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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览千年万年的我

  台湾东华大学教授

  余德慧

  望穿生命的秋水

  有一天午睡做梦,梦见一个萧瑟的秋日,我在一块美式的坟场,看到自己的墓碑。满园的落叶,西方人的墓碑是嵌在地面上,唯独自己的墓碑直立着。我睁大眼睛看着墓碑上的字,有点变幻莫定,一下子是“显考某公之墓”的古文,一下子是连名带姓,外加“生于某年,卒于某年”的现代文。墓碑后的埋棺处,一块隆起的草皮有些干枯,落叶夹杂。想象里头的尸体,有抚今忆昔之感慨。

  倒不是这个梦使我惊奇,反而是它提示了我人生的空间。从现在到埋骨之际,我到底有多少更丰富的日子?可是,这样想,又觉不妥,因为日子匆匆忽忽的,许多做的事、讲的话,都会变得模模糊糊,回忆也只是片断,难道丰富的日子就是这些残留的记忆吗?

  记得有一回,我从学校回来,一边洗澡,一边哼歌,忽然觉得人生惬意,此时此刻的感觉,正是我梦想的——可是,过了几秒钟,心头却一阵悲哀,因为我挽不住这样的感觉。我一向身体不好,头痛、虚耗的时候多,健健康康的时候少,此时正是我最健康的时候;平时做学问,紧张、苦思的时候多,此时正是我想到一些道理的时候;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可是偶尔有个人帮你,有着被照顾的感觉,心里一阵高兴。悲哀的心情却是,这么多好的时刻是“恰好碰上”的,就好像坐在山崖上看下面的海浪,两股浪相撞之后,总有那很短的时间,两股力量互相抵消,水面变得平静平滑,无花无浪。这个时刻很快地过去,又是波浪四起,水花乱溅。

  寻觅恒久意义

  有人常说,要珍惜美好时刻。然而,美好时刻的回想,总有一份深藏的悲哀。在一个不好的时刻,去回想美好的时刻,并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惋惜伤情倒是真的,买个好东西,可以赏玩半天,说珍惜还有话说,但也是过了就过了。

  为了解决这种生命经验匆匆忽忽的流动,人们会去寻觅流动生命里一些较恒久的意义。史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Irwin

  Yalom是个喜爱沉思的人,他说,我的作法是把重点放在生命中一些不变的事上——就是“既定存在的事实”,包括了“死亡”——生也有涯;“孤独”——在人来人往之中,我们依旧是“生而孤独”,没有人会代替我们死;“自由”——我们既然活在这世界上,就得为自己做决定打算;“无意义”——外在的世界并没有内在的意义,是我们把意义灌注在生命里头,意义是自己设计的。

  Yalom的话比较坦诚,他指出了人活在世界上的本来面目。在中国的俗谚里,也有类似的话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这些话往往被人视为“人生狠话”,认为这种观点不是太露骨残酷,就是消极。

  因此,Yalom的话若是说给一般人听,即使不像老太太那样“呸、呸”几声,也会不以为然,以为“哪有这种神经病,一天到晚把死、自由、孤独挂在嘴上”,简直太不吉利了。

  Yalom医生对心灵的奥秘采取比较坦诚的态度。他最喜欢的生命箴言是:“当你参加别人的丧礼时,弄清楚,那也是你的丧礼。”他引用玄学诗人JohnDonne的话说“当丧礼的钟声响起,那是为所有的人敲的”。这是很不吉利的说法,但是却千真万确。

  如临生命深渊

  他曾经有个病人,就在得知他的太太罹患末期癌症之后,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老家残破,自己被怪物追逐。Yalom突然领悟到,那破败的家是病人的身体,太太将亡,病人恐怕也难逃一死。

  这就是“生命的深渊”。我们的潜意识里永远潜存着对死亡的畏惧;只要我们活着,潜意识就存在着死亡的意象。在这生死相对的人生里,是不是有更高的智慧来教导我们?

  魏斯在治疗女病人凯瑟琳之前,自认为是保守的科学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超心理学的鬼话,只相信科学能验证的事物。他用科学的方法治疗凯瑟琳,历经18个月毫无效果。凯瑟琳是个典型的恐惧症患者,她害怕水,甚至连吞药丸都怕被水呛到;她怕坐飞机、怕暗,也害怕死亡。她的病情一再恶化,夜里经常一合眼就做噩梦。魏斯对这种病症并不陌生,他驾轻就熟地让她回忆童年往事,开些抗焦虑剂让她容易入睡些。

  开始治疗的时候,魏斯隐约觉得凯瑟琳的童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几经挖掘,凯瑟琳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在凯瑟琳5岁的时,她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被人推到游泳池里,再被救了出来。可是,在这件意外事件发生之前,她早就对水怀有很深的恐怖。11岁时候,凯瑟琳的母亲因为严重的忧郁症入院。她的父亲是个酒鬼,哥哥常常在夜里到酒馆,把烂醉如泥的父亲拖回家。酒醉的父亲常打母亲,弄得全家鸡犬不宁。

  我的生命被颠覆了!

  像这样的家庭,魏斯相信童年的凯瑟琳一定受到了一些深刻的心理创伤。就诊之前,凯瑟琳的状态很糟糕,连续两个晚上都噩梦连连:开车过桥,桥居然垮了,她连车带人摔到河里,逐渐没顶;另一个梦,在一间黑漆漆的房间里,她想逃出,却在黑暗里被东西绊得东倒西歪,逃不出来。

  魏斯在他的日记上写道:“第一次治疗凯瑟琳时,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生命将由此被颠覆了——这个担惊受怕的女子坐在我的前面,居然是个催化剂,把我的生命完全改观了。”

  魏斯医生到底改变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一个科学家居然开始相信前世轮回?为什么这位科学家愿意冒着风险及嘲笑,把他的真实故事昭示天下?

  原来,他从凯瑟琳的治疗里,突然摆脱了科学的约束,陷入人类巨大的奥秘里。

  魏斯曾几次劝凯瑟琳做催眠治疗,可是凯瑟琳硬是不肯,她害怕那种似梦幻般的黑暗。有一次,凯瑟琳随她男友到芝加哥,进入当地的古博物馆参观正展出的古埃及文明展,忽然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导游解说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纠正他。凯瑟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回到迈阿密之后,魏斯再度说服她接受催眠,她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于是,魏斯要她回忆早期的事,在催眠中说话。照魏斯的临床经验,凯瑟琳的症状应该会好转。但不幸的是,凯瑟琳的病情毫无转机,于是魏斯再度催眠治疗,把她引到两岁,但无事发生,魏斯又引她往一岁走。突然,魏斯听到凯瑟琳说出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事:“我看到通往一个建筑物的台阶,那是一个好大好白的建筑物,白色的拱门,没有门廊……我穿着一件长袍,很粗的料子,我的头发系起来,长长的金发……”

  前世今生历历在目

  魏斯不禁惊呆了,他催眠过上百的病人,却从未碰到过这种事。他的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轮回?莫非她在说自己的前世?”他又细细地问了一些生活细节,显然凯瑟琳并不是在瞎扯,一切清晰无疑。魏斯寻思道,凯瑟琳患精神分裂吗?这些话是来自她的幻觉吗?是分裂性格还是病态性格?魏斯又从她的临床资料里,一一否定了这些症状。

  魏斯的心情恍若隔世。他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一些心灵之秘。前世记忆?这个陌生的知识对他这个科学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又在眼前活生生地发生,搞得他又不能否认。

  魏斯又问凯瑟琳记得什么,凯瑟琳又说了她的两个“前世”,一次是在公元1756年,她是个西班牙人,名叫露伊莎,56岁。当时由于瘟疫,许多人都生病了,露伊莎也正病着;另一次,她是个妓女。经过这次催眠后,凯瑟琳的病情才开始好转,年轻的活力及妩媚又回到她的脸上。虽然,她不相信轮回之说,可是她确实感受到“前世”鲜活的记忆,以及强有力的冲击。魏斯医生却没有这么好过,他翻查有关前世的书籍,却又对轮回疑惑重重。他是典型的犹裔美国人,在学术上力争上游,在大学念化学,在医学院搞生理精神医学,全然不信转世之说。

  可是凯瑟琳每次的催眠治疗都会说一些与她前世不同的经验,也描述自己如何死亡。根据研究濒死经验的雷蒙•慕迪博士的说法,人们死亡之前会“飘浮”着离开肉体,而凯瑟琳也是这么说的。

  浏览千年万年的我

  魏斯翻阅布朗大学杜卡斯教授的文章,也读遍了其他研究第六感学者的书,愈来愈觉得自己在变化。他开始怀疑科学给他的限制,问题不在于科学的对错,而是他发现人对自己生命的态度并不是科学关心的主题,但人是通过经验关注生命的。

  美国“神经与精神医学之父”梅尔(Dr.Adolph

  Meyer)教导他的学生时,总喜欢说一句话:“不要在不痒的地方搔。”意思是“不要去碰没有发作的部分”。Yalom说,“死亡”的阴影在人生各处莫不痒,而魏斯正搔到了痒处。

  这个痒处并不是凯瑟琳口中说出的“前世”,而是“前世”的概念。它突然把“死亡”的意义做了一个很大的转换:我们并不只是活在肉身的数十个寒暑,而是活在一个千万年的时间视框里;“看遍一生”并不只是回顾眼前这个肉身的一生,而是把千年万年的一生一世翻转着看,像浏览着千年的日记。

  所谓的“我”,突然化身为千千万万个人,时而为高官,时而为奴仆,时而得意一生,接着可能穷困一辈子。在一个“一生”里,我们只看到一个“我”;在缺乏“前世观”的视框下,我们总是固执地把这个“我”紧紧地怀抱着,过度认真地对待它。可是,一旦把这个“我”放在千古里看,它只是我们亘古生命脉中的一个人相。于是,把自己放在“不止一生”的观照里,“我”突然被提升到一个较高智慧的位置来观想——那是一种超越生死的解放感。

  马丁•海德格尔教授(Martin

  Heidegger)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早在1929年,他就探讨了这个问题。他深深了解,人的肉身会死亡,但是人真正体会到“自己会死”的念头后,却可以使生命充满生机。在某些宗教里(例如禅宗),修道士总是把“生死大关”当做参悟的目标,参破生死并不是准备去死,相反的,那是为自己寻找活路。死亡是事实,但死亡不是生命最后的时刻,如果把肉身的死亡当做最后的终结,那么我们从出生的一刻就注定了死亡。这是相当缺乏意义的简单思维。

  意识死亡灵犀浮现

  于是,海德格尔在巨著《存在与时间》里提到,人有两种基本的存在状态。

  一是“没有死亡意识”的世界,人们以世俗价值的“物”作为存在的目标。当我们迷恋功名成就时,功名成就的价值便不容许我们去思考死亡。因此,在这样的世界里,死亡要被排斥在意识之外,我们要假装它不存在,或者独断地主张“一死百了”的便宜话头。生活在这般世界的人,往往必须以竞争的心虚张声势,活在不能太真诚的生活中。

  另一个世界叫做“灵犀意识”,在这个意识世界里,人们知道肉身的脆弱,但是在精神上,你必须用心去承担活着的责任。人会变得有灵性,乃至理解“死亡”的意义,使自己真诚地度过自己的生活。

  俄国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受刑前几分钟被释放,头脑从世俗的思维转入“灵犀意识”。托尔斯泰也曾在《战争与和平》中描写主人翁安德烈也经历过这种转化。安德烈前半生过着官僚式的空洞生活,而当他被拿破仑的军队逮捕,同样在最后时刻被释放后,他的生命变得神采飞扬,因为他开始懂得为自己承担责任。可以说,“死亡”让人们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承担的勇气。

  在世俗的思维里,我们只有逃跑。有个寓言说明了这种逃跑的困境。有一天,有个人看到“死亡天使”站在市场上跟人聊天。天使说,今天我在这里有几个人要召回……话都没说完,这个人就吓倒了,深怕自己就是那些该死的人之一,于是他跃上快马,一溜烟离开了本镇,到了远方一个叫“沙马坎”的小村。天使继续他的聊天:“某某在哪里?”那个“某某”刚好就是那个飞奔到“沙马坎”的人。有人告诉天使,某某应该在本镇。天使说:“怪了,他应该是4个礼拜之后在沙马坎见到我的。”

  “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驼鸟永远逃不掉死亡。从精神分析看,那是因为潜意识里,死亡代表了巨大的虚无,我们害怕掉到那“心灵的深渊”里。

  翻开人生新页

  魏斯医生的经验还不算戏剧化。有一个酒鬼用另一种方式点醒了自己。

  由于酒瘾太严重,他被家人逼迫去参加戒酒团体。可是这位酒鬼依然故我,常常醉醺醺地参加戒酒的讨论会。有一次,他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在讨论会中昏迷过去。大家把他抬到长沙发上,围在他的身边讨论该怎么办,最后决定送医院。这个过程都被摄影机全程拍下来了,有人就把这盘录影带送给这酒鬼。酒鬼一个人看着录影带,想起当年他的酒鬼哥哥死的时候,一伙人围在他哥哥的尸体旁讨论丧事的情景。现在,他发现自己仿佛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亲人在他尸身旁边讨论他死后的事。他一边看,一边发毛,仿佛就这样死了一次,现在又活过来了。这使他恍然大悟,开始思索自己的一生该怎么过。

  有一个肾脏病病人,每天为洗肾痛苦万分。后来有个机缘,她得到换肾的机会。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她仿若重生。她自己感叹道,这个手术使我体会到两种生命。

  第一个“我”已经死在洗肾的时候,那个“我”不敢面对死亡,是个世俗的“我”。第二个“我”是个重生的人,从死里生出来……

  第一个“我”是个对人世轻忽的小孩,它只是“被日子过”,一味地抱怨人生不公平、食物难吃、衣服难看、上课打盹、别人太啰嗦;他的人生目的只是在找哪个地方有好玩的,哪个地方能买到好吃的,哪个地方可以消磨时光……日子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过下去了。这个“我”被一切肤浅事物羁绊着。第二个“我”就是现在的“我”,被生命的奇妙陶醉着,看那蔚蓝的天空、美丽的花朵,才知道有价值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面对死亡,才懂得了真正的生活。

  真诚拥抱世界

  美国参议员纽伯格获知自己的癌症已到末期时,才翻然领悟生命的真谛是什么意思。在死之前,他提到自己的变化:

  “在我得知自己的癌症恶化时,我不再想到我参议员的高位、我在银行的存款或者对这世界的野心。自从生病之后,我与妻子从来没有吵过架。但过去,我总骂她老是不从牙膏的底部挤牙膏刷牙,煮的饭菜难吃之极,不会招待我的朋友,花太多钱买衣服。可我现在顾不上这些琐事了……

  “反之,我开始把以前理所当然的事视为恩赐——能够与朋友共餐的快乐;搔搔狗儿的耳朵,听它打嗝;能有老伴相伴;在床上守着床灯,静静地读书,看杂志……即使是喝杯果汁,我也觉得是生命的恩赐。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生命的救赎,我知道我的肉体将毁,才使我捕捉到了人生的真义。想想过去的荒唐,最健康的时候,我被那种虚假的骄傲、错综复杂的价值,以及五光十色的琐事搅和着。”

  不再渴求全然满足

  纽伯格的第二个世界就是读者熟悉的阿保美代文学——在阿保美代(日本漫画家,用漫画写散文的作家)的世界里,自己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真诚地拥抱,一个小小的散步,踩着落叶细细地品味,领略自然的美;与人说话,不再害怕,不再虚饰,因为曾经面对过死亡,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真诚成为生活的核心。

  宗教的真谛往往强调的是“不再渴求”。放在现实里,只有曾经接近死亡的人才能领略。与弗洛伊德齐名的荣格在经历“生死一线”的心脏病发作时,就体验到这种“不再渴求”的意义。

  当荣格心脏病发作而濒临死亡之际,他感到自己好像浮在地球的表面上,逐渐要离开这个星球,他知道这生就要过去了。虽然那时的感觉很痛苦,可是却赋予他一种全然的满足。荣格说,那时他觉得“不再有任何渴求”,有一种很自由平和的心情,一种深刻的解脱。后来,发现自己又被拉回到人世时,他感受到一种难忍的压抑感,好像又要回到“小盒子”里。他才理解到在人世间,生活原来就是一间囚牢,人被人世的诸种力量紧紧地攫住。

  荣格停留在这种濒死状态好几个礼拜。他说,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经验,“整个身子悬浮在空中,自己像是在宇宙的子宫里被呵护着,虽有无尽的空旷虚无,但深度的快乐使我不会害怕,那时我心里想着:这真是无可伦比的福祉,其美妙处难以言喻。”“唯有舍弃,才能再生。”

  望尽千帆身心安顿

  魏斯也发生了类似的改变,他说:“日复一日地听着凯瑟琳的录音带,我的疑虑渐渐消融,我的生活变得很单纯,更容易满足。我不再与人玩人情的把戏,不再以自己的身份做虚骄的身段,变得更坦诚、更直接。”

  魏斯觉得,如果世俗的繁华不能帮我们找到安心立命的智慧,那么我们必须用另一种意识来保持仁爱与简朴。在那种意识里,我们有着对人类望尽千帆的终极关怀。

  一旦我们跳过那道阈限,眼前顿然开朗,一切身心终将安顿——

  我看“前世今生”

  前世轮回的观念对佛教的善男信女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对20世纪受过西方科学洗礼的人而言,却是无稽之谈。《前世今生》一书出版后,挑起了许多读者对生命、死亡、轮回、前世、来世……的好奇与迷惑。我们特别邀请了台湾著名作家、翻译家胡因梦女士,前台湾超心理学学会理事长、学者黄大受教授针对“前世今生”这个主题,进一步探讨人类心灵的奥秘。

  从追逐前世到老实修行

  胡因梦

  前世追溯(Past-Life

  Regpession)的实验我自己做过。我是看了莎莉•麦克琳的《面临困境》后,才知道美国新墨西哥州有个神奇的女巫师。这位女巫师从小就有与大自然合一的经验,常常觉得自己是树或石头。后来开始有灵疗的能力,并且学会了中国的针灸。她把针插在人的7个轮脉上,那个人的意识里就会出现前世的画面。我有一次去美国,就特别从纽约飞到新墨西哥州这个“光疗中心”(Light

  Institude)。这个地方很偏僻,但是很多人不远万里从世界各地飞来,想借着前世追溯来认识自己的潜意识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这位女巫师本人已经不做治疗了,而是训练一批助手来做。先是一位犹太籍的女助手来帮我做,我对她感觉不好,于是换了一位印度籍的。“光疗中心”的宣传上说是用针扎轮脉,结果她并没有用针扎,而是用指压加上一些心理暗示,想要引导我慢慢进入深层意识状态。我这个人通常都保持很清醒的状态,不容易接受暗示,眼见这个印度女人费了好大的力气,花了好多时间,我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心里觉得有些不忍,就编了两个故事来满足她。于是她就用我编的故事一条条地分析我的个性。我从纽约赶过来,花800美元来做前世回溯,她们却没有按照宣传上说的来做,我就发了一顿火,结果那位印度女人引咎辞职,犹太女人也被解雇了。

  这个经验使我了解到前世追溯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那种状态,这次实验可以说是完全失败的,毫无收获。

  但是,曾经有位密宗的喇嘛用“神通”来看我的前世。但我觉得我知道前世以后,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我知道以后,它就变成一种概念,一个心理暗示,这个概念与心理暗示会多方限制我。譬如说,我的前世做过法师,也有很多世是贵族,法师和贵族这个概念一旦进入我的意识,我可能会自我膨胀,意识扩张,也许生出权威感,也许有了先入为主的结论。这些都会阻碍我用开放的态度,即所谓的“空性”来面对自己或他人。因此追溯前世对我来说并没有帮助,反而生出障碍。

  我以前对前世很有兴趣,在美国找过很多的心理医生,想要通过他们来了解我的前世。但是经历了种种意识扩张的体验后,我还是回到了佛家正统的修练道路。

  佛家不强调前世或后世的最主要原因是:以佛家的角度来看,我们无意识里的全部记录,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全都存在我们每一刻当下的意念里面。也就是说,我每一刻的起心动念已经包括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记录——现在的一切是未来事情的原因,而过去种下的所有因现在都在结果。所以佛家不强调轮回,甚至不强调过去心、未来心,而是训练一个人永远维持一种清醒的状态。这种清醒状态就是在每一个当下、现在,都能够察觉到的意识活动。譬如说,我现在的想法是什么,我的感受、内在情绪、情感状态是什么……这些我全部都要觉察到。这个察觉(awareness)就是佛家强调的佛性。在纯粹的觉察里是没有意志力的,不是刻意在做这件事情,而是在放松的状态,维持头脑的清醒与机警。通过这种察觉,我们才能深刻而完整地了解自己的意识活动。一个人如果能随时随地维持这样的察觉,就不需要借助催眠,或进入前世、后世来了解自己了。

  我们维持头脑清醒,通过不断的察觉,达到一个成熟的阶段后,就有能力一目了然自己在搞什么把戏。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心就可以安住在每一个状态里面了,不抵抗,不逃避,久而久之,就会收获“开悟”的经验——“悟”就是这样产生的。

  基本上,我不排斥也不否定意识扩张的经验。我认为研究前世今生有治疗的功效。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病,很严重的心病。多元化的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愈来愈复杂,知识的障碍愈来愈多,所有这些东西都会纠结成我们内心的烦恼与幻想。我们研究前世今生,主要是站在治疗的角度,而不是追逐外在的现象。凡是能达到治疗效果的东西,我想都有它的价值。

  人会对前世有兴趣,基本上都是因为对自己有兴趣。人在这个世上,研究命相也好,灵魂也好,修行也好,对真理的兴趣也好,都是因为对自己感兴趣。我一开始是对哲学有兴趣,接着对超心理学有兴趣,后来才进入正统的佛家修炼之路,在生活中老实修行。

  以前世戒今生,用今生修来生

  黄大受

  根据我50年来研究历史学、超心理学的经验,以及多年耳闻目睹许多轮回转世的故事,我相信前世轮回,也相信鬼神等灵异现象。

  超心理学会成立以来,不断从各方收集到关于前世轮回、灵异现象的资料,也常有人打电话来谈这方面的事情。我个人长年往返于世界各地,也见闻了不少奇人异事,相关的事例非常多。我国历史上就有这样的记载:明朝王阳明先生一日出巡时路过一座寺庙,举目一看,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走到后院一个封闭的房间,更加熟悉,他向住持询问,得知此屋是50年前前住持过世后才封闭的。王阳明非常好奇,坚持要开门一看,进屋后发现了前住持留下的一首诗,诗的大意是说50年后,开门入内者就是他投胎转世之人。王阳明这才发现,自己的前世原来是一位出家和尚。

  在台湾有一对夫妻,先生很年轻就去世了,太太在先生每年生日时都煮面祭他。多年以后,一位年轻军官每年生日都梦到有人煮面给他吃,一天路过此地,仿如梦中吃面的地方,进屋拜访之后,赫然发现自己与墙上年轻先生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年老的太太也认识他,说:“你终于回来了。”他才知道眼前的老太太原来是自己前世的妻子,不禁恍然大悟。

  我认为我们应该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前世轮回。目前社会上有两种迷信现象,一种是宗教迷信,一种是科学迷信。前者是因为对某种宗教的狂热信仰而产生的盲目信从;后者则指过度信奉科学实证,认为无法用科学实验证明的事都是无稽之谈,都是不存在的。我认为前世轮回不是宗教迷信的产物,它确实存在,虽然目前还不能以科学的方法来开发、研究它。

  更重要的是,我们之所以会对前世轮回有兴趣,是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即有前世轮回则人必有来生。所以我们若想从前世轮回上获得一些益处,就应该把精力集中在今生后世上;要想有一个更好的后世,今生就应该多发善心、许善愿、做善事、结善缘、收善果,使得今生祥和圆满,后世当然就会更美满了——

  前世与今生的交会

  ——《前世今生》座谈会

  黄荣村(主持人,以下简称黄):《前世今生》这本书在台湾的畅销,让许多作者又羡又妒。我们希望能听听著名医生王溢嘉、学者高天恩对前世今生及这本书的看法。

  王溢嘉(以下简称王):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对各种怪力乱神及神秘现象极感兴趣。但我读遍各种文献,却发觉我不相信。老实说,我其实是随时准备相信这些神秘现象的,但到目前为止,我尚未发现任何研究的报告或事迹足以说服我相信它。

  高天恩(以下简称高):我个人专业研究的方向是英美文学,但20年来,对于欧美文学中的神秘主义,或宗教与科学间的关系,我也有较高的兴趣。我本身是佛教徒,在密宗的修持上已摸索了十几年。对《前世今生》这本书,我并不特别赞成或反对,对作者整本书的成就,我的立场是Yes,but……此书中描述的经验,其实可以以佛家的人生观、宇宙观来解释。作者的写作态度颇为诚恳,但我认为某些部分他囿于知识的局限,处理得不尽理想。本书原名是“Many

  Lives,Many

  Masters”,直译为“许多的转世,许多的导师”,而“Masters”一字,即文中所谓的“大师”。作者限于学识、经验,似乎未将其特质及层次加以界定或归类,这其实也是可以用佛家宇宙观加以理清的。此外,我也希望能够就西方科学家对科学的反省,谈谈科学知识的局限性——有些事情科学是既不能做假设,也很难求证的。

  黄:我们先请王医生告诉我们本书作者的话可信不可信?如果可信,书中的个案凯瑟琳可信不可信?

  王:站在科学及精神医学的立场来看这本书,我们会发现,其实,类似的书国内外都有。比较特别的是,本书标榜作者是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著名心理医生。在这点上,我对于魏斯医生的开放心灵与职业勇气感到敬佩,但如果我们从严谨的科学及精神医学观点来看,却又不得不失望了。本书提到的一些事例,从科学的角度而言是值得怀疑的。凯瑟琳在催眠中自称回溯到公元前1863年的前世,据她所言是埃及时代,但是她为什么会知道当时是“公元前1863年”?书中所述的每段回忆大都同一模式。魏斯医生应该锲而不舍地要求她以当时当地的语言说话、沟通。至少,也应该质疑为什么一个公元前的女性竟然会使用现代美语。可惜的是,自称具有怀疑精神的魏斯,却对这一疑点视若无睹,他所做的努力只是把凯瑟琳的话原封不动地抄录下来,却又大言不惭地宣称轮回转世在他的办公室里得到了科学的证明。另外,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检视,魏斯医生未指出一个极为重要的统计数字:透过催眠所唤起的回忆只有50%的可信度——被催眠者所忆起的往事,可能有一半来自于幻想、催眠师的诱导或暗示,甚至是为了讨好催眠师而编造的故事。这里,我觉得他疏忽了,甚至无视一个心理医生应承担的责任。

  本书标榜耶鲁医学博士所著,但该院1950年曾发生过一件轰动医学界的大丑闻。一位名叫柯迪亚的人类学家,为探讨心理医生与病人间的互动关系,征得院长同意,假扮成一个精神异常的患者,到该院就诊。心理医生按照传统疗法,要求其住院医疗,柯迪亚佯装精神状态不佳,在该院诊治了几个月,后来医生觉得他的病情已有好转,准予出院。事后院长才告诉医生,这位病人是伪装的,医生感到很愤怒而且觉得被羞辱了。此事在学界堪称大事件,也使得整个学界痛下决心反省到底何处出错?后来,整个心理学界便放弃了精神分析的倾向,回归生物医学为主流的模式。说及此事并不是要说明凯瑟琳所言是个骗局,而是要强调一个心理医生不能只根据病人所叙的内容即著作成书。虽然此书标榜科学,但我总觉它这方面的色彩稍淡,反而像一本报道式的小说。

  黄:凯瑟琳是魏斯所在医院实验室的化验员。根据他的观察,凯瑟琳不该有次元、空间、能量等较高深的知识,所以魏斯医生觉得可信度很高,基于此点请您解释一下,好吗?

  王:书中并不能看出次元等有何特别的地方,也没有一般读书人所不能懂的较高深的学问啊。

  黄:现在有请高教授——一个“修练过的”人——谈谈自己的看法。

  高:我同意这本书绝不是最好的谈论轮回转世的书。这本书夹议夹叙的写法确有可议之处,书中的故事确实是有闻必录,但我也相信该书所描写的案例绝不是一场骗局。

  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人透过修行以明心见性,经禅定,甚至服食***,都可能接触到多重宇宙,达到各种不同的意识境界。佛经上也指出,释迦牟尼成佛后,对于宇宙间一切往生往世,以及无尽的来世,刹那间便能了若指掌。我们一般人虽无法达到那么高的境界,但人与人之间还是有不同层次的差别的。不得不说的是,凯瑟琳回忆的86世,其中有许多疑点。例如,她每次的轮回全是转世为人而未曾进入畜牧道,以佛家的观点而言,医生在这方面不曾质疑,可能是因为知识不够深。但我必须强调的是,佛教虽然有轮回的观点,但并不寄望于自己会有一个更佳的来世。因为,佛教轮回的最终目的便是要超脱轮回,达到涅的境界。

  西方现代的科学发展至今也不过300年的历史,它有自己的假设、程序,以某些工具求证,求得某种客观结果,但也因此有其局限性。我想举一个真实的例子说明这一点。1877年,美国堪萨斯州的凯西(Edgar

  Cayce)因喉咙剧痛前去就医,结果在深度催眠之下,他竟然能为自己及别人开药方治病。而且,渐渐的,他指出病因不只是肉体的因素,还包括前世等等。因此,他除了开出药方之外,也会要求病人做一些善事、多修行等等。虽然清醒后凯西完全不懂这些专业医学知识,甚至因轮回的观念与他信仰的天主教相抵触而极为不安,但在20世纪20~40年代,共有2000多人接受过他的治疗并得悉他们的前世姻缘,也借此了解到他们今生的性取向。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有些人间隔十余年后再度求诊,凯瑟所讲的前世因果还是一样的,所以可信度相当高。凯西则自述自己某一世是埃及的祭司,具有超能力,但因纵欲过度,德行不彰,所以此世努力修行补过。凯西的这段事迹至今还有录音记录,这些也会令我们思考,是否在催眠状态下获得的知识与讯息,都只能被贬为“催眠师的诱导或深度暗示”的结果,而且也似乎可以当《前世今生》一书的佐证。

  黄:这一事例未必就能充分表达前世今生中的轮回观点。可以请高教授谈谈您在夏威夷皈依西藏高僧,以及这位老师圆寂及转世的情形吗?

  高:当初,我在夏威夷皈依这位西藏高僧,追随他学佛法,与我阅读轮回转世的书有关。佛家的许多经典,都曾述及生死轮回,仅以《高僧传》安世高为例。汉朝时,安息国(今之伊朗)的王子安世高在汉桓帝时来到中国会稽还债,在暴乱中身亡。而前世杀他的人当场目睹后,有感于他“三世因果,丝毫不爽”便开始修佛。而梁武帝爱妻死后变蟒蛇,唐朝悟达国师“人面疮”等故事也都耳熟能详。

  黄:当年子贡曾问孔子关于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孔子出于教化的目的,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墨子则认为人死后有灵魂。

  王:我必须先陈述一个事实,即有关于凯西的资料都是由他家人成立的一个基金会所提供的,而且他的事迹主要是在电视、收音机上流传,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极少。这可能是学术界的疏忽,甚至连美国灵学研究会(ASPR)都没有调查过他的资料。凯西喉咙剧痛,可能由于神经及心理因素,也许不吃药也能痊愈。另外,凯西开的药方大部分以草药、饮食建议及按摩疗法为主,这也是一种信心疗法。至于有关凯西的种种超能力,我们也许应该持一个开放的心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想指出的是,我们如果把许多神秘现象视为一种思辨的哲学是极有趣的一件事,但如果当真,可能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至于轮回转世之说则比较复杂,在科学上尚有争论。另外它也是宗教信仰的一部分,我们应该予以尊重。

  黄:能否请您再谈谈书中关于前世、轮回及宗教信仰的内容?

  王:我对佛教经典不太了解,但读过一些笔记小说及人类学的调查资料。而笔记小说其实是古代的“报告文学”。在中国,人畜轮回是很普遍的,但西方则很少见。值得注意的是,笔记小说中的转世故事特别指出了轮回对人伦的破坏。清朝李庆辰的《醉茶志怪》记载了一则故事,说一个秀才死后,灵魂走到女儿家里,而他的女儿正临盆待产,结果秀才一个闪失,投胎成为女儿的儿子。秀才因痛苦这一结果,变成哑巴。一家人得知此结局,不但没有因转世轮回而喜悦,反而因遭此人伦大变而抱头痛哭。

  我举此例是想说明,儒家的伦理观是建立在唯一可见的现世观点上的。如果凡事要考虑无数的前世业障,对于儒家的人伦观将造成极大的破坏,所以儒家是绝对排斥转世观念的。笔记小说代表了人们的想法,可满足一般老百姓对灵魂不朽的渴望,也提醒大家这份渴望可能会对现实带来困扰。它所代表的是儒家和佛家两种思想在中国人内心的纠葛。

  高:佛教有很多层次,并非单纯的吃斋、念佛、修桥、铺路,它更是一种修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王先生真有科学实证的精神,不妨试试修禅。谈及笔记小说对人伦规范的破坏,我认为王先生似乎放弃了科学的求证立场。另一方面,关于人伦立场,佛家常言:“众生如母”,相信在无限的时空之中,众生会经历无限的轮回,因此六道众生皆可能是我累生累世之父母,如今沦为畜生,我何忍食其肉?因此,素食主义对佛家而言,是一种大孝,一种悲悯情怀,是人伦关系的极致。

  我还想再举个例子。赫胥黎从早年的虚无主义到不可知论者,再成为一个神秘组织的信仰者,可以说极富戏剧性。1955年赫胥黎在第一任妻子患癌症临终前,遵循《西藏度亡经》的作法,在妻子耳边不断地呢喃叮咛,要她放下一切人世间的牵挂,纵身迎向前面的清静法界。赫胥黎临终前,也请第二任妻子照此方法将他度亡。他虽然相信轮回,但最终的希望仍是永远超脱轮回,这正是一个虔诚佛教徒的作法。

  最近三四百年西方的科学发展,把基督教的神学基础、宗教信仰几乎连根拔起。尤其近100年来,有许多敏感的诗人、哲学家、艺术家非常渴求宗教经验,但却没有安心立命的寄托,也没有修持的法门。英国心理学家莱恩(R.D.Laing)就曾在一本书中提到尼采、赫德琳、克莱尔等人抑郁发疯而终,原因之一就在于得不到精神寄托。其实西方宗教史上从奥古斯丁开始,许多人一心一意地修行,希望能与上帝沟通,然而17世纪宗教革命后,“与上帝沟通”的神秘主义者却被教会视为天才或怪物,更多时候是怪物。教会认为人若能与上帝直接沟通,教会则毫无存在的价值。教会始终压抑神秘主义的修持,科学也压抑宗教,结果,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史无前例地纷纷丧失信仰。历史学家如卡来尔,科学家如达尔文,小说家如哈代,纷纷放弃神职,脱离教会。这并不是偶然现象,这种历史背景也说明了赫胥黎这一类的西方知识分子为何在20世纪乞灵于东方神秘主义。

  黄:这里,先问高教授两个问题,一是一个人若娶了前世的母亲为妻,那该如何?二是若一个人杀了前世杀他的人,一报还一报,那么法律上该如何审判?

  高:这很难回答,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会觉得这并不重要。佛教重一体两面,一是最高的智慧,一是最大的慈悲,两者并存。佛言:“三千大千世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曾为救众生肝脑涂地的地方。”这说明了佛的慈悲,至于佛的智慧,因为我还只是个凡夫,所以无法充分揣测。凡夫与佛的差异,就像“蝌蚪”与“母蛙”的关系。一群小蝌蚪在河里幻想着岸上种种美景,“宗教之美,百官之福”,但岸上回来的母青蛙却说:“事情并非如你们的想象,等你们蜕变成青蛙之后就知道了。”我自己当然是一只“小蝌蚪”,但我深知由“小蝌蚪”变成“母青蛙”,却必须时时勤修,如果只读笔记小说而不勤修,只怕很难一窥究竟。

  黄:前世经验与精神医学有很密切的关联,可否请王医生谈谈有关催眠的一些相关案例。

  王:如前所说,催眠疗法的可信度只有50%。基本上,心理医生对于是否有前世并不是很感兴趣也很难去求证。但有趣的是,前世的回忆通常与今生的困境有关,例如一个恐水症患者,他的前世原来是被水淹死的。尽管真假难辨,但医生却发现患者在回溯前世时非常痛苦,好像正在体验该事,但醒来后原来的症状都会显著改善。因此有些心理医生会采用前世疗法,但它并非正统疗法。

  我相信前世回忆与催眠师的诱导及暗示有关,美国肯塔基大学曾作过一个著名的实验。他们随机找来了三组学生,第一组告诉他们轮回转世确有其事,结果催眠之下,有85%的人宣称回溯起前世;第二组以中性的指导语,客观地描述前世经验的未知性,则只有60%的人忆起前世;最后一组则以充满批判的话语谈论前世,能回忆前世的人降为10%。这个实验相当强烈地指出催眠的暗示作用。

  另一例则是非常著名的福克斯三姐妹,她们自称鬼魂附身能通灵,遂造成1848年起全美国多了3万灵媒,她们甚至到白宫及英国维多利亚女王面前表演,极具盛名。但1888年,三姐妹之一却做了一番告白,表明通灵之说全是骗局。

  黄:王医生总是提一些不相信的例子,高教授怎么看呢?

  高:我始终不愿谈论个人经验,我希望尽可能客观解释。举一个例子,有关宋朝黄庭坚的故事。黄庭坚26岁中进士,官拜黄州知州,一天在衙门午睡,梦见吃了一碗芹菜面,醒来尚有余香,第二天仍做相同的梦。梦醒后,他便出门往前寻去,看见一位老太太,发觉老妇人正以芹菜面追怀死去26年的女儿忌辰。一谈之下,前尘往事又回到脑中,而老妇的女儿生前的诗文竟与黄庭坚今生诗文雷同。他认出了前世的母亲,跪拜在地,并奉养终生,这是江西省修水县志上的一段记载。相似的事件,出现在柏杨的前世今生爱情小说《龙眼粥》中。我问柏杨先生是否受黄庭坚的影响,但他不承认,也表示不信轮回,写此故事只为表现爱情的伟大。

  9年前,我曾与柏杨先生、他的夫人张香华及一位昆虫学博士姚安莉小姐,受一个道士之邀,到道坛上亲历“落阴观”(台湾民间道教的一项法术,据说当事人会在法师引导下灵魂出窍,周游地府)的实际过程。当时,姚安莉在道士的作法下,真的神游地府一番,她在阴间见到了过去深深爱慕她,却因病辞世的一位美国友人,并在我们眼前一人分饰两角,像演双簧般同时用英文说出双方的对话内容。这件事,我觉得就像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说的:“天上地下之间,有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是远非你那小小的哲学体系所能解释的。”

  黄:最后,我想请两位就轮回转世、修行、法律、伦理,甚至科学的观点作一个结论,谈谈其社会功能的问题。

  王:我觉得对灵魂转世这个问题,一般人渴望得到的是心灵的真实,而非客观的真实。

  我说一个民间广泛流传的方孝孺的故事。方孝孺因得罪明成祖而被灭门十族,民间传说他是由父亲早年所残杀的一窝蛇投胎转世来报仇的。我觉得如果以因果报应来解释方孝孺这件事,那么他所表现出来的读书人的高风亮节及信仰,以及明成祖的凶残本性,都在前世因果及轮回的论点下化为一缕青烟,这不但将稀释一些可贵的情操,也严重地扭曲了真正的历史。

  “菩提达摩东来,只为了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想用这句话作为我的结语。

  高:我想,王医生主要从科学角度来批判,而我则从阅读的资料来谈,所引用的也多是当代物理、心理学家、医生本身对科学极限的反思。科学虽然力求客观,但却很难永远客观,这是由人的局限所造成的。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就曾针对科学家的傲慢与偏见提出批判,将他们的态度归纳为:“我的网网不住的东西,不能称之为鱼。”若网洞太大,很多鱼网不住,就称之全不是鱼,未免太过偏颇了。另一句话:“如果我手中的工具只是一把榔头,我就把一切的东西都当成钉子。”从中可以看出科学的捉襟见肘与自以为是的一面。

  1964年诺贝尔奖得主查尔斯•唐斯曾在他所著《论科学与宗教汇流》一文中谈到,科学与宗教的交融是不可避免的,两者有相通之处,疆界也并非完全泾渭分明,两方面都是要寻求终极的真理。

  我想科学与神秘主义间各有自己的傲慢与偏见,我们应尽可能地循中道而行。当代物理学家卡普拉曾写过一本书《物理之道》。书中他分别从目前最尖端的量子物理学及印度教、佛教等东方宗教谈起,并试着把当代物理学家和东方神秘主义宇宙观的相似处指出来,显然是企图将传统格物致知的外家功夫与致良知的内家功夫共冶一炉,使其相辅相成了。我不妨引用卡普拉的话作为结论:“神秘主义或许懂得道的根源,却疏于道的枝干;科学则精于道的枝干,但却漠视它的根源。尽管科学并不需要神秘主义,神秘主义也不需要科学,但我作为一个人,却两者皆需。”

  黄:《前世今生》这本书现在为什么这么畅销?

  高:我想可能有愈来愈多的人们渐渐趋于接受灵魂转世似乎是事实的观点。轮回的观念一来能解决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二来也颇能为现代人的空虚心灵带来某种慰藉,虽然他们未必了解最终的解脱应是进入涅,终止轮回。最后,知识界——包括某种科学家、心理学家、人文社会学家——对灵异现象持一种较开放的、接受的态度,也是造成这类书籍畅销的原因。

  王:关于这点,我与高教授看法并无不同,只补充两点,一是一种周期性的发作的社会现象,并不因科学的昌明而消失,因为科学无法提供我们生命的意义或价值及圆融的生命观。

  一位未来学家奈斯比曾预测未来人类对于灵性的追求将成为一种趋势,一股潮流,他曾经说过一句话:“High

  Tack,High

  Tough(高科技、高感触).”人类需要的是深刻的感触,这是科学所无法提供的。即使轮回与灵修会成为潮流,我觉得那并不代表真实。想象要与真实、科学要与宗教做一个区别,一如“中国物理学之父”吴大猷先生所说:“知识不是靠宣传。”畅销书并不表示具有真实性,它与真理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要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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