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但对于过去,我向你撒了谎请让我上床,睡到永远吧——汤姆·维兹《跳到疼痛的探戈》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围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非常遥远地方的事,在大洋对岸的一片土地上,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但在那个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从未见过日出的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但却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一样。
他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个大人悄悄地走进来。她没有打他,也不喂东西给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温柔地拥抱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他身上。他被吓坏了,吓得哭叫哀号起来。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离开小屋,在身后锁上门。
可他还记得那宝贵的一刻,正如他记得卷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滋味,记得苹果的松脆,还有油乎乎、香喷喷的烤鱼带来的快乐。
而现在,他看见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出来,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他们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哦,原来人类是这样的长相。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对他来说,这一刻,一切都是如此新鲜,如此奇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们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来到那个人等着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举起,群众发出欢呼。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
然后,利刃猛地砍落下来。
影子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住在一套玻璃窗内层结着一层冰霜的公寓里。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觉时没脱光,起床时不用重新穿衣服了。从窗户旁经过时,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积满了冰,接着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忆自己昨晚的梦,但除了痛苦的感觉和黑暗之外,别的都不记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里琢磨着。如果没记错路,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到镇中心去。他穿上薄夹克外套,想起了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打算买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开公寓房门,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突如其来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暂时停止了。他吸一口气,感到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冻得硬梆梆的。站在门廊平台,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湖岸边围着一圈不规则的灰色色块。
寒流的确过来了,千真万确。现在的温度可能在华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步行走的好时机。不过他认为,走到镇子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赫因泽曼恩昨晚怎么说来着?走路只要十分钟?影子身材高大,腿脚也长,轻轻松松就能走过去。再说,步行还可以让他暖和起来。
于是,他出发朝着南边,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咳嗽起来。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因为寒冷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疼,脚也一样。他把没戴手套的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合拢手指握紧拳头,好暖和一点。他想起了洛基·莱斯密斯给他讲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个,他记得特别清楚。那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结果下不来了。于是他拉开裤子,撒了一泡黄色的尿,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冻成了冰柱。他顺着冻得比石头还结实的自己的尿冰柱,从树上滑了下来,获得自由。回忆起这个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连笑荻季醯酶砂桶偷模?艚幼庞质且徽蟾缮?纯嗟目人浴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短得多。
他这才发现,步行进城的决定是个错误。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已经能看见湖面上的桥了。他琢磨着:到底是继续走下去,还是掉头回家(可回去之后又怎样?用没接通的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提醒自己,公寓里可是没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继续走下去,同时把对气温的估计更降低一些。现在是零下10度?零下20度?也许是零下40度。华氏度和摄氏度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温度计上的指示点罢了。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是北风刺骨。风更猛烈了,持续不断地刮着。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
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那些装填化学物的手脚保暖垫,真希望现在就拥有它们。
他估计他又走了十分钟,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他实在太冷了,甚至冷得无法打颤,连眼睛也冻得生疼。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简直是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寒冷!这一切肯定是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在那里,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像太空飞船,是用金属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脑中响起一首歌,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紧闭嘴巴哼着调子,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
他的脚已经丧失了所有知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开始担心自己会得冻疮。
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次徒步出行简直就是愚蠢至极。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渔网,冷风可以直接吹透,冻僵他的骨头和骨头里的骨髓,冻僵他的眼睫毛,冻僵他胯下最温暖的地方,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
继续走,他鼓励自己,继续走,等我回家之后,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儿,他调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乐的节拍。可当他开始随着音乐哼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断哼唱的居然是“救命”两个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那以后,他还要过桥,过桥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久一些……一辆黑色汽车从他身边经过,减慢速度,排气管里冒出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浓雾。车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一扇车窗摇下,水蒸汽从车里面冒出来,和汽车排气管的烟混在一起,仿佛巨龙喷出的鼻息。“你没事吧?”车里的警官问。
影子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应该说:“是的,一切都好,谢谢你长官”。可惜太迟了,他已经开口说话了:“我想我快冻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镇,买食物和衣服。可我对路程距离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其实,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说那些话,真正说出口的只是“冻——冻死”,还有牙齿打架的声音。然后,他又补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警官打开车子后座门,对他说:“你进来坐一会儿,暖和一下,怎么样?”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子,坐在后座上,摩擦着自己的双手,希望手指头不会得冻疮。警官坐回驾驶座位,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同时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开门的门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进入温暖的车内,他的脸在痛,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连脚趾也痛了起来。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
警官启动了汽车。“原谅我实话实说,”他没有回头看影子,只是声音大了些,“可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30度。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许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过我想,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气跑出来,气温再低都不怕了——早冻死了。”“谢谢。”影子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停车照顾我。非常非常感谢。”“今天早上,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结果被冻僵了,真的被冻僵在路边。这会儿正在危重病房里呢。今天早晨电视新闻里播过了。对了,你是新来的?”虽然是提问,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点的衣服、食物,还有一辆车。没想到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冷。”“没错。”警官跟着说,“连我也吃了一惊。看这阵势,真用不着担心全球气候变暖的事儿。对了,我是查德·穆里根,湖畔镇的警长。”“迈克·安塞尔。”“嗨,迈克,觉得好点了吗?”“暖和多了。”“想让我先带你去哪儿?”影子把双手放在暖气出风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地疼,他只好把手移开,让它慢慢恢复正常。“你能把我在镇中心放下来吗?”“你没听到我的话吗?只要不是让我开车去帮你抢银行,载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没问题。你就理解为这个镇子特别殷勤好客好了。”“那你建议我们先从哪里开始?”“你昨晚才来的?”“是啊。”“吃过早餐了吗?”“还没有。”“好了,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开始了。”穆里根说。
他们驶过桥面,进入镇子西北角。“这里是主干道,”穆里根热心地介绍说,“这里,”他穿过主干道转右,“是镇中心广场。”即使在冬天,镇中心广场都让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这里肯定更加美丽:它将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广场,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深红色的、彩虹色的;还有角落里那一小片桦树林,将变成绿色枝叶与银色树干搭建的天然凉亭。但是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轮廓,仿佛是个空壳。冬天里,喷泉也关闭了,褐色石头的城市议会厅覆盖着皑皑白雪。
“……而这里,”穆里根结束了游览,把车子停在广场西边一栋有高大玻璃前门的旧建筑旁,“是玛贝尔餐厅。”他下了车,为影子打开后门。两个人低着头,顶着寒风,快步冲过人行道,冲进一间温暖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新出炉的面包、馅饼、汤和烤肉的香味。
餐厅里几乎是空的,穆里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对面。他怀疑穆里根这样做是为了摸清镇上陌生人的底细。可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猜错了,这位警长的性格确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友好、乐于助人、性格和善。
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他们桌前。她不应该算肥胖,而是身材很高大,一个又高又壮的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已经变成了青铜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说,“想好到底该吃什么之前,你可以先来一杯热巧克力。”她递给他们两本封面过塑的菜单。
“行,不过别搁奶油。”他同意说,“玛贝尔太了解我了,”他转头对影子说,“你挑什么,伙计?”“热巧克力似乎不错,”影子说,“我很高兴上面能加些奶油。”“很好。”玛贝尔说,“亲爱的,不过,你的饮食习惯有些危险。你不打算向我介绍吗,查德?这位年轻人是新来的警官?”“不是。”查德·穆里根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闪亮的白色牙齿,“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昨天晚上才来到湖畔镇的。请原谅。”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房间后面去,进了标有“指针”的房间,旁边的一间标着“定位器”。
“原来住进北山路公寓的人就是你,那里是老佩尔森的房子。哦,对,”她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是谁。赫因泽曼恩今天早晨来吃馅饼时说过,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都只要热巧克力,还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单?”“我要吃早餐。”影子说,“有什么推荐?”“每道菜都好吃。”玛贝尔自豪地说,“都是我亲手做的。但最好的是馅饼。约皮以南以东,要说吃到真正的馅饼,只有这里了。热乎乎的,里面全是馅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影子不知道她说的馅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说没问题就吃那个。很快,玛贝尔端出来一个盘子,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对叠起来的派,下面半截用餐巾纸包着。影子垫着餐巾纸拿起来,吹了吹热气才咬下去一口:这玩意儿好烫,里面塞满肉馅、土豆、胡萝卜和洋葱。“这是我头一次吃馅饼,”他夸赞说,“味道真不错。”“是‘约皮’的特产。”她告诉他说,“一般情况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镇才吃得到。英国康沃尔郡的人来铁矿上工作时,才把这道菜带过来的。”“约皮?”“半岛上半截,简称‘约皮’。是个小地方,在密歇根州东北。”警长从洗手间回来了。他端起热巧克力,响亮地喝起来。“玛贝尔,”他说,“你是不是逼着这个年轻人吃了一个你的馅饼?”“很好吃。”影子说。这是实话,热馅饼里的馅料实在美味。
“它们会让你长出啤酒肚的。”查德·穆里根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在此正式警告你。好了,你还需要一部车?”脱下皮大衣后,他露出了真正的身材,一个瘦高个子,却长着一只圆得像苹果的大啤酒肚。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干,更像个工程师,而不是警察。
影子嘴里塞满馅饼,只能点头。
“很好,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贾斯廷·利伯兹正在卖他的吉普车,开价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冈瑟一家要出售他们家的丰田四驱车,八个月都没卖出去。那车难看得要死,不过估计现在他们宁愿倒贴钱给你,只要你能把它从他们家车道上开走就行。如果你不介意车子难看的话,这笔买卖应该不错。我在男洗手间里已经给湖畔镇房地产所的蜜西·冈瑟打了个电话,给她留了言。可惜她不在办公室,估计可能去谢里拉的发廊做头发去了。”影子吃完了馅饼。真好吃,而且非常管饱。“粘在你肚子里,”他妈妈过去常常这么形容这类食物,“吃了就长肉。”“这么办,”警长查德·穆里根抹掉嘴上的热巧克力泡沫,“我看我们先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让你买些真正暖和的过冬衣服,再扫荡一番丹维美食店,让你塞满你家的食品柜。接着我把你载到湖畔镇房地产所。如果你能首期预付1000美元买车的话,蜜西·冈瑟准会非常高兴。也可以这么办:每月付500美元,连续支付4个月。估计她也会同意的。我告诉过你,那辆车很难看。不过,要不是那小子把它漆成了紫色,那可是一辆价值10000美元的好车,而且性能绝对可靠。像这样的寒冷冬季,你需要那样的车。”“你真是个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说,“不过,你总是这样到处帮助新来的人,用不着出去抓罪犯吗?当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玛贝尔咯咯笑起来。“我们大家总这么说他。”她说。
穆里根耸耸肩。“这个镇子的治安很好。”他简单地说,“没有什么麻烦。当然,总能抓到某些车速超过规定的家伙。那倒也不错,交通罚款可以付我的工资。周五周六晚上,你会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还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绝对是真的,男人和女人厮打在一起。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个儿的钥匙锁在车里面的时候,他们就叫我来帮个忙。还有就是管管太爱叫唤的狗。每年都会逮住几个高中孩子在露天看台后面的杂草堆里胡搞。最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兹喝醉后开枪射击自己的拖车,然后坐着他的轮椅沿着主干道冲下去,手里挥舞着他那把该死的霰弹枪,叫喊着谁敢挡住他他就冲谁开枪、谁都甭想拦着他冲上高速公路,好像还说他要去华盛顿刺杀总统什么的。一想到丹坐着轮椅朝高速公路猛冲,我就想笑。你还记得吗,玛贝尔?”她点点头,噘起嘴唇。看起来,她一点也不像穆里根那样,觉得那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么处理的?”影子问。
“我和他谈了谈。他把霰弹枪交给我,然后在拘留所里睡了个醒酒觉。丹不是坏人,只是喝醉了有点发疯。”影子买单付了自己的早餐钱,然后不顾查德·穆里根的推辞,付了两杯巧克力的钱。
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是位于镇子南边的一家仓库式建筑,销售的物品包括从拖拉机到玩具等各种物品(现在仍是圣诞节假期,所以那些玩具依然在销售)。商店里挤满了圣诞节后的购物者,影子认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那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他冲着她挥挥手,她犹豫一下,然后露出微笑,也露出蓝色的牙套。影子漫不经心地想,十年之后,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到那时,她会和站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后面的女孩一样漂亮。收款的女孩拿着一只咔咔作响的手持扫描仪,扫描他购买的东西上的条形码。影子毫不怀疑,就算有人开过来一辆拖拉机,她也照样有本事用这家伙扫描货款。
“十套长内衣裤?”那女孩好奇地问,“你准备囤货吗?”她长得非常漂亮,像电影明星。
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舌头打结,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他什么都没说,看着她登记保暖靴、手套、毛衣和羽绒外套的价格。
穆里根警长在一旁看着,他不想在这里试验星期三给他的那张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现金付账。然后,他提着衣服袋去了趟男洗手间,出来时已经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衣服。
“看起来挺不错的,小伙子。”穆里根夸奖说。
“至少很暖和。”影子说。他们走到外面停车场,寒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里根的坚持下,他把购物袋放在车子后座,然后坐在警长旁边的乘客位上。
“对了,你做什么工作的,安塞尔先生?”警长问,“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儿可不常见。你是做哪一行的?会在湖畔镇开业吗?”影子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着。“我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买卖的,全国都有他的生意。我帮他干点力气活儿。”“他给你的薪水高吗?”“我们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捅漏子,再说还可以顺便学一点贸易知识。学会之后,我想自己独立做生意。”从他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听来振振有词,流利得像一条蛇。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他便对迈克·安塞尔这个人了如指掌。他很喜欢迈克·安塞尔。迈克·安塞尔没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烦,迈克·安塞尔没有结过婚,迈克·安塞尔从来没有在火车车厢里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审问拷打过,电视机也不会对迈克·安塞尔说话,迈克·安塞尔从来不会做噩梦,或者相信一场神秘风暴即将来临。
他在丹维美食店里装了满满一购物篮,里面是他在加油站时梦想的一切:牛奶、鸡蛋、面包、苹果、奶酪、饼干。以后有时间的话,他会来一次真正的大采购。影子在店内四处挑选食品时,查德·穆里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这位是迈克·安塞尔,他现在住在老佩尔森的那套空公寓里。”影子无法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最后只好放弃,只和大家微笑着握手。热烘烘的店堂内穿着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穆里根开车送影子去湖畔镇房地产所。蜜西·冈瑟的头发显然刚刚做过,还上了发胶。她根本不需要介绍,她知道迈克·安塞尔是谁。哎呀,那个和蔼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爱默生,是多么和蔼可爱的一个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来这里的,不,是八周前,租下了老佩尔森的公寓。那儿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命?这个嘛,亲爱的,等春天时你再看吧。这附近很多湖泊一到夏天就长满绿色水藻,喝了湖水会拉肚子,但我们很幸运,我们的湖,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饮用。还有,伯森先生预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说到那辆丰田四驱车,她真不敢相信查德·穆里根还记得这件事。是的,她巴不得早点处理掉那辆车。说实话,她本来已经对那辆破车不抱希望了,打算把它捐赠给赫因泽曼恩的商会,把它当破冰车,能抵销点税款也好。倒不是说那辆车真是什么破车,绝对不是,那是她儿子去绿湾上学之前开的车。呃,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了紫色。哈哈,但愿迈克·安塞尔喜欢紫色。这一点,她必须预先告诉他。如果他不想要的话,她是不会怪他的……她的滔滔不绝进行到一半时,警长起身告辞。“看来他们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兴认识你,迈克。”他把放在他车子后座上的购物袋转放到蜜西·冈瑟的客货两用车上。
蜜西开车带影子回她的住所。他在车道上看见了那辆旧SUV。车身一半覆着白雪,白得耀眼,没有积雪的地方可以看到车身的油漆。那种难看的紫色,只有吸毒high到极点,而且经常high的人,才有可能喜欢那种颜色。
难看虽难看,但点火钥匙一扭,车子就发动了。暖气也能用,尽管要让发动机转上十分钟,车内温度才能从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为刺骨寒冷。汽车空调努力工作的时间,蜜西·冈瑟带影子进厨房——抱歉家里乱糟糟的,不是她不收拾,可圣诞节后,小孩子们总是到处扔玩具。他介意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鸡晚餐?那好,那就只喝咖啡,也省得刷锅。影子从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个很大的红色玩具车,这才坐下。蜜西·冈瑟问他见没见过他的邻居,影子说还没有机会见到。
煮咖啡的时候,影子被告知,他所住的那栋公寓楼里一共有四户人家。打从一开始,佩尔森就出租房间。佩尔森一家住在楼下,楼上的两套租出去。现在,就连他们自己住的房间也租给了两个年轻人,霍兹先生和尼曼先生。他们两个真的是一对儿。安塞尔先生,老天,我们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森林里树的种类还要多。不过,那样的人大都住在麦迪逊市或者双子城。说实话,这里的人对他们倒也不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冬天住在考尔威斯特市,四月份才回来,湖畔镇是个好地方嘛。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他们了。住安塞尔先生隔壁的是玛格里特·奥尔森和她的小儿子,那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尽管她的生活很不如意,可还是个像甜品派一样甜美的可人儿。她为《湖畔镇新闻报》工作。那份报纸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那种报,但是敢讲真话。蜜西·冈瑟认为可能这就是本地人都喜欢这份报纸的原因所在。她一边说,一边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时候丁香花、苹果花、樱花全都开了,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
她一边说,一边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时候丁香花、苹果花、樱花全都开了,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给她500美元押金,钻进新买的车内,倒车离开她家的前院,开到外面的车道上。蜜西·冈瑟突然追出来,敲敲他的前窗玻璃。“这个给你。”她说,“我差点忘了。”她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信封。“闹着玩的玩意儿。我们几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现在就拆开看。”他道谢之后驾车离开,小心谨慎地开回镇子。他选择那条靠近湖边的路走。影子真希望自己看到的是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无疑问,到时候景色一定异常美丽。
只用了十分钟,他到家了。
他把车停在外面街上,沿着公寓楼外面的楼梯走进他那间冰冷的公寓。他打开购物袋,把食物分别放进食品柜和冰箱,然后打开蜜西·冈瑟给他的那个大信封。
里面装着一本护照,蓝色塑料封面,上面宣布迈克·安塞尔(他的名字是蜜西·冈瑟用端正的手写体写的)为湖畔镇公民,护照下一页是一张全镇地图,剩余的几页全是当地各个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这里的。”影子对自己说出声来。他看看结冰的窗户外面冰封的湖面,“前提是这儿能暖和起来。”下午两点左右,前门突然砰地响了一声。此时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练习“消失戏法”,把硬币从一只手偷换到另一只手,而不被人发现。他的手太冷太笨,硬币总是掉在桌面上。敲门声让硬币再一次掉了下来。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一时间,他吓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戴着一副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正是电视上银行抢劫犯常戴的那种,廉价电影里的系列杀人狂吓唬受害者时戴的也是这种面罩。那人的上半张脸扣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子。
不过,那人的个子比影子小很多,显然没带武器,而且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格子花呢外套。系列杀人狂一般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
“呜赫赫呵呵恩。”来人说。
“什么?”来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泽曼恩那张快乐的老脸。“我是说,‘我是赫因泽曼恩’。知道吗,这种面罩流行之前我们是怎么吓唬人的,我已经全忘了。不过我还记得怎么戴上这东西吓人。厚毛线帽子遮住整张脸,再裹上围巾。我只懂这种玩法。现在流行的新玩意儿,我觉得简直是奇迹。我虽然老了,但绝对不会抱怨新鲜事物,绝对不会。”
结束了一番感慨之后,他把一只篮子塞给影子,里面装满当地产的奶酪、瓶瓶罐罐,还有几根意大利小腊肠,标明是用当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腊肠。他走进房间。“圣诞节后快乐。”他说着,耳朵和鼻子还有脸颊都红彤彤的。“玛贝尔的馅饼你已经吃下一整个了,我给你带了些其他东西。”“你真是太热心了。”影子说。
“我才不是热心呢,只是打算下个星期向你推销抽奖彩票。是商会搞的活动,而我是商会的负责人。去年我们筹集了将近一万七千美元,都捐给湖畔镇医院的儿童病房了。”“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买?”“破冰车推上冰面的时候才卖彩票。”赫因泽曼恩说着,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真是够冷的。昨晚气温一定降了有50度。”“降得实在太快了。”影子说。
“在过去,我们经常祈祷,盼着这么寒冷的日子。”赫因泽曼恩说,“我爸爸告诉我的。”“你们盼着这种日子?”“是呀,当然。在过去,只有这样,居民才能活下去。这儿没有足够的食物,无法养活每一个人。当然啰,在过去,你不可能去一趟丹维美食店,买一堆好吃的,塞满你的食品柜。没那么简单。但我的祖父找到了一个对抗食物短缺的好办法。等到像这么寒冷的日子,他就会带着我祖母还有他的孩子们出门,也就是我叔叔、我阿姨和我爸爸(他是最小的),还有打扫服侍的女孩,以及一个雇工。他把他们带到小溪边,给他们每人喝一点朗姆酒和药草(方子是他从他原来的那个国家带来的)。然后,他用溪水浇透他们全身。不用说,几秒钟之内,他们全部冻僵,像冰棒一样冻得硬邦邦的,全身发青。他把他们拖到一个预先挖好、铺满稻草的坑里,把他们堆在里面,一个挨一个,像往坑里堆木材一样。然后他把稻草盖在他们身边,最后用一块2米宽4米长的木板把坑盖上,防止野兽跑进去——过去这附近有狼啦,熊啦,那么多野兽,这会儿再也看不到了。算了,威斯康星怪兽的故事就不给你讲了,反正你怎么都不会相信的——他用2米宽4米长的木板把坑洞盖上。接下来的大雪会把洞口完全盖住,所以他还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标志,让自己知道坑的具体位置。
“然后,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过冬了,不用再担心食品和燃料够不够。等快到春天的时候,他会前往插着旗子的地方,挖开雪,移开木板,把他们一个一个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炉前解冻。没人抱怨什么,除了那个雇工——我祖父没把木板盖严实,害得他的半只耳朵被老鼠啃掉了。当然啰,过去我们拥有真真正正的冬天,这个办法才管用。现在这种半瓶醋冬天根本不够冷,不可能再这么做了。”“不够冷?”影子问,脸上一本正经。老头子的故事让他听得很开心。
“四九年之后,再也没什么像样的冬天了。那一年你可能还太小,记不得了。那才算冬天呢。对了,我看见你买了辆车。”“是的,你觉得怎么样?”“说实话,我从来没喜欢过冈瑟家的男孩。我在树林里的溪流中养鲑鱼,在我的地产后面很远的地方。那是镇上的地产,不过我在溪流中砌了些石头,围出来一个个小池塘,鲑鱼喜欢呆在里面。我抓到过一些相当大的鲑鱼,其中一条大约有六到七磅重。而那个冈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围住鲑鱼池塘的石头都踢开了,还威胁说要告发我。现在他在绿湾上学,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正的话,他就应该当一个冬季出逃者,离开这个镇子,到世界上别的地方去。但是没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内衣上的苍耳一样,沾在这个镇子上不肯离开。”他自作主张地地把装满礼物的篮子放在厨房餐台上,“这是凯瑟琳·鲍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冻,她每年送我一罐做圣诞节礼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纪都大。但不幸的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一罐。它们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里,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瓶吧。也许我应该打开一罐,然后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玩意儿。我先说到这儿,这罐给你,希望你喜欢。”“什么是冬季出逃者?”“唔,”老人把他的羊毛帽子推到耳朵上面,用粉红色的食指挠挠太阳穴,“唔,这可不是湖畔镇独有的。我们这里是个好镇子,比其他大部分镇子都要好,可还称不上完美无缺。有些冬天里,天气太冷,连门都出不了,雪干得团不起来。这种时候,有些孩子会突然脑子发疯……”“然后离家出走?”老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都怪电视,总给孩子们看那些他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什么《豪门恩怨》啦,全是无聊的玩意儿。自从1983年秋天以后,我再也没看过电视,只在电视柜里放一台黑白电视,方便从镇子外面来的亲戚住在我这里时看比赛什么的。”“你要喝点什么吗,赫因泽曼恩?”“不要咖啡,那玩意儿让我头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泽曼恩摇摇头,感叹说,“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贫穷。没有贫穷,我们就不会有经济萧条,也不会为人……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像蟑螂一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阴险?”“对了,为人阴险。伐木业完蛋了,采矿业也完蛋了,旅游者们不会去比戴尔市更远的地方,除了几个猎人和一些到湖边搭营住帐篷的孩子——而那些人偏偏又不在镇子上花钱消费。”“不过,湖畔镇看起来还是很繁荣的。”老人的蓝眼睛眨了眨。“相信我,这可是费了不少工夫的。”他说,“非常艰巨的工作。可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所有住在这里的人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家很穷。问问我那时候到底有多穷。”影子一本正经地问他:“当你还是孩子时,你家到底有多穷,赫因泽曼恩先生?”“只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可以了,迈克。我们那时候太穷了,甚至没钱烧木柴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爸吮一点胡椒糖,让身上发出一点热气。我们几个孩子就围着他,伸出双手,靠他身上那点热气儿取暖。”赫因泽曼恩戴上他的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从口袋里掏出车子钥匙,最后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这里呆着无聊,可以去我的店里找我聊天。我给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钓鱼假饵,让你厌烦到极点,觉得回家简直是一种解脱。”他的声音在面罩底下显得很闷,但还可以听清楚。
“我会去的。”影子笑着说,“泰茜怎么样了?”“正在冬眠呢。春天就会出来遛弯了。保重,安塞尔先生。”他离开了,在身后关上门。
公寓里显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他的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现在几乎无法看清窗外的景色。玻璃里面结了一层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象画。
甚至在室内,他的呼吸都是一股股白霜。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敲敲旁边邻居家的门。他听到里面一个女人冲着某人吼叫的声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关掉电视机。接受吆喝的一方准是个小孩,成年人是不会冲着另外一个成年人那样吼叫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什么事?”“你好,太太。我是迈克·安塞尔,是你隔壁的邻居。”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什么事?”“太太,我公寓里实在太冷了。暖气只有一点点,房间根本暖和不起来。”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进来吧。进来的话,还能给这个房间里带来一丝热气儿呢。”他走进她的公寓。地板上到处丢着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墙角是一小堆撕开的圣诞节礼物的包装纸。一个小男孩坐在距离电视机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上面正播放着迪斯尼的动画片《大力神海格立斯》,里面一个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脚叫喊着。影子转身背对着电视机。
“你应该这么办。”她说,“首先把窗户缝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内买到这东西,有点像封箱胶带,但是用来封窗户用的。把它贴在窗户上。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用吹风机把它吹干,它可以顶整整一个冬天,防止暖气从窗户缝里流出去。然后,你买一两个电加热器。这房子的暖气系统太老了,对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气。之后,你就可以高高兴兴过冬了。”说完她伸出手来,“我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很高兴认识你。”影子说着,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认为姓奥尔森的人都是一头金发。”“我的前夫是金发。金发,粉红皮肤,哪怕用枪顶着也晒不黑。”“蜜西·冈瑟告诉我,你为本地的报纸写东西。”“蜜西·冈瑟那个大嘴巴,什么事都说。我看有蜜西·冈瑟在这里,根本用不着什么本地报纸。”她点点头,“是的,我有时会写些新闻报道,不过大部分新闻稿由我的编辑主笔负责。我负责写本地的自然版、园艺版、每周日的评论版,还有“社区新闻”版,都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无聊琐事,比如方圆十五英里之内,谁请谁吃饭之类。后一个谁应该用被动语态吗?”“对,”影子没管住自个儿的舌头,“应该用被动语态。”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影子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不对,她只是让我想起了某人。
“总之,这就是让你的房间暖和起来的办法。”她说。
“谢谢。”影子说,“等我房间暖和起来后,请你和你的小儿子过来做客。”“他叫里昂。”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对不起,我忘记……”“安塞尔。”影子说,“迈克·安塞尔。”“安塞尔这个姓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她问。
影子对此一无所知。“说起我的名字,”他说,“恐怕我一向对自己家族的历史没什么兴趣。”“也许是源自挪威人的姓氏?”她问。
“我们没有那边的亲属。”他说着,突然想起了爱默生·伯森叔叔,于是又加上一句,“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星期三上门找他的时候,影子已经用透明塑胶带封死了窗户缝隙,客厅里摆着一个电暖器,卧室里面还有一个电暖器。现在室内温度已经很舒适了。
“见鬼,你开的那辆紫色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星期三劈头就问。
“哦,”影子说,“因为你开走了我那辆白色的鬼东西。顺便问一下,它现在哪儿?”“在德卢斯市卖掉了,”星期三说,“小心没大错嘛。别担心,事情办完后,你的车钱会还你的。”“我在这儿到底做什么?”影子问,“我是说,干嘛让我待在湖畔镇,不出去办事?”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让影子想揍他一顿的那种笑容。“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们不太可能上这儿来找你。只有在这儿,你才安全。”“说到‘他们’,你指的是那些特工?”“说的没错。山崖石屋现在恐怕已经不能用作联络地点了。有点棘手,但我们还是能应付过去。至于现在,我们只管休息,东游游西转转,一直等到演出真正开幕——可能会比我们原来预期的晚一点,估计得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为什么非得等到春天?”“大家都说什么虚拟现实、移形换位、平行空间。但说归说,最后还是得住在这个世界上,受制于这个世界的自然循环规律。现在这几个月是死寂的季节。在这种季节,即使取得胜利,也是死寂的胜利。”“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影子说。其实他说的并不完全是事实。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这个冬天会很冷。你和我必须明智地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利用这段时间召集部队,选择战场。”“好吧。”影子说。他知道星期三说的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战争即将来临。不,不对,战争其实早就开始了,即将来临的只是决战。“疯子斯维尼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他在为你工作。他死前告诉我的。”“我会雇佣一个连酒吧斗殴都应付不了的家伙吗?但你别担心,你已经用至少十来次事件获得了我的信任。去过拉斯维加斯吗?”“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就是那个。”“没去过。”“今天晚上晚些时候,我们从麦迪逊市坐飞机去那儿。搭乘一架红眼航班。那是一班包机,乘客全是大赌客。我已经让他们相信,我们也有资格坐进那架飞机里。”“张嘴就撒谎,你就不厌烦吗?”他的语气很平和,显得不是指责,只是好奇。
“一点也不,再说我这次并没撒谎,我们玩的游戏是赌注最大的那一种。路上不堵车,去麦迪逊市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好了,锁上房门,关上暖气。不在家时,暖气烧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见谁?”星期三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影子关掉暖气,把几件衣服装进行李包,然后回到星期三身边。“你看,我觉得自己有点蠢。我知道你刚刚告诉我要去见谁了,可我一转眼就忘了。不知道我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名字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再说一遍那个人是谁?”星期三又告诉他一次。
这一次,影子只差一点就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记忆的边缘上。星期三告诉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些就好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
“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
“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
影子开车。
进入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所包围。除非这个人是铁石心肠、没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硬币翻滚着喷射出来,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咔咔作响,像连续不断的枪声;老虎机上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赌客走到牌桌前时,这种声音渐渐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的血管里流动着刺激和兴奋。
赌场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他们所有秘密中最神圣的一个。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赢钱是他们在广告上宣传、声明、制造美梦的卖点。“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好让人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欢迎一切客人的大门。
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投币口中迷失自己。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但他们却失去了另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数献祭中的一种。
进入赌场的钱仿佛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到收银台、到赌场经理、到警卫,最后流到赌场最神圣的圣所、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标记。在这里,速度缓慢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越来越多、数目巨大得令人不敢想象的钱从赌场上流到这里,还有来自电子网络的钱,顺着电话线,同样流动到这里。
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拿到的所有金钱逃跑。但是,再一次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关进监狱和被人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
在这里,在这个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无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和举止都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意到他,很快也会再次遗忘他的存在。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和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座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
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这里耸立着一栋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在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即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加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门前却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矩阵,一幅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仿佛是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源思负跻丫?像?恕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想到要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们会用定向爆破法将它炸掉,六个月内,它所在的位置上将建成一座新的欢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那座酒店。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播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
一个穿着浅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的桌子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却依然没有发现穿炭灰色西装的人。这个女侍者非常消瘦,显得不怎么漂亮,明显有厌食倾向。她正在默默倒数着下班的时间。她直接走过来,职业性地微笑着。他冲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话中隐含着挑逗意味,她冲他笑得更加开心了。穿浅色西装的人为自己点了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为坐在他旁边的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点了一杯拉菩酒加苏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来之后,穿浅灰色西装的人开口说,“在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诗出自加拿大·比尔·约翰之口,1853年。当时他在柏顿罗兹市玩牌,结果在一场作弊的法罗纸牌赌博中被人骗了钱。他的朋友乔治·迪瓦罗把他拉到一边,说,难道他看不出那场赌局是骗人的吗。加拿大·比尔叹一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呀。’说完,他又回去接着玩了。”黑色的眼睛不信任地凝视着这个穿浅色西装的人,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穿浅色西装的人(留着微带红色的灰色胡须)听完后,摇了摇头。
“你看,”他说,“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我把你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来了,是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尝着。那种威士忌有一丝沼泽的味道。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一切都变得比我预期的更快。每个人都对我雇来跑腿当差的那小伙子挺感兴趣——我让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车里等着。你愿加入吗?”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
留胡子的人摇头。“已经两百年没有见到她了。就算她没有死,她也从这些事中抽身离开了。”那人又说了句话。
“你看,”留胡须的人一口喝干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你加入进来,我们需要你时,你保证挺身而出就行。我会照应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嗖玛’?我可以给你弄一瓶‘嗖玛’,保证是真货。”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瞪着他,然后不太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了句话。
“我当然是。”留胡须的人说,笑容如刀锋一样锐利,“你还期望什么呢?你得这么看这个问题:这可是本城唯一的游戏啊!”他伸出爪子一样的手,和那人保养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离开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过来,有点迷惑不解:角落里的桌边现在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炭灰色西装、留着黑发的男人。“你还好吧?”她问,“你的朋友还回来吗?”留黑发的男人叹了口气,解释说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也不会花钱和她找乐子,或者说给她找麻烦了。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之后,他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他查看他脑海中那些金色纵横交错的光线,查看整个矩阵,跟踪着金钱的流动,找到一个交汇的节点。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早晨6:00点赶到金银岛赌场门口,也就是她下班30分钟后,她会遇到一个从丹佛来的肿瘤学家,那家伙刚刚在掷骰子赌桌上赢了4万美元,正需要一个顾问,或者说一个搭档,帮他在坐飞机回家前的48小时内花掉所有赢来的钱。
这些话在女侍者的脑子里立刻蒸发消失了,但它们让她感觉很高兴。她叹息一声,心想,角落里的那两个家伙似乎做了什么交易,却没有给她小费。她还想,下班以后,她不打算直接开车回家了,她要去金银岛赌场。但是,如果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你见的那家伙到底是谁?”重新回到拉斯维加斯机场以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发问。机场里也装着投币的老虎机,即使在凌晨这么早的时候,老虎机前也站满了人,纷纷把手里的硬币塞进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这些人是否从未离开过机场,只是下了飞机,沿着通道走到机场大厅,然后一直停在那里,被老虎机上那些旋转的图案和闪烁的灯光所吸引,无法脱身,直到把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也喂进机器里,这才身无分文地转头坐飞机回家。
星期三把他们坐在出租车里跟踪的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他。影子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开小差了,再一次错过了那个名字。
“总之,他会加入,”星期三说,“只不过要花费我一瓶‘嗖玛’做代价。”“什么是‘嗖玛’?”“是一种饮料。”他们走进班机,机舱里除了他们和三个在赌场里挥金如土之后需要立刻赶回芝加哥开始明天的生意的人之外,空无他人。
星期三舒舒服服坐了下来,为自己叫了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我们这种人是这么看待你们这种人的……”他略一迟疑,接着说下去,“相当于把你们当作蜜蜂。每只蜜蜂只能采集一点点花蜜,需要数千只甚至几百万只蜜蜂一起工作,才能采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现在想象一下,除了蜂蜜,其他什么都不能吃,你需要多少只蜜蜂。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我们以信仰为食,以祈祷为食,以爱为食。”“那么‘嗖玛’是……?”“还是用刚才那个例子的话,这么说吧,嗖玛相当于蜂蜜酿成的蜜酒。”他笑道,“是一种饮料,凝聚了祈祷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馏成一种具有神效的液体。”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处吃了一顿乏味的飞机早餐。这时,影子开口了。“我妻子。”“已故的妻子。”“劳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从火车上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之后,亲口告诉我的。”“好妻子才肯为丈夫做这种事。把你从不幸的监禁中解救出来,杀掉可能伤害你的恶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安塞尔侄子。”“她想获得真正的生命。我们可以做到吗?这种事可能吗?”星期三久久没有开口,影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个问题,或者他听到了,却睁着眼睛就睡着了。突然,星期三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某处。“我知道一道魔法,它可以治愈伤痛与病痛,让悲伤的心不再悲痛。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靠触摸治愈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让敌人的武器改变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道魔法,可以将我从所有契约和枷锁中解脱出来。
“第五道魔法:我可以抓住飞行中的箭,让它无法伤害我。”他的声音很平和,但语速很快,语气中再也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也没有笑意。星期三仿佛在背诵什么宗教仪式的经文,或者在回忆某种黑暗而痛苦的事情。
“第六道魔法:朝我发出的诅咒,只会落在施诅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道魔法:我只需要凝视,就可以用目光熄灭火焰。
“第八道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赢得他的友谊。
“第九道魔法:我可以唱歌让狂风入睡,让风暴平静,让船只安全回到港口。
“这就是我学到的头一批九道魔法。我悬挂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整整九天九夜,身体一侧被长矛刺穿。我被冷风与热风交替吹着,悬在空中摇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献祭。然后,整个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开。
“第十道魔法,我能驱逐巫师,让他们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门。
“第十一道魔法:当我吟唱起咒语,最残酷的战场上的战士们都可以不受伤害,平安地返回他们的家园。
“我知道的第十二道魔法:看到一个吊死的人后,我可以把他从绞架上放下来,让他把他生前的所有记忆告诉我们。
“第十三道魔法:只要我在一个孩子头上洒水,那个孩子就不会在战斗中倒下。
“第十四道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个神所拥有的全部名字。
“第十五道魔法:我拥有梦想,关于力量、荣耀和智慧的梦想,我可以让所有人相信我的梦想。”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影子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清他的声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道魔法:只要我需要爱情,我可以扭转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道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想念其他人。
“我还知道第十八道魔法,是所有魔法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只有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而且是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秘密。”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影子觉得皮肤上仿佛有虫子在爬。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刚刚亲眼看着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在那个世界的某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摇摆,在那个世界,巫婆们的尖啸回荡在夜晚的空中。
“劳拉。”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星期三转过头,眼睛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眸子。“我无法让她重生。”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真正地死掉。”“我猜我知道,”影子说,“是我的错。”星期三眉头一挑。
“疯子斯维尼头一次教我怎么变硬币戏法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金币。他后来说,他给错了金币,他给我的那枚比他真正打算给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转送给劳拉了。”星期三哼了一声,垂下头,下巴垂到胸前,皱着眉头。很快,他又重新坐好。“那枚金币的确有那种力量。”他说,“但回答是‘不’,我帮不了你。当然,你在属于你自己的时间里要做什么,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子问。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鹰之石’和‘雷鸟’。不过,我还是宁愿你安安静静待在湖畔镇,隐蔽地过日子,远离他们的视线,希望以此远离他们的关注。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支援,需要能找到的一切支援。”说这些话时,他显得特别衰老,特别虚弱,连皮肤都似乎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败的肌肉。
在内心深处,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来,把手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影子的预感是一切只会越来越糟,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安慰他。那些待在黑色火车里的家伙,那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还有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那些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
但他并没有碰触星期三的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后,他很想知道,在当时,他是否真的可以改变事情的发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可以改变即将到来的打击。他告诉自己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无论他当时怎么做,都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是,那以后,他仍旧希望自己当时能安慰安慰星期三,希望自己在那次慢慢飞回家的旅途中,碰触过星期三的手,安慰过他。
星期三让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影子一打开车门就感到了寒冷刺骨的低温。和拉斯维加斯比起来,这里简直像科幻小说中的低温世界。
“别惹任何麻烦。”星期三叮嘱说,“低下头,老实过日子。别惹出什么风波。”“这么多事,我都得同时做到吗?”“别跟我耍嘴皮子,孩子。待在湖畔镇,你就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我托人帮了好大一个忙,这才把你安置在这儿。如果是在哪个大城市,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能嗅到你。”“我会好好待着,不惹麻烦。”影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这辈子麻烦不断,现在只想永远避开它们。“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很快。”星期三说着发动车子,关上车窗,驶进寒冷的夜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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