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陈元龙家备受两朝君王恩宠,那是天下尽知的事儿。
这几名汉子毕竟是官宦人家的下人,尚且有些见识,忌惮陈家的威势。何况其现下重穴被封,哪个还敢强项出头?都忙不迭地连连称是,陪起小心。陈家洛见他们个个奴颜挂面,胆小怕事,脸上冷冷一笑,脚步斜挫,向前飘纵而去。于每人背后“神堂穴”
拍掌一印,身子微转,又踏回到了原地。
众家丁一得自由,也顾不得说甚门面话儿,唱声叨扰,撒开腿便跑了个没影。那女子跪到跟前,纳头便拜,口中连颂恩公,不愿起身。陈家洛将她扶起,心中怜惜,又自己掏出几锭银子递过。年轻女子推托了半天,见对方心意诚挚坚决,这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抽身离去。这时,看热闹的人也尽已散了,陈家洛转身欲行,忽被那书生拦在了跟前。
“怎么?”陈家洛最怕人在面前罗嗦,不觉皱皱眉道。
“这位大侠……”少年一礼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家洛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略一沉吟,点点头,徐徐道:“我正与人在茶馆吃茶歇脚——你且随我来吧!”
书生道了声叨扰,随着他跨进了茶馆。先前,石泉上人曾出门看过外边的情形,见陈家洛一人应付得来,心里定了定,便又回去继续吃茶。如今陡见两人连袂而入,内里颇为诧异。陈家洛无奈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世伯胡老先生。他不是甚么外人,兄台有何指教,于此但说无妨。”
那书生冲胡铭官一礼,朗声道:“老先生好——小弟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哦,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秦家村。小弟奉了家严之命,到临潼柳家行……行那个……”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扭捏了半晌,方小声续道,“……那……那柳家与我钱家是……世交。柳家小姐与我也……也是……是指腹为婚的……那个……”他抬起头来腼腆一笑,“家父近来身染小恙,病势虽不凶险,然却缠绵不愈。村上的老人说,得要喜事相冲才好。所以么,就……这门亲事……嗯……又因为聘礼……”将金剑放在桌上,“……太过招摇,家父恐我有所闪失。所以,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请一个本领高强的镖师,护送小弟前去临潼。说来惭愧,这剑鞘剑柄虽是纯金,却然卖它不得。区区家中圣贤之书虽无万卷,也有其千,可也向未于内找到黄金之屋,当不得甚么银子。
小弟祖上姓钱,手里其实无钱。只怕那镖师漫天要价,供他不起。然适才见兄台身手不凡,这个……这个么……呵呵……”
陈家洛见他叽叽歪歪地说了这一大通话,却原来是要请自己一路护他前往临潼行聘。此刻他们救人要紧,哪有闲情去管他人之事?家洛虽有一副古道热肠,只是权衡下来,师兄性命更觉要紧。他微微一笑,正待婉拒,忽然一旁的石泉上人发话言道:“助人乃快乐之本。钱公子可以有此佳偶良缘,一举两得,咱们自然乐得相帮!你大可放心…
…”
书生钱志闻听,刹时面露喜色,欢呼一声,连连行礼称谢。约定好明日动身,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去报信了。陈家洛惊异于上人怎么竟置自己徒弟生死不顾,而要去管这档子闲事,脸上放出阴晴不定的神色。胡铭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未待其出声,先发问道:“家洛啊,你看钱志钱公子此人如何?”
陈家洛心头一跳,顿悟其话中有话,不由暂止了疑问的念头。然他阅历尚浅,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意思,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这看似突兀的问题,直愣了半日,方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个么……他……他是个迂腐老实的读书人……就是话罗嗦了些……唔,他的身上……好像有些古怪,可我就是一时说不出古怪在哪儿!”
石泉上人听了,赞许地笑道:“家洛,你久居苗疆,与世上的人,世上的事看得不够通透。不过,你还能察觉出他的古怪,倒算是有些根基!”
“是!先生教训的是!晚辈蠢笨,肉眼凡胎,真真惭愧得紧!还请前辈不吝指教一二,教我可终身受用……”陈家洛脸上火烫,讪讪地说道。
“家洛,你这可也太谦虚了——你看那钱志两眼有神,步履稳健,手提金剑直如无物,显然便是个习武之人。既然他身怀武艺,又缘何装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还甚至要我们护送他前去临潼呢?家洛,你的学识应该不菲,当知晓临潼那儿有个出了名的地方……”
“鸿门!”
“哼!鸿门之宴,宴无好宴!依老夫看来,那钱志多半是乾元教的人。”
“原来……原来这却是个请君入瓮的毒计!”陈家洛背上汗透,一个哆嗦。
“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倘若我的猜测没错,那便可省却咱们不少周折。倘若钱志不是邪教教徒,反正咱们眼下也没什么头绪,做件好事,积积阴德,即使眼前会柳暗花明也不一定……”
“……秾钎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洛水上,月明如皎。客船舢板沿边,立有一翩翩公子,因为触景生情,不禁暗诵起曹子建的千古名篇《洛神赋》来。念着念着,他忽然间好像想到了甚么,不禁脸上一红,面带羞涩,低垂下头不言不语。
舱帘微动,钻出一名白面书生,他从后轻拍对方肩头,直将兀自出神的年轻公子唬了一大跳:“啊!……钱兄,原来是你……”
“陈兄,你看这洛水如画,碧波送舟,好一副风月无边夜色图。”
陈家洛转脸怔怔地望着目光闪动的钱志,旋叹了口气,仰天而道:“自古良辰常有,佳人难求,钱兄真可算是有福之人。”他话到这里,突然想到对方身份尚且可疑,便没再继续下去。
钱志神秘地微微一笑,低声道:“惶恐惶恐……但不知陈兄可有意中之人?”
陈家洛难以启口作答,只是淡淡一哂,曼声吟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切都随缘罢……”
钱志心底似乎有所触动,与再不言语的陈家洛一道立在船头,任凭江风拂面,吹醒头脑……
“老伯,晚生乃登封秦家村钱志。奉家父之命前来拜望贵府柳老爷,望老先生代为通报一下。”
那老管家接过钱志递上的贴子,上下打量了三名来客一番,道声稍候,转身进了宅子。陈家洛侧目瞥了眼低头不语的钱志,见他满面通红,显出万分拘谨的样子,不觉转脸与石泉上人交换了个眼色。
不多久,那老管家浑身堆着笑意地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欠身说道:“老爷有请三位贵客!”钱志像孩子一般冲着陈家洛一笑,喜气洋洋地跟着老管家进了府门。陈、胡二人又自对视一眼,也次第跟了进去。
宅子里曲径幽回,怪石灵泉,与景致幽雅的姚府,可谓是相得益彰,各尽其妙。陈家洛人虽生在江南,却于北地两处见到家乡的园景,不由得心有所感,谓叹难已。三人随着管家进到大厅,见上首端坐着的一名富绅打扮的老者,观其眉目和善,须发皓白,便让初见者也平添几分亲近。其座旁尚有一位老妇,虽亦祥和之至,然其顾盼神采富贵有余,雍容不足,难与乃夫同日而语。他们两人一道起身,纷纷红光满面地迎了上来。
那老翁哈哈大笑,捋须赞道:“好贤侄!你可总算是来了。听说你父亲他近来身子不爽,教老夫一直萦怀语心,现下可好些了么?”
钱志略点了点头,低声道:“也好些了……他老人家很惦记着伯父伯母……临行时曾一再叮嘱小侄要多多孝顺两位……”
柳老爷双手重重地一拍钱志的双肩,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这位多年不见的世侄,不禁又自咧开大嘴笑道:“好!好!果然是好人品,好气度,哈哈哈哈!”侧眼瞥了眼呆立一旁的陈家洛和石泉上人,问道:“这两位是……”
钱志涨红了脸,一一介绍道:“这一位是胡先生,这一位是陈公子。小侄这一路上都多亏了两位义士保护,才能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伯府中。”
“哦?老夫在这里可谢过两位大侠了……”那柳老爷拱手一礼道。
“不敢,不敢……”陈胡二人赶忙还礼。
一旁的柳夫人突然笑道:“老爷你也真是的!见到志儿高兴得甚么似的,怎么还不快请他们坐下?”
“是呀!是呀!老夫实在是欢喜地过头了,二位大侠恕罪!请上坐!”柳老爷猛拍脑门,一脸抱歉道。
三人谦逊一番,各自坐下。丫环侍仆们端茶奉点,忙碌了好一阵子,柳老爷方与钱志他们重搭上话。他问起钱志家里的状况,钱志都一一详细回答了。后来又问及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家洛胡乱捏造了他们的身份来历,加上这钱公子呆气发作,在其中东插一句,西插一句,啰啰嗦嗦地夹缠不清,直将陈家洛他们搅得兴味索然,昏昏欲睡。若要不是其对于钱志及柳家尚且疑窦重重,恐怕早就要告辞走人了。
他们谈了半天,钱志这才扯上了正题。他从包裹中抽出金剑,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说希望柳世伯能答应这樁亲事,以慰乃父殷切之心。柳老爷闻听,哈哈大笑,道:“好贤侄!老夫与你爹爹是过了命的交情,你和娴儿同日出生,早就结了娃娃之亲。况你们两个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要不是老夫年前调职升迁,也不会牵儿带女地搬到此处。现在辞官赋闲在家,眼见得女儿日长,对于此事早就萦怀于心。如今钱兄命你上门行聘,正合吾意。娴儿能有你这般的好夫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钱志闻之,连道惭愧。
柳夫人却笑道:“志儿,你就别谦虚啦。老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历来好学上进,诚恳踏实。一别数载之后,更是长得一表非凡,人中之龙。把娴儿托付于你,老身也就放心了。”
柳老爷朗声唤来一名丫环,道:“梅儿,去请小姐出来见客!”
那丫环梅儿应了一声,满面春风地退了下去。没多久,但闻钗环叮铛,一名女子跨进门来。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好奇地向外望去,但见此女面如桃花,唇沾丹朱,身段风流,步履轻盈。一身青色长裙,配一张秀雅俏面,真真是好一位千金小姐,窈窕佳人。
且不说陈家洛神为之夺,就连石泉上人看了,也有些心旌摇荡。钱志呆呆地瞅着未婚妻子缓缓走到父母跟前,曲膝一福,娇声唤道:“爹爹,娘亲在上,女儿这里有礼了。”
柳老爷捋须一指钱志等人,道:“娴儿,来见过这三位贵客——那位就是你钱伯伯的儿子,也是你未来的相公钱志钱公子。”
那柳小姐脸上飞红,娇嗔地白了父亲一眼,转身冲钱志盈盈一福,轻声唤道:“奴奴见过钱大哥。”
钱志看得人都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慌忙立起身子,要去将她扶起。手方一触其肘,突然又缩了回来,作揖拜道:“小生钱志见过小姐。”柳小姐抬头与他四目相望,一顿之后,俱各羞得别转头去。
柳老爷旋又向女儿介绍了陈家洛与石泉上人,那柳小姐分别见过了礼。陈、胡二人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起身还礼。柳亦娴徐徐地走到母亲身边立定,低头扭腰揉弄着衣角,却是娇痴无限,不再言语。柳夫人拉过她的素手,轻轻拍着温言说道:“女儿啊,你与你钱家哥哥早就是熟人了。咱们钱柳两家的关系,你也早就清楚了。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提亲,你……你可愿意啊?”
“这……这种事情叫女儿如何作答?”柳小姐话头略顿了顿,脸上桃红一片,轻声说道,“一切但凭爹娘作主!”
“哈哈哈哈!”柳老爷捋须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对志儿早有……啊,啊?嘿嘿,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爹爹,你你……”柳亦娴脸上佯怒,羞得别转头去,恰恰与钱志目光相对,忍不住丹唇微动,嫣然一笑。
晚宴上,柳氏夫妇热情地招待了钱志一行三人。陈家洛他们生怕其酒菜有毒,故而处处留意,时时提防。见众人杯中之酒同出一壶,又不见酒壶上有甚么机括,方敢小心饮下;便是菜,也只吃柳家及钱志曾夹过的。他们表面上谈笑风生,无所不说,内心里却是提心吊胆,绷紧神经,丝毫也不敢大意。只是,直至晚宴结束回到住处,都不见有任何的异样发生。
陈家洛愣愣地躺在床头,借着桌上的烛光,两眼直望着床帐顶儿出神。脑海中,柳氏夫妇的和善可亲,柳小姐的秀丽端庄及钱志的木讷迂腐都一一闪过。他心中有如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弄不顺:“难道前辈他这次竟然猜错了不成?我们到底还是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若说柳家实属乾元教,为何一直都无动静?”没个问题,都教他头脑涨痛不已。想着想着,忽然有一袭幽香钻入鼻中。家洛心下暗道不好,连忙闭住呼吸,将内息在体内迅疾无比地游走一遍,却没发现有何不妥,知道是自己神经太过敏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脑中胡思乱想了许久,终还是难以静下心来。索性一咕碌爬起,带上庭花宝剑,轻轻推开窗子,如一只大鸟般地飘飞到屋脊之上。顺着脊檐一路寻去,来至一间房顶,见屋中灯火依然,隐隐尚且传出争执之声。那声音虽小,可对于内功深湛的陈家洛来说,听在耳中,仍觉清晰无比。闻其嗓音,正是柳老爷、柳小姐与钱志三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走马西来欲到天”,摘自岑参《碛中作》诗。柳家位处陕西腹地,那个“西”字,于此处指的就是“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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