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上最荒谬的交换条件。
用“长出满头红发”为条件,交换“精绝奇妙的剑法”,不仅是胜黛云姑娘没有听过,亘古以来,恐怕也是闻所未闻。
当时胜黛云说道:“请不要说笑话!这等事岂可……”
牟天嵩严正着面容,立即接过话来说道:“是的!这等事岂可说着玩笑?”
胜黛云此时奇怪多于惊诧,她仍然沉着地说道:“请你再说一遍,老实说,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事。”
牟天嵩脸上笑容毫无,认真不苟地说道:“老夫这一套剑法,堪称举世无双,练到火候纯青之际,以气驭剑,可以伤人于十丈之外,现在老夫愿意将这套剑法传授给你,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你也长出满头赤发红鬃来。姑娘!你尚有疑问否?”
胜黛云哑然失笑,摇摇头说道:“你的剑法的确不同凡响,但是未尽然就是天下第一,虽然足以称雄于一时,不过我却无缘学习。”
牟天嵩抢着说道:“姑娘!你能到此地来,天大的缘分,怎么无缘?”
胜黛云说道:“慢说我不能长出满头赤发红鬃,就是能长出,我也不能为了学习这套剑法,就让自己变成野兽一样!”
这“野兽”二字刚一出口,牟天嵩双眼遽睁,突然绿光一闪,就真的如同野兽的眼睛一样,在黑夜里闪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但是,这种光芒稍纵即逝,牟天嵩忽然又露出一丝笑容,若有所含意地说道:“姑娘们爱美是为本性,自然难怪。其实何止姑娘如此?就是年轻的男人,谁个又不愿意自己长得好看?老夫在未长满赤发红鬃之前,也不甘心变成这等野兽模样。其实那是错误的!”
胜黛云此时已不耐多谈下去,她站起身来有了离开之意,她只是随意地说道:“难道说不愿意长出满头红鬃,这也是错误么?”
牟天嵩说道:“武林中人只要能够获得盖世的武功,其他一切都应该列为等而次之。何况天下事,有许多是事到头来不由自主的。”
胜黛云当时说道:“耽误时间很多了,我要即刻告辞。”
牟天嵩微笑着说道:“姑娘!我的故事还只说了一半,为何你就要走?来!来!随老夫到后面去看一件事,我要接下去说另一半故事。”
容不得姑娘推辞,牟天嵩已经站起身来,点着两根拐杖,让姑娘随后面走去。
后面本没有房屋,可是突然迎面石墙缓缓而开,露出一扇红漆大门,牟天嵩点着拐杖走到门前,神情显得非常虔诚与恭谨。
他放下拐杖,独足立地,缓缓地跪下去,伏在地下,口中喃喃地祷告着。
胜黛云本来已有不耐之意,但是这时候她让一种神秘的气氛所吸引着,她有无限的好奇,她想知道这红漆大门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于是,她站在牟天嵩身后,默默地凝神看着。
牟天嵩祝祷一番之后,站起身来,用手慢慢地推开两扇红门,吱呀一声,两扇门显得十分沉重,缓缓地沉重地开了一半,胜黛云顿时觉得有一阵檀香气味,扑鼻而来,使人有置身庙宇的感觉。
牟天嵩不再用拐杖,只是用单足跳跃着前进,跳进两扇大门里,胜黛云也随着走进去。
里面有一股热气腾腾,光线极暗,只有一盏玻璃灯,悬在房屋当中,豆大的火焰,将房子里照成一片昏黄黝暗。
进去三五步,迎面一张供桌,上面陈设一个大香炉,正燃着檀香,烟气氤氲袅袅。
供桌后面是一个神龛,雕刻得十分精致,金碧辉煌,鬼斧神工,上面所雕刻的都是狮子和老虎,神龛布幔半掩半开。里面隐隐约约有一尊神像。在神龛的右侧,另有一个较小的神龛,形式模样完全一致。
牟天嵩跳进来以后,又伏在供桌之前,喃喃地祝祷着,口齿含糊,听不清楚究竟说些什么。
胜黛云没有注意细听,只是仔细地打量着那神龛里面的神像。
室内灯光不亮,神龛之内更是黑黝地看不清楚,姑娘运用目力,凝神看去,她几乎脱口惊呼,但是脚下却忍不住退了两步。
神龛里那尊神像白面长须,一身闪亮的白袍,头上竟然也是长着一头赤发红鬃,如果不是双目无神,跟活人没有两样。
胜姑娘再留神注意室内四周,却是空无一物,她不觉心里暗忖道:“难道牟天嵩要我进来看的,就是这尊神像么?这是什么神祗?他为何这么虔诚恭敬?”
胜姑娘正是如此猜疑不定,牟天嵩已经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出门外,胜黛云自然也跟了出来,刚一走到门外,身后那两扇门呀然而阖,连那堵石墙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如此一进一出,短短的不到一盏热茶光景,他们两人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候,牟天嵩突然停下身来,伸手扶住两根拐杖,面向着姑娘说道:“胜姑娘!你看到祖师爷的神像了?”
胜黛云讶然地重复了一句:“祖师爷?”
牟天嵩点头说道:“老夫当年误入此地,蒙祖师爷恩典,收为门下,并传以精湛足以盖世之剑法,那时候老夫也接受了一个条件,便是长出满头赤发红鬃。”
他说完了话,紧闭着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姑娘。
胜黛云心中一动,稍一回忆牟天嵩方才所说的种种切切,顿时恍然,当时她脸色一沉,沉重的语气说道:“你的故事说完没有?我已经没有兴趣再听下去,对不起!我要告辞。”
说着话,她立即昂然迈步,从牟天嵩身边走过,向前面走去。
牟天嵩突然在身后一阵呵呵大笑,朗声说道:“姑娘!你已经迟了!现在你已经瞻仰过祖师爷的神像,再也没有办法走出这座‘虎穴石居’了。”
胜黛云闻言一惊,停下脚步,厉声说道:“牟天嵩!你敢强留姑娘?”
叱声未了,“呛啷”宝剑出鞘,挺身屹立,长剑斜挑在面前,青芒闪闪,蓄势以待,大有一触即发。
牟天嵩摇摇头道:“姑娘!你虽然瞻仰过祖师爷神像,但是,在你未正式拜师之前,老夫仍然要以宾礼相待,老夫愿意再郑重地告诉你,你已经没有办法走出这座‘虎穴石居’,除非此刻你心诚意笃,请求入门拜师,正式成为‘虎穴石居’的第三代主人,你才可以恢复进出的自由。”
胜黛云也是经过不少风浪的人了,她沉静地站在那里,厉声叱道:“如此强人为其所不愿为,就是能够学得天下无敌,我也不愿意。你能以宾礼待我,我却无法尊重你这位风度欠佳的主人。看剑!”
这一声“看剑”,叱声刚一出口,姑娘皓腕轻舒,三尺七八的宝剑突然一闪而起,掠起一股青芒,冷气森森,唰!唰!唰!青芒突化为一个圆圈,向牟天嵩面门罩去。
胜姑娘这样起手第一招,存心一露所学,使出家传剑法杀着“佛光普照”,这是胜老夫人年老时参悟禅机所独创的一招,其中玄奥变化无穷。
牟天嵩显然有些惊异,双拐就地一点,人起空中,倒退三尺,正好贴在石墙之上,就在这样一触之下,“咔嚓”一声,牟天嵩人是及时闪开了,但是,两支拐杖,却断了一双,牟天嵩靠在石墙之上,单脚独立在那里,手里只剩下半截断木。
牟天嵩望着胜姑娘点点头,很安静地说道:“你很不错!这一招剑法衡诸武林之中,应该是第一流的了,但是,还不是无懈可击,你若不信,不妨再来一招试试看。”
他说着话,双手一扔,单足一点,人像弹然而起,擦着屋顶,凌空一掠而回,又落到原来的地方,手里多了一根通体墨黑的短剑。姑娘眼力不弱,她立即可以看出,牟天嵩手里这柄短剑,不是方才那柄木削的短剑,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胜姑娘有了方才那一剑的威势壮了胆,她明知道对方剑法高明,不易取胜,但是,她自忖仗着家传剑法精华,冲出这间石居,谅来不是一件难事。
当时她紧了紧手中的宝剑,暗暗提足十成内力,滑步欺身,横剑一推,复又在半途翻腕由上而下,硬劈下来。这种横推变削,最是化解对方招架的方式,然后直撞中宫,走洪门递招,长挑“白鹭中分”,娇叱一声:“去!”
牟天嵩果在这样转折变化的抢攻之下,后退避闪,姑娘再趁他这一退的瞬间,长剑回肘倒挥,护住身后,人向前面冲过去。
牟天嵩呵呵笑道:“姑娘!老夫要让你死心塌地之后,再让你看看老夫的剑法。”
胜黛云没有理会,人似闪电,撞进前面,她才发现前面这间石屋,已经是四面门窗紧闭,密不通风。
胜姑娘毫不理会,左掌平胸,沉桩落步向前推出一掌,右手宝剑跟着狠命的一劈,只听得“砰”的一震,“嚓”地一声,正面大门在掌风一震之余,竟被姑娘长剑劈了一长达尺余的裂口,透进一线阳光。
胜姑娘估计再加上两剑,这一扇厚达两三寸的铁门,便可以撞开穿身而出。但是,身后的牟天嵩却容不得她有从容的时间了。
突然,牟天嵩一声断喝:“胜姑娘!回身准备接剑。”
胜姑娘翻身振腕,形同疯狂,使出全身劲道,回攻一招“独劈华山”,她估计牟天嵩独脚站在那里,如此硬拼,至少在劲道上,要吃亏不少。
牟天嵩站在对面,俨然金鸡独立,丝毫不动,只是满头赤发根根竖起,直像是一头发了威的狮子,好不怕人。他右手持着那根短剑,静待姑娘一剑劈至当顶,他才抬起右臂。
看他抬起右臂的时候,仿佛是缓缓而起,但是,刚一举到头顶,突然从边上斜斜地一掠,这一掠,快到无法形容,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似乎有股吸力,将姑娘雷霆万钧的一招,轻而易举地化解开。
胜黛云怔住了,她不明白这一剑是如何被对方化解开的。可是牟天嵩却于此时缓和着语气说道:“留心老夫的‘摇指边陲’,落点在左肩。”
他说完话,才缓缓地递出短剑,突然剑尖一挑,剑花三朵,洒向胜黛云的面门。
胜姑娘长剑急搅“水底泛莲”,从下面抄袭直上,用的是卸字诀,准备“卸”开对方剑势,左手便趁时弹出“指风打穴”,没有料到,长剑被一种极大的吸力一带,失去准头,牟天嵩在这时候三朵剑花合而为一,点向胜姑娘左肩。
剑未到,劲先达,姑娘左肩井一麻,半身劲道顿失,一个踉跄,人摔倒在地上。
胜姑娘人虽倒在地上,神智却是清楚,一时间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慨,她感觉到自己的功力太差了,经不起别人一举剑之间,她那里知道牟天嵩在“虎穴石居”,数十年苦练,他的剑法的确已经到了超神入化的地步。因此姑娘思潮如涌,心绪万端。
她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为什么不接受他授艺之说呢?他的剑法如此高超,我如果能尽得师傅,岂不是可以仗三尺剑为宁哥哥做完一切身后的事么?”
她再一想:“虽然我长了满头赤发红鬃,丑陋古怪,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宁哥哥已经十之八九坠壑而亡,我纵有花容月貌,又留给谁看?”
顺着这个想法,她几乎是断然地决定:“我要留在‘虎穴石居’,学习精纯无双的剑法。”
胜姑娘如此思虑万端之际,牟天嵩站在一旁,静悄悄地没有说一句话,他将一双眼神,凝视在胜姑娘脸上。
良久,牟天嵩极其安祥地说道:“胜姑娘!老夫无意使你受辱,假如你能够投入老夫的门下,徒弟败在师父手里,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刚一说到这里,挥剑一指,胜姑娘立即打了一个冷颤,长吁了一口气,牟天嵩不容她说话,先抢着说道:“胜姑娘!老夫现在才深深了解,‘三军可以易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这句话真正意义,从即刻起,你又是‘虎穴石居’的客人,可以不受任何约束,来去自如。”
他说罢话,仰头一声长叹,悠然闭目,自言自语道:“只好有负师命,将这一身绝艺,埋入黄泉了!”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看见胜黛云姑娘仍旧站在那里,脸上表情严肃,仿佛是一尊化石,一动不动。
牟天嵩淡淡地说道:“胜姑娘!你要赶路,尽管起程,屋外狮虎驯良,决不会对你有所困扰。”
胜姑娘站在那里依然不动,突然,她一屈双膝,跪在地上,撇去手中的长剑,低低地称了一声:“师父!”
牟天嵩微微一颤,单脚几乎站不稳,身形摇晃了一下,半晌才挤出笑容,缓缓地道:“胜姑娘!你……”
胜黛云说道:“徒儿胜黛云,拜见恩师。”
牟天嵩这才重重地“啊”了一声,恢复了他固有的那种镇静,远远地伸出手,口中连声说道:“起来!起来!有徒如此,我牟天嵩虽死无憾矣!”
胜黛云不明白牟天嵩为何此时要提到“虽死无憾”四个字,她心里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是,牟天嵩却是兴高采烈地挽着胜黛云的臂,走到隔壁静室里去,他让胜黛云坐在一张木椅上,自己却盘坐在榻上,从床头取出一个小纸包,交给姑娘,郑重地说道:“徒儿!‘赤发红鬃’之事,是师祖遗训,是‘虎穴石居’的门人,都应该有这个标志。”
胜黛云垂头说道:“云儿不在意这个了。”
牟天嵩点点头说道:“任何事能够想透就好了,你能够想透这点,那是件好事,可以减少很多内心的苦恼。去吧!拿这包药粉到后面将头发洗洗。”
胜黛云接过小纸包,毫不迟疑地去到石屋后面,来到一个小水池的旁边,打开小纸包一看,里面是一包洁白的粉末,微微有一点辛辣的味道。
胜姑娘将这包粉末洒到自己头发上,再将自己头发散开,轻轻地揉搓一阵,顿时头上有一点发烧的感觉。她便将头伸到水池里面,尽情地揉洗。
水池里的水,是流自山上的山泉,清凉无比,洗到头上真有醍醐灌顶之概,令人有说不出的爽快。一路上的风尘劳累,经此一洗,倦意全消。
胜姑娘以一种轻松的心情,站在一块石头上,披散着头发,迎风而立,薄有寒意的微风,使她打了一个冷颤,突然她又想起一个问题:“我在此地投师习艺,三年五载下去,宁哥哥的仇人假若都相继归隐或死去,我岂不是成了夏家的罪人么?还有,明年元宵泰山之会,我不能参加,我和竹姨的约会,要让她空等,厉妹妹艺成回到中原,更是茫无所知,洞庭君山双亲处没有交代……”
她想起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她出一身冷汗,她觉得自己一时激动,决定在这“虎穴石居”学习剑术,却忽略了自己尚有一身外务,无法摆脱。
胜姑娘愈想愈觉得此事太过鲁莽,虽然目前师徒名分已定,但是相信只要她说明其中原委,师父定能想出通融的办法。
她也顾不得满头披散的头发,匆匆地回到静室之内,她刚一进门,就听到牟天嵩呵呵地笑道:“徒儿!这才真正归向祖师爷爷了,你瞧!”
牟天嵩手里拿着一面铜镜,递给胜黛云,胜姑娘接过来一照之下,她张口呆住了,铜镜里面照出一个满头赤发的姑娘,虽然花容依旧,满头青丝全非,胜姑娘照着镜子,伸手摸着自己的发梢,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牟天嵩上前拿下铜镜问道:“徒儿!后悔了么?”
胜黛云霍然摇头说道:“只不过有些惊奇罢了!这原是徒儿事先所知道的事,徒儿不会后悔。”
牟天嵩迟疑了一下说道:“徒儿!你既不后悔,为何眼神之内流露着难以决断的神情?除了这赤发红鬃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困扰不安使你迟疑不定的事么?”
胜黛云缓缓地跪下来说道:“徒儿虽不是了不起的人物,却也知道一诺千金不移,如果我有悔意,当初我决不会应允。只是徒儿想起此身尚有不少大事未办,若在此地习艺三年五载,那些未了之事,将使徒儿遗憾终身,因此使徒儿……”
牟天嵩眼睛一亮,呵呵地笑道:“原来是这等事?徒儿!你太过虑了!老实说,就是你想在此地留下三年五载,老夫也无法同意,三个月以后,你不但要走,闯荡江湖,而且要为老夫办一件大事。”
胜黛云闻言一惊,仰起头呆呆地问道:“三个月?三个月时间又太短了哇!”
牟天嵩笑道:“不错!三个月时间要学成精绝无双的剑法,是太短了。但是,事有循序渐进的,也有加工赶制的,三个月之内,为师的包你尽得所传,将来出手无敌。不过……”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神情一变而为黯然,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徒儿!三个月以后,你一定先要替为师办一件事啊!”
胜黛云姑娘留在“虎穴石居”,三个月之后,是否真的学成一身绝艺?她要替牟天嵩做一件什么事?此处按下不表,有道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十月,序属初冬,却有阳春之称。
十月的南海,遇到晴朗的天气,海上依然是风平浪静,细波粼粼。这天,正是晴空万里,海天一色,阵阵微风吹起一阵阵的水波,在南海万顷湛蓝的碧波之中,一叶风帆,轻舟破浪而来。
船头上并肩立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迎风而立。
年老的须发俱白,削瘦的脸上,时常露出微笑偶而又露出焦灼期待的神情。
年少的英风勃勃,剑眉星目,但是,眉间亦带有一点轻愁,时而仰首长啸,在这一望无垠的海上,他要以长啸来一泄胸中块垒。
忽然,年少的回头含笑说道:“老哥哥!常言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离开白云壑以后,老哥哥的气色,较之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与白云壑右洞中的恶扁鹊卞言三,前后迥然判若两人。”
那年老的说道:“在石洞中终年朝不见天日,晚要与阴潮寒风苦练,哪里能与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比?倒是在老弟这几日以来,闷闷不乐,愁锁眉梢堪人忧虑。”
读者诸君一定早已知道,这一老一少正是恶扁鹊卞言三,和蓝衫小侠夏心宁。
他们在黄山白云壑石洞中,用黄杨木做好两支假腿,那恶扁鹊真不愧是技艺通神,巧夺天工,两条木腿装上以后,穿上鞋袜,与真腿几无二致。
他们匆匆与苟癞子苟梦千作别之际,苟癞子还打着酒嗝,迷迷糊糊地说道:“苟癞子欠你们两位一笔债,迟早会还给你们的。”
恶扁鹊和夏心宁此时那还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两个人从藤兜滑车,升出白云壑,慢慢地走下黄山。
恶扁鹊新装木腿,行动尚欠灵活,运用还不熟练,可是等到他们慢慢地下得黄山之后,恶扁鹊已经健步如飞,昂首阔步,走得“独独”有声。
夏心宁虽然心里急着胜黛云姑娘下落,但是,他又不放心这位新装木腿的老哥哥,怕他飘洋过海,长途跋涉,容或有闪失之处,决心伴着他先到南海普陀,访晤心如神尼,等到他们这一对几十年阔别的老夫妻重逢之后,夏心宁再兼程往九疑山。
恶扁鹊深深感受夏老弟这番用心,他反而不便推辞,这一对老兄弟俩,便如此结伴而行,远渡关山,来到南海,雇得一叶扁舟直泛普陀。
小舟饱孕风帆,行程甚速,南海胜地佛家名山,已经遥遥在望了。忽然,恶扁鹊长叹一声,脸色顿形沉重。
夏心宁连忙问道:“老哥哥!眼见得普陀山近,潮音洞就在眼前,少时便可以与老嫂子见面,倾诉数十年相思之苦,这正是老哥哥生平一大喜事,为何老哥哥反而闷闷不乐?”
恶扁鹊苦笑了一下说道:“别时青春今白发,老兄弟!我如今以这种狼狈的样子去和你嫂子见面,我的内心,真分辨不出是喜是悲!”
夏心宁对他这几句话,倒是深受感动,他记得当年乍见恶扁鹊之时,只道是一个阴险恶辣的怪物,事实上,恶扁鹊不失为是一个有真情真性的人,而且由他这几句话当中,也不难听出他们夫妻之间恩爱之深。
听听别人,就难免想想自己,这时候夏心宁心里思念胜黛云之深,使他几乎神驰忘我之境,直到两颗泪珠流下脸颊,他才惊然伸手抹去。再抬头看时,小舟已经斜过舟头向南边驶去。
远远地看到一堵小山,耸立在海中,向前伸过去,便是一线陆地,船家在后面指点说,那座小山便是潮音岩,潮音洞便在潮音岩的后面。但是,那是普陀山无人到达的地方,因为潮音岩虽然没有多高,却是峭壁悬岩,极难攀登,稍一不小心,便会失足坠落于海中,偏偏那一带却礁石罗列,犬牙交错,锋利异常,一旦落于海中,十九没有性命。
恶扁鹊一面听着船家的话,一面凝神远眺,望着那堆耸立的岩石。
突然,他失声大叫:“船家停船!”
他这一声大叫,船家吃了一惊,立即落下风帆,缓缓地将船停下来。夏心宁也吃惊地问道:“老哥哥!有什么意外么?”
恶扁鹊遥指着前面,微有颤意地说道:“老兄弟!你看那岩石上,那是……”
夏心宁这才留神注意对面岩石之上,啊!原来是一个人站在上面,因为此时两地相去尚远,至少还在七八十丈之外,尤其远处海天一色,那人又穿的是一身灰色衣裳,越发的不容易看得清楚。
夏心宁凝视一阵之后,忽然兴奋地说道:“老哥哥!看她衣裙飞舞,分明是一位妇道人家,莫不就是老嫂子?”
恶扁鹊摇头说道:“不会有那么巧!不会有那么巧!”
夏心宁急着说道:“我们赶过去看看,何必在此等着呢?”
恶扁鹊不安地说道:“老兄弟!我这会心里害怕极了!万一不是……万一她已经看破红尘……”
夏心宁安慰着说道:“老哥哥!何必此地担心揣测?过去登上岩石,自然会有一个明白。”
恶扁鹊突然变得万分软弱地点点头,夏心宁挥手叫船家起帆疾驶,正好此时海上一阵风起,小舟趁风而去,快如疾矢。
那耸立的岩石,愈来愈近了,岩石上的人影,也愈来愈是清晰,那飘动的长发,飞舞的衣裙,都已经历历在目。
恶扁鹊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夏心宁的手,那两只手已经是抖个不停,手心沁着冷汗,夏心宁很了解恶扁鹊此刻的心情,他紧握住恶扁鹊的双手,安慰着说道:“老哥哥!放平静些,你要高兴才对啊!”
恶扁鹊还没有说话,突然听到一声来自遥远的呼叫:“胜黛云!胜姑娘!”这声音虽然来得很远,但是却是清清楚楚送进人的耳朵里。
夏心宁首先一惊而觉,茫然地放下恶扁鹊的手,口中喃喃地说道:“这是谁?谁在叫黛云妹妹呢?”
恶扁鹊忽然也惊叫道:“那不是她在呼叫么?”
岩石上那个人,正扬着手,向这边打招呼。可是,没有摇动几下,那只手又放了下去,紧接着一声朗朗地叱喝道:“来的船只请回,此处无法靠岸,潮音岩向不接待香客。”
就在这一阵说话间,小舟顺风逐浪,去得好快,此刻那堆岩石相距也不过只有十一二丈左右。岩石上的人,半迎着阳光,面目已经看得清楚。
恶扁鹊突然浑身一个颤动,人从船头上张臂跃将起来,忘情地叫道:“竹瑟!竹瑟!果然是你!”
他这样一跳一叫,一个失神,“扑通”一声,人掉到海里去。
夏心宁赶紧抄起一匹木桨,伸将出去,恶扁鹊已经从水里一冒而起,浑身水淋淋,活像落汤鸡,他就这样掉头不顾,站在水面上,向潮音岩冲去。
夏心宁始而一愕,继而才恍然,恶扁鹊的一双腿,是黄杨木雕制的,此刻他正借着这一分浮力,踏水凌波,倒是得其所哉!
本来夏心宁是应该停留在船上,让他们这一双暌别数十年,情同隔世的夫妻,多叙一叙离情,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和恶扁鹊一样的焦急如焚,他不知道方才那两声“胜黛云”是由何而发?是代表着噩耗?抑或是代表着吉兆?
所以,夏心宁当时也立即向船家催促说道:“船家!加紧摇!我们赶上去。”
船家早已让恶扁鹊那样踏水凌波的情形,吓得目瞪口呆,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会一听夏心宁如此一催,他浑身颤抖,结巴巴地说道:“相公!前面船不能去!礁石、鲨鱼,随时都可以将这只小船撞得粉碎。而且潮音岩从来也没有人敢到那里去,相公!你还是……”
夏心宁心里一急,等不到船家说完,随手扔下一锭银子,口中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落帆下碇,等我们回来。”
说着话,他将手中木桨脱手飞去,人在船头上微微一挺,双膝迎风,飘然而起,人在空中转折一个身形,下掠“鱼鹰捕食”,随着那匹木桨,向下飘落。临到海面的时候,倏地又一个翻身,双脚踏住木桨,向前冲出两三丈远。
夏心宁如此踏桨破浪,去势极为快速,不消多久,已经冲到潮音岩下不远,猛一抬头,只见恶扁鹊站在潮音岩下的一块突出的礁石上,仰着头望着上面,一动不动,若不是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裳,简直就是一尊海上化石。
夏心宁撇桨拧身,登上礁石,只见恶扁鹊满面泪痕,木然地一声不响,他不觉惊问道:“老哥哥!难道是认错了人么?”
恶扁鹊这才一惊而觉,他摇摇头,沉痛地望着岩上低声说道:“竹瑟!我们生离死别的滋味都尝过了,数十年我尝尽了刻骨相思……”
恶扁鹊言犹未了,就听岩上也有人幽幽地说道:“我也是一样,而且数十年来我一直相信你没有死,我还要准备前往白云壑去找你。”
恶扁鹊立即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上去和你相见?”
岩上的人说道:“言三!你为何如今变得这样固执?方才我不是和你说过么?潮音岩从来没有外人登临,我恩师言出法随,我如何敢私自让你登临岩上。”
说到此处,岩上的人说话语气一变而为温柔和顺地说道:“言三!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妻子,任凭地老天荒,我都是你的妻子,我同样的想急于和你相见,一叙别后,但是师命之不可违,你何必急在一时?好在如今彼此都知道安然无恙,上天已经待我们不薄,切不可再怨天尤人。言三!听我的话,暂时离开南海,再回到白云壑,待我有机缘自去聚首。”
这一段不仅是说得温婉无比,而且入情入理,令人无话可说。恶扁鹊垂头无言,顿足长叹,“独”地一声,脚下礁石都为之碎裂。
夏心宁此时忍不住朗声说道:“岩上的前辈,可否容我冒言几句?”
岩上路竹瑟说道:“与言三同来的年轻人,你是哪位?”
恶扁鹊卞言三这才想起来说道:“竹瑟!我是忘了向你引见,这位夏心宁老弟是我白云壑的难友!他特地陪我前来看你。”
路竹瑟有无限惊诧地“啊”了一声,轻轻地重复一遍:“是你白云壑的难友?”
夏心宁朗声说道:“晚辈夏心宁承卞老哥哥折节下交,成为忘年之友,但是夏心宁心中不敢冒昧,更不敢以此而冒称老嫂。只是夏心宁有一点不明,要在此地向前辈请教!”
路竹瑟顿了一下说道:“我愿意在此聆听。”
夏心宁说道:“我卞老哥哥从黄山与苟梦千苟癞子一场生死搏斗之后,借着数十年苦练的功夫,才从苟癞子口中探到前辈的下落,知道前辈尚在人间,当时大喜若狂,乃克服一切困难,从黄山星夜兼程到此,前辈竟拒不与之登岩相见,论情论理,前辈都无以自圆其说,对于此事,但不知前辈何以教我?”
夏心宁如此侃侃而言,理直气壮,恶扁鹊在一旁急得直拉他的衣服。
岩上的路竹瑟停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一口气说道:“夏小兄弟!你说的很对!但是,潮音岩从来没有男宾至此,我纵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如此擅专。”
夏心宁说道:“潮音岩不见外宾是为常情,我卞老哥哥今日此来,是为例外,自然不可一概而论。久仰令师心如老前辈是武林中得道神尼,她老人家断不致如此不通情理。前辈不妨禀告一声,相信她老人家不会拒人于潮音岩下。”
岩上的路竹瑟显然有了惊惶之意,顿时叱道:“夏小兄弟!你如何能如此妄自批评一位武林老前辈?”
恶扁鹊也惊惶万状地说道:“老兄弟!你可不能这样说呀!”
夏心宁没有回答,突然听到有人在遥远地呼叫:“竹瑟!”
这一声呼叫声音不大,但是,在这样海风呼啸的潮音岩下,却是清清楚楚地听进人的耳朵里。
恶扁鹊当时惊惶地说道:“这是‘千里传音’的功夫,这一定是心如神尼她老人家的呼唤。糟了!老兄弟!她老人家要是听到了你方才的话,她要是发怒起来,就……”
夏心宁立即接着说道:“老哥哥!天下事,莫不有‘情理’二字,心如神尼如果有什么怪罪之处,小弟我一人承当。”
他言犹未了,忽然又听到那遥远的声音,在缓慢地说道:“竹瑟!你可以邀请海上来宾,到潮音庵相见。”
岩上的路竹瑟恭谨地应是之后,便向岩下说道:“言三!你和夏小兄弟上岩来吧!我恩师有请。”
恶扁鹊虽然不知道心如神尼如此突然相请,究竟是祸是福?但是,只要能和相别数十年的爱妻相见,也顾不得其他了。他高兴地连声应是,便和夏心宁跃身攀登,展开绝顶的轻功,从那峭壁悬岩之上,揉升而攀。不消片刻时分,两人便安然登上这个独立于海上的潮音岩。
恶扁鹊看见路竹瑟容颜依旧,只是神采更光耀夺人,便忍不住满怀辛酸地走上前,低低地唤一声:“竹瑟!”
路竹瑟眼圈也为之一红,但是,她极力保持平静,摇摇头说出“言三!两世为人,要说的话很多,等见过恩师再谈吧!”
夏心宁及时抢上前—步,躬身说道:“请问前辈!方才……”
路竹瑟含着一丝苦笑摇摇头说道:“夏小兄弟!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但是,在没有见过恩师以前,我尚不敢多说一句话,回头再说吧!”
夏心宁默然退下,他心里突然有一个不祥的感觉:“是不是胜黛云妹妹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她另有什么奇怪的遭遇?”
路竹瑟走在前面带路,恶扁鹊和夏心宁默默地随在后面,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满怀心事,心情都是那么沉重,没有一句话说。
这时候,日影已逐渐西斜,海上风声渐厉,一阵阵哗啦啦、空隆隆、淅沥沥,潮水拍击岩石的声音,此刻听来仿佛是一种有节奏的韵律,“潮音”二字,想必就是由此而起的。
在潮音岩上,转弯抹角,穿洞攀石,来到一个小小的平坦地,迎面有一座依石而筑的小庵,上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潮音庵”。
路竹瑟刚刚示意要他们停下来,忽然,庵门呀然而开,当门而立一位灰衣老尼,神情严谨,宝相庄严,令人一见而生一种敬畏之意。
路竹瑟赶紧趋上前去,跪在地上,口称:“恩师!”
夏心宁和恶扁鹊便知道这位老尼姑就是鼎鼎大名的空门中的一位怪杰,武功高得出奇的心如神尼。
当时心如神尼挥手让路竹瑟起来,她的一双眼神,在不断地打量着恶扁鹊和夏心宁,良久,没有作声。
过了半晌,心如神尼眼神一变而为慈祥,点点头说道:“竹瑟!代我请两位嘉宾到庵内待茶。”
路竹瑟有些意外地连声应是,这时候恶扁鹊和夏心宁才齐步赶过来,正要行礼,心如神尼立即举手肃容,然后转身向庵内走去。
庵内进门便是一间方圆不足两三丈的静室,室中既没有设神像,又没有香火,只是陈设着两三个蒲团,悬挂着一盏琉璃灯,点着灯光,除此之外,便空徒四壁。
心如神尼先在一个蒲团上坐下来之后,便对恶扁鹊说道:“卞施主!难得你一念向善,存心可佳。你和竹瑟数十年不见,几乎生死殊途,如今见了面,应该有无限衷肠急待一诉,去吧!你们去到后面详细地谈谈。”
路竹瑟意外地一惊,她嗫嚅地叫道:“恩师!”
心如神尼微微地笑道:“你去吧!老尼岂是那样不通达情理之人?”
夏心宁惭愧地低垂下头,轻轻地说道:“晚辈失言失礼,老前辈幸勿见责!”
心如老尼微笑着点点头,但是,立即她又沉下脸色,郑重地说道:“竹瑟!你们去吧!在叙诉夫妻离情之后,在潮音洞外,等老尼另有交待,你佛缘已了,俗缘未清,武林中还有很多的事,要你去善尽己力。”
她又转过头来,对夏心宁点点头说道:“夏小施主今天能到潮音庵,也是有缘,待老尼请教一二小事之后,再作定论。”
路竹瑟和恶扁鹊不敢多言,行礼退了出去,留下夏心宁一个人坐在心如神尼对面,满心不安地默默以对,他不知道心如神尼有什么事要和他讲。
海上云层密合,夕阳早已经了无余晖,潮风逐渐呼啸,潮音庵外,但听见一阵阵万马奔腾的潮音澎湃,其声势之激昂雄壮,正好和潮音庵内那种安宁静穆的情形,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心如神尼一声不响地垂眉阖目,跌坐在当中蒲团之上,入定神游,浑然忘我。
坐在对面的夏心宁,不敢稍有一点移动声响,只是凝神敛气,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之上。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庵外已经是一片黝黑,庵内那盏琉璃灯淡淡的灯光,将屋里沾染上一层昏黄的忧虑。
突然,心如神尼睁开眼睛,开口第一句话问道:“夏小施主!你已经获得师门几成功力?”
这样突然一问,使夏心宁霍然一惊,一时间愕然答不出话来。
心如神尼一双眼睛盯在夏心宁脸上,缓缓地问道:“你师门‘五阳秘笈’可以说是集武林功力之精华,能习得其中一部分,便可以享誉武林,请问你习得其中几成?”
夏心宁这才听得明白,不过他心里的惊疑,却是有增无减:“她为什么知道我的来历?她又怎么知道‘五阳秘笈’的内情?”
他心里虽然如此惊疑,口中却不敢有丝毫停顿怠慢之处,他连忙站起身来,垂手恭谨地说道:“晚辈虽然蒙恩师收列门墙,对于师门绝技,却未曾习得一样。”
心如神尼“哦”了一声,她奇怪地问道:“那为什么?”
夏心宁答道:“这是我们师门的一件耻辱……”
心如神尼没有等到他说完,便沉重地说道:“小施主!请你不要隐讳,明白的告诉老尼!是不是‘五阳秘笈’出了岔错?”
夏心宁这时候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他,要将心里的事,说个明白。当时他低声说道:“师门至宝‘五阳秘笈’失散了……”
接着他便将“五阳秘笈”之所以分散,以及流失到旁人手里,连带着将他的一身血仇,和明年元宵泰山之会……,这等等一切有关的事情,都尽情地说了一遍。他从来没有这样尽情倾诉过,说得那么详尽,说完了以后,有一种一吐块垒的舒畅。
心如神尼一直是阖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表示,直等到夏心宁说完这些事情以后,半晌,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夏心宁发现了一个奇迹,心如神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泪光。
夏心宁无法猜测,也不敢任意猜测,像心如神尼这等出世的高人,还有什么事能使她激动?
心如神尼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夏心宁说道:“小施主!请你随老尼来,但看你的缘分如何了。”
说着话,她向庵外走去。夏心宁满心不解地随在后面,心里却是充满了疑问,夏心宁甚而觉得他自己今天有些反常,为什么要向一个从未谋过一面的老尼,说出师门大秘密?
他小心谨慎地跟随在后面,满心忐忑不安。
潮音庵外面,一片漆黑,满耳都是如雷的潮声,别的一点也听不见,这真是一个混沌世界。
夏心宁运足目力,紧随在心如神尼身后,向右边转弯的地方走去。沿途高低不平,而且,风力愈来愈大,几乎都要将人吹跑掉。
在黑暗中,心如神尼仿佛连衣裳都不曾飘舞,竟是那么稳如泰山地缓缓前行,夏心宁感到骇然了,难怪武林之中对潮音庵的心如神尼敬畏如神,她的功力也的确到了超神入化的地步。
且不说夏心宁暗中如此敬佩,但说他们一路上走来,来到一个黑通通的石洞之前,洞口左右分站着卞言三和路竹瑟。
心如神尼停下脚步,路竹瑟立即迎将上来,轻轻地说道:“都遵照以往的指示准备好了!请示恩师如何处理?”
心如神尼向前面那黑通通的石洞看了一眼,摆摆手说了一声:“拿来给我。”
路竹瑟赶快跑过去,在恶扁鹊卞言三的身边,捧起一个小竹篓子,送给心如神尼。夏心宁在身后运用目力偷偷地看了一眼,只见那竹篓子里面盛着一大卷约有小手指粗细的绳子,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雪亮的钓钩,约莫有手掌大小。
在钓钩的旁边,放着一个黑黝黝的圆球样的东西,此刻随着潮风,飘来一阵异香扑鼻。
夏心宁心里纳闷,他猜不透心如神尼如此不声不响将他带到此地,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这时候只见心如神尼默默地接过这个小竹篓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迈开脚步,缓缓地向那个石洞走过去。
夏心宁不知究里,茫然地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心如神尼一回头对夏心宁说道:“你等在此地。”
她又转向路竹瑟说道:“点燃檀香线火,三支香燃尽老尼还没有出洞,你就按照老尼以往交待去做。”
路竹瑟此时忽然跪下来说道:“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潮音洞有什么事,让竹瑟前去。”
卞言三也随在路竹瑟身后,深深地一躬到地,拱手说道:“老前辈!如果不嫌卞言三出言冒昧,请容我夫妇二人进入潮音洞,以稍尽棉薄之力。”
夏心宁此时也可以看出一个端倪,分明心如神尼要到潮音洞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还不知道她去办什么事,但是,可以断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夏心宁也急忙赶上前几步,他拦在心如神尼前面,跪在地上,仰头说道:“老前辈!这件事如果晚辈能力可以胜任,请老前辈容晚辈一试。”
心如神尼伸手挽起夏心宁,挥手示意路竹瑟起来,静默了半晌,低低地宣了一声悠长的佛号,平静非常的低声说道:“这件事是老尼的一桩心愿,没有人能代替着做。你们的好意,老尼心领了。”
说着话,迈开大步,昂然向潮音洞里走去。
路竹瑟是深知乃师的脾气,任何事言出法随,没有转让的余地。她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心如神尼,向那黑通通的潮音洞里走去。
恶扁鹊卞言三是以路竹瑟的行动马首是瞻,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夏心宁站在那里,望着心如神尼那瘦小的身影,直没于潮音洞之中,突然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到心如神尼就如同一个从容就义慷慨赴难的仁人志士一样,使他顿生一种悲壮激昂的心情。
他在心里如此闪电一转念头,突然迈开大步,疾速地向潮音洞奔去。
路竹瑟一发现夏心宁这个举动,大惊失色,急忙叫道:“夏小兄弟!快停下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夏心宁已经快步冲进了潮音洞,洞中黑暗已经吞没了他的身形。
夏心宁刚刚一跨进潮音洞口,立即满耳传来轰隆轰隆就像是山崩地裂的声音,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刚刚一停顿,立即又感觉到有一股阴寒之气,猛袭而至,使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噤,顿时有一丝寒气,泛自心底。
这一丝寒气,使他回想起当初在白云壑石洞中遭受到那一阵阴寒袭击的情形,如出一辙。
他有了上次的经验,立即提足一口真气,让体内纯阳之火,护住百穴。可是,还没有等到他运气护身,突然有一股罡风猛烈地涌到。其强烈之处,宛如万丈波涛汹涌澎湃地冲到。
夏心宁只觉得心头一阵热血沸腾,脚下桩步早已浮动,沉桩不住,腾、腾、腾,一阵倒退,兀自停不下身来,噗通一下,跌落地上,那股罡风还是强劲无比地扫将出来,夏心宁自忖此时抵挡不住,便就势一个翻腾,一路滚翻,一直滚到洞外。
洞外正好恶扁鹊卞言三等在那里,双手一把抱住,独、独两声,脚下移宫换位闪到潮音洞的一边。
夏心宁缓过一口气,一个翻身站起来,怔怔地望着那黑通通,吼声如雷的潮音洞。突然转身向路竹瑟说道:“请教……”
路竹瑟立即拦住他说下去,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道:“虽然黛云叫我竹姨,但是,我却希望你称我老嫂,因为你和言三是生死之交,不能因为我抹煞了你们的交谊。现在和老嫂说话,不必再客气,有话尽管说。”
夏心宁嗫嚅地停了一下,便说道:“我还是跟着黛云妹妹叫吧!请问竹姨,我现在有许多不解的疑问,是否可以请竹姨指教!”
路竹瑟也没有再推辞,只是正颜说道:“你是否先要问有关胜姑娘的事?”
夏心宁略略思忖了一下,便说道:“竹姨既然见过黛云,其中经过下落,我虽不问,已经放心,等一会儿竹姨自然会告诉我的。只是关于目前这潮音洞,我有许多疑问,竹姨可否先告诉我?”
路竹瑟望望身边插的那一支檀香,那一点星星之火,躲在岩石旁边,闪闪地发着微光,已经烧掉一小截了。
她用手抚着剩下的两支檀香,低低地说道:“关于潮音洞里面的事,我知道得也很有限,不过我可以就我所知道的一点,告诉给你。”
这时候,潮音洞里突然传出来阵阵轰隆隆雷鸣的声音,夹杂着刺耳的尖啸,紧接着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万潮澎湃的声音一样,一阵阵地扑击着海岸。
路竹瑟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两只眼睛盯着潮音洞,不转一瞬。
恶扁鹊卞言三和夏心宁也随着心弦崩紧,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讲。
渐渐地潮音洞的声音小了,慢慢地又归向原来的声势,不再像那样惊人恐怖。
路竹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显得十分不安,她缓缓地转过身来说道:“我在潮音庵居住了将近二十年,对于潮音洞,我也只有偶尔听到一些蛛丝马迹的传说。”
她又停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了潮音洞一眼,接着说下去:“潮音岩高出海面数百尺,可是这个潮音洞却是直伸海底,直达于海底一个礁石之中,究竟这个潮音洞有多深?从什么地方开始才有海水,是个谜,没有人知道。”
夏心宁忍不住问道:“神尼老前辈她老人家知道吗?”
路竹瑟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我恩师她老人家是知道潮音洞秘密的唯一的人,我记得她老人家曾经叹息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再下去一次,可见得她老人家至少曾经下去过一次。”
夏心宁问道:“她老人家为什么要到这样深的潮音洞去?为什么要在今天下去?竹姨!你能知道其中一点原因么?”
恶扁鹊卞言三很久没有说话,此时忽然插嘴说道:“竹瑟方才准备了百余丈特制的钓丝,和一个特制的钓钩和钓饵,照这情形看来,分明是准备钓一个稀罕少见而又凶猛无比的东西。”
路竹瑟点点头说道:“言三说的不错!潮音洞里有一海豚……”
夏心宁抢着说道:“海豚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东西嘛!”
路竹瑟说道:“这个海豚有与众不同之处,其他我不知道,单凭年龄一项来说,至少也在数百年以上,而且练就一一肚子阴寒丹气,确实是凶毒无比。”
夏心宁立即想起心如神尼方才在强劲的海风当中行走,浑身衣裳纹风不动的事,便说道:“神尼老前辈已经练就一身罡气,分明是金刚不坏之身,想必这海豚的阴寒丹气,并不能伤害她老人家。”
路竹瑟摇头说道:“恩师她老人家练的是‘天龙禅功’,并没有到达金刚不坏之身的程度,但是,等闲刀剑剧毒,是无法伤及她老人家的,不过,潮音洞有一股自海底泛滥上来的阴寒,愈到深处,愈是猛烈,一般人只要经此阴寒一激,即刻骨髓成冰,万无活理。再加海豚的丹毒,我真担心她老人家……”
路竹瑟声音有了哽咽之意,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卞言三和夏心宁也都感到一阵黯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夏心宁又问道:“她老人家究竟为什么要去冒这样危险?”
路竹瑟摇摇头,没有回答。
突然,潮音洞里又传出一阵轰隆隆的雷样声音,紧接又像以前一样,有一种尖锐刺耳的呼啸,夹杂着浪潮澎湃哗啦啦的声音。
这些声音愈来愈是强烈,一阵阵传到洞外,令人心寒胆战,股栗欲坠。夏心宁几次欲冲进去,他想冲进去看个究竟,路竹瑟执意地拦住他,就在他们这样坚持不下的时候,突然潮音洞里一切声浪又归于沉寂,连原先那种潮水激荡的声音,都消失了。
恶扁鹊突然叫道:“竹瑟!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路竹瑟和夏心宁立即停止下来,凝神倾听,仿佛有一种遥远的呼唤。
路竹瑟浑身一震,转身飞掠过去,从方才站的地方,拿起三四枝长约两尺,粗约儿臂、白色的铁筒,铁筒的一端,作成尖细的锥形。她匆匆拿起这些铁筒,顺便看了一下插在岩石隙中的檀香,三支已经烧掉两支半,她哪里还敢多作耽搁?飞快地来到洞口,“嚓”地一声,打起一簇火星,顿时“呼”地一响,手中的铁筒前端,冒出七八寸长的火焰,将洞口周围照得通明。
路竹瑟非常紧张,手都有些颤抖,她将那四根铁筒一齐点燃,那些火焰喷出嘶嘶作响的声音,并不怕海风吹拂,反而愈吹愈明。
路竹瑟右手拿起一个铁筒,振臂一投,“呼”地一声,铁筒拖着一条火焰,飞向潮音洞里去。她随着人也走进潮音洞约二三十尺的地方,振臂又投出一枝。
铁筒出手,飞向十余丈远,钉在石壁之上,熊熊地燃烧,像是一根火把。
路竹瑟如此接连投出四支铁筒之后,潮音洞三四十丈以内,都照得通明,如同白昼。她又不稍作停留,闪身回扑,接连几个飞掠,回到洞外。
夏心宁忍不住问道:“竹姨!是不是神尼老前辈有了意外?”
路竹瑟眼内已有泪光,但是她神情仍然是十分镇静,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恩师她老人家只是交代,如果听到呼唤,就投下这四根特制的照明火焰。不过,以她老人家的功力而言,任何黑暗的地方,她也是看得如同白昼,如今要动用这些火焰照明,只怕……”
她缩下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夏心宁此时一双眼睛盯着潮音洞内,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和奇怪。突然,他看到潮音洞内有一个瘦小的人影,慢慢地向上面走来。
他急忙叫道:“竹姨!她老人家来了!”
路竹瑟和卞言三一齐向洞内看去,果然,心如神尼正以蹒跚的步伐,慢慢地向洞口走来。
夏心宁一时激动,便要穿身入洞,路竹瑟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恩师是负伤了!但是,她老人家生平不要任何人帮助,你切不可鲁莽,我们在洞外等着。”
他们三个人都忐忑不安地环立在洞外,焦急万分地等着心如神尼出洞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潮音洞里的火焰,已经渐渐地暗了,这时候,才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洞口出现了心如神尼。
这位在数十年前即名震武林,被尊为空门第一高手的心如神尼,此刻站在洞口,神情萎顿已极,左手握着古色斑烂的长剑,右手抱着一个铁盒子,那一身灰衣,浑身上下,血渍斑斑。
路竹瑟立即迎上去,刚叫得一声:“恩师!”
心如神尼抬起头,睁开眼睛一看,那两道眼神,仍然是炯炯慑人。她停了一会儿,挥挥手,低沉迟疑地说道:“回庵去!”
路竹瑟不敢多讲话,倒是夏心宁实在看不过去,他看心如神尼分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若不是她的内力精深,一口真气支撑住了,恐怕早就倒在潮音洞不能出来了。
夏心宁也顾不得路竹瑟的叮咛,他走上前去说道:“老前辈!晚辈可以为老前辈一尽棉薄么?”
夏心宁这个举动,把路竹瑟的脸都吓白了,卞言三自然也知道路竹瑟的交代是真的,他也为夏心宁这个举动,感到担心。
正在他们夫妇俩提心吊胆的时候,心如神尼站在洞口没有移动,一双眼神看着夏心宁,忽然点点头说道:“老尼生平从不接受旁人的帮助,傲骨天生,灵台不净,嗔念不除,所以证不得正果。但是,在数十年前,接受过令师祖蓝衫客一剑之助,数十年后,又要接受你的一臂之力,可见得世事在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是人力所能够勉强得来的!孩子!老尼倒要谢谢你啊!”
她说完这些话,将那柄古色斑烂的宝剑交在左手,伸出右手来,扶着夏心宁的肩头,向潮音庵走去。
心如神尼这个举动,惊坏了路竹瑟,她知道恩师如果不是伤重至极,她断不至需要旁人的搀扶。
夏心宁却是对于心如神尼这几句简单的话,那真是惊奇惶恐,兼而有之。他绝没有想到这位被誉为空门第一高手的心如神尼,竟然在数十年与师祖有过一剑之交。武林中的事,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像心如神尼这样傲骨天生的人,尤其当年又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能够接受一剑之助,其情形之严重,不难想像一般。
夏心宁一直在揣摩这点秘密,心中也分不清是高兴,抑或是惊讶!
一行四人,此时都默然无声,走得很慢,半晌,才走回到潮音庵,室内孤灯仍明,但是,昏黄的灯光,照在心如神尼身上,越发地显得面色焦黄,神情萎靡。
心如神尼坐下来以后,她招呼夏心宁和路竹瑟夫妇坐下,路竹瑟不安地上前低声说道:“恩师!后边静室丹炉中那些……”
心如神尼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那些药是留给你们夫妇在未来用作济世救人,老尼用它不着。”
路竹瑟惶然退到一边,心如神尼又睁开眼睛,向周围看了一下,对路竹瑟说道:“竹瑟!你去倒杯水来。”
路竹瑟立即应声到后面去,用小瓦钵捧来一钵水,递到心如神尼面前,神尼接过来喝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向夏心宁说道:“孩子!这是你的机缘很好!也算了却老尼的一桩心事。来!你且将这柄宝剑拔出来看看!”
心如神尼这一声“孩子”,叫得夏心宁热血沸腾,激起他无限的亲情,这哪里像是出自一位空门高人之口?分明是一位年高慈祥的老人,亲切地叫着自己的孩子。
夏心宁恭谨地应是,双手捧过那柄古色斑烂的宝剑,拇指一按卡簧,“铮”地一声,长剑应声出鞘。
“呀!”三个人同声惊呼,长剑如此一出鞘,室内灯光顿时黯然失色,毫芒四射,异常耀眼。而且这柄剑遍体雪白,假如不是那样遍体毫光,和夏心宁失去的那支银剑,是一般无二。
心如神尼眼望着这柄宝剑,仿佛有无限的感慨,缓缓地闭上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柄剑是古代神兵,锋利异常,斩金削铁,吹毛可断,它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雪镂。”
夏心宁和卞言三知道这柄宝剑一定有一段动人的故事,所以凝神敛气,倾耳以听。
路竹瑟更是惊疑兼备,她随着恩师习艺二十年,却从来没有听见恩师提到这件事,她愈发地要听个清楚。
这时候潮音庵里静的连掉根针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庵外海风已息,更使这座小庵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心如神尼接着说道:“这柄雪镂虽然是一柄古物神兵,在武林中却是少人知道,因为在数十年以前,它随一位年轻的姑娘,在武林之中,只作了惊鸿一瞥的出现,尔后便归于沉寂。”
夏心宁比较不受拘束,他忍不住问道:“请问老前辈,这位年轻姑娘为什么只如此的惊鸿一瞥就隐而不见了呢?是不是这位姑娘武功不高,怕保不住这柄宝剑,故而隐居不出?”
心如神尼依然阖着眼睛,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地说道:“这位姑娘一身武功得自一位空门高人传授,无论内外功夫,都已臻于精绝之境,就数诸当时各大门派的高手,也少有十招之敌。”
夏心宁掩口不逊,“嗄”地一声,惊呼出来。
他相信心如神尼的话,自然是真的,可是,以—位年轻的姑娘,居然各大门派的高手,少有十招之敌,这等功力那还了得?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到武林中的前辈说起这样一个人?
心如神尼脸上仍然含着微笑说道:“那时候正是西藏喇嘛,在中原横行不可一世,仗着大内护卫的头衔,武林各大门派都明哲保身,不敢招惹。就在这时候,那位姑娘刚刚出道不久,她便仗着这柄雪镂剑,单身一人,指名向藏僧三佛两尊者挑战。”
恶扁鹊卞言三虽然到了潮音岩以后,一直拘谨寡言,但是这时候,他也忍不住称赞说道:“这位姑娘真是了不起的人,对那些各大门派的高手而言,真该羞辱死了。”
夏心宁却接着问道:“藏僧三佛两尊者是何许人?”
卞言三这回接着回答他道:“藏僧当中三佛两尊者是数十年以前最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如今西藏密宗的武功已经日见式微,比起当年三佛两尊者,那时候真是藏中密宗的顶峰时期。这五个人都被满清大内,礼聘为护卫首领,以当时武林各派人物而言,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独自联斗三佛,这位姑娘真是豪气干云,胆色无双,愧煞须眉了。”
夏心宁“啊”了一声,他流露出衷心敬佩之情。而且也表示无限的关切,仰起头向心如神尼问道:“这次挑战的结果,是谁胜了?”
心如神尼睁开眼睛,眼睛里闪着光辉,说道:“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这位姑娘她决心要仗自己一柄长剑,为人间除害。结果,三佛两尊者五人联袂在天台山应约,姑娘就凭一柄剑,独闯三佛两尊者,双方拼了将近两千余招……”
夏心宁听得出神了!
两千余招,这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而且又是一个人独斗五个藏中高手,那需要多深厚的内力?难怪武林之中常常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但是,两千余招以后的结果如何?夏心宁和卞言三路竹瑟都急于要知道。
心如神尼接着说道:“他们本来从清晨斗起,一直拼到日暮黄昏,这时候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仅会普通功力的人到天台山,只消举手之间,就可以将他们六个人,扫数毁之于当场。”
夏心宁急道:“到了那种地步,藏僧人多,一定可以以多取胜,这位姑娘,恐怕难保不败了!”
心如神尼摇摇头说道:“不然!那位姑娘最后终仗着一口仅有内力,使出一招奇妙的剑法,三佛两尊者当时三死两伤,都横在眼前。”
夏心宁他们三个人都不禁异口同声的惊呼起来,一则为这位姑娘庆幸,再则也为这位姑娘胜利而欢呼。虽然事隔数十年,但是听起来,仿佛是置身其地。
心如神尼当时又说道:“这位姑娘也因为这一招将真力耗尽,人也软瘫在地上,但是,非常不幸的,这时候从天台山的上面,飞跃下来一个人……”
夏心宁急着问道:“这个人是谁?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心如神尼说道:“是坏人!他是清廷大内护卫总领班,铁翅蛟龙于楼光,是个助纣为虐的凶手。”
卞言三接着说道:“晚辈曾经听说过,于楼光一双铁翅,不仅份量重,而且招式奇特,翅中藏毒,武林中有不少高手,都丧命在他的铁翅之下。此人这时出现,这位姑娘完了!”
心如神尼说道:“于楼光是暗中跟随三佛两尊者来到天台,他一直远远地藏身不露,这时候也趁隙而出,那位姑娘是自命必死无疑。因为那时不仅来人是于楼光,就是大内中任何一个护卫,都只要一举手之间,便可以将这位姑娘夺命追魂。”
夏心宁急得连连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好人如果没有好报,那天理何在?那位姑娘一定可以在很短时间恢复体力,凭她的盖世武功,于楼光一定自寻死路。”
心如神尼点点头说道:“孩子!你说的很对!那位姑娘内力深厚,天赋特别,所以她能在年纪很轻的时候,能有那么高的功力。她的确能够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恢复体力,但是,于楼光他来得太快了,还没有等到这位姑娘缓过一口气,他手中的一双铁翅,已经指向这位姑娘的双肋……”
夏心宁急得叫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及时而至么?”
心如神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一声叱喝,眼前人影一闪,一道银色剑光一晃而过,于楼光一声惨号,对胸穿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了一地,顿时死在当场。”
夏心宁又惊又喜连忙问道:“这位前辈是何许人?一举剑之间,便将一位有名的大内护卫杀死在当场,他真了不起。”
在这三个人当中,只有路竹瑟此时表现得很沉默,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不时流露着忧虑的神情。
心如神尼微微地又喘了一口气,仿佛有些气力不继的模样。夏心宁忽然想到心如神尼是从石洞里受了伤出来,如今又这样畅谈故事,难道她不是受伤?
夏心宁心里如此一转,立即又接着说道:“老前辈!你老人家请憩一会儿,我们……回头再听故事。”
心如神尼又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望着夏心宁说道:“老尼要将这件故事先说完,孩子!你难道不关心这件事的结果么?”
夏心宁嗫嚅地说道:“晚辈是非常关心这件事的结果!不过……不过,这位姑娘既然已经获得别人的帮助,结果自然是安全了。”
心如神尼说道:“是的!这位姑娘当时是由于别人的一剑之助,她得到了安全,但是,另方面她丧失了别的,那就是对她的尊严与骄傲。有了一次严重的打击,因为她接受了别人的一次帮助。”
夏心宁大不以为然说道:“她力毙藏中五位高手,已经了不起,这时候就是受了别人的一次帮助,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嘛!”
心如神尼点点头说道:“孩子!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自幼天生傲骨的啊!”
夏心宁闻言一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若有所悟,又若有所惑?张着嘴,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如神尼接着说道:“这位姑娘她等待自己真力恢复以后,她没有说一句‘谢’字,反而她挥动宝剑,和那位仗剑相助的人动手过招。”
卞言三忽又有些愕然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路竹瑟说道:“不为什么!又不为仇,又不为恨,只是为了胜过那位仗剑相助的人,使他知道这位姑娘的武功比他强。”
心如神尼非常严肃地点点头,她说道:“竹琴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位姑娘只为争这口气,保持她那点自尊。”
路竹瑟立即又接着问道:“但是,请问恩师这样动手过招的结果呢?”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说道:“结果,那人仿佛是非常明了这位姑娘的心意,动手之初,便说是:只奉陪五十招,因为姑娘真力刚恢复,不宜多耗真力。”
说到此地,再也没有人问了,大家都以一种异样的心情,坐在那里静听。
心如神尼说到此处,也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五十招之后,那人输了半招,飘然而去,但是这位姑娘她心里明白,这半招是别人心存谦让所表现的。因此,她满腔骄傲,顿时化作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满心悔恨,她悔的是:平白受人一剑相助之恩,连个道谢的机会都没有,她恨的是:自己傲骨峥嵘,所得的结果是什么呢?在这样悔恨交加的情形之下,这位姑娘……”
夏心宁急着追问道:“老前辈!这位姑娘她怎么样?”
心如神尼平静地说道:“她就因为这一点,削去三千烦恼丝,皈依空门,贝叶梵经,青灯古佛,过着清净的生活。”
路竹瑟这时候忍不住叫道:“恩师!”
心如神尼仍旧那么平静地说道:“她等到她的恩师圆寂之后,她便将自己的宝剑丢到一个石洞里,连带将师门武功口诀,一并丢在石洞里,准备让它随着往事,一齐埋葬淡忘。”
路竹瑟已经跪下来叫道:“恩师!你……”
夏心宁也在此时抢着说道:“老前辈!剩下来的晚辈来说吧!那柄银亮的雪镂宝剑和武功口诀,是丢在潮音岩潮音洞,当年有一剑之助的人是身着蓝衫,手执银剑的蓝衫客他老人家。老前辈!你老人家……”
心如神尼这时候,任凭她如何平静,也让泪光湿润了眼睛,她微有颤意地说道:“孩子!老尼是跳出红尘的人,不能再谈红尘中事,但是……孩子!你这身蓝衫,使老尼想起那如烟的往事。”
她阖上眼睛,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俗念未除,灵台存垢,老尼真要愧对这身缁衣。当年我恩师说我不是佛门中人,但是,我要坚持让自己遁迹于三界五行之外,诚心皈依,但是,没有料到数十年以后,依然逃不过尘缘纠缠自己”
路竹瑟究竟是迈进中年,心细如发的人,她很能了解恩师的心情,她低低说道:“恩师!你老人家休憩一下可好!”
心如神尼微微笑道:“尘缘未了不必勉强去了,老尼已经无法证得正果,又何必不让自己有一个畅谈心尘的机会。”
她毫不迟疑地向夏心宁说道:“当年你师祖与我独斗五十招,他的风采和功力,已经使我深深心折,一个骄傲的少女心扉,当时已经为他所扣开,但是,你师祖五十招一了,断然而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夏心宁此时真有无限的叹息,当年师祖如果能稍微了解一个少女的心,这岂不是一对最美满的姻缘!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对于武功一道,互取长短,必能更为发扬光大。这是天意如此?还是人为不成?
心如神尼说道:“我当时曾经在武林中,寻访你师祖,然而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你师祖的迹影,就这样,我承受着你师祖一剑之恩,落发遁迹空门。孩子!今天老尼看到你这袭蓝衫,便下定决心,要将你师祖的一剑之恩,报答在你身上。”
夏心宁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老前辈对晚辈有所赏赐,晚辈固不敢辞,如果说是报答我师祖昔日一剑之助,不仅晚辈不敢接受,就是晚辈师祖在天之灵也要深感不安。”
心如神尼说道:“孩子!你不要让老尼含恨撒手黄泉。”
路竹瑟在夏心宁身后轻轻地说道:“长者赐,不敢辞啊!”
夏心宁叩头谢道:“老前辈一定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心如神尼点点头说道:“你的银剑失了,将来一定要拿回来的,在你尚未拿回来之前,这柄‘雪镂’你留在身边,将来银剑拿回了,‘雪镂’留给你作一个纪念吧!”
说着她又打开手上的铁盒子,取出十数片玉简,一个个翻阅了一遍,说道:“老尼师门武功至少有十种以上,可以称绝武林,竹瑟随老尼将近二十年,只传了她‘天龙禅唱’和‘簪花指’两种功夫,已经够她行道人间,至于你……”
她将那一叠玉简送给夏心宁,接着说道:“天龙禅掌是一种禅门掌力,你的内功已有极深的基础,自己照口诀琢磨,不难学会。孩子!我只能传给你这么多,因为将来‘五阳秘笈’必然重合之日,你要承继你师门绝学。”
她说完这些话,身形一晃,几乎要栽倒下去,路竹瑟立即抢上前一把扶住,心如神尼吸了一口气,挥手让路竹瑟让开,缓缓地说道:“老尼当年将‘雪镂’和武功秘笈送进石洞之内,就发现其中有一个修练成丹的海豚,知道他年如果要再取这些东西的时候,要费极大的手脚,如今果然,不过,我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竹瑟!你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孩子!你要多行正义,毋负老尼一番用心……”
心如神尼的话,逐渐的低微下来,一直到没有一点声息。夏心宁第一个跪下来,哀恸地叫道:“老前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