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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影子 第四章

  让午夜的特使用它的光芒照耀着我让午夜的特使用它永恒的爱照耀着我——《午夜的特使》,传说故事影子和星期三在他们住的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仍旧打算离开鹰角镇吗?”星期三问,“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放假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的东西了。”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了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天晚上你一定又做恶梦了。”星期三说。

  “对。”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管你叫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一副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丢掉一只眼睛的?”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实我并没有丢掉它,”他解释说,“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好吧。你有什么打算?”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肉色鲜艳的火腿,从胡须上拣下一颗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明天晚上我们要见几个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倒。会面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那以后,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喝酒吃饭。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所组织的这次行动。”“这个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你会看到的,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事们了。这一路上,我们会在芝加哥中途停留,要在那儿弄点钱,跟玩儿似的,弄到许多现钞,比我现在有的多得多。那以后,我们去麦迪逊。”星期三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叫他开车。

  他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吗?”星期三问。他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但愿她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只是个梦罢了。”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理态度。你昨晚和她干了吗?”影子深呼吸一次,这才开口说话。“不关你他妈的事。没有。”“你想和她干吗?”影子不再搭理他。他向北开车,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吃吃笑着,继续翻看他的地图,把它们一一打开又重新折叠起来,还不时地用一只很大的银色圆珠笔在黄色的便条纸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搞完了。他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威斯康辛,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喜欢的类型。雪白的肌肤、蓝色的眼睛、金黄得近乎白金色的头发、酒红色的樱唇,还有和芝士一样美味的丰满圆润的胸部。”“只是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天晚上你似乎过得挺开心的嘛。”“没错。”星期三笑着说,“你想知道我搞女人的成功秘诀吗?”“给钱?”“别那么粗俗。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魅力,纯粹简单的男性魅力。”“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渣,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着。

  和偏头痛一样,芝加哥慢慢出现。首先他们驶过乡村,然后,不知不觉间,一个镇子在路边冒出来,一直蔓延到很远,然后就看到了城市的边缘。

  他们在一栋又低又矮、又宽又长的褐色石头公寓楼前停下车子。路边人行道上没什么积雪。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半圆型的内部对讲机最上面的键。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接着试了试其他租户房间的按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了,为了养他的肺病。”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表达你是多么美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那是因为如果事情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一个带拎绳的空购物袋,身穿一件红色旧外套,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雇的另一个杀人犯?”“你的话深深伤害了我,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是影子。他为我工作不假,但却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而你正是个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端详着他,笑了。“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而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我希望如此。”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去买吃的。”她说,“我倒是很清高骄傲,可我不傻。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星期三打开钱包,伸手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的。现在,上楼梯到最顶一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别弄出太大的动静。”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这栋两层高的房子楼梯间堆满黑色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是俄国人。”“可她们给人算命。”“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爬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楼梯最上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门锁打开的声音、拔出插销的声音、链子的声音。红色房门敞开了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语气冰冷,还带着香烟的味道。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我还有一个同事。”门打开到安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沃坦?”“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来消息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会知道一些对你有利的好消息。”房门终于敞开了。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他短粗的手指拿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欢迎,沃坦。”“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浅浅一笑,黄牙一闪。“很有趣。”他说,“这位是?”“这是我的同事。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干嘛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泽。“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说,“别站在过道里,进来坐。我给你们拿咖啡去。”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屋里充满煮烂的卷心菜、猫沙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走过一条窄小的走廊。走廊通向几间房门关闭的卧室,尽头是客厅,里面摆着一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一只灰色老猫正蜷在沙发上睡觉。他们进来打扰了它的瞌睡,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边上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重新开始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的咖啡想要什么口味的?”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如夜晚般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长而低矮的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西洋跳棋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星期三立刻掏出一只狭长的金质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老家的人都快忘记我了,而在这里,我只是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往事罢了。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儿才能干这份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起睡袍袖子,弯起手臂,展示在衰老的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得有技术。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50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能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给他们讲那些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头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买东西去了。”她说,“很快就回来。”“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是的。”她妹妹说,“天色昏黄,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个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更是什么谎话都不会说。”咖啡比影子想象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卫生间。这是个像壁橱一样小的小房间,里面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摆出僵硬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姿势。现在刚到下午,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散发出恶心气味的香皂把手洗干净。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星期三仍旧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你喜欢他!你想让我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看上去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膀上。“听着,”他安详地说,“首先,这不是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吧,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事!你需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而他已经不在了。”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辩几句,可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缕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不行。”星期三安详地对岑诺伯格说,“你兄弟能干好,你同样可以胜任。干这个,你们这种二元一体类型的比我们其他所有人都强。”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岑诺伯格摇头。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我们还年轻时,他长着一头金发,很淡的金色,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人们都说,他是我们两兄弟中的好人。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发色还要黑,大家说我是两兄弟中的粗野家伙,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蛋。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成了灰色。他的头发,我想也一样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会知道谁是浅色头发,谁是深色头发。”“你们两个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当然不,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做好。”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插口说,“永远不会一无所有。”“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玩跳棋吗?”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跳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色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做梦梦到。他自己一方扁平的圆形棋子是陈旧脏污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色。而岑诺伯格的棋子是黯淡褪色的黑色。影子先行。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落子声,还有棋子从一格滑行到相邻一格时木头的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里,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中间和边缘的位置,没有触及对手的后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和下国际象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玩过西洋跳棋,用来打发时间。国际象棋也玩过,但他缺乏那种预先规划整盘棋局的棋手气质。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这种下法下西洋跳棋还行——有的时候。

  岑诺伯格总是拿起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然后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第一击。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大势已去。”“还没有呢,”影子说,“才刚刚开始。”“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下棋更好玩一点?”“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不会和你打赌的。”“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在和他玩。怎么说,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影子先生?”“你们两个刚才都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帮助他实现他那个没有理性的疯狂计划。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帮他。”“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的能赢我的话。不过你输了呢?”“那怎样?”岑诺伯格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我赢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铁锤,一锤子把你脑浆敲出来。你先跪下,然后让我敲上一锤,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费事站起来了。”影子仔细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他不是在开玩笑,影子对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惩罚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正在看的《读者文摘》。“太荒唐了。”他说,“看来,到这儿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影子,我们这就走。”那只灰猫被他扰了好梦,站起来走到棋盘旁。它看了一眼棋子,然后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竖着,昂首挺胸走过房间。

  “不。”影子拒绝道。他不害怕死亡,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活下去的东西了。“没问题。我接受赌约。如果你赢了这盘棋,你就有机会用你的大铁锤一锤砸碎我的脑袋。”说着,他移动自己的白色棋子,往棋盘上两军交接的地方移动一步。

  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连星期三也没有再次拿起他的《读者文摘》。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着棋局,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走廊里传来有些陌生的饭菜味道。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斗。一连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几个子升格成了王,不必每次只能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王可以自由前进或后退,把威胁性扩大了两倍。它们已经成功深入对方的底线,获得了自由来往的权利。岑诺伯格现在拥有三个王,影子则有两个。

  岑诺伯格用其中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用另外两个王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格了一个王,掉转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两个王。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就此结束。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这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而你则要自愿跪下。太好了。”他伸出一只衰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影子说,“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变。”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上一枝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次?”“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份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砸烂我的脑袋。”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我一锤就能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不太熟练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头桌子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你还是执白,我执黑。”影子走了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跟着走了一步。影子忽然想到,岑诺伯格想把这盘棋变成他刚刚赢了的上一盘的翻版。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本能出棋,没有一丝停顿。这一局里,影子一直自信地微笑着: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落子时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方格里的棋子不停抖动。

  “吃你一个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的一落,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见了吗?瞧你还有什么话说。”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共吃了四个子,彻底扫清了棋盘中央的黑子。他的一个棋子触及对方底线,升格成了王。

  剩下的基本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结束了。

  影子道:“还要玩第三局吗?”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的眼睛像钢铁一样冰冷。突然间,他开心地大笑起来,用力拍打着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有种。”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放在腿上,托盘上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分别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煮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着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无论怎么联想,它们都不像绿色蔬菜,变成了褐色的菜糊。

  然后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挖下一大块炖肉。“这年轻人和我。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助他们实现那个疯狂的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的铁锤敲掉他脑袋。”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将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所以你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你总是捡好听的谎话说。”晚饭结束了,可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的饭菜很差劲,但还是比这一顿美味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恭维说,他带着非常明显的愉快表情,吃干净盘子里的所有食物。“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给我们介绍介绍附近有什么好旅馆。”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贝勒伯格的房间,”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床上还舒服。”“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而且,只需要付我们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便宜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只要一百美元。”“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三十五。”“四十五。”“四十。”“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脱臼,她宣布说她得赶紧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每个人道了晚安。

  影子帮着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盘子碟子收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在洗碗槽里洗。”她吩咐他。

  “抱歉。”“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做了派,饭后甜品。”她说。

  那个派——苹果派——是在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炉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事,下棋的事。”他说。

  “怎么了?”“干得真棒。那么做实在太愚蠢了,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回到客厅,关上灯。脑袋刚沾上枕头,他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了每颗子弹射中他的痛楚,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在一片黑暗中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于是极力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劳拉?”她转过身来,身影沐浴在月光下,勾勒出身体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走。”“不,没关系。”影子说,“吵醒我的不是你,我刚做了个噩梦。”“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内心的一部分想叫醒你,但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卓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卓娅·维切恩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看见了吗?”“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

  “你说什么?”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影子觉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不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你一定很喜欢晚上。”影子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话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马车?”“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会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那你呢?”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你生病了?”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大熊星座。”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Rx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奥丁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地一声,完蛋了。”“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没有?”“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我很遗憾。”“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没有。我没有问。”“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了?”“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会看出来的。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吗?”“我感到,”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是知道梦也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至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弱得多。它来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什么?”“拿走月亮。”“我不明白。”“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一下也没看明白。”“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你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突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这就去抢一家银行。”◆来到美国1721年艾比斯先生在他的皮面日记本上写道,要了解美国的历史,你必须知道一件最重要的大事:美国历史是虚构的,是给孩子们看的用碳笔画出来的简笔画,是极其简单无聊的玩意儿。这一历史的绝大部分从来没有好好整理检查过。它没有想象力,没有脑子,只是把某个东西表示出来,而不是这某个东西本身。作为虚构,它是很不错的,他继续写道,停了一下,把笔尖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顺便理理自己的思路。这个虚构的东西——美国历史——说,美国是被朝圣者们建造的,他们希望并且相信,在这里可以找到自由。他们来到美国,迁移到各地,生下后代,填满空旷的土亍事实上,美国殖民地是一块逃犯投奔的土地,同时也是倾倒社会渣滓的所在,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个年代,在伦敦,你可能因为只偷了十二便士,就被吊死在泰伯恩行刑场。在这种情况下,美国这块流放地代表着仁慈和第二次机会。但对有些人来说,与其被流放,还不如在绞架上往下一蹦,在空中双腿乱蹬,直到蹬不动为止。所谓流放,可能是五年,十年,一辈子。全由判决决定。

  你被卖给一个船长,搭乘他的船(挤得像贩奴船),就这样来到美国殖民地,或者西印度群岛。下了船,船长会把你当作契约仆人卖掉,你将用劳动偿付买主付出的价格,直到契约期满。但这样,你至少不用在某个英国的监狱里等着被吊死(在那个时代,监狱只是个中间站,不是服刑的地方。你在监狱里蹲着,直到获释、被流放,或者被吊死)。契约期满以后,你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开始新的生活。你还可以贿赂一个船长,在你流放期满之前把你偷偷运回英国。有人这样做过。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你私自从流放地返回,比如说一个旧日的敌人,或者有宿怨的老朋友,看见了你并且告发你,那么,法官眼皮都不眨一下,马上就会绞死你。

  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艾茜·特瑞格温的一生。他停顿片刻,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红褐色的大墨水瓶,把墨水灌进桌子上的小墨水瓶里,笔尖蘸蘸墨水,继续写下去。她来自英国西南部康沃尔郡寒风呼啸的悬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她的家族在那里生活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父亲是个渔民。可笑的是,他同时还是个打劫船难的家伙。每当风暴即将来临,他们把灯高高挂在危险的悬崖暗礁上,引诱船只撞上暗礁,然后夺取船上载运的货物。艾茜的妈妈则在当地乡绅家做厨娘。十二岁的时候,艾茜也开始在那儿干活,在洗碗间工作。她是一个瘦弱的小丫头,长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和棕黑色的头发。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有在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外面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赜当Ф苑剑?蚨苑皆?捅泶锇?榈男±裎铩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告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伦敦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他的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们是那么拥挤,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便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卖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灵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古老的歌谣,告诉他们必须提防哪些树:榆树在沉思,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如果你深夜不归,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着,约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合法婚姻、从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里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灵的魔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法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一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摇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门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种植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争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离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裁醋鍪裁矗?嘉薹ㄈ盟?俅握莱鲂θ荨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在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庭受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看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间……“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的东西。“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可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汉子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运,也带来坏运气。”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汗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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