他看见萨姆·布莱克·克罗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娇小的女人,扎成马尾的头发是一种很少见的暗红色。她们俩紧紧地手拉手,仿佛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围世界的骚扰。她们在聊天,萨姆是说得最多的那个,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听着。影子很想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讲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两个女人穿过马路,经过影子站着的地方。那个束马尾的女人从他身边只有一英尺的地方经过,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过,她们俩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看着她们从身边走过,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佛体内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拨动一下。

  她吻过他,那是个非常甜美的吻,影子想,但萨姆从来没用她看马尾女孩那种深情的眼神看过他。从来没有。

  “没什么,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低声说。这时,萨姆从他身边经过。

  他跑着追上她,把鲜花放在她手中,接着匆匆跑开,这样她就不会把花还给他了。

  然后,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车里,随着路牌指示开车前往芝加哥。他始终按照限制时速开车,甚至更慢一些。

  还有最后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他一点也不着急。

  晚上,他在六号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闻上去一股湖床的味道,但他还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计他很快就不会再需要它们了。

  结账以后,影子开车来到那栋棕色石头的公寓楼。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比他记忆中显得小很多。

  他脚步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得并不快,快意味着他急于赴死;也不算慢,慢意味着他心中充满恐惧。有人已经清扫了楼梯间,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见了。这里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没有腐烂的蔬菜味。

  楼梯顶端漆成红色的那道门敞开着,里面飘出熟悉的饭菜味道。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来了!”一个女人声音在叫。个子矮小、一头耀眼金发的卓娅·乌特恩亚亚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一边朝他走来。影子发现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她看上去很开心,脸颊红红的,苍老的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火花。发现是他,她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O”型,嚷了出来:“影子?你回来看我们了?”她张开手臂朝他冲来。他弯腰拥抱她,她则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不过你必须赶紧走。”影子走进公寓,见公寓里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除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的房间,这倒一点都不奇怪),所有窗户也都打开了。一阵阵微风穿过走廊。

  “你们在做春季大扫除。”他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

  “我们有位客人要来。”她告诉他说,“好了,你得走了。不过,你要不要先喝杯咖啡?”“我来见岑诺伯格,”影子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卓娅·乌特恩亚亚拼命摇头。“不,不,”她说,“你不想见他的,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知道。”影子平静地说,“但你知道,跟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我真正学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协议就要遵守诺言。凡人可以爱怎么打破规则就怎么打破规则,但我们不能。就算我想从这里走出去,我的脚还是会把我带回来的。”她抿着嘴,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还是先走吧,明天再来。明天他就不在了。”“谁来了?”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卓娅·乌特恩亚亚,你在和谁说话?这个床垫,我没法一个人把它翻过来。”影子沿着走廊走过去,说:“早上好,卓娅·维切恩亚亚。我可以帮忙吗?”他的出现让房间里的女人一声惊叫,放开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垫。

  这间卧室里积满灰尘:所有东西表面上都覆盖着灰尘,木头上、玻璃窗上,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透进来,可以看到无数微尘在空中飘浮舞动。偶尔吹进来一阵微风,吹得发黄的蕾丝花边窗帘摇晃了一下,搅得空中的灰尘上下翻飞。

  他想起了这间卧室。这是那天晚上他们给星期三住的那间卧室,贝勒伯格的房间。

  卓娅·维切恩亚亚犹豫地看着他。“这个床垫,需要翻个身。”她说。

  “没问题。”影子说。他伸手抓住床垫,轻松地把它抬起来,上下翻转过来。这是一张很旧的木头床,上面的羽毛床垫几乎相当于一个人的体重。翻转床垫时,灰尘到处飞扬。

  “你为什么要来?”卓娅·维切恩亚亚问。问话时语调一点也不友好。

  “我在这里,”影子回答她说,“是因为去年十二月时,一个年轻人和一位旧时代的神玩了一局跳棋,结果他输了。”老妇人灰色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挽成一个很紧的圆髻。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唇。“明天再来。”卓娅·维切恩亚亚说。

  “不行。”他简短地说。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礼。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娅·乌特恩亚亚会给你咖啡喝的。岑诺伯格很快就回来。”影子沿着走廊走到客厅。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窗户都敞开着。那只灰猫睡在沙发扶手上,影子进来时,它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睡觉。

  这里就是他和岑诺伯格下棋的地方。在这里,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让老人加入他们,加入星期三那个最后给他自己带来死亡的骗局中。清新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吹走了房间里陈腐的气息。

  卓娅·乌特恩亚亚端着红色的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一只很小的瓷釉杯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杯子旁边是满满一碟巧克力饼干。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上次离开后,我又见过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次。”影子说,“她在地下世界见我,还给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她喜欢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做了那么多的梦,而且一直在守护我们大家。她非常勇敢。”“岑诺伯格在哪里?”“他说春季大扫除让他不舒服。他出去买报纸,然后坐在公园里看报,买烟抽。他今天也许不会回来了,你不必等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来。”“我要等他。”影子说。此刻并没有什么魔法迫使他留在这里等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要发生的事情中,这是最后一件。如果它真的是最后一件要发生的事,他要让它在他自己的意志下发生。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再没有任何债务和责任了,再没有秘密,再也没有鬼魂。

  他喝着热咖啡,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咖啡又黑又甜。

  他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立刻坐直身体,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手并没有发抖。门打开了。

  “影子?”“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说,依然坐着不动。

  岑诺伯格走进房间。他拿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芝加哥太阳报》,把报纸放在咖啡桌上。他注视着影子,然后犹豫地伸出手。两个男人互相握手。

  “我来了,”影子说,“为了我们的约定。你兑现了你的那部分诺言,现在轮到我这部分了。”岑诺伯格点点头。他的额头布满皱纹,阳光照射在他灰色的头发和皮肤上,让它们变成了近于金色。“这个……”他皱眉说,“不……”他突然停了下来,“也许你应该离开。现在时机不对。”“你尽管准备,随便需要多久。”影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岑诺伯格叹口气。“你是个脑子非常笨的小子。你知道吗?”“我猜是这样。”“你是个蠢小子。不过在山顶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也许。”岑诺伯格走到陈旧的餐具柜前,弯下腰,从柜子下面拉出一个公文箱。他打开箱子上的几个挂钩,它们一个个叭地一声弹开。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锤子,像缩小尺寸的大锤,木头柄已经褪色了。

  他站起身,说:“我欠你很多东西,比你知道的更多。因为你,很多事情都改变了。现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影子说,“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选择。”岑诺伯格赞同地点点头,他眼中蕴涵着一种影子不记得见过的神情。“我告诉过你我兄弟的事吗?”“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烟灰弄脏的地毯中央,双膝跪下,“你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是的。”老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锤子,“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孩子,非常非常漫长的冬天。不过现在,冬天结束了。”他缓缓摇头,仿佛在回忆往事,然后他说:“闭上眼睛。”影子闭上双眼,高高扬起头,安静地等待着。

  战锤的顶端很凉,凉得像冰,它轻轻碰在他额头上,温柔得像一个吻。

  “砰!”岑诺伯格说,“完了。”他脸上挂着微笑,是影子过去从来没见过的、轻松惬意的微笑,像夏天的阳光。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锤子放进去,关上盖子,把它推回柜子下面。

  “岑诺伯格?”影子惊讶地问,“你是岑诺伯格吗?”“是的,今天还是。”老人回答说,“等到明天,我就会成为贝勒伯格。不过今天,我还是岑诺伯格。”“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能杀我的时候杀掉我?”老人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掏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从壁炉台上拿下一盒很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血,”过了一阵,老人回答说,“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说,这个冬天也实在太长了些。”影子站起来,裤子膝盖处下跪的地方沾满灰尘,他掸掉灰尘。

  “谢谢。”他说。

  “不客气。”老人说,“下次你想玩跳棋的话,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我。这一次,我要执白。”“谢谢,也许我会来的。”影子说,“但是要过一段时间。”他望着老人亮闪闪的双眼,想知道那双眼睛是不是总像这样,带着矢车菊的蓝色。他们两个握手告别,但谁也没有对对方说“再见”。

  影子在门口亲吻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的脸颊,然后亲吻了卓娅·维切恩亚亚的手背。接着,他脚步轻快地一步迈下两级台阶,下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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