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蹄声已止,十几骑停在数丈之外。
司马盛岚落马步行上前,双手抱拳,朗声发话:“萧大侠!真是信人,果然护送涂姑娘前来。”
萧奇宇早已松开涂如凤的手,大步上前说道:“守信的是涂中南老爷子,萧奇宇不过是代人办事。尺八无情与侠无缘,更当不得一个‘大’字。倒是尊驾以一帮帮主之尊,亲自率众来接,倒是出乎意外。令堂老大人目前的情形如何?我们来得还是时候吗?”
司马盛岚微微地顿了一下,立即换过悲伤的表情,拱手笑道:“老母已经是油干灯枯,命在旦夕,想必等的就是和涂姑娘——啊!应该是说和她朝思暮想的孙女儿见一面。萧大侠!你和涂姑娘来的正是时候。”
萧奇宇对于“大侠”似乎特别坚持,他说道:“司马帮主!尺八无情只是一个斩头沥直,敢做敢当的江湖客,我不是侠,更不是大侠。”
司马盛岚眼睛转了一下,长长地“啊”了一声。
这时候,在十几匹马的后面,拉来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另外牵来一匹鞍鞯俱全的马。
司马盛岚伸手说道:“涂姑娘请上车,萧兄请上马。”
涂如凤对萧奇宇看了一眼,只是那样刹那一瞥,萧奇宇可以体会得出,这里面充满了信心,期待,和安慰之意。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见过司马帮主的令堂老太太,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司马盛岚笑笑没有说话,他一翻身上马,鞭梢一指,十几骑都围在这辆马车前后左右,开始缓缓地朝着漓江之畔前进。
落日漓江,是人间的奇景,瞬息万变的绚烂,映起那玲珑有致的江畔山峰。那是一幅画,一幅动人的画,马车向左一转,青石铺砌的路,蹄声轮声,听起来都很清脆。
这一段路很直,很宽,很平,两旁种植的行树,都是常青,每棵树下都竖着一盏气死风灯;黄昏刚到,灯已经亮了,为这条路,点缀成美景。
旗门帮的气派,可以从耸立豪华的大门牌楼看得出来。牌楼下有一些人在灯光之下忙碌着。
萧奇宇骑在马上,沿途看得很仔细。
他看到一个不平凡的现象,旗门帮是在办喜事。
帮主的老太太在重病,有些人家把年岁过了八十的老人过世,当作是办喜事。所谓福寿全归白喜事,家人是不能哭的。帮主的老太太有没有八十岁?是已经过世了吗?如果已经过世了,涂如凤姑娘再被接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即使是办白喜事,也不能如此的喜气洋洋,那真是岂有此理!
萧奇宇没有问一句话,他随着马车进了大门,马车一个左转弯,进了另一条甬道。
萧奇宇一勒马缰,司马盛岚立即策马贴近身边说道:“涂姑娘要进内院,我的家眷都在那里。”
萧奇宇没有说话,眼神停在司马盛岚的脸上。
司马盛岚的脸上带着似有如无的微笑,慢慢地说道:“涂姑娘进去要换衣服,换小女日常的衣服,要告诉她小女日常言行举止习惯,虽然只是一会儿的相聚,却不能有丝毫马脚露出。萧兄!你说对吧!”
萧奇宇点点头。
司马盛岚伸手引道,走向右边的一条甬道。
甬道的右边是一列高高的围墙,人坐在马背上,仍然看不到墙外的情景。
甬道的左边,是一溜红漆雕花的门,糊着棉纸,看不清楚门里面的一切。
走到甬道的尽头,两扇红漆大门,呀然而开。司马盛岚下马,萧奇宇却稳坐在马上没有动静。
司马盛岚将缰绳甩给开门的小童,笑着向萧奇宇点头说道:“萧兄,里面是我的静室,旗门总坛普通宾馆是不敢亵渎尊驾的,就请在静室里屈驾一宵。”
萧奇宇下马随着进门。
里面是一个很宽敞的院落,薄暮黄昏,看不清里面的详细情形,可以看到的是遍植常青树木,一片浓荫。在这样灯光昏黄的情形之下,有些阴森之感。
踩过满生绿苔的鹅石小径,推开沉重滞涩的雕花铁门,再走十多级台阶,推开两扇格子门,里面烛光耀明,确是一间宽敞的书房静室。
司马盛岚站在门口,微笑说道:“萧兄!恕我不能奉陪。有任何需要,一经招呼,就会有人侍候。明天自会前来相见。”
他微微一欠身,就飘然离开了。
萧奇宇在静室环视一周,除了有几架书籍,便空无一物。
一张木榻、一枕一席、一床被褥。
一张圆桌、两张木椅、一个烛台。
因为房子很大,显得很空洞,甚至于稍重的脚步,都有回音。
这实在不是一个待客的地方,为什么司马盛岚要将他送到这里来呢?
稍停,房门再开,进来两个小童,送进来酒菜。
热腾腾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一把精致的酒壶,透出诱人的酒香。
摆好菜,斟上第一杯酒,两个小童退到一旁侍立。
萧奇宇站起来,含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龄稍大的一个说道:“萧爷!小的叫九和,他叫六顺。”
萧奇宇坐下来对他们招招手说道:“九和!你可以喝一杯吗?”
九和摇摇头说道:“小的不敢!小的也不会喝酒。”
萧奇宇问道:“你们二人是专门侍候这里的客人吗?我是说你们是专门照应这间静室的吗?”
九和怔了一下,说道:“这间房子没有人照应。”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这么说,这间屋子是从来不住人的?”
九和点点头,他和六顺对视了一眼之后,说道:“萧爷!我们出去一下,萧爷用过了,我们再来收拾。”
萧奇宇说道:“慢着!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
九和与六顺已经到了门外,停下来望着萧奇宇。
萧奇宇问道:“今天这里有喜事吗?”
九和点点头,但是他立即说道:“不是今天,是明天。”
萧奇宇笑笑说道:“说的是,今天已经入夜了,那里还有什么喜事,自然是明天了。九和!明天是什么喜事呢?”
六顺拉拉九和的衣服,低低说道:“你的话好多啊!”
九和咕噜一声说道:“这些事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又没有说到老太太……”
他被六顺扯走了,留下萧奇宇满怀疑窦。
面对着一桌菜肴和美酒,萧奇宇没有一点想吃的意思,他在沉思,他在整理沿途所看到的一切,他在回想白天和涂如凤姑娘所说的一些话。
一股寒意,突然袭上心头。
他立即推开房门,步下台阶,快步走向那道雕花铁门,已经落了锁。
抬头看时,从围墙以上,有一道网,将整个房屋网在当中。
萧奇宇跃身上房,伸手一摸,那面网是软软粘粘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用手拉一拉,竟然拉不动分毫。不用说,旗门帮司马盛岚的歹意,已经暴露无疑,而萧奇宇已经真正成了坠入网中的一只飞鸟。
他回到房里,心里暗忖:这两个小童自然不会再来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喜事”,到底是什么?是老太太的白喜事?还是司马盛岚看中涂如凤?还是司马盛岚娶儿媳妇?
一切的推断,都难近情理。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萧奇宇已经被困住了。涂如凤此来是中了计,会不会有危险?今夜以前,应该不会!明天!明天是个关键。
萧奇宇不是一个轻易后悔的人,成熟的年龄,丰富的经验,使他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他也不轻易在挫折中绝望。
他唯一的方法:安静地度过今宵,养精蓄锐,迎接明天一切不可预测的挑衅。
他觉得这时候,收敛心神,调息行动,是稳住浮躁心情最好的方法。
他盘坐在木榻之上,五心朝天,正要滤清一切杂念,突然,房外有了脚步声,来人停在门外,没有推门进来。
萧奇宇运用眼神,从黑暗中朝外面看过去,一个修长的人影,映在棉纸糊的格子门上。
萧奇宇没有出声,只是留神的看着。
门外的人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
良久……
门外的人说话了。
“不问问我是什么人吗?是朋友?还是敌人?”
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女的。萧奇宇惊诧住了。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萧奇宇缓缓地说道:“我在想,尺八无情那里来的红粉知己!”
门外的人轻轻地笑了笑。
“你就这么相信我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是你的敌人?”
萧奇宇说道:“你是从容信步而来,没有施展轻功。如果是我的敌人应该不敢如此的公然而来。”
门外的人轻轻哼了一声。
“你倒是有自信。”
萧奇宇说道:“人在江湖,如果没有这点自信,那就寸步难行了。请问芳驾,如此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门外的女人说道:“我要来看看你这位人称尺八无情,自诩八绝书生的武林名人,如今身陷虎穴龙潭,到底有什么自救之道。”
萧奇宇问道:“如此说来,芳驾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了?”
门外的女人沉吟了一会说道:“与你无怨无仇,我何必幸灾乐祸?”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芳驾前来是……?”
门外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缓缓说道:“我要看看尺八无情八绝书生,是不是有些传言失实之处,其他究竟如何?”
“哦!芳驾是专门考量萧某斤两而来的。”
“八绝之中,当然是以尺八玉箫为最,可以让我见试见试吗?”
房门突然被一股力量推开,门外人影一个倒翻,衣袂飘风,宛如穿花白蝶,悠然落在两丈开外。
萧奇宇从木榻上慢慢下来,当门而立,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就是今天凌晨在涂老爷子门前见过的那位姑娘。”
他边说着话,边向外走,停在台阶上,双手一抱拳:“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对方微微一笑,贝齿微露,在暗影中可以看出是位十分美貌的人。
她倏地一伸手,掣出一柄泛着光芒的宝剑,说道:“尺八玉箫如果真的武林一绝,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姓名,请接招!”
身躯一射而起,一个凌空扑击,疾如流星,挟着一泓光芒,攻向萧奇宇。
这样凌空扑击,是叫人吃惊的。
一般来说,未真正了解对方武功之前,或者没有确定对手的功力不如自己之前,是很忌讳这样的凌突下扑。
因为,只要对手稳住桩步,一招硬接,凌空而来的人,就会吃亏。
萧奇宇一见对方扑来的速度,攻出的剑招,真令他惊讶对方功力,绝不是泛泛之辈。但是,何以如此冒然出手,不是有心触怒对方,就是有把握一举扑杀。
正如对方所说的,无怨无仇,何致如此?
这一念闪电在心中一转。
萧奇宇身体一伏,十分火候的“落叶随风”,流水行云般的让开八尺。
对方仿佛早已料到萧奇宇会有如此一让,人刚一着地,呼地一声,点足而起,一个倒翻,斜地里掠过去,手中宝剑竟在空中,疾划一道长弧,唰地一声尖啸,削向萧奇宇的肩头。
这一招太快、太凌厉,太令人意外。
萧奇宇已经来不及闪让了,人向后面一倒,施一招“铁板桥”;就在剑尖划过的一刹那,人平倒下去。
对方两招落空,收剑俏立。赞道:“果然不同凡响,但是,这还不足以说明你的尺八玉箫究竟如何。尺八无情!你是不屑与我斗?还是另有他意?”
萧奇宇说道:“不知为了什么,就如此以命相搏,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感到奇怪,而要稍作思考呢?”
此刻,彼此相隔已经不到八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位姑娘比涂如凤的年龄要大一点,至多也不过是花信年华。但是,人长得很美。如果真要与涂如凤相比,涂如凤是一株深谷中的幽兰,面这位姑娘则是盛开的一朵百合,在清纯美丽之中,还给人有一种成熟的美感。
姑娘穿的是一身白色长裳,微风飘拂,幽香若有似无一头乌亮的长发,束在身后,一双眼睛,晶明如宝石,嘴角微微上翅,说明姑娘是一位心比天高的慧心人儿。
萧奇宇的话刚一说完,姑娘一撇嘴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施展出全身的本领,让对方知道厉害。”
萧奇宇啊了一声,顺手慢慢抽出尺八玉箫,说道:“姑娘!我没有什么厉害要让人知道。”
这位姑娘立即说道:“既然如此,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吧!”
上前快速地两步,宝剑一连攻出三招。
萧奇宇玉箫一换右手,连连挥动,化解了三招攻击。
这位姑娘全力施展剑法,绵绵攻出,丝毫不露空隙,萧奇宇也施展开玉箫招式,封驾卸解,乘隙还招。
如此双方认真的拚斗起来,在这个院子里,剑光闪闪,箫声呜呜,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了。
转眼二十招过去了,姑娘一转身,宝剑从左手腕下一翻而出,那是一个高级动作,转身,翻腕,递剑,这一招在于快,巧,奇,险,剑光指向萧奇宇的前胸。
萧奇宇无法卸、无法闪,已经来不及化解,玉箫疾收,一式“力拒江流”,内外一封,只听得十分清脆的龙吟凤鸣,姑娘的宝剑已被荡开。
说时迟,那时快,宝剑已经被一股劲道逼回。姑娘右腕力沉,挫肘收势,那里还来得及呢?剑刃轻微的划过左臂,鲜血立即染上了白色的衣袖。
姑娘右手一垂,宝剑拄到地上。
萧奇宇大惊,玉箫一掖,人似闪电一掠而前,伸手一把握住姑娘左臂伤口,口中急促说道:“快到屋里来。”
姑娘驯服地随着萧奇宇进了屋里。
萧奇宇正急着叫道:“糟了!烛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喀嚓一声,姑娘随身居然带着火摺子,一闪之下,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到萧奇宇的额上沁出微微的汗水,照到他纯熟的动作;撕开姑娘的衣袖,观察一下创口,飞快地从腰间取出药丸,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便敷在创口上。右手一撕自己的衣襟,将姑娘的创口包扎住。
然后,带着歉意地说道:“姑娘!我没有带药囊,方才那几粒药,只是应急。虽然如此,姑娘但请放心,那几粒药,对于这种轻微的金创,还是有神效,而且,不会留下疤痕。”
姑娘一直微笑着看看他熟练的包扎,看他在解说药效如何。
萧奇宇抬起手擦去自己额上的汗水,忽然又微有愕然地说道:“姑娘!你是在笑我说的不对吗?”
这位姑娘微笑依然地摇摇头,说道:“我笑你在为我包扎的时候,急出汗,忘掉身外一切。你平时为人疗伤治病,也都是这样吗?”
萧奇宇一怔。
姑娘微笑说道:“如果方才我的右手任意一抬,你知道结果吗?”
萧奇宇摇摇头。
姑娘说道:“那样的结果,是我的宝剑穿透你的胸,或者抹断你的咽喉,刺进你的腹部。”
萧奇宇长长地“啊”了一声,愕然半响说道:“当时我只知道你受了伤,你流了血,我要尽快救治,不让你继续流血。”
姑娘“哦”了一声说道:“伤在你尺八玉箫下的人,你都这样对待他们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姑娘!尺八玉箫之下,确是伤人不少,我的医术从没有为这些人施展过。”
“哦!这又是为何?”
“因为尺八玉箫下伤的都是坏人。”
“那么我呢?”
“我用救治表达了我的歉意。”
姑娘站起身来,刚要摆动左臂,萧奇宇立即上前,一把握住,因为事出突然,姑娘的身体微微一倾,几乎倒到他的怀里。
萧奇宇赶紧左手一抬,正好拦住。
他自己脸上一热,姑娘的脸上泛出娇靥。
两人的距离,相隔已在呼吸可闻之间。
萧奇宇很自然地放了手,认真地说道:“手臂的创口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愈合,目前还不宜多震动。”
姑娘点点头说道:“谢谢!”
她又转身到桌子旁边坐下,说道:“尺八玉箫果然高明,医道医德,亦自了得,只是这尺八无情,人言不实。”
她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又拿起碗筷,倒了一点酒,端起来示意:“尺八无情,久已闻名,今天能见到你,认识你,而且还能在一阵较量之后,产生友谊……”
她忽然停住,望着萧奇宇,顿了一下问道:“我们现在是朋友吗?我没有说错吧!”
萧奇宇说道:“姑娘神仙中人,尺八无情是江湖上的老浪子,能够得友如此,恐怕是对姑娘的一种亵渎!”
姑娘连声说道:“俗,俗,俗!这种话出自尺八无情之口,那是一绝,你应该改名为九绝书生你的箫,你的医,都已经领教了,这酒想必也是名实相符了。来!为我们的友谊,我敬你一杯!”
萧奇宇连忙说道:“姑娘!这酒且慢些喝……”
姑娘微笑道:“有毒是吗?”
她端起饭碗,一仰头干了碗中的酒。
她轻松地放下碗,望着萧奇宇,笑了笑说道:“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问我的姓名,是吧?”
萧奇宇“尺八无情”四字,得来非易,在江湖上,经过了多少风浪,但是,面对这样一位绝色美人,而又如此谈笑爽朗,他几乎失去他这个年龄应有的镇静。
他立即拱拱手,刚说得:“惭愧而且失礼,姑娘……”
这位姑娘又立即笑着摇摇手说道:“其实并不是你没有问,而是我说在领教了你的尺八玉箫之后,自然知道,换句话说,现在该我说的时候了。”
她扬了扬手中的碗。
“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断定酒中无毒?”
她故意地顿了一下。
“因为我早已知道他们尚不至于下毒,我了解他们。我是旗门帮总坛帮主的妹妹司马环翠。”
“啊!”萧奇宇无论如何老练,此刻他也意外地站了起来,眼神里,流露着惊讶。
司马环翠坐在那里笑着望着他问道:“还把我当作朋友吗?”
萧奇宇缓缓地坐下来,说道:“司马盛岚的令妹就不能是朋友吗?我找不出理由来。”
司马环翠点点头,道声:“好,果然不愧是八绝书生。”
萧奇宇沉声问道:“为什么不说是尺八无情?”
司马环翠淡淡地一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重复别人不实的传言呢?”
萧奇宇心里一动,他藉着拿酒壶斟酒,低头没有说话。他为司马姑娘斟了约一杯洒,然后他举起杯,说道:“一个人能获得另一个人的信任,实是不容易的,对你的谬奖,我敬你一杯。”
司马环翠按住碗,没有喝酒,她很诚恳地望着萧奇宇,问道:“你知道当前的处境吗?”
萧奇宇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知道。笼中之鸟,网中之鱼。”
“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错信了令兄之言。司马姑娘!告诉我,令堂大人真的卧病在床,生命垂危,那是真的?”
“假的。”
萧奇宇泄气地叹息一口气。
“我娘早已死了,在我五岁那年就已经过世了。”
“啊!”
“原先卧病在床的是我哥哥的母亲,我……是庶出。”
“是这样的。”
“可是我大娘也在今天凌晨过世了,也就是在我哥哥到涂家去以前的事,如今是秘不发丧。”
“为什么呢?令兄身为一派帮主,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言来骗一位姑娘?是他……”
“不!旗门帮除了武功,还练法术,他们是戒女色的。”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旗门帮的生存。”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不了解内情。原因是……”
她突然卟地一口,将蜡烛吹息,低声说道:“快到床上装作睡觉。”
萧奇宇当然也听到有人进了院门。他不以为然。
“我不可以藉此机会问问他们吗?”
司马环翠脸色变了,急道,不可以,你也不要问我,回头自然明白。”
她将宝剑塞到床下,人跳到床上,将被褥撑开,钻到里面,并且说道:“快上床,遮住我。”
萧奇宇迟疑了一下,终于也上得榻来,和衣睡进被褥里。为了遮掩住司马环翠,只有尽量两人贴在一起。
外面的人悄悄地来到门外。
门已来不及关上,萧奇宇装作惊醒,坐起身来,喝问道:“是那位?”
外面的人答道:“萧兄!对不起!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得可好?”
萧奇宇故作轻松地吁了口气说道:“司马帮主!人在旗门总坛,我放心睡得很稳,明天再见!请吧!”
司马盛岚显然还没离去的意思,站在外面问道:“酒菜招待不周,所以萧兄宁可挨饿。”
萧奇宇笑了一下说道:“酒是喝了两杯,菜却没敢动。尺八无情,身陷虎穴——我说旗门总坛是虎穴,不算阿谀之词吧!我能没有一点警觉吗?”
司马盛岚轻松地说道:“可是你喝了酒。”
萧奇宇哈了一声。
“尺八无情有一个不醉量,滴酒沾唇,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毒。”
他用一种不耐地声音:“司马帮主深夜来此,就是为了要跟我扯几句淡话?是不是有心要跟我彻夜之谈,那就待我起身着衣……”。
司马盛岚说道:“惊扰了萧兄!请安歇。”
他走了,门却没有掩上。
萧奇宇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他凝神贯住,倾听着周遭。
一直听到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他才低声叫道:“司马姑娘!令兄已经走远了。”
司马环翠一掀被褥,跃身下榻,虽在暗中,仍然可以看得出一份娇羞,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萧奇宇自然也立即下得榻来,虽然他和司马环翠姑娘没有肌肤相亲,但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和自己紧紧搂贴在一起,盖一床被,睡一张床,总是一件撼人心弦的事,何况这位姑娘又是如此的美,纵使人称尺八无情,也不能心海无波。
良久的沉默,还是萧奇宇先说话:“司马姑娘!我很抱歉!……”
司马环翠立即说道:“不!应该说抱歉的是我。因为我来破坏了你的安宁。”
萧奇宇哑然。”那里有这样说话的,萧奇宇身陷罗网,姑娘能够以友人的身份,前来相会,单凭这份盛意仁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司马环翠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说道:“此时此地,我们那里还有时间客套。”
萧奇宇说道:“即使是刀山油锅当前,感激之心不能不说。”
“方才司马姑娘说到旗门帮为了生存,才将涂如凤姑娘骗进罗网。因为令兄前来,中断了我们的话题,以致姑娘语焉不详。可是,任凭我如何联想,也无法将旗门帮的生存,与涂如凤姑娘关联在一起。司马姑娘可否请你再详说一遍?”
司马环翠微微一笑,在暗暗的房里,可以看到她那雪白的贝齿。她环顾一周之后,说道:“这件事如果要从头说起,那就说来话长了!”
萧奇宇立即想起,表示款意。
“对不住!一时心分神驰,连请姑娘坐下,都疏忽了。如何能让姑娘站在这里,从头道来。”
他连忙端过一张椅子,请司马姑娘坐下。
又忙着打火点烛,却被司马环翠止住:“此时不宜烛光!”
她很想问问萧奇宇,为什么此刻“心分神驰”?但是,她没有问,只是微笑说道:“虽然说来话长,但是,我还是长话短说,以免听来生厌!”
萧奇宇说道:“姑娘正好把话说反了,我如何不识好歹,听来生厌?”
司马环翠未置可否,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在漓江一带,旗门帮是独霸一方的势力,人多势众,旗门帮的武功,也是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抗衡的。”
萧奇宇插口说道:“还有令人莫测高深的法术。”
司马环翠说道:“法术究竟如何,虽然我生长在旗门帮,我也无法道其详细。我曾经看过旗门帮的徒众,在与人对敌之前,吃符作法是有的,究竟有多少效果,我不敢说。”
“你没有试过?”
“女人是不能涉及法术的。”
“练武是真,法术恐怕只是一种激励士气的手段。如此相辅相成,旗门帮在漓江,是没有人敢捋虎须了。”
“可是半年前,情形有了转变。”
“哦!有人敢来找麻烦?”
“不祗是找麻烦,而是要在漓江一带,取代旗门帮的地位。”
“这倒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旗门帮在漓江年深月久,根基稳固,要有一股新起的势力取代,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谁能有这份能耐?”
“黑成龙父子。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人。他们来到漓江之畔定居,开始向旗门帮的徒众寻衅,而且连败三代五人。最重要的是旗门帮从小脚色到帮主的得意徒弟,也就是总坛执法弟子,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了三招,手断脚瘸地败下阵来。”
“令兄在这种情况之下,当然要亲自出马了。”
“没有。”
“没有。令兄难道能够忍受下来?”
“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了。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已经树立了几十年的威名,人们对旗门帮心存敬畏……”
“司马姑娘!恕我放肆,我看‘畏’或许有之,而‘敬’却未必了。”
“旗门帮只是一个江湖帮派,说真的,一般善良百姓多不愿意招惹,这也是事实。不管是敬也罢,畏也罢,旗门帮在漓江的威名是有的。但是,如果帮主出马,败在对方手里,这份威名,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黑成龙父子的武功很高,令兄没有把握?”
“就算是有把握赢得了对方,我哥哥也不能出马。试想一想对无藉藉之名的父子二人,三拳两脚就把拥有数千徒众的总坛帮主给打出来了,旗门帮还有什么光彩?所以,无论输赢,只要我哥哥一出马,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就算栽了一个大跟斗。”
“可是旗门帮总坛执法弟子,而且又是帮主的得意门人,被人家三拳两脚打得手断腿瘸,令兄想不出马行吗?那该如何是好?”
“因此旗门帮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也濒临极大的危险。就在这个时候,黑成龙父子派人送来了大红金帖,要登门拜望我大哥。”
“登门挑衅,黑氏父子已经把旗门帮视若无物了。”
“谁说不是呢?旗门帮就是泥塑的人,也有几分土性,任凭谁也不相信,旗门帮的基业,就这样垮在两个人的手下!”
司马环翠续道:“拚着大伙儿一阵乱刀,也应该将黑成龙父子,剁成肉酱。”
“结果显然不是这样。”
“黑成龙父子来到旗门总坛,出人意外的谦让。他们说绝对无意找旗门帮的麻烦,而是有心结识旗门帮,因为旗门帮在漓江一带势力太大了,等闲人就是拿着大红金帖拜山,也见不到舵把子,所以,才制造了一点小事端。无非是藉此机会,见到总坛帮主。”
“这些话显然不是由衷之言。”
“接着他们又说,虽然他们来到漓江只有两个人,但是在大理,他们也有一个小小的局面,叫黑龙会。”
萧奇宇不禁脱口惊呼出来。
云南大理的黑龙会,是一个神秘的帮会,徒众遍布西南边陲,武艺高强,而且传说中黑龙会亲信弟子,人人都会放蛊。黑龙会在西南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没有人能知道,但是,在西南边陲,提到黑龙会,都会有不愿招惹的心情。
为什么黑龙会要到漓江之畔?值得人玩味。
司马环翠说道:“黑氏父子来意说得很直率,希望我大哥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黑如金,两家缔结秦晋之好。”
“这种婚姻恐怕不是象他说的那样单纯,黑龙会对旗门帮有野心,令兄应该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紫玉是我大哥唯一的女儿,爱护是不在话下,当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何况黑如金长得其貌不扬。但是,黑成龙没有等我大哥开口,就说出了狠话:只要有人能胜得了他手中的刀,他们立即转回大理,否则,这门亲事就定了。旗门帮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当时就有六个坛前护法,六柄兵刃,立即围杀上来。但是,仅仅两三个照面,六个人伤了三双。”
“旗门帮的法术呢?”
“我说过,我不曾见过。”
“令兄屈服了?”
“黑成龙父子临走留下话:三个月以后,登门迎娶。并且警告我大哥,不要出花样,要不然会让旗门帮的人,个个死于非命。”
“他们要放蛊?”
“他们并没有说,但是,有人联想到这个问题。”
萧奇宇长吁一口气说道:“司马姑娘!后面的情节我都知道了。旗门帮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处境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涂中南老爷子一家,无端遭受这种家破人亡的悲惨事实,于理未合,于情尤其悖离。旗门帮不能外抗强敌,就应该自我反省,谋求因应之道,如今不从这些方面努力,一味投机取巧,嫁祸他人,充分说明旗门帮是个什么样的帮派!”
司马环翠缓缓地说了一句:“对旗门帮责备得极是!”
萧奇宇立即说道:“司马姑娘,我不是责备,我只是就事论事。”
司马环翠笑笑说道:“不要跟我解释,旗门帮的所作所为,本来就不够光明正大。否则,我也不会冒着背离帮规的罪名,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前来见你。”
“啊!”萧奇宇惊讶地站了起来。
司马环翠也站起来,很沉重地说道:“真正说来,我不算是旗门帮的徒众,而且,司马盛岚又不是我的亲兄长,最重要的旗门帮的平日所为,我看不起。但是,今天旗门帮面临着困难,我却不能不关心。”
萧奇宇说道:“姑娘的心情,我能体会。”
司马环翠说道:“不!我的关心,并不是纯出于私情。旗门帮虽然不好,黑龙会可能更坏。从黑成龙父子的言行,就不难了解一斑。前门骗虎,后门迎狼,以暴易暴,都不是地方之福。”
萧奇宇大为惊讶,立即说道:“姑娘的意思?”
司马环翠说道:“如果能有人,降服黑成龙父子,解除旗门帮的危机,让旗门帮全体感激之余,趁机规劝,让旗门帮道入正途,那真是功德一大件。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尺八无情的大名,而且也听到八绝书生的自诩……”
萧奇宇说道:“惭愧!”
司马环翠说道:“琴棋书画诗,我还无缘瞻仰。酒量如海,玉箫无敌,这两绝的确是实至名归,如今只要医药一项,能称绝当今,萧大哥!你就是我所期盼的理想人选。”
她这声“萧大哥”叫得十分自然,可是给萧奇宇的感受,是非常的强烈。
他诚恳地说道:“司马姑娘!我的医术是受业于明师,二十年的精研,不敢称绝于姑娘面前,等闲疑难杂症,倒是难不住我。”
司马环翠说道:“萧大哥的坦率与豪气,令人心折,今天我冒昧又冒险来见萧大哥,总算不虚此行。”
萧奇宇说道:“姑娘!萧奇宇困在此地,你要我怎么做?可有所指点,也好遵循。”
司马环翠说道:“明天,黑成龙率同儿子黑如金,前来迎娶。萧大哥一举击退他们,不但保全了涂如凤姑娘,而且震慑住旗门帮,再能保证漓江一带,不受蛊毒的侵袭。萧大哥声望一定,自然能一言九鼎,其他的事,就用不着我来说了。”
萧奇宇说道:“姑娘!你真是了不起,愧煞多少须眉。”
司马环翠浅浅地笑道:“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像萧大哥说的那样好,否则,旗门帮不至于走入邪魔外道,更不至于被黑成龙父子凌辱到如此地步。”
萧奇宇正色说道:“司马姑娘!我所说的不是单指武功。因为武功一项永无止境,浩瀚如海,没有人敢说他是独步当今。我说的是姑娘的见解,心地,眼光,愧煞许多须眉,能够认识姑娘,是萧奇宇的荣幸!”
司马环翠的喜悦,掀上了眉梢,低声说道:“但愿萧大哥说的不是客套话。”
萧奇宇刚要说话,却被司马环翠伸手止住。
“萧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但愿我们都能记住今夜……”
她的脸上一红,赶紧又接着说道:“……我们所说的话。我去了!明天午前,黑成龙父子要来迎亲,萧大哥!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萧奇宇说道:“可是我困在此地,如果不能脱身,岂不是误了大事?”
司马环翠从贴身的腰际,取出五寸长的皮鞘,递到萧奇宇手里,还存余香和体温。
萧奇宇拔开一看,是一柄寒光耀眼的匕首,行家入眼,便知道是一柄宝物。
司马环翠说道:“这柄匕首是我爹给我娘的信物,我娘在临去之前,把它交给了我,现在我把它交给萧大哥……”
萧奇宇肃然动容,说道:“司马姑娘!……”
司马环翠立即接口说道:“萧大哥既然把我当作值得信赖的朋友,为什么还口口声声叫着累赘的司马姑娘呢?”
她把“累赘”两字特别加重语气,她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萧奇宇只微微地一顿,便点头说道:“环翠,关于这柄匕首……”
司马环翠立即说道:“这把匕首确能断金切玉,锋利无比。明天到了适当时机,萧大哥就可以斩关落锁,出外救人。”
萧奇宇将匕首在手里把玩一下。忽然问道:“环翠!你是如何进来的?现在又如何出去?既然你可以出去,我随你一起出去不是更好么?”
司马环翠微笑道:“萧大哥江湖老练,应当有此一问。我是当天蚕丝网没有布好以前,就溜进来的。就在我进来之前,已经取得了守铁门的钥匙。如今出去,我要不露痕迹地还到他身上。如果萧大哥今夜出去,一经发觉,恐怕整个事情就会改变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垂下眼皮,幽幽地说道:“我明白了,萧大哥大概是不屑用这把匕首,我娘告诉我说,当年爹把匕首送给她时,她视若珍宝,所以娘交给我时,我也将它贴身收藏。没想到在萧大哥眼里,竟是如此不屑一顾!”
姑娘的话,说得很哀怨,但是,实际上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得很技巧;是那么淡淡一笔的含蓄。而且,低垂的眼帘,大有盈盈欲泪之意。
萧奇宇缓缓地说道:“环翠!陷身网内的人,只是想早些脱身,那里有不重视你这柄宝物的道理。”
司马环翠抬起头来,水盈盈的眼睛,却直带着笑意了。她说道:“萧大哥能重视它,我就高兴了。明天见!”
司马姑娘走得很快,轻盈活泼,顷刻消失在黝暗的院子里。
萧奇宇望着司马环翠悄然而去的倩影,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心里却兴起无限的感慨。
司马环翠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年龄,天真烂漫的娇憨,已经不属于她。但是,方才的一颦一笑、一蹙一泪,却是充分流露出那份纯真。
一位心比天高的姑娘,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才能有这种自然的表现,那就是心有所属、情有所钟,而且意中人就在身边,一切的娇憨和天真,都会自然流露。
萧奇宇感到有一分沉重。
那是一分无以名之的沉重。他忽然发现,做一个多情种子很容易,要做一个无情铁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他收妥匕首,取出玉箫,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心里叹道:“尺八无情,徒有无情之名。看来我相未除,名曰无情却是时时为情所苦,这真是尺八无情的一大讽刺。”
翘首云天,他忽然想起临行之时,涂中南老夫妇那种期盼信赖的眼神,不禁心里一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黑成龙在举手投足之间,将旗门帮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个不可忽视的劲敌。明日对手之际,千万不能出一点意外。面对强敌,不可轻视,心存戒慎恐惧,才能从容应敌。这种基本修养的功夫,我为何都忘了呢?想必我是真的心分神驰了。”
回到房里,端坐到榻上,虽然暗香微闻,但伊人投抱于怀的情形,一闪而逝。萧奇宇一旦收敛心猿、紧锁意马,立即沉寂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功行周天醒来,正好是“九和”、“六顺”送来漱洗用具。
一阵梳洗,饱餐早饭。
九和似乎有些奇怪,不禁问道:“萧爷!昨天一切都还好吧?”
六顺似乎责怪九和不该多言。
萧奇宇笑嘻嘻说道:“请你们上覆司马帮主,就说我萧奇宇在他的静室里,偷得浮生几日闲,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只是请他不要忘了对我的承诺。”
九和与六顺应了一声,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是敷衍的“是”,收拾着残羹剩饭走了。
萧奇宇立即走出房门,穿过院落,贴近铁栅门,朝外面看去,周遭寂静得没有一个人。但是,他收敛住心神凝听,隐约之间,有鼓乐之声,仰起头来看看,日高三竿,他估计是时候了。
看看铁栅门粗如儿臂的铁栅,当中挂着巨大的铜锁。他从身上取出司马环翠所送的匕首,拔出鞘来,阳光下闪着青光。他随手一挥,及锋而试,粗如儿臂的铁栅,有若腐朽,应声而折。低头看看匕首,青光耀眼依然,细察锋刃,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萧奇宇想起传说中的另一把匕首“鱼肠”,那是人间至宝、武林奇珍,至今没有人知道“鱼肠剑”落于何方。
照萧奇宇的眼光看来,这把比起“鱼肠”还要短一半的匕首,它的名贵,可能不下于“鱼肠”。
这确确实实应该据为“传家之宝”,可是司马环翠却是如此慨然相赠,它所代表的那份深深的情意,是任何人都体会得到的。
收藏好匕首,蹿出铁栅,刚一落脚,分从左右突然砍来两把刀。
萧奇宇穿身而过,人脱刀刃之外,双臂一张,疾旋回身,出手如电,双手分别抓住两个人的手腕,随着一抖手腕,呛啷声音,两人钢刀落地,身子从他的肩上平飞了过去,叭哒摔在地上。
萧奇宇上前,单足点中一人要穴,另一个则被抓住衣领提起来,喝问道:“说!你们是什么人?”
那汉子被抓得脚不沾地,两眼翻白,艰难地说道:“这位爷!请你松手,小的好讲话。”
萧奇宇一松手,那人趴在地上喘了半天,说道:“小的是奉帮主之命,在这里看守这道门的。”
萧奇宇不信。
“就凭你们这样脓包身手?”
那人揉着脖子说道:“没有骗爷!有几分本领的人,都派到庄前去了,因为今天帮主嫁女儿,大家都去办喜事……”
这时候鼓乐声已经愈来愈近,鞭炮及时响起。
萧奇宇说道:“你和你的同伴,暂时在这里睡一觉。”
那人刚一叫得:“这位爷……”
萧奇宇出手点穴,将他们两个人拖到门边,立即沿着甬道,走不到一半,已经发觉有人站在各个通道路口,佩刀持矛,是保持警戒状态。
他的心里突然一动,双臂一张,人似大鹏展翅,悄然无声,平空飞起七尺多高。双手微微一搭围墙,翻身落到墙外。
墙外就是一道护庄的河流,宽达数丈,而且水流湍激,任何稍有经验的人,都可以想得到水流之中,一定是尖刀密布、刺椿遍插。
萧奇宇一时性急,几乎就要落于水中。
幸好沿墙种植着杨柳,顺手一带枝桠,藉力弹回,藏身在粗大的树根之下。
此时,正好吹鼓手两行排列,从大门牌楼缓缓走出,旗锣鼓伞,引道着一匹白马,马上乘坐着一位披红挂彩的年轻人,顾盼流觉,神采飞扬。
可是,就在这样一瞥之下,萧奇宇被这位年轻人的黑脸吸引住。
那不是一张惹人喜欢的脸,尤其人长得矮瘦,使人有几分猥琐的感觉,坐在高大的白马背上,身上斜挂着巨大的彩球,显得滑稽可笑。
萧奇宇看到这张黑瘦青年的脸,使他想起江湖上的一句老话:愈是看不起眼的人,愈是难缠的脚色。
马背上的青年当然是黑如金,一个能将旗门帮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竟是如此猥琐,那就正合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话了。
白马之后,是一顶大花轿。
这顶大花轿与一般花轿不同的地方,不在那金光耀眼的轿顶,不在那珍珠串成的流苏,不在那精雕细琢的装饰,而是这顶花轿不是用人抬着,是用两匹浑身不带一根杂毛,红如赤炭的枣骝拉着。
轿前马后,有一个小小的座位,座位上坐着一位头戴高冠,身穿紫袍的壮汉,双手带缰,稳稳地驾着马车。
花轿车的后面,又是一匹马,空着鞍子没有坐人。
一个精悍矮小的人,三绺黑须,疏疏落成,一双眼睛深凹,显得精光四射。
和他并肩高出一大截的,正是旗门帮帮主司马盛岚,不用说,这个矮小的人就是黑龙会的黑成龙。
花轿车刚一过护庄河的桥,黑成龙立定脚步,转身向司马盛岚一拱手,鼓乐竟在这时候一停,就听得他朗声说道:“司马帮主!请留贵步,我们两家已经联姻成亲,就不必客套。旗门帮我父子以后会常来请教!”
他一挥手,鼓乐再起,走到马旁,踏镫上马,扬着一张黑脸,那份得意的神情,和司马盛岚的嗒然若有所失,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萧奇宇生恐花轿车一走上大路会有变化,他一伸手,猱上老柳树梢,蹬腿一弹,人如流矢,冲天而起,半空中一个折身,以“落雁沉沙”的姿势穿过护庄河。在一片惊呼呐喊的声浪里,落地滚翻,躲过不知从何而来的三枚飞镖,人从地上复又一跃而起,带起一阵啸声,清越悠长,阳光下莹光如闪,正好落在旗锣伞报之前。
人一落地,那些吹打的旗锣伞报立即向左右一分,形成两翼,黑如金的白马却是缓缓地上前迎来。
黑如金骑着白马如此一迎上前,他与后面的花轿车正好拉开了二三十步的距离。
坐在驾车位子的紫衣大汉,刚刚带住马缰,勒住双马,忽然机伶一颤,只见他双手一张,人向前一伏,正好趴在车杆上。
黑成龙忽然暴喝一声:“注意花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匹马仿佛突然挨了一鞭子,四蹄高扬,倏地一个前纵,拉着花轿冲了出去。
黑如金刚要翻身下马,花轿车卷起一阵泥土,从他马旁呼啸而过。惊得他那匹马一阵乱跳,等他将马控住,花轿车已经卷着黄尘,冲到树林边缘。
同样受惊的是萧奇宇。
花轿里应该坐的是涂如凤,如何叫他不惊不急。
他站的位置较前,及时扑去,准备跃上花轿,控缰驭马。
花轿突然传出来一声:”萧大哥!是我!”
这声音夹杂在车声幢幢之中,而且又是众人纷乱之际,没有人听得见。听得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萧奇宇。
萧奇宇挫腰沉桩,及时留住身形,正好拦住一群要追花轿车的人。
萧奇宇沉着脸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给我退回去!”
这一份气势,镇慑住要追的人。
黑如金从人群中走出来,仰着脸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旗门帮邀来的帮手吗?”
萧奇宇手一动,玉箫横在胸前,屹立如山,眼睛望着黑成龙,没有答话。
黑成龙已经来到黑如金的身后。他呵呵地笑道:“儿子!你问错了,他绝不是旗门帮请来的帮手。因为凭司马盛岚的面子,还请不动他。”
黑如金回头问道:“爹!你认识他?他是谁?”
黑成龙缓缓走上前,他的手伸向旁边,立即有人送上来一柄带鞘的刀。
刀长三尺有余,正好让他握在手里,拄在地上。深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阵,黑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望着萧奇宇道:“尺八无情,不在江南逍遥,来到漓江一带,倒是令人意外。”
萧奇宇淡淡地说道:“黑成龙!轿中的姑娘放过她一马,我会感激你。”
黑成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尺八无情如何又在此地留情?这倒是件新鲜事。”
萧奇宇依然淡淡地说道:“黑龙会远在大理,贤乔梓却千里迢迢到旗门帮来,强娶儿媳妇,何当不是新鲜事!”
黑成龙笑容消失了,黑黝的脸上一旦没有了笑容,真正是铁青色,眼光特别显得凌厉。
他问道:“你看上了这个女娃娃?”
萧奇宇平静地说道:“上一辈有交情!”
黑成龙忽然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尺八无情,不该说谎。你不会跟司马盛岚这种人有交情。我黑成龙没有到过江南,但是江南的人物,我知之甚详。而且,你尺八无情,不是尺八无耻,你不会说谎!”
萧奇宇笑笑说道:“多谢你的夸奖,我不会无耻!”
黑成龙说道:“可是你说了谎话。”
萧奇宇说道:“花轿中的姑娘不姓司马!”
黑成龙一震,他的眼睛望着萧奇宇,眼光凌厉如刀,萧奇宇所回给他的,却是祥和的微笑。
黑成龙缓缓回过身来,右手提起刀,手腕一抖,刀鞘唰声而飞,刀光迎着阳光,闪闪生寒。
他盯着司马盛岚,沉声说道:“司马!杀人可恕,骗人难饶!”
司马盛岚说道:“你不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来问我!”
黑成龙用极冷极寒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尺八无情不会变成尺八无耻!”
萧奇宇接口说道:“黑成龙!既然相信尺八无情,就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你再作论定。”
黑成龙没有回头。
“你可以说下去。”
“司马的女儿已经过世了,他没有办法将女儿嫁给你的儿子。”
“尺八无情!你把我黑成龙当孩童?”
“敬人者人互敬之……”
“不要转文!我不喜欢。”
“承蒙你相信我,我岂会无端消遣你?”
“我见过司马的女儿,我相信我的眼睛。”
“轿中的姑娘貌似司马紫玉姑娘,可是她是姓涂。”
“司马为什么不跟我说明?”
“你父子太凶,太狠!旗门帮屈服于你父子的双刀之下,偏偏这时候有人建议用涂姑娘李代桃僵。事有凑巧这位涂姑娘长得与司马的女儿相似,如此这般,就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姓涂的姑娘是你尺八无情的什么人?”
“我说过,是上一辈的交情。”
“说明白一些。”
“一对退隐山林,与世无争的江湖前辈,他们老俩口只有这位掌珠,被司马盛岚逼来,送给你们做儿媳妇,于情于理难容,尺八无情知道这件事,不能不管。”
黑成龙沉吟不语。
半响,他突然说道:“司马盛岚的骗局难饶!”
萧奇宇说道:“请你不要忘了,在你的双刀之下,他才出此下策。威胁跟利诱是一样的坏,结果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你大可不必怪到司马的身上,而且,你已经对司马有了评价,又何必再作重估?”
黑成龙父子这才回过身来,说道:“尺八无情!你破坏了我的事,我不能忍受!”
萧奇宇说道:“为了涂中南老爷子的女儿不能成为你的媳妇?我所知道的黑龙会,似乎存着一项德行,那就是讲理。”
黑如金此时一个跃动,抢到萧奇宇的面前,刀已猛指向当前。
黑成龙喝道:“慢着!”
黑如金叫道:“爹!我忍不下这口气。”
黑成龙板着脸说道:“江湖上就是这样,该忍的时候,就算是一口气憋死,也要忍下去。尺八无情说的不错,黑龙会的人就是讲理,你退下去,该动手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
他向前走动几步,淡淡地说道:“尺八无情!你无端破坏别人的婚姻,于情于理,你都欠缺……”
萧奇宇连忙说道:“我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
黑成龙连连摆手拦住他说下去。
“你虽然说得清楚,那是你的片面之词。我只知道一点,如果不是你尺八无情如此的一搅和,我黑成龙已经娶走了一位儿媳妇。至于她姓司马?还是姓涂?那是我跟司马盛岚之间的事,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算。可是,你尺八无情如此横插一脚,首当其冲是姓黑的。请问:“你与我何干?要你如此加害于我?”
萧奇宇没有料到黑成龙这样一位来自边陲,毫不起眼的矮小干瘦的小老头,言词竟是如此的犀利。
黑成龙等在那里半响,才沉声说道:“尺八无情!如果你讲理,你此刻就应该走开,那辆花轿,谅她跑不远。一切事情都还可以重新来过,我们还可以成为好朋友!”
萧奇宇说道:“我当然讲理!”
黑成龙说道:“那样最好!请吧!司马盛岚那笔账,回头再算。”
萧奇宇摇摇头说道:“黑成龙,我讲理,我只晓得涂中南老爷子,不能如此无端受害,我要救回涂如凤姑娘。”
黑成龙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天下的道理都让你一个人讲,那还叫做讲道理吗?”
话音一落,人的身影一闪,两个快步,逼近萧奇宇,手中的刀一起,闪起一道光茫,劈向萧奇宇。
萧奇宇仰头半侧一旋,几乎贴着刀锋让过。
他口中说道:“黑成龙,你千里迢迢来到漓江,绝不是单纯为了娶儿媳妇……”
黑成龙手中的刀一撇向外,倏地又回肘翻刃,将外划的刀锋,一刹那间,反向横削,又快又狠、又出人意料。
萧奇宇手中玉箫一送,嘶地一阵滑动,玉箫顺着刀刃的刀道,卸消殆尽。
萧奇宇口中还在说道:“黑成龙!你娶的是旗门帮在漓江这一带的势力,你要轻而易举地将黑龙会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里在漓江一带生根。你这种有目的的婚姻,即使我是有心破坏,并不缺德,何况,你们娶去的并不是司马盛岚的女儿!”
黑成龙阴沉地笑了笑:“尺八无情,你知道得太多了!”
手中泼风也似地劈出五刀。
黑成龙能够凭两柄刀,屈服了旗门帮,没有侥幸,从他这一连五刀的抢攻中,充分显露了他的功力刀法,不但诡异,而且深厚。
萧奇宇手中的玉箫,处处用的都是一个“卸”字,换言之,他是只守不攻。
站在一旁的黑如金,突然一跃而起,冲向树林。
萧奇宇玉箫一紧,力演一招“江城落海”,一连极快的三振,荡开黑成龙的刀锋。
随这瞬间的空隙,他人一个弹出倒翻,衣袂翻飞,凌空扑落,正好抢在黑如金的前面,拦住出路。
黑如金连话也不讲,手中刀刃一转,连砍带削,一连三刀。
萧奇宇一个左倒,让开凌厉的横劈,人似螺旋,跟着刀锋之后而起,玉箫疾出一点,只听得“当”地一阵响,黑如金的刀掉在地上,右手脉门被敲得发麻。
萧奇宇一点也没有停顿,身形一矮,平空拔起三丈有余,玉箫在空中,带起莹光,呼出啸声,落地点尘不惊,当着黑成龙的面一抱拳:“黑成龙的孩子大概从来没有受过挫折,这一点我很抱歉。”
黑成龙看着怔在一边的黑如金,半响才说道:“尺八无情真高!玉箫出手,劲道收发自如,我儿子脉门油皮未破,钢刀落地。你不但高,而且还存有一份仁心,说实话,这件事很让我意外,也很让我感激。换过我,刀下绝不留情,那只手腕是断定了!这是我比不上你的地方。”
萧奇宇笑笑说道:“我没有成家,但我懂做父亲的心情,一牵涉到儿子的安全,说话时候连谦虚都变成夸张了!”
黑成龙说道:“漓江我是待不下去了!”
萧奇宇说道:“天下之大,江湖之广,何处不可留人?漓江一带,风景如画,只适合过隐居的生活,要想开山立派,旗门帮就是个例子。因为生活在这样诗情画意的山水之中,要狠也耍不起来。”
黑成龙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萧奇宇说道:“大理的风光,比起漓江自属另一种情调,西南的天地也比漓江辽阔,黑成龙兄!黑龙会是不急于……”
黑成龙用一阵大笑,阻止了萧奇宇说下去。
他的人矮小,笑出的声音真大,让人的耳朵,都起了一阵嗡嗡之声。
黑成龙笑着朗声说道:“江南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地灵则人杰,尺八无情……”
萧奇宇立即回他一阵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黑成龙兄!记得你曾经骂我转文,你怎么也转起来了?你不怕我说你东施效颦吗?”
两个人同时爆出一阵笑声。
黑成龙将刀丢给跟来的人,大踏步向前走去。
黑如金回头望了萧奇宇一眼,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奇特而又复杂明亮的光芒,他也随着黑成龙之后,大踏步地走了。
那些旗锣伞报,吹打人等,悄悄地卷起,默默地也走了。
旗门帮总坛门前,突然陷入了出奇的安静。
司马盛岚站在那里表情极为复杂。
萧奇宇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远远地对他说道:“好好地反省,这件事所带给你的是什么启示?所带给旗门帮的是什么教训?那样对旗门帮,对你自己,都会有好处。”
他顿了一下,笑笑说道:“我的话说得难听了一些,就算是忠言逆耳吧!再见!”
他这里刚一转身,司马盛岚突然叫道:“萧兄!请暂留步!”
萧奇宇没有回头。
“不要跟我说抱歉的话,老实说,我很同情你,因为你没有坚持道德的勇气,你以为牺牲别人,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存?”
萧奇宇续道:“如果你懂得退让只能获得一时的苟安,你就不会这么做。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应该是你一次最好的教训。如果你还能听得进去的话,我要再说一句:司马帮主!成功的人,把挫折当做教训;失败的人,把挫折当作打击。再见!”
司马盛岚急着叫道:“可是,涂姑娘她……”
萧奇宇笑道:“这时候你还能记得涂姑娘,可见得你还有一分良知。不过,请你放心!涂姑娘她会无恙的!”
他弹身而起,扑向树林,展开“陆地飞腾法”,朝着涂中南老爷子居住的地方,急奔而去!
晌午的阳光,忽然阴暗下来,浓厚的云,带来欲雨的征兆。
萧奇宇一路奔走得很快,转过大路,拐入小径,大雨倾盆而至。
正好路旁有一棵常青的大树,靠近树下,暂时避雨。
突然树叶一分,洒下一阵雨水,一个人从树上飘身而下。
萧奇宇意外地一喜,叫道:“环翠!是你!”
司马环翠含着微笑,悄然而立,轻轻地说道:“萧大哥!总算不辱所命。”
萧奇宇惊喜问道:“环翠!谢谢你。涂姑娘人呢?”
司马环翠说道:“已经安全的回到涂老爷子的面前。”
萧奇宇含笑望着环翠姑娘,摇摇头说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藏身在花轿里。”
司马环翠说道:“破敌、感化、救人,我只是做了最容易的一部份,趁他们忙乱无暇的时刻,我躲进了花轿,解开了涂姑娘的穴道,并且告诉了她一切,就这么简单。不像你……”
她深情地望着萧奇宇。
萧大哥!黑成龙父子是强敌,我哥哥的愚骄说服与感化,更是困难,比起你来,我是容易得太多。”
萧奇宇说道:“环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说的话吗?你的行为,愧煞多少须眉。”
司马环翠看着他,幽幽地说道:“萧大哥!我不但记得昨天晚上你对我的夸奖,我还记得昨天晚上的每一件事。”
萧奇宇一听,不觉脸上一热,立即说道:“环翠!我真的很抱歉!”
司马环翠顿时满脸幽怨,幽幽地说道:“萧大哥!为什么要一再地说抱歉呢?我……是真的那么使你……不安吗?”
萧奇宇正色说道:“环翠!你当然明白我说抱歉的意思。你是我最敬佩、最尊重的姑娘!”
环翠姑娘垂下眼帘,幽幽地说道:“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人敬佩呢?”
萧奇宇干咳了一声,掩饰不住他尴尬说不出话来的窘态。
他忽然想起问道:“环翠!我们到涂老爷子那边好吗?”
司马环翠说道:“萧大哥!一定要去吗?”
萧奇宇微笑说道:”总得让他们老夫妇俩谢谢你啊!”
司马环翠仰着头问道:“萧大哥!你仗义江湖那么久,为的就是让别人向你致谢是吗?”
萧奇宇故作潇洒地打了个哈哈,说道:“环翠!想不到你的词锋是如此锐利,我认输可好?”
司马环翠露出得意的笑容,歪着头说道:“想不到萧大哥也有认输的时候。既然萧大哥认输,可否听我这赢家决定一件事?”
萧奇宇笑道:“环翠!你该不是要罚我吧!”
司马环翠悄然笑道:“你说对了!我要罚你,我要罚萧大哥三大杯美酒!”
萧奇宇大笑说道:“环翠!你忘了八绝之中,酒量无敌!可是此处无酒,但不知你要如何罚起?”
司马环翠笑着说道:“只要萧大哥愿意认罚,我自然有饮酒之处。”
萧奇宇说道:“回旗门帮总坛?”
司马环翠说道:“即使萧大哥愿意去,我还不愿意在那里饮酒。”
随即微微一笑。
“不要猜了,随我去了,你自然知道。”
她伸出手来,自然地和萧奇宇携着手,走向回头的路上。绕道大路,又岔向小道,在一片阡陌纵横的田垄上穿过,再绕过一处小山坡:一水如带,静静地横在眼前。
司马环翠指着说道:“这就是漓江。”
萧奇宇不是第一次看到漓江,但是,真正领略到漓江的美,这是第一次。
漓江的水,在静静地流着,像极了一匹飘动的翠色绸缎,那么柔柔地,缓缓地,被微风拂动着。柔到你不忍心伸手去搅动一下,深恐破坏了那份流动的柔。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张竹筏,漂浮在江面上,筏上的人,蓬头跣足,靠着一根柱子,还眺着江旁的山峦。简直就是蓬莱散仙,没有一丝烟火气。
漓江附近的山,却像是亭园中刻意雕砌的假山,每一棵树,每一堵石,每一壑、每一嶂,都是美得如诗如画。
萧奇宇笑顾环翠说道:“环翠!读了多少也写了多少青山绿水,只有今天,我才真心领悟到什么是青山绿水。”
司马环翠高兴地仰着头问道:“喜欢吗?萧大哥!”
萧奇宇由衷地说道:“喜欢!”
司马环翠笑道:“萧大哥!如果在这个地方,有酒盈樽如何?”
萧奇宇笑道:“美景如酒,又有良朋在侧,人生倘得如此,夫复何求?只是环翠此处那里有酒?”
司马环翠笑而不答,携着萧奇宇的手,沿着江畔,溯水而上。约莫走了数十步,停在一丛垂生江面的树旁,拍了几下掌声,惊起两只白鹭,冲天而去。钦乃橹声中,一艘乌篷船从树枝下面摇了出来。
船身乍现,船梢传来苍老的声音:“是小翠吗?”
环翠叫道:“吴奶奶!是我小翠呀!”
船身擦过江岸,萧奇宇看到船梢处露出半截人身,深蓝色的短袄,银白色的头发,满脸皱纹,迷着一双笑意的眼。
吴奶奶支柱橹,右手腾出来,撑着一根竹篙子,点住江岸,说道:“小翠!别急!让我稳住船,来搭跳板。”
环翠顽皮地对萧奇宇眨眨眼,说道:“不用跳板啦!吴奶奶!”
她一示意,两个人同时跳上船,点尘不惊。
吴奶奶转转地“啊”了一声,架起长橹,挥定篙子。从船梢钻进船舱,正好环翠和萧奇宇从前舱进来。
环翠松开萧奇宇的手,人扑进吴奶奶的怀里,叫道:“吴奶奶!我好想你啊!”
吴奶奶疼怜地抚着环翠的头发,口中却笑着骂道:“就是会骗吴奶奶,想我为什么又都不来!”
环翠从吴奶奶怀里抬起头来说道:“今天我不是来了吗?”
她从吴奶奶怀里起来,用手环着吴奶奶的肩,笑嘻嘻地说道:“今天不但是我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朋友。他姓萧,叫萧奇宇。”
她笑着向萧奇宇说道:“萧大哥!她是我吴奶奶。”
萧奇宇正要开口叫人,吴奶奶拍着环翠的手,说道:“小翠!不要胡闹。萧爷是高人,我可当不起。”
萧奇宇倒认真地拱拱手道:“吴奶奶!我是环翠的朋友,跟着环翠叫你一声奶奶,不算过份。再说,在江湖上也都有尊老敬贤的规矩。”
吴奶奶揉着眼睛,连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她看看萧奇宇,又看看环翠,带着点神秘,悄声问道:“小翠,你们认识多久了,为什么要瞒着吴奶奶?”
环翠嘻嘻笑道:“没有瞒吴奶奶啊!认识了萧大哥,就带他来找吴奶奶,这还不够吗?”
她也故意悄声贴着吴奶奶说道:“可有什么好吃的?还有,好酒还剩多少?我们是专门来吃喝的呀!”
吴奶奶笑着骂道:“你每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不完,要吴奶奶给什么你吃,你是成心拿吴奶奶开胃吗?”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我们……”
吴奶奶笑着说道:“萧爷……”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我叫萧奇宇,”
环翠叫道:“吴奶奶!你是怎么搞的嘛!”
吴奶奶呵呵笑道:“是啊!是啊!我说奇宇呀!你不要在意我跟小翠说话,我们是说笑惯了的。奇宇!你陪小翠在船头上坐,我去准备喝的、吃的。我还有半只风鸡,是真正的山鸡风干的,一条红糟鱼,再就是今天早上买回来的一只蹄膀,加上盐菜肉骨头汤。酒是村醪,可是醇得很,到口香。不要多会工夫,你们聊聊去。”
萧奇宇连忙说道:“吴奶奶!不要把我当客人,千万不要客气。”
吴奶奶笑笑,带着一份晚景凄凉的意味说道:“我是想客气啊!可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环翠说道:“吴奶奶!蹄膀想必早已红烧好了,这风鸡和糟鱼就不要弄了,免得太麻烦。”
吴奶奶说道:“不麻烦!奇宇是第一次来,吴奶奶开出的菜单子你要照单全收。”
她将萧奇宇赶出船舱,拿出两张棉垫子,让环翠和他坐在船头上。
萧奇宇悄悄地问道:“吴奶奶就一个人?”
司马环翠点点头,低声说道:“吴爷爷过世已经快十年了。十年来,她就撑着这条船有时候替人送点货过江,就这样过日子。”
“过得很清苦。”
“她从来不开口求助,她当年跟我娘很谈得来,吴爷爷当年也跟过我爹。”
“你有能力帮助她一些。”
“可是她不要,她说她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有空来陪陪她。我送过东西,都被她摔回来了。她说等她老到不能动,再来帮她,现在她还可以动。”
“江湖老人,都是死要面子,骨头硬。唉!现在这种风节已经不可多见了。”
“我每个月总得抽几天来看看她。”
“你应该常来,老人最怕的就是寂寞。”
“最近我来少了,我怕她唠叨。每次她都问我要嫁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嫁?”
“你怎么回答?”
司马环翠白了他一眼。
萧奇宇伸了伸双臂,望着那静静的江流,望着那翠绿欲滴的山峦,长长吸了一口气。
环翠问道:“可惜此处没有笔墨,不然你可以诗,可以画。”
萧奇宇说道:“这样的风景,诗与画都无能为力了。环翠!你知道吗?人间的事物,一旦到了尽善尽美的境地,多写一笔、多说一句,多画一点,都是亵渎。”
环翠幽幽地说道:“情感也是这样吗?”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情感也是这样。”
环翠的眼神流转在萧奇宇的脸上,痴痴地、静静地。一只鱼鹰掠过船头水面,为江面击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萧奇宇叹了一口气。
环翠不觉急着问道:“萧大哥!你怎么啦?”
萧奇宇笑笑说道:“茫茫人海,纷扰江湖,能够在此地享受如此的江山如画,那真是一种清福。”
环翠眉锋一掀,正要说话,舱门打开,吴奶奶两手各端着一碗菜出来!热腾腾、香喷喷。她放在船头,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不嫌这里的冷清,漓江的风光,就永远为你所拥有。”
萧奇宇笑笑说道:“吴奶奶!享清福是不容易的。就像今天这样,环翠带我到吴奶奶这里来,佳肴美酒,如诗如画的江山,好友温情,人生难得几回再。”
吴奶奶呵呵笑道:“奇宇!只要你有心,不是几回再,而是天天有!”
环翠微红着脸,钻进船舱,说道:“吴奶奶!我替你端菜去。”
蒸的风鸡,红烧的糟鱼,炖的蹄膀,一大碗盐菜骨头汤,一壶白酒。
吴奶奶收起竹篙,解开缆绳,任凭船儿在水中漂流。
午后的斜阳,将江水照得一片金光乱闪。
微风吹上微有醉意的人,分外的舒畅。
第三壶酒剩下最后一杯,吴奶奶解开长橹,咿呀地将船摇回到原来的地方。
系上缆,插定篙,天色入夜,弥月已明。
吴奶奶从船里端来一壶茶,眯着眼睛说道:“奇宇!感谢你和小翠今天带给我一个整天的快乐。人老了,岁月不饶人,人虽快乐,也会劳累。我去舱内休息一会,你们再聊聊!”
司马环翠已经醉态可掬,她挥手对吴奶奶说道:“吴奶奶!你放心先去睡觉,我们走时,会去叫醒你。”
萧奇宇悄悄地说道:“环翠,你,要不要也去休憩一会?”
环翠摇摇头,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萧奇宇叫道:“环翠!”
她抬起头来,却是泪痕满面,有如带雨梨花,无比楚楚可怜。
萧奇宇大惊,问道:“环翠,有事吗?”
环翠摇摇头,停了半响,才低声问道:“漓江还能留几天?”
萧奇宇说道:“我原是寻找一个友人,帮助他合家团圆,久留一地是找不到人的。”
“还会回来吗?”
“环翠,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何况漓江有我最深的回忆,有我最知己的朋友……”
“只是回忆?只是朋友?”
“环翠,你知道,我是一个江湖浪子,而且是一个老浪子!我是个没有根的浮萍……”
“不要拿这些场面上的话来应付我。”
“环翠,你以为我是拿话应付你?”
司马环翠这时候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从船头上站起来,脚下微有踉跄,人晃了一下。
萧奇宇立即起来一把扶住。
环翠苦笑着说道:“酒言酒语,都是失常。其实我早已经不是小儿女时期了,那里还会有小儿女惺惺作态?如果说能把尺八无情留在一地,那样,尺八无情就不叫尺八无情了。”
萧奇宇说道:“环翠!……”
环翠说道:“萧大哥!我那柄匕首还在身边吗?”
萧奇宇立即伸手到腰际,环翠却用手按住。
“萧大哥!我方才说过,小儿女惺惺作态已经不是我的年龄,而今也可以说藉着酒意盖着脸,让我说几句内心的话,可以吗?”
萧奇宇说道:“环翠!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我在听!”
环翠说道:“那柄匕首算不得宠物,但是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要把它送给你……”
“环翠!”
“萧大哥!你不要急,让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明天夜里,你将匕首插在旗门帮护庄河边那棵树上,因为那棵树代表的意义,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环翠!你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些话呢?”
“萧大哥!如果你能保有它,一年以后,我在吴奶奶的船上等你回来。现在,我要先向你告别……”
“环翠!”
萧奇宇伸手拉住环翠,步履已经不稳的环翠,如此一拉,整个人倒向萧奇宇的怀里。她伏在萧奇宇的身上,喃喃地说道:“萧大哥,趁着我有几分酒醉的时候,让我走罢!酒醒一分,我就多承受一分别离的痛苦。”
萧奇宇艰难地说道:“环翠!一个四十多岁流落江湖的浪子,他承受得了任何离别,可是他唯一承受不了的是情感的负担。环翠!尺八无情已经被江湖上公认了一二十年,我……”
环翠姑娘抬起头来,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凄婉地说道:“萧大哥!我不要给你任何情感上的负担,我认定尺八无情而付出自己的感情,我早已经准备好了终生啃噬着痛苦。我说过,我已经不是豆蔻青春年华,而且在自己心折的男人面前,我也无需矜持,该说的我都说了,让我走好吗?一年的时间,够你再三考虑,而且你也无须碍于当面的困难。”
她挣扎着站正了身体,拭去眼泪,庄严地望着萧奇宇说道:“不要为我的话感到为难,即使你把匕首插在柳树上还我,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萧奇宇沉重地说道:“环翠!……”
环翠温柔地牵着他手说道:“萧大哥!来年不论你是以什么身份再到漓江,也不管是多大的风雨,我会等你,我会接你!可是,今天你让我先走好吗?面对着别离,我是个可怜的弱者。”
她放开手,弹身一跃,纵上江岸,正好脚下绊住一块石头,几乎摔倒。
萧奇宇大叫:”环翠!”
环翠稳住身子,没有回头,展开身形,在迷潆的月光下,很快消失了踪影。
萧奇宇痴立在船头,良久才抬起手来,拭去眼眶里的泪珠,喃喃自语:“环翠,我是尺八无情啊!一个江湖老浪子,最难消受美人恩!”
“是吗?我倒觉得应该改换一句。”
萧奇宇赶紧回头叫道:“吴奶奶!”
吴奶奶眯着笑眼,抬叠起满脸皱纹,说道:“一个江湖老浪子,人道无情却有情。奇宇!承你看得起我,跟着环翠叫我一声吴奶奶,我就要倚老卖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
萧奇宇说道:“请吴奶奶教训。”
吴奶奶说道:“环翠在你的印象中到底如何?”
萧奇宇说道:“是一位几近完美的姑娘。”
吴奶奶问道:“你喜欢她?”
萧奇宇还没有回答,吴奶奶又追了一句:“吴奶奶要听实话。”
萧奇宇很认真地回答道:“喜欢!”
吴奶奶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留下来?是嫌旗门帮不正派?还是另有原因?”
萧奇宇刚叫得一声:“吴奶奶……”
吴奶奶叹了口气道:“和自己所爱的人缔结连理,就在这漓江之滨,葛鲍双修,不啻神仙。奇宇!人生要做的事很多,而美满的婚姻,是当中重要的一部分。当机会来时,任意放过,徒然在口头上说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萧奇宇说道:“吴奶奶!你说得对,人生要做的事很多,婚姻是其一,而友谊、信用也是其一。我有一个承诺,要为一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寻找回这个家的支柱。”
“说清楚些!年轻人!你说你有四十多,在我,你还是年轻人。”
“一个美满的家庭,却由于丈夫的出走,濒临破坏。”
“这是一个老故事,在这个世间,这种事太多。”
“这个不同,女主人是我的朋友。”
“啊!那的确不同。””我对病中的人有过承诺,我要找回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我带着她的信赖而奔走江湖。如今我不能半途而废,尤其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美满婚姻,而置友人的破碎家庭于不顾。”
“环翠她知道吗?”
“她知道的并不详细,但是她却宽宏大量地给了我一年的时间。”
“一年后你回来你会娶她吗?”
“一年后我会回到吴奶奶的船上来,我会当着吴奶奶的面告诉环翠:尺八无情也会有情,我要娶她,而且要她伴着我徜徉在这无边美景的漓江之滨。”
“你为什么方才不亲自告诉环翠?”
“吴奶奶!她给我的一年期限,同样也是给她自己的一年期限。用不着现在告诉她,实际上她也并不希望我现在就告诉她。”
“哼!尺八无情!哈!哈!哈!”
“吴奶奶!你只是方才听到尺八无情四个字,现在我要以行动表示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就要走了,是吗?”
“一年以后,我一定会回来!”
“啊!”
吴奶奶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许多,松弛的眼皮低垂而阖下去了,嘴唇微微在颤抖着:“奇宇!吴奶奶当然不能留你,事实上你今天已经给我难得的快乐一天。去罢!只是别忘了,漓江不止是环翠在盼望,还有垂老的吴奶奶。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经不起长久的盼望。”
萧奇宇忽然也感受一份凄楚,但是,他立即朗声说道:“吴奶奶!如果我能早日找到那位离家出走的人,而且说服他回家,我会尽早再来漓江之滨。否则,一年后的今天,我也要专程赶来。吴奶奶你的风鸡和糟鱼,是我最喜欢的。你可要多预备一些储存起来!”
吴奶奶脸上的阴霾被笑容驱散了。
在吴奶奶呵呵的笑声里,萧奇宇落地深躬,待他起身时,平飞上岸,在浮云掩住的月色中,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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