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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有婿不才 险又失足

  太原是汾水西岸的一个重镇,是从雁门关算起,几百里之内,人文风雨荟萃之地。

  在这样大的地方,呵气成云,挥汗成雨。对于一个陌生人,是使人目不暇给的。

  戈易灵姑娘从金陵到太原,遥远的路程,使她日趋成熟而老练了。她舍弃了那辆气派十足的大马车,留着那匹健蹄肥骠的坐骑,配上一副银灰色的鞍缰,她为自己换上男装,紧密排扣,撒花扎腿青布裤,薄底快靴,头戴一顶露发遮阳,迎面上翻倒卷,当中插着一朵颤巍巍的白缨,坐在马背上,自然有一分英挺与潇洒,而引人注目。

  戈易灵进得城来,缓缓而行,纵览着沿街熙攘的人群,一直来到城西,拣了一家干净的客店,交待过店小二溜马、上料,自己歇在上房漱洗风尘,茗茶小憩。利用这段时间,心里盘算着应走的步骤。

  店小二进来,垂手听候吩咐。

  戈易灵要了四样小菜,一壶烧酒,交待后送一碗羊肉汤泡馍。

  店小二刚要转身离开,戈易灵叫住了他,取出两钱重的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拿去吧。”

  店小二怔了一下,立即恭谨的一点头。

  “客官离店时再算账。”

  戈易灵摆摆手。

  “这是给你的。”

  店小二这时候朝后退了半步。

  “谢谢客官的赏,只是小店没有这个规矩。”

  戈易灵笑笑说道:“二钱银子,谈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再说,客人给的外赏,不收,那是不给客人面子。”

  店小二是个三十靠边的人,剃着一个油光的葫芦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是个老江湖,而且还透着几分精明。

  “小的无功不敢受禄。”

  戈易灵用指头敲着桌沿,点着头说道:“何至于!”

  店小二刚要伸手过来,但是,他的经验告诉自己:两钱银子可以养家活口过一个月好日子,但是,也可以卖掉自己一条命。他缩住手,恭谨地说道:“客官请明言吩咐吧!”

  戈易灵站起来,踱到窗口,缓缓地说道:“我要打听一个人。”

  “太原地方大,小的人头不够熟,恐怕不能如客官的意,但我可以尽力。”

  “很好。我要打听剑出鬼愁郑天寿。”

  店小二瞪大了两只眼睛,半晌才迸出一句。

  “是江湖人物?”

  戈易灵脸色一沉说道:“你是在装糊涂!”

  “小的不敢。”

  “剑出鬼愁郑天寿是叫得出字号响叮当的人物,我只是打听他的住址,用不着那么神秘。”

  店小二笑了,从他那狡猾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的老练。

  “客官!如果这位郑爷是位叫得出字号的人物,小的应该知道他的来路。不瞒客官说,小的在小店将近十八年,本地的人物,也见过几个。”

  店小二不卑不亢地答话,使得戈易灵愣住了。

  店小二二见戈易灵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知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像他这种察颜观色混饭吃的行业,是标准的神仙老虎狗,在顷刻之间可以将一张趾高气扬的脸,缩成扁柿子。

  他立刻陪着笑脸说道:“客官要打听的这位郑爷,想必是位不愿意在江湖上露面的高人,小的这就去打听,回头再给客官回话。”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只是一挥手,店小二识趣地走开,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两钱银子上,可是,他不敢拿。

  “把银子拿走。”

  “谢客官的赏。”

  店小二拿着银子刚走到房门口。

  “回来。”

  “客官还有吩咐?”

  “太原府可有姓郑的大户人家?”

  “有!最近就有一家姓郑的大户,家里正在走倒楣运,太原城里茶楼酒馆,大家都在谈这件事。”

  “是什么事让大家这样的谈论他呢?”

  “女婿谋夺老丈人的财产。”

  戈易灵失望地笑了。

  “这样的事也值得太原府大家来谈论他吗?看来想必是太原城内太平淡的日子过久了的关系。”

  “不!客官!那是不同的。”店小二似乎为这一点在分辩。“因为这家姓郑的是一位大善人。”

  戈易灵“啊”了一声,正待继续听下去,外面有人严厉地叫声“小二”,店小二匆匆地说声“对不住”就走了,连原先那小锭银子,仍好端端的放在桌上,没有带走。

  戈易灵感觉到有一分异样,不自觉地跟了出来。他刚一跨出房门,迎面站了一个人,青衣衣裤,扎板腰带,打半截黑白相间的绑腿,长了几根疏落的黄胡须,浓眉大眼,透着剽悍。

  来人朝戈易灵上下一打量。

  “尊驾要打听剑出鬼愁郑天寿郑老爷子?”

  戈易灵讨厌这种问话的方式,没好气地反问他。

  “你是什么人?”

  “一个可以提供消息之人。”

  “哦!你知道郑天寿?”

  “我不知道郑天寿郑老爷子,怎么叫提供消息的人?”

  “好极了!郑天寿他现在哪里?”

  “尊驾平时都是这样获得消息吗?”

  “你要条件是吗?请说吧!价码开得对,我绝不吝啬。”

  “至少要到房里去谈,是吧!”

  戈易灵点点头,转身进房,说道:“你要什么条件,说吧!”

  那人随后进来,笑了一笑说道:“尊驾贵姓大名可否请教?”

  “这也是条件之一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尊驾与郑老爷子的关系。”

  “没有关系。”

  “风尘仆仆,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尊骑蹄铁都快磨损坏了,决不是邻近短途。这样的鞍马劳顿,只是为了打听一个人的住处,难道没有其他的用心?叫人如何能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

  那人又笑了一笑。

  “尊驾这种处事的态度,分明是不想打听消息的。”

  “我并没有向你打听,是你自己要来交换条件的。如果你没有诚心提供消息,请出去吧!我还要用餐。”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朝桌子旁边一坐,斟上一杯酒,刚一举起筷子,突然,人影一闪,一柄雪亮的短刀,伸到戈易灵的面前,刀光就在鼻前晃动。

  来人沉下脸色,语气十分严厉地问道:“你到底跟郑老爷子有什么关系?说话要老实,耍花枪说谎话,是要吃亏的。”

  戈易灵用眼睛看了他一眼,竟然露着一丝微笑说道:“你的记性太坏,刚刚我说过,我和他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敢卖弄口舌。”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虽然我和郑天寿没有关系,上一代有。你可以把刀拿开了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戈易灵突然闪电般一伸手中的筷子,快速地一拨,那柄短刀的刀锋向旁边一偏,那双筷子就如同一点寒星,顺着刀背、虎口、手背,一直到“曲池”,当时那人手一麻,叮当一声响,短刀掉在桌上,砸碎了一盘热炒。

  那人大惊,微一仰身,倒退好几步,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戈易灵发怔。

  戈易灵认真地说道:“能在出刀之际,留一分余地,老实说,你不失为一位正派人的行径。不像有些江湖客,出刀见血,才能感到快意与满足,所以,我也在出手的瞬间,保留分寸。”

  那人脸色十分阴沉,停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尊驾果然高明,只是我为尊驾可惜。”

  戈易灵奇怪地反问道:“为我可惜吗?可惜什么?”

  “论武艺、人品、尊驾都是上等,为什么千里应邀,要为虎作怅呢?”

  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掉头出门去。

  按说戈易灵应该拦住他,而且也有这份能耐拦住他,但是,戈易灵没有这么做,她觉得对方是个汉子,方才出刀受挫,分明对这种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硬行拦住不让走,问不到消息是其一,恐怕还要引起一场生死搏斗,非死方休,是不值得的。

  戈易灵肯定自己有了收获,确定剑出鬼愁郑天寿是在太原,只要人在,还怕找不到吗?

  但是,此刻却无由地使他猜疑着,店小二分明是要说明“郑大善人”的事,为什么会被喝止呢?“郑大善人”与郑天寿之间,有何关系吗?

  房门又响起剥剥之声,戈易灵以为是店小二,喊了一声“进来!”

  房门推开了,进来一个削瘦的人,新头巾当中嵌着一块玉,一领青衫轻飘飘地好像挂在身上,颧骨高耸,两肋无肉,两撇八字胡,就像是贴在唇上,十足一副獐头鼠目,脸上挂着一副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手里捧着一个丝绒的红色拜盒。

  戈易灵一皱双眉:“尊驾找错了房间。”

  来人腰一直没有伸直过,此刻看来活像一只大虾,笑容挤得小眼睛成了缝。

  “没错!没错!”

  戈易灵脸色一沉:“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来人连忙点着头:“当然!当然!像戈爷你这样英雄少年,怎么会认识我们这一类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姓戈?”

  “嘿嘿!这家店东自然会说,自然会说。在下自我介绍,敝姓吴,名叫三玄,在金在鑫金爷手下充当帐房,也可以说是文笔师爷。”

  “金在鑫是什么人?”

  “戈爷!戈爷!你这就把我见外了。在下刚才已经向你戈爷亮了底,我是金爷面前的亲信,用不着对我防着。”

  戈易灵皱着眉头,已经有几分厌恶。

  “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看尊驾还是请便吧!我没有心清跟你打哑谜。”

  吴三玄脑袋一扬,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

  “不对呀!戈爷你不是金爷派护院大爷邀请来的吗?”

  戈易灵笑了。

  “我看你搞清楚之后再来讲话,告诉你吧,没有人邀我,也没有人请我,我自己来到太原的,我讲的够清楚了吧,尊驾可以走了,不要耽误我用饭。”

  吴三玄腰也直了,脸上那副冻结的笑容也没有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把赛金刚给打发走了?而且还走得灰头土脸的!”

  “谁是赛金刚?”

  “就是方才在你房里……不对,难道你不知道他是郑老头的老跟班的?”

  “谁是郑老头?”

  吴三玄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可以听出有一分揶揄之意。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戈爷!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如果像你这样不够意思,不是我们混江湖的道理。你戈爷一到客店,就打听郑老头,如今反倒说不知道他是谁,你说,这样子我们还能谈下去吗?”

  戈易灵忽然心里一动。

  “且慢!你说的郑老头就是剑出鬼愁郑天寿吗?”

  “在太原,你问不到剑出鬼愁郑天寿,你要问郑无涯郑大善人。”

  “啊!原来是这样。”

  “请问,你找郑老头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

  “对不起!在太原,你找郑老头,是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

  “你说话不太受听。”

  “受听的话已经说过了,你不听,怨谁。现在我要告诉你,戈爷!如果你是郑老头的仇家,你就应该加入我们这一边……”

  “你们这一边?是些什么人?”

  “金在鑫金爷所统领的一群江湖上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边是郑天寿的仇家!”

  “说起来让你吃一惊,金在鑫非但不是郑老头的仇家,而且金爷还是郑老头的女婿。至于说到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爷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当然我们跟郑老头就谈不上有仇。”

  “你话愈说愈让我糊涂。”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加人我们这一边,在太原府你戈爷是贵宾。如果你不加入,我们当然也不勉强,只是奉劝你不要搅局。”

  “什么叫搅局?”

  “戈爷!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既然你要打开天窗说话,我就直接了当告诉你戈爷!郑家庄的事,你戈爷不要插手。不管你找郑老头做什么,三天之内。请你不要前往郑家庄。”

  “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在太原有人跟金在鑫金爷为敌,很少能全手全脚离开太原的。”

  “吴三玄!你是威协我?”

  “不敢,我吴三玄习惯的是实话实说。”

  戈易灵淡淡地笑了一下。

  “做个缺手缺脚的人,倒也很好,一切有人侍候。”说着她突然笑容一收,断喝道:

  “吴三玄!你给我滚吧!我数到三,你要胆敢不离开此地,我就让你断了两条腿爬出去。

  一!二!……”

  吴三玄突然一矮身蹲下来,门外奔马似的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持着一柄弯形长刀,朝着戈易灵迎头劈下。

  刀法单纯,但是,事出突然,来势既快又猛。戈易灵仓促一闪身,只听得哗啦一阵响,一张八仙桌子被刀劈成两半。桌上的碗碟汤水,四溅乱飞。

  戈易灵还没有来得及问话,来人又“呀”地一声怪叫,寒光一闪,刀锋划着弧形,斜劈过来。

  戈易灵一矮身形,刀锋从她头顶上削过去,几乎削掉她束发金箍。

  戈易灵蓦地长身一旋,侧身不让反进,单掌闪电一削,来人痛呼怪吼,弯刀刚好反腕横扫一半,哈嘟一声,落在地上,来人甩着右手腕,龇牙咧嘴,痛得直跳。

  吴三玄一缩头,正待要溜出门去。戈易灵喝道:“站住!”

  吴三玄一个哆嗦,两腿一软,人就坐到地上去。

  戈易灵指着吴三玄说道:“两个一起给我滚,两个不够料的东西,站在这里脏了这块地。”

  吴三玄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朝着那个矮胖家伙,比比手势,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回来!”戈易灵从地上拾起那把弯刀,掂在手里看了一看,金线缠柄,十分精致,是一柄非常锋利的弯刀。只是她不识得这是东瀛倭铁打炼而成的。她将刀尖刺在地上,单手一使劲,喀嚓呛啷,折成两截。

  戈易灵将这两截断刀,飞越过吴三玄他们两人的头顶,双双插入门外走道上,深入地下三四寸。

  “回去带信给金在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管你们要跟郑天寿捣什么鬼,那是你们的事,不过有一点你们务必要给我把话带到,在我没有见到郑天寿之前,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滚吧!”

  吴三玄跟那个矮胖子走后不到一会工夫,店小二进来问声不响地收拾房间,将破坏的桌椅和碗碟清理掉了之后,很快地又摆上漆得发亮的八仙桌,四冷盘四热炒,菜肴比前次还要精致。

  店小二十分利落地收拾好了,恭恭敬敬地一哈腰。

  “戈爷!你请用餐。”

  戈易灵招招手,含笑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还是你的。”

  店小二惶恐不安,青光油亮的头上,冒着汗珠。

  “戈爷!小的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你老就高抬贵手不要再深究了。”

  戈易灵微笑说道:“不相干的事,与你何干?我这锭银子只是买你所知道的一件事,告诉我有关郑大善人的任何一切事情,讲多讲少都没有关系。”

  “戈爷!小二就是借给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讲。”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进门就是深深地一躬。

  店小二如逢大赦一般,抽身就溜了出去。

  戈易灵望着来人,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

  “我是小店掌柜的。”

  “啊!”

  “我要让戈爷先知道一件事,这间客店正是郑无涯郑老爷子暗中拿银子开设的。”

  “郑无涯!郑大善人?”

  “也就是戈爷你一直追问的郑天寿郑老爷子,当年江湖上人称剑出鬼愁的郑天寿。”

  “照你说话的口气,你与郑天寿有深厚的关系?”

  “十六岁起就跟在郑老爷子马后,闯荡江湖,一直到十年前,郑老爷子落户在太原府,今年我痴长了五十岁。”

  “好极了!你跟了郑天寿三十多年,而且是在身边,对于他的一切自然是知道甚详,我正要向掌柜的请教。”

  “说到请教那是你戈爷客气,戈爷客气,戈爷你需要知道什么,我知道的,无不奉告。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向戈爷请教一件事。”

  “请说。”

  “戈爷你这尊姓甚是罕见,府上是……?”

  “河南上蔡。”

  “啊!河南上蔡有一名人,不知道跟戈爷怎么称呼?”

  “是谁?”

  “戈平戈总镖头。”

  “就是先父。”

  “戈爷!你的意思是说戈总镖头是令尊?他己经……”

  下面的话没说出口,突然双膝一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戈易灵飞身到窗前,扬掌推开窗户,一折身,人从窗口越过去,刚一落地,弹身而起,双手一搭屋檐,人上了屋顶。留神纵目四望,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当戈易灵回到房里,店掌柜的已经趴在地上。气绝身亡。在他的背上。插了一柄长约三寸的小剑。掌柜的手伸得很直,右手的食指在地上用力画一个“郑”字,显然他还想写下去,但是血流过多,一剑致命,生命力枯竭,没有能够写下去。

  在戈易灵换房间的时候,她用脚磨去地上那个“郑”字,心里充满了疑问,几乎使她彻夜无法入睡。最使她苦思焦虑不可得的一个问题,掌柜的打算要跟她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施杀手?

  要解答这个疑问,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他就是郑家庄郑无涯郑大善人。

  在太原,郑家庄是无人不晓的。

  郑家庄实际上讲来,只是一个较大的大宅院,前后分成三进。第一进是两间并列的大花厅,夏天是屯储着白面大米,在太原有任何人三餐不继的困难时刻,都可以到郑家庄大花厅里来,领一缸白面与两升大米。郑家老主人郑无涯特别关照,对于前来领米面的人,要给与应有的尊重,不要让别人感觉到是“嗟来之食”。就凭这一点,郑无涯是个真善人,而不是那些沽名钓誉,假冒伪善的人。到了冬天,这两间大花厅便改成流水席的大餐厅,人家冬天施粥,郑家施饭,青菜豆腐火锅,管吃管饱。至于平日的修桥铺路,斋僧布道,更是不在话下。

  郑无涯善名远播,可就有一点,郑无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出落得貌美如花。

  就在她十八岁那年,招赘了一门女婿在家,希望将来也有个半子之靠,这个女婿就是金在鑫。

  尽管郑无涯行善好施,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流言仍然不断地侵袭着他,在许多流言之中,最使郑无涯困扰的有两个:

  第一种说法,郑无涯大善人是伪善,如果他是真善人,为什么没有儿子?

  第二种说法,郑无涯过去是黑水白山之间,有名的胡匪,杀人无数,后来怕没有好下场,才改名隐姓,携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离开了东北,来到太原,行善做好事,原是为了赎罪。

  关于这两种流言,郑家没有作过任何表示,夏天照旧送米面,冬天依然施饭菜。天长日久,这种流言渐渐地被人淡忘了,只是有一点,太原府受过郑大善人好处的人很多,而真正见过郑无涯本人的,绝无仅有。

  一直到两年前,郑无涯在妻子的安排下,买了一个村姑为偏房,没有料到,不久居然怀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居然是一个男孩儿,这是郑家庄天大的喜事。

  郑家庄大宴宾客,郑无涯这一天露面了。大家看到的郑无涯高大挺直,没有一点苍老,声如洪钟,周旋在宾客之间,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张开手臂,仰天纵声大笑,那分豪放,是不同于常人的。

  这天郑无涯在酒席宴前,用一张梅红飞金的纸,挥毫写了四个大字“老天有眼”。大家一看,心里明白,这是郑无涯对平日流言的总答复。

  可是,郑家庄的欢乐是短暂的,就在当天晚上,宴客的善后还没有处理完毕,后进住宅传来一个消息:“姨娘环翠和小少爷,也就是出生刚满月的娃娃,郑无涯的命根子,一起失踪了。”

  这件事使郑家庄几乎整个翻了过来,郑无涯立即交待郑家庄总管史金刚传话下来,不要提这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寻找。

  史金刚人长得剽悍,人家顺口就叫他赛金刚,他对郑无涯的话,从来不打折扣的。他严厉地交待了郑家每一个人之后,回到后院,停在一个紧闭的月亮门外,正待举手敲门,就听到里面郑无涯叫道:“是金刚吗?进来吧!”

  史金刚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穿过一个小院落,再推开格子门,里面一盏明灯,照着一尊佛像,香烟袅绕,郑无涯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人仿佛一下老得太多。

  郑无涯无力地问了一句。

  “金刚!都交待了吗?”

  史金刚点点头:“庄主的话,交是交待了,不过总得派人去查一查,再说……”

  郑无涯痛苦地摆摆手。

  史金刚突然朗声说道:“庄主!我不晓得你有什么打算,如果这件事不追个水落石出,往后的日子,恐怕……”

  “不要说下去!”郑无涯迹近咆哮了。

  “是!庄主!”

  “对不起!金刚!我不应该对你那样。”郑无涯又回到了软弱无助的神情。“既然你要追,你自己带两个老人,就近查查看。金刚!不济事的,人家是早有计划做这件事,只怪我们疏忽了,唉!这么些年来,我们难免要疏忽的!”

  史金刚站在那里神情激动,但是,他保持着冷静,只说了几句:“任凭他们是谁,这件事我们不能原谅,庄主!原谅我,我要追查到底。”

  “金刚!你去吧!顺便替我把在鑫找来。”

  史金刚点点头,但是他临走之前问了一句:“要他到这里来吗?”

  “不!到我的书房。”

  郑无涯踱到书房,金在鑫已经背着手在踱来踱去等候。

  他看到郑无涯,轻轻地叫了声:“爹!你找我有事。”

  郑无涯点点头,靠在太师椅子上,闭着眼睛说道:“在鑫!你坐下,咱们爷儿俩今天好好的谈谈。”

  金在鑫坐在对面,但是他紧闭着口,没有说话,只是他那双眼睛,却是紧紧地盯住郑无涯。

  郑无涯接着问道:“在鑫!你到郑家庄几年了?”

  “已经快两年了。”

  “好快!都已经两年了,只可惜两年的时光,你没有讲过一句真话。”

  金在鑫微微一震,没有答话。

  郑无涯仍然是闭着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把女儿嫁给你,也是错事之一。我原以为日久天长,在彼此的情份上,使你有所改变,没有想到,我太高估了你的良知,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开价吧!你要多少?”

  “一定要我说吗?”

  “牌都摊出来了,还要隐瞒什么呢?”

  “好!我以为时机还没有到,既然你要现在说,也可以,我要全部。”

  “哦!要全部?金在鑫!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你可以等,郑家的财产,至少你可以得一半。不管你如何,总是我的女婿,我的财产还能留给谁?你为什么不能等几年,你看,我这把年纪,还有多少年好活?再说,一个年轻人,要那么多钱有什么好处?你看,我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我今天是个穷措大,你不会成为我的女婿,你我之间也不会形成这种局面。”

  “我是可以等,今天是你逼我说出来的。”

  “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自从小弟出世以后,你的态度就变了。没想到你居然得寸进尺,掳走了环翠和小弟。”

  金在鑫闻言突然站起来说道:“什么?有人掳了姨娘和小弟?”

  “你不知道?还是装佯?”

  “不要怀疑我,我用不着这么做。”

  “真的不是你?如果是你,不要谈条件,我是无条件的,只要你还人,郑家庄一切都是你的。”

  金在鑫眼睛一转,带着一丝诡谲说道:“包括你珍藏的那本剑招图解,还有那件珍珠串成的坎肩在内。”

  郑无涯大惊,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金在鑫,半晌没有说话。

  金在鑫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你改名字,迁地址,做善事,那都是没有用的,郑天寿永远还是郑天寿,杀人不眨眼的胡匪,永远成不了弥勒佛。”

  郑无涯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想改变过去,我只是想求得眼前和日后的心安,我不会成为弥勒佛,我可以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呸!什么叫做正正当当的人?一旦刀头舐血,永远就洗不掉血腥。”

  “不跟你谈这些,因为你和我当年一样,欲和恨横梗在心里,一切的言语听在耳里都会变样。我现在只有一个条件……”

  “你现在没有资格谈条件,你只有无条件的接受。”

  “不!不算条件,算我的一点请求。”

  “说说看。”

  “你可以获得你的一切,包括我的性命,只请你放回环翠和小弟。”

  “不成!郑天寿!你知道江湖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不能犯这个忌讳。”

  郑无涯凄楚地说道:“金在鑫!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翁婿,小弟总算是你的内弟。就以江湖规矩来说,你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

  金在鑫嘿嘿地笑了一笑。

  “郑天寿!你老了,你已经没有当年剑出鬼愁的豪气了。做为一个江湖人,头掉了碗口大的疤,低声下气,以情动人,那不是江湖人的行径。”

  郑无涯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变得悲愤。

  “你说得不错,我是个江湖人,低声下气的求人,是有些离谱,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没有老,现在我就要让你证实,我没有老。”

  他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剑出鬼愁郑天寿的豪气,又代替了隐居十年的郑无涯。

  金在鑫挪开椅子,不觉后退一步说道:“郑天寿你又要犯错误了。”

  “方才我说过,这一辈子我犯过太多错误,多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次不同,只要你一出手,你的老命就算死定了,环翠和小弟的两条命也死定了。你估计可能错这样一次?”

  郑无涯笑了一笑。

  “金在鑫!你还是太嫩,一个不是计划中的行动,你就破绽百出,就凭你那一句话,足以说明,环翠和小弟不在你手里。因为像你这种卑劣无耻的小人,如果环翠和小弟真的被你挟持,你的嚣张,何止千百倍。你请吧!你已经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谈条件了。”

  金在鑫满脸通红,眼光里迸射着杀气。

  郑无涯沉着脸色说道:“金在鑫!拿方才你说的话转赠给你,你又要犯错误了,除非你一举手,就可以将我立毙当场,否则,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要赶你离开郑家庄。”

  金在鑫冷笑道:“入赘是手段,我要了解郑家庄底细,没有比挂上女婿的名义更方便,再说,只要我能等,我可以顺理成章获得一切。现在,前半段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后半段我无法再等。你少拿逆伦犯上这一类的话来压制我。举手之间,我只知道你是当年纵横关外的剑出鬼愁的郑天寿。你说你没有老,接上这一招试试!”

  右手一扬,并掌如刀,从上而下,削击郑无涯的左肩。

  同时,左脚忽地一垫,飞脚踢出。

  书房里面,不过数尺方圆,不容得从容闪让,郑无涯也没有打算闪让。左手曲肘一格,右掌平胸推出,当时只听啪隆一震,金在鑫右手关节断折,右胸挨了一掌,脚下桩步浮动,接连退了两三步,撞上身后的书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立刻变得焦黄。

  郑无涯指着他说道:“虽然你说入赘只是手段,我可不能像你那样没有人性,出手之际,存有翁婿之情,否则,你的小命就要送在这里。不过,方才我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郑家庄从这一掌之后,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金在鑫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睛盯着郑无涯半晌,他走出了书房。

  郑无涯站在那里一直没有移动,他用心地听到脚步声去远了,身子一软,倒在太师椅子上。

  金在鑫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郑无涯的右腿,没有看到在长袍罩盖之下,已经有血渗透了裤脚,流到地上来。如果他注意看到了,相信他不会走得那么利落。

  郑无涯坐在那里已经不能动弹,伸手挽住书架侧背一根绳子,扯了几下,人就软瘫在太师椅上。

  顷时,史金刚冲进来,郑无涯伸手指着书架后面说道:“药箱。”

  史金刚推开书架,有一个小暗门,打开里面放着两个铁箱。他拿出右边的一个,打开来取出翠玉绿的瓷瓶,倾出三粒黑色梧桐子大小的药丸,以最快的手法,送进郑无涯口中,再取出一个小的白瓷瓶,蹲下身来,从自己腿上拔出攘子,划破郑无涯的裤脚,只见膝盖之下,有一道长达四寸的伤口,流着一丝带黑色的血水,史金刚将攘子在郑无涯的伤口划了一个十字,血大量地流出来,然后,他用右手捏住伤口上沿,将那瓶白色药末,倾倒上去,再从自己身上扯下布条,将伤口包扎妥当。

  他这里处理完毕,郑无涯才能开口说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在鞋头上装毒刀,我以为挨他一脚没有什么关系。唉!”

  史金刚没有答话,只是飞快地收拾地上血迹。

  “金刚!我没有料到他是为着那本剑招图解和珍珠坎肩而来的。”

  “那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没安好心眼来的。”

  “不同的,金刚!完全不同的。如果他只是为财产而来的,那有什么关系,一个贪财的小人,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注意的呢?如今他不仅是为了财产,而且挑明他是为了那本剑招图解和珍珠坎肩,显然是有深远的计划,决不是金在鑫一个人所能做到的。”

  “庄主!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

  “金刚!你错了!我们离开白山黑水,是接受戈平戈总镖头的一句承诺;我们来到太原,行善好施,也是为了实现戈平的一项证言:‘做人只要能猛回头,就是再生’。我们并不是为了害怕。”

  “庄主!我是憨直的人,我不明白庄主的意思。”

  “十年建立起来的一份信念,就这样轻易地从我心里毁掉,这是何等可惜的事,我是不甘心的。”

  “没法子,人家找上咱们头上,躲不是最好的办法,庄主!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咱们要躲要让,别人也不会放手的。”

  郑无涯默然了,他的心里此刻是充满哀伤,他记得白天在酒席筵前所写的“老天有眼”

  四个字,现在他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老天真的有眼吗?为什么要逼着一个人不能放下杀人的屠刀?”

  但是,十年的反省和赎过,郑无涯绝不是当年的郑天寿,自责的心情,在一阵急愤之后,又自升高了。他想到十年前他挥剑杀人的时候,难道没有冤屈的吗?十年赎过是否就能赎尽当年的过失呢?

  郑无涯长叹了一口气,哺哺自语:“看来还是老天有眼,做人犯一次过失,要偿付十次的代价,我是应该的。”

  史金刚不解地叫道:“庄主!我们不能束手待……”

  郑无涯摆手拦住不让他说下去,面色十分平静地说道:“让他们来吧!一本剑招图解算得什么?珍珠坎肩更不必谈了,谁是千年的物主?”

  “庄主!那本剑招图解你说过,极尽击剑的奥妙,庄主苦练多年,不过才得其中的一二,如果让这种人得去,十年之后,为害的恐怕不止是武林与江湖。”

  “放心!金刚!多行不义还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我不是说过吗?老天有眼,报应循环。”

  “可是庄主!还有小主人……”

  郑无涯浑身一震,老年得子,亲生骨肉,除非是铁石心肠,不能无动于衷的。他叹了一口气,眼角有一些湿润,沉滞地说了一句:“儿死不死!命也!”

  史金刚满脸不以为然,但是,习惯上他不会和郑无涯辩,他觉得那是不合他的身份。

  突然,叮当一声,天井檐下挂的铜钟敲了一下。那是表示有重要事情紧急禀报。

  史金刚冲出去,只一会儿又匆匆地走回来。

  “有什么坏消息吗?”

  “回庄主的话,姑老爷……金在鑫搬走了。”

  “他该走的。”

  “庄主!金在鑫在城北原来早有一处庄院,而且,豢养着不少的人,我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

  “金刚!我们不怀疑人,这是我们做人的长处,我们不必自责。”

  “金在鑫留着一封信。”

  “啊!他还要说明什么吗?”

  郑无涯从史金刚手里接过一封特大的信简,他掂在手里想了一想,终于拆开。

  “岳父大人: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是岳父大人六十华诞初度,小婿准时前来拜寿。小婿已经代邀太原府有头有脸各路人物,前来为岳父大人作花甲之庆,趁这个机会,让太原府的人物,认识岳父大人行善乐施以外的事,想必亦为大家所乐闻。小婿金在鑫百拜。”

  郑无涯的手颤抖了,他的嘴唇颤抖了,那不是怕惧,而是一种气极的表现。

  史金刚默默站在一旁,没有问任何一句话。

  郑无涯将信叠起,问史金刚:“金刚!你知道金在鑫在信上写着什么吗?”

  “想必没有什么好话。”

  “错了!金刚!他称呼我为岳父大人,他记得我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三日,他并且记得我今年是六十花甲大寿。”

  “大概是良心发现了。”

  “对!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我这个孝顺的女婿居然代我邀请了太原府的各路人物,齐聚郑家庄,金刚!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吗?哈!哈!哈!”

  郑无涯纵声大笑,他张着手臂,仰着头,笑得狂放。

  史金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老主人,那份失常的狂笑。

  笑声停歇了,郑无涯的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笑意,有的只是一份鲜明的哀伤与痛苦。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瘸着腿,走了两步。他拂开史金刚的扶持,沙着声音说道:“金刚!我觉得戈平,戈总镖头也是个没有见识的人。”

  这样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史金刚茫然不知所答。

  “你试回想,当年为了劫缥,跟他对拆了五十招,戈平至少年轻我十岁,可是他的七孔丧门剑,几乎使我的剑出鬼愁英名毁于一旦。在我羞愧气愤的时刻,他说了几句话,他说算不了什么,别人也会照样能胜过他的七孔丧门剑,唯一使人无法胜过的方法,就是丢掉手中的剑。”

  史金刚说话了。

  “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他暗示我洗手归隐,他说,刀头舐血的生活,没有一个有好结果,图个下半世心安吧!”

  “奇怪!以他当时那种年纪和声望,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谜!一个我不知道的谜,从那一刻,我在失败之后服了他,于是我,还有你们几个人,来到了太原。可是,今天我发觉他也错了。”

  “庄主的意思?”

  “胡匪就是胡匪,他甩不掉也摆不开,你想回头,有人不让你回头;你想过平凡平静平稳的生活,有人不接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要端你一脚,要把你踢下深渊,这都是戈平没想到的。”

  “庄主!不是我们不长进,是人家逼我们。”

  “金刚!看看有没有老朋友,愿意在这时候伸个手。”

  “庄主!我去找,我去邀,两肋插刀的人还有。”

  “那是很好!金刚!明天你到后面水塘里去捞捞看,沉在水底久了,剑鞘,成了朽物,但是青虹剑大概锋利依然吧!”

  史金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变得恭谨驯服,垂手应是。他明白,捞起青虹剑,宝物神兵不需磨洗,自然就可以显示出“剑出鬼愁郑天寿”的心情、威名和见解,“郑无涯”三字恐怕在青虹剑取出之日,就消失了。

  他转身就要离去,郑无涯朗声叫住他:“金刚!距离腊月二十三,不到一个月了。你不要忘了,那天是我六十岁花甲大庆,郑家庄有许多贵客临门,我们要好好的接待,不要让人家笑我们寒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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