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雪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对向异翅有多么重要。
少女风凌雪事实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不是刻意保持沉默,所以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顾身后无数投注失败者摔倒在地。但她既然说了,却忘记了要回答,她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的师父是一样的,会几年不理会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又走到一边自己发呆去了。她看着天空,这么蓝,看着树林,这么绿,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以看很久很久。至于身边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又怎么打量着她,讨论着她,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少年向异翅三天没有睡好觉,他觉得风凌雪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大声地回答她,让她听到。他看着她走到树林边,看着每一片阳光下闪烁的叶子,他本可以再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答案。可他没有,他迈不出脚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年,一个天生异翅永远飞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和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孩说话。
向异翅一直很后悔,每个晚上他都在睡觉时演练所有的场景,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他来到风凌雪帐前,走了三圈,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大声说:“我的翼奇怪是天生的我飞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做杂役我叫……”风凌雪静静地看着他,少女的头发披散着,围裹着被窝,正在轻轻地梳头。这少年满面通红,转身就跑,不敢左右看,他觉得营中所有的人一定都正看着他。他一直跑到树林里,遇见一个大坑掉了下去。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从坑中醒来。不是他在坑中昏迷了三天,而是这些天他都不敢在接近风凌雪的地方停留。他发现碎叶子正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少女正在他的头顶顽皮地洒着叶子。
“我三天都没有看见你。所以那句话本来那晚就要说,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想说的是……嗯……”风凌雪用纤细的手指点点嘴唇,认真思忖着,“对了,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要进来时能不能直接进来,不要在我营帐口转那么多圈,我一直等啊等,很困了又不敢睡,怕你要进来,我这人从小受训练,能听出所有别有心事的脚步声,你这样转会害我失眠的。”向异翅愣了愣,点点头,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寂静后,他忽然爆发出了大笑,在落叶坑里把叶子滚满全身。
风凌雪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向异翅,像是有些吓着了,转身就跑了。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这次没有转圈,只是站了一刻钟平息呼吸,然后掀帐子走了进去。“对不起。”他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又转身跑了。
风凌雪纳闷地听着他跑远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来得那么慢,却可以去得那样快。
又过了三天,风凌雪在湖边找到了向异翅。
“那天你跑得太快,我的话又没来得及说,嗯……我想说的是……”风凌雪又用手指点着嘴唇,认真地想,终于想到了,“我想说就是……你为什么说完话之后跑得那么快呢?”“因为……因为……”向异翅红了脸,“你……你……你肯定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总是不梳头发。”风凌雪愣了愣,走开了。
三天后,她跑去问向异翅:“我不梳头发有什么关系?”“因为……因为……”向异翅“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后,向异翅想出来了,他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轻轻地碰了碰帐子,然后走进去。
“你进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梳头。”风凌雪一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一急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左转……右转……风凌雪一直盯着向异翅,好像他要再敢转身就跑就会一箭射死他。
向异翅还是一掀帐帘跑了出去,风凌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梳她的头,忽然发现梳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郁闷地铺被子睡觉。
可向异翅一掀帘子又冲了进来,风凌雪一声尖叫,手上的衣裙吓落在地。向异翅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凌雪要气疯了,她系好衣服冲了出去。这回所有的鹤雪士都跑了出来,看着这少女赤脚追着那个狂跑的少年。
向异翅径直跑向那个落叶坑,跳了进去,用叶子把自己埋起来。
风凌雪追到坑边,喊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完。”少女风凌雪从小和师父练功养成了习惯,如果这个时分不能睡着,情绪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的箭术可以在睡梦中射中接近她的飞蛾,自己并不醒来,但是她却没法射死向异翅,而且还必须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三天就等一次,现在竟然还被要求梳头,她照要求梳头了,而他的挑门帘仪式居然还从一次变成了两次,可怜的风凌雪从小有规律的生活就这么被毁了,她那纯洁弱小的心灵就要崩溃了。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躲在叶子中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过一次了。”“那是上一次的,这是这一次的。”“什么上一次?什么这一次?”落叶坑中沉默了好久,向异翅忽然鼓足勇气跳了出来:“我去是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让你梳头,是因为……因为……”少年的脸红了,“我看见你头发披散入睡前的样子就……就脸红……”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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