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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转头恩怨成空

  虽然时令已入冬季,可四季如春的大理依旧是山河明媚,鸟语花香。鲜艳夺目的山茶花,开得满路都是。便在这一路的茶花之中,缓步走着一位少女。她身穿一件藕色的衫子,原本就是绝美的容颜,被这灿烂的茶花一衬,更显得秀雅万方。

  这美丽的少女,便是当今大理国的皇后——王语嫣。今日她避开丈夫段誉和众侍从,独自一人出城,是要去天龙寺求她皇伯父——已然避位为僧,法名本尘的段正明——来主持一件大事。

  原来当日段誉获悉自己的身世之后,一登基便迎娶王语嫣为皇后,他自己可谓是志得意满,可同样深爱着他的木婉清和钟灵两个姑娘却只得暗暗伤心落泪,怅然销魂。钟灵一来年纪尚小,二来生性豁达,倒还罢了,可那木婉清心中却一直将段誉当作是自己的丈夫一样,总是念着和他初遇的那段旖旎风光。从前二人是兄妹也还罢了,可现下段誉的身世揭破,已经不再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却要眼看着他娶一个别的姑娘进门,这叫她心里怎能受得了?她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甚至有几次还暗暗动了寻死的念头,但最后都忍下了。

  王语嫣看在眼里,心中也自惆怅,她心中暗道:“木姑娘和钟姑娘对段郎有情,段郎也非对她俩无意。倘若彼时她俩不被认定是段郎的亲妹子,那现下他们也多半会姻缘美满了罢。现在闹成这样,我和段郎虽说是称心快意,可她俩终会落得一生伤心,这又是何苦。”心念一动,便求段誉立木、钟二女为侧妃。

  其实段誉心中又何尝不记挂着木婉清和钟灵?他初涉江湖之时,曾经偷偷亲过钟灵的绣花鞋,也曾拥着木婉清那柔软的身子,深深地吻她娇艳的樱唇,只是由于身世一搅,才不得不断了对二女的相思之念。当然,他心中最爱的,还是那清丽绝俗的王语嫣,因此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便立了她为后。这样做,不光是因为他对王语嫣的爱慕之情,也是怕这好容易才倾心于己的神仙姊姊不悦,怕她暗自伤心,更怕她一怒之下永不再见自己。

  可王语嫣向他一提立妃之事,他却又有些犹豫,怕这是王语嫣试他用情是否专一的法子,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王语嫣无法,只得假装发怒,说他喜新厌旧,薄情寡义,段誉方知王语嫣是真心成全木、钟二女,便不再推辞,答应立她俩为侧妃,并要请大哥萧峰、二哥虚竹子做主婚人,王语嫣方才回嗔做喜,二女也暗暗欣慰。

  后来萧峰被囚,去营救时,段誉便依王语嫣之意,没带王语嫣,却带了木婉清和钟灵。哪知萧峰竟然惨死在雁门关前,段誉伤心过度,竟不理朝政,还命大理全国上下为萧峰举哀,自己的婚事也押后再办。木、钟二女有苦难言,每日里只是黯然神伤,强颜欢笑。

  王语嫣眼见二女日渐消瘦,心下无奈,于是修书给虚竹子,盼他能劝段誉一劝。可哪知段誉的这位和尚二哥竟也是一样的呆气十足,不但不劝段誉宽心,反在信中大赞三弟重义。这下子把个精通各派武学的王语嫣急得一筹莫展,自觉自己枉读了这许多典籍,可现下无论是丐帮打狗棒法还是少林般若掌,使哪一招也无济于事。正在她心焦之际,善阐侯高昇泰向她进言,说有事难解可去天龙寺找本尘大师商量。她今日只身一人上天龙寺,为的便是此事。

  本尘听罢侄女之言,捻着颌下的三绺黑须,怅然叹道:“誉儿天性善良淳朴,却又带着几分执拗之气,遇事看得不甚开,这一点却是似极了他爹爹了……老衲且试上一试。”于是便吩咐禅堂中的两个小沙弥普慈、普惠去王宫中请段誉前来,二僧领命而去。

  王语嫣好奇,问本尘道:“伯父,段郎的爹爹不是那号称‘恶贯满盈’的大恶人段延庆么?你怎说段郎像他?”本尘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那延庆太子本来不是恶人,他生得风流潇洒,仪表出众,文武双全,誉儿与他当年相比,也还要逊色三分呢。

  “只因十几年前奸臣杨义贞作乱,弑了当时在位的上德皇帝,也就是延庆太子的父亲,我的皇叔,当时延庆太子并不在大理,只因他性喜游山玩水,故而众人对他的行踪不甚在意,因此大乱之际,众人便以为他也死在了乱刀之下,便拥立我堂兄段寿辉为首,平灭了叛军,我堂兄多方找寻延庆太子,但是音讯全无,他自己只得登基,是为上明帝。但他心中始终觉得对不住延庆太子,因此在位一年便到这天龙寺中避位出家,法号本参。却将皇位传给了我。可那延庆太子其实未死,而是遭逢惨祸,练就了一身邪门武功。”

  王语嫣听至此,忍不住插口道:“大师,我曾见过那段延庆的武功,的确怪异得紧,其内功底子还是大理一阳指的内功心法,只不过是化在了两根铁杖之上,但其出招运力的法门和着数,却似是将昔年武林中一个大魔头所创的‘阴阳五行神功’中的一路‘枯木鬼藤剑法’化入了双杖的招数之中,具传这路剑法阴损毒辣,又必须有极强的内功根基方可修习。我也是在表哥家的‘还施水阁’中我姨夫慕容老先生所著的一本书中才见过几招。”

  本尘听罢,不禁佩服她所见之博——那路“枯木鬼藤剑法”连他都是闻所未闻。他沉了沉,续道:“我即位初年,也曾四处查访延庆太子的下落,但他十数年来仍是杳无音讯,我便渐渐断了找他的念头,安心做我的皇帝。可前两年,他竟以‘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的身份重出江湖,并一再找我大理的麻烦。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未死,想将皇位让给他坐,可诸位大臣竭力反对;想向他解释,与他商量个解决的法子,他也不听,一意孤行,最终筑成大错,害死了淳弟……誉儿行事,这几分执拗之气着实似极了他爹爹,那时淳弟让他学一阳指,他就是不学,还私自逃了出去。我在他登基前叮嘱他爱民纳谏,也是此意……”

  王语嫣正听得悠悠出神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抽泣,回头一看,竟是段誉。原来今日段誉心情稍好,便叫朱丹臣陪他四处走走,巡游一番之后,便想去天龙寺为大哥萧峰超度,哪知刚到寺门口便遇上了本尘派去请他的普慈和普惠,当下让朱丹臣先回皇宫,自己则随二人进了本尘的禅堂。恰巧听见王语嫣与本尘谈及段延庆的身世经历,便没做声,立在一旁静听。后来听本尘体提及段正淳之死,心下伤感,才不由得哭出声来。

  本尘命段誉坐在自己面前,王语嫣见丈夫难过,心下甚是不忍,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掌,柔声道:“段郎,逝者已已,你就不必过于伤心了。”好半天,段誉才逐渐止住悲声。本尘抚着他的额头道:“誉儿,你自小向佛,我且问你,佛说人生有八苦是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大炽。”“那佛说人生又是什么?”“是空,是苦,是虚幻,是泡影。”

  “阿弥陀佛!”本尘合十道,“誉儿,你所说不错。你义兄萧峰萧大侠,虽然一世英雄,却也一生坎坷。如今他往生极乐,得到了大清净,大解脱,大自在,大快乐,这岂非善事?”

  段誉听伯父提起萧峰,又怔怔的淌下泪来,颤声道:“伯父,你所讲的道理,誉儿都明白,可我心里……”说到此处,竟扑到本尘怀中,大哭起来。王语嫣见他哭得伤心,心中也不由得一阵酸楚,眼圈儿也红了。

  段誉哭了半晌,心中倒舒服了许多。本尘见他哭声渐渐止歇,方道:“誉儿,你说萧大侠是为何而死?”段誉抽泣道:“大哥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能够快快乐乐,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本尘合十道:“善哉!那你让大理全国服丧,自己婚事延后,徒增婉儿和灵儿的伤心,这样萧大侠能否重生?他在泉下有岂能平安喜乐?”见段誉仍有迷茫之色,当即说偈道:“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浮生若梦,苦难实多。爱恨情仇,终归尘土。誉儿,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你明白么?”

  王语嫣听到本尘那句“人是活在心中,而非活在世上”,心头不禁一动,自思:“伯父此言,是要告诉段郎,大哥为百姓而死,虽死犹生……那表哥,表哥他一心想着兴复大燕,落得神智昏乱,岂非生不如死么?”想到慕容复,不由得抬头向段誉望去。

  却见段誉沉思良久,抬起头来,面现祥和微笑,向本尘道:“伯父,我明白了。”本尘笑问:“萧大侠安好?”段誉答道:“他硬朗得很,每天要喝四十大碗烈酒,我和婉妹、灵妹的婚事,还要赖他主持!”

  本尘见段誉大彻大悟,合十称善。王语嫣见丈夫终于答应与木、钟二女完婚,心下也甚是欣慰,擦擦眼泪,向段誉嫣然一笑,宛如海棠秋露,梨花带雨。段誉与她四目相对,心神一荡,握住了她的小手。

  正在二人心神俱醉之时,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向本尘道:“大师,那段……段延庆来了!就在山门之外。”

  闻听此言,本尘神色如常;朱丹臣紧紧攥住手中的判官笔,想要出去拼命;王语嫣惊得花容失色,紧紧靠在段誉的身上;段誉却怔怔的,有些神不守舍。

  本尘忽道:“劫数!誉儿,嫣儿,丹臣,随我出去见见延庆太子。”说着便起身出门,段誉神不守舍地跟在后面,王语嫣虽然心中害怕,却也不由自主地跟了出来,紧紧抓着段誉的手。朱丹臣神情肃穆,手握判官笔,紧随其后。

  ——山门之外,一人双杖拄地,青袍飘飘,迎风而立,正是昔年名动江湖的‘四大恶人’之首,人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只见他胸前打了个十字袢,背后不知负了什么东西,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

  本尘双手合十,高声道:“阿弥陀佛,延庆太子,前尘往事,皆是过眼烟云。你还是参悟不透么?”忽听一人高叫:“段延庆,今日要杀你为镇南王报仇!”话音未落,却见人影连闪,数人已将段延庆团团围住。原来段延庆上山之时,恰被尾随保护段誉的傅思归瞥见,忙向大理皇宫中传讯,片刻之间,善阐侯和大理三公等人便皆赶到了天龙寺。

  段延庆迎风而立,一张脸孔仍是毫无表情。他口唇不动,腹中的声音沉沉的道:“你们不要动手,休得伤了孩子。”“孩子?谁的孩子?”王语嫣一时好奇,不禁问道。

  段延庆不答,忽地铁杖点地,便似一缕轻烟,从傅思归头顶直越而过,落到本尘、段誉、王语嫣三人面前。他身法如鬼似魅,傅思归直惊得一身冷汗。段延庆转过身,背对三人道:“誉儿,将孩子解下了。”三人这才看清,他背后原来是一个碧绿色的襁褓。王语嫣不禁心头一颤——姑苏燕子坞琴韵小筑的阿碧便是爱穿这碧绿色的料子——想到阿碧现下正和表哥慕容复在大理边境隐居,隐隐觉得表哥出了什么事情,不禁紧紧握了握段誉的手。段誉一呆,上前解下襁褓,交到王语嫣手中。

  王语嫣接过襁褓,仔细一看,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失声道:“段延庆,你把表哥和阿碧怎么了?”“嫣妹,你说……慕容公子?”段誉心下疑惑,伸头来看——只见襁褓上用鲜血书着“独孤超”三字。

  原来阿碧原姓独孤,其先祖也是胡人。她是逍遥派传人琴颠康广陵的小弟子,弹得一手好琴,于十六岁上遭逢险境,恰为慕容复所救,因此才归于姑苏慕容氏,做了慕容复的贴身丫头,琴韵小筑的主人,隐去原姓,便叫做阿碧。王语嫣是慕容复的表妹,对此岂能不知?她原本就疑心这孩子是阿碧与慕容复所生,现下一见这“独孤”二字,更无怀疑。

  段延庆正欲答话,忽见寺门中缓步走出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僧,正是天龙寺的方丈——本因长老。本因向本尘道:“本尘师弟,枯荣师叔有请师弟同延庆太子、誉官和嫣儿一同进禅堂谈话,其他人一概不见。”言毕转身入寺。

  本尘合十道:“谨遵师叔之命,誉儿、嫣儿、延庆太子,请随我来。”见高昇泰,朱丹臣等人还恨恨地不欲离去,便又道:“天龙寺乃我大理佛门清净之地,怎能舞刀弄枪,昇泰,速领弟兄们回去。”他声音虽然慈和,却透出一股威严,俨然就是君临一方的保定帝。高昇泰等人不敢违命,只得讪讪而去。

  本尘说罢,转身进了寺门,段延庆立刻跟了进去。段誉脑中一片混乱,身不由己的也进了寺门,王语嫣却芳心乱跳,紧紧拉着段誉,跟在最后。段誉只觉触手冰冷潮湿,原来王语嫣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了。

  四人随着本因方丈,经晃天门,般若台,一直进了牟尼堂。只见一位老僧面朝墙壁,居中而坐,本观、本相、本参等诸位高僧分列两侧。本因、本尘、段誉和王语嫣向那老僧见礼之后,各归其座。

  段延庆进入堂中,叫声“叔父!”便欲向那老僧下跪。可双膝刚刚一屈,那老僧身不动,臂不抬,段延庆便觉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力道将他托起,心下不禁暗叹:“想不到叔父的武功竟然精进若斯!”只听那老僧道:“痴儿,你叔父早已不在尘世,现下这牟尼堂中,只有枯荣和尚,坐罢。”这“坐罢”二字一出,段延庆顿觉一股纯厚的真气扑来,站立不稳,恰好跌坐在身后一个蒲团之上,忙道:“大师教训得是,延庆谢座。”

  一旁的本尘不禁有些奇怪:这段延庆今日一改当日的大恶人做派,却又是何意?却听枯荣大师道:“延庆,你此来天龙寺,不知有何贵干?”段延庆躬身道:“我来求诸位高僧一事。”这才将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原来当日段延庆从刀白凤口中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最终得段誉相认,大喜而去。他手拄两根铁杖,在山间纵来跃去。他想叫,这喉咙叫不出声;想笑,这面孔也不听他使唤。他只能用嘶哑的喉咙咿呀着,其实是在反复喊着两句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我有儿子了!我儿子要当大理国的皇帝!”

  他整整乐了一天,乐得没了劲儿,方才颓然坐倒在一棵菩提树下。从前,他与萧远山一样,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夺回帝位,如今自己虽不能亲登大宝,但那宝座却始终是属于他亲生儿子的了。此时的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十几年来一直狂热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少年时便历尽磨难,几次险些丧命,容貌声音尽毁,从人人敬仰,风流倜傥的延庆太子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死人,以致性情大变。偏生又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大恶人,传了他一身的邪功,从此走上了邪路。一直主宰着他的灵魂的,便只是那个复仇的念头。

  可如今这念头一去,他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些什么。的确,此时他再无所求,便觉得生而无趣了。这种一生只为一个目标奋斗不息的人大多如此,一旦那目标达成,便觉得自己像是产过卵的蚕蛾一般,再没有生活的意义了。萧远山看见仇人慕容博被扫地老僧一掌震死时如此,现在段延庆的感觉也是一般无二。

  段延庆迷迷糊糊地斜倚在菩提树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成了那个英俊潇洒的延庆太子,正与父皇段廉义,皇弟段正明在茶花丛中饮酒作乐。忽然见,万朵茶花变成了万把尖刀,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躲也躲不开,变成了那个遍体鳞伤,浑身生满蛆虫的乞丐,颤抖着,蜷缩在菩提树下……

  ……朦胧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极美丽的女子——长发披肩,雪肤白衣,就像是一朵盛开的洁白茶花——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前,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团污秽的东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蓦地滴下两滴清泪,滴在他眼前的黄土地上,仿佛是从观音菩萨净瓶中倾出的两点甘露……

  “观音菩萨!”他似是叫出了声,挣扎着向她扑去,却见她小腹上不知何时已插了一柄冷森森的长剑。殷红的血,直喷出来,溅了一地,也溅了他一头一脸,可她的雪肤却变得更白,白得透明了,白得消失了,只剩下地上那一滩鲜血……

  也不知为什么,他俯身去看那一大滩血,那血,却渐渐地凝固,变成了一面赤红的镜子。镜中,他的亲生儿子段誉向他哭叫道:“段延庆,是你逼死我娘的,我没有你这个大恶人爹爹!”“誉儿!”他想要开口解释,可声音却哑了。

  就在这时,镜中的段誉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他想问儿子怎么了,却说不出话,再定睛看时,镜中的段誉竟变成了慕容复。只见他面带狞笑,阴恻恻地道:“父皇!儿臣急着登基,现在就送您上路!”说着,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忽地从镜中刺出,捅穿了他的胸膛……

  “啊!”他大叫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观音菩萨不见了,段誉不见了,慕容复也不见了,眼前,只剩下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的菩提树……

  段延庆拭去额头的冷汗,兀自心惊不已。这一梦,使他又想起了刀白凤。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在他最危难之时,只有两个人帮过他——一个白衣观音,一个蒙面怪客。那蒙面怪客只是医好了他的伤,传了他一身足以横行天下的武功;可那白衣观音,却在他自暴自弃,想要一死了之的时候,给了他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可她却已死了,在他面前挺剑自尽,为什么?为段正淳?为因为段正淳尸横就地的四个女子……归根结底,是因为那狼子野心的慕容复。他心中,顿时又升起了一团复仇的火焰,主意一定,当下双杖一顿,自此游便大江南北,中原异域,去寻找慕容复的踪迹,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以祭刀白凤的在天之灵。

  的确,正像本尘所说,他和他儿子段誉一样,行事带着几分执拗之气。

  他访过燕子坞和曼陀山庄,但皆是一无所获,一年之中,他找了所有他认为可能的地方,但都是失望而归。他无可奈何,见刀白凤的忌日将至,只得回返大理,去为她扫墓。

  这一日,他已到了大理城外的点苍山中。眼见天色渐晚,他不禁有些焦急:这深山之中鲜有人家,看来又要露宿山中了。边想边走,猛然间一抬头,见前方似有灯光,忙加快脚步,愈走愈尽,才看清原来是一间茅屋。

  段延庆觉得饥肠辘辘,便想去讨些饭食,再借宿一宿。哪知走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陛下,介天光亦弗早哉,请早体安歇事格。”声音柔软甜美,却是一口的苏北口音。虽然话音甚轻而且口音难懂,但段延庆内功深厚,听力过人,还是依稀听到了“陛下”二字。他心下奇怪:“这深山之中,哪里来的陛下,总不会是誉儿罢?”好奇心起,便伏在窗下侧耳偷听。

  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爱妃,多谢你为我大燕续下香火……”段延庆一听,心头一动:难道是他?当下点破窗纸向里看去,见一个身着碧绿衫子的美貌少妇正搀着一个青年男子。定睛一看,那人头戴一顶纸折的冲天冠,面容冷傲清俊,二目离神,正是自己寻找多时的慕容复。这绿衫少妇正是阿碧。原来当日慕容复行凶之后,为段誉的六脉神剑所伤,落荒逃走,自思复国无望,万念俱灰,以至神智昏乱,恰巧被四处寻他的阿碧遇见。阿碧一向钟情于他,见他如此,便与他在这点苍山中结庐隐居。一来二去,竟自以身相许,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为他产下一子,取名慕容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段延庆心道,胸中不由得燃起了复仇之火,当下再不多想,铁杖点处,房门碎为数块,木屑纷飞。他身行如烟,趁势跃入屋内。

  慕容复见段延庆破门而入,双眉一轩,挺剑而起,高声道:“大胆段延庆,竟敢来此生事!前日有个自称是什么万劫谷谷主的马脸贼来此闹事,以被我杀了,今日我就送你前去陪他!”说罢,长剑挥处,一招太行派的“云横秦岭”,向段延庆腰间横斩过去。他心志虽乱,但记忆未丧,武功未失,这一剑迅若疾风,直攻段延庆的要害。

  段延庆听了慕容复的话,心念电转,自思:“原来钟万仇已然死了在他的剑下……是了,他定是想给妻子甘宝宝报仇……”一分神间,长剑已拦腰斩到,当下飘身后退丈余,方躲开了这攻势凌厉的一剑。段延庆暗道:“好险!”慕容复一招打空,更不怠慢,使了招华山派的绝招“夺命连环三仙剑”,三剑连环,一招紧似一招,直往段延庆身上招呼。

  一旁阿碧见段延庆进屋,不禁大惊,忙去抱摇床上的襁褓,段延庆心念电转,左杖一撑,从慕容复身侧滑过,避开了他的连环三击,右手铁杖却“嗤”地一声点出,疾点阿碧的左胸。阿碧毫无防备,只得向右伏地滚出。段延庆顺势将铁杖一挑,已将襁褓负在了背上。阿碧一见,又急又悔,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慕容复急道:“段延庆,放下我儿子!”手头加紧,段延庆身法飘飘,与他缠斗在了一处。段延庆复仇心切,两根细细的铁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绝学“一阳指”的功力,破空嗤嗤作响,猛然之间,一杖点向慕容复的前心。可只觉手头被一股大力一拨,拿捏不稳,杖尖一扬,“嗤”的一声,竟将茅屋的屋顶刺了一孔,茅草纷纷落下,直惊得背后的婴儿哇哇大哭。

  原来慕容复见久战不胜,心知长耗下去,自己的内功修为远不及段延庆,必然被他拖挎,当下使出了家传绝技“斗转星移”,欲将段延庆杖上的劲力反拨回去,但一来段延庆武功极高,内力充沛,出招迅捷无伦,二来他的“斗转星移”修为尚浅,无法发挥其最大威力,因此力道一偏,只将段延庆的平刺之力化为了上挑。

  即便如此,段延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慕容复果真名不虚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功夫!”想到自己以大高手的身份竟然斗不过一个疯子,心下不禁有些焦躁。慕容复抓住这个空子,招数加紧,又连使了三次“斗转星移”,段延庆手忙脚乱,最后一次竟被自己为慕容复反拨回来的一阳指真气“嗤”地一声划破了肩头。

  慕容复见状狂笑道:“段延庆,今日你难逃劫数!”段延庆见情势危急,猛然间心念一动,当即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向慕容复道:“非也非也,在劫难逃的不是段延庆,而是你这狼心狗肺,卖友求荣的奸贼慕容复!”

  慕容复一听,大惊失色,期期艾艾地道:“包……包三哥,……是你么?”段延庆道:“非也非也,你既出掌杀我,我又怎能再让你喊我一声‘三哥’?慕容复,‘非也非也’包不同的冤魂今日向你索命来了!”慕容复尖叫一声,不由得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颤。

  原来当日慕容复因恨包不同多嘴,惟恐他在段延庆面前戳穿自己的奸谋,因此暗下毒手,一掌打死了这个看着自己从小长大,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包三哥。现下他虽神智昏乱,但此事却一直历历在目,怕的便是包不同的冤魂向他索命。故此今日段延庆一叫,正好碰到了他的痛处。

  段延庆见慕容复振怖色变,招法散乱,心下不禁大喜,心知机不可失,当下右手铁杖点处,镗地一声清响,慕容复的长剑脱手飞出,掉在了阿碧身旁。段延庆不敢怠慢,左手铁杖“嗤”地疾点慕容复的前额。这一杖上灌注了大理段氏一阳指的功力,迅疾无伦,慕容复又如何避得?只听他惨叫一声,铁杖自印堂刺入,贯脑而过。段延庆抽出铁杖,慕容复的尸身也随之“扑通”一声仆倒在地。段延庆背后的婴儿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哇哇”地哭得更欢。

  恰在此时,一旁的阿碧“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见慕容复双目圆睁,仆地而死,心中不禁大恸。她呆呆地坐那里,缓缓地向段延庆道:“孩子,给我孩子!”

  段延庆看到阿碧言语之间满面凄然欲绝的神情,不禁天旋地转——这神情,竟与刀白凤死前的神情一般无二。他一呆,将襁褓递了过去。

  阿碧将孩子揽在臂弯之间,见孩子啼哭不止,遂对段延庆道:“孩子饿了,你转过身去,我要给孩子喂奶!”她语调甚是生硬,浑不似是在对这杀人不眨眼的“天下第一大恶人”讲话。可平生杀人无数的段延庆此时却似被一种什么力量控制住了,默默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阿碧待怀中的婴儿吃饱,系好衣服,顺手拾起了慕容复遗下的那柄长剑,掉转剑尖,低低叫了两声“公子爷”,牙关一咬,将长剑刺入了自己的小腹。段延庆听得声音不对,连忙回头看时,已然晚了。他望着眼前的场面,不由得痴了,竟脱口叫道:“白凤,你别死!”

  却听阿碧费力地道:“公子爷或许做错了许多事,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要杀他,这样最好,一了百了。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再陪上我自己一命,求你放过这孩子,将他带大……”她缓了口气,抬手摸着婴儿的脸,叹道:“苦命的孩子,天注定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自己走了……哼……慕容,慕容,贪慕荣华富贵,最终难免枉送姓名……娘不要你……不要你姓这个姓……你随娘……随娘姓独孤罢……你……你注定要……要孤独一生……”言语间,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段延庆上前,欲为她点穴止血,阿碧却尖声叫道:“不许碰我的身子!”段延庆一呆,愣在那里不动。阿碧用手指蘸着伤口上的鲜血,在襁褓上一笔一笔地写上了“独孤超”三个字,然后将襁褓放在地上,说了声:“公子爷,阿碧来伺候您了!”说着便拔出了插在腹中的长剑,鲜血直喷,喷了段延庆一头一脸。

  段延庆透过蒙在眼前的鲜血,依稀看到阿碧拼尽全力爬到慕容复的尸体旁边,便即不动了。她尸身后面,拖着一条殷红的血迹……

  他脑中“嗡”了一声,向后倒退几步,险些坐倒。仇恨,一下子从他心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襁褓负在背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孩子养活。但自己一个废人,想照料孩子是不可能之事。他前思后想,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主意——去天龙寺,就算自己被他们千刀万剐,也要求寺内众位高僧帮他这个忙。

  段延庆一把火烧了慕容复和阿碧隐居的小茅屋,向着火窟之中拜了三拜,转身向天龙寺而去……

  段延庆一口气将事情经过讲完,便即住口,默默坐在一旁。王语嫣想起表哥一生为兴复大燕,置亲人朋友于脑后,最终如此收场,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段誉则想:“爹爹妈妈因慕容公子而死,但现下逝者已矣,又何必深究?何况慕容公子本来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被权欲迷了心窍罢了……哎,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不过九泉之下仍有阿碧姑娘这样的痴情女子相伴,也算不枉此生了。”想到这,不禁望望身旁的段延庆,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面孔,心下不禁升起一阵怜悯之情:“他不也向慕容公子一样么?……但他的遭遇可比慕容公子惨得多了。”

  “北乔峰,南慕容”本是响誉中原的武林英豪,而今却均已逝世。但萧峰为国捐躯,死得英雄壮烈;而慕容复众叛亲离,落得发疯而死,却显得颇不光彩。然则生死之间,高下立判。慕容复虽是死于段延庆之手,但究其本源,却是为包不同的冤魂震慑。“非也非也”泉下有知,也应该瞑目了。这岂非冥冥中自有天数?

  众人正嗟叹间,段延庆忽道:“枯荣大师,正明贤弟,这孩子是慕容氏的唯一血脉,盼你们好好照顾……我段延庆恶贯满盈,今日应受恶报!”说着,抓起铁杖,猛然间向自己的胸口点落。

  天龙寺众僧见段延庆突然自尽,来不及出手相救,只得齐声声大叫:“不可!”王语嫣通晓各派武功,心中自然知道对段延庆这一杖如何化解,但自己一个弱女子,却半招也使不出来,情急之下,也只得开口大叫“哎哟!”可就在众人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听“铮”的一声激越的清响,段延庆的铁杖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当”的一声,笔直地叉进了青砖地中。

  原来段誉见段延庆自尽,心中大急,食指点处,一股凌厉的商阳剑气沛然射出,打落了段延庆的铁杖,随之合身扑上,父子天性,竟然泪落如雨,哭道:“爹爹,爹爹和妈妈全都不在了,现下我只有你一个爹爹,你不能死啊!”

  段誉这句话中“爹爹”不断,一会儿是说段延庆,一会儿是说段正淳。这句话放在平时,定然会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可此时此刻,段延庆、本尘、王语嫣等人却哪里还笑得出来?

  段延庆铁杖脱手,呆呆地道:“誉儿,你刚才……刚才叫我什么?”段誉抽泣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段延庆听道儿子终于开口叫他做爹爹,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怔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

  一直面壁而坐的枯荣大师忽然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已回心向善,又何苦自伤身体?”他内力浑厚,声音平和中正,段延庆只觉一股暖气缓缓地流向心脉,心头一动,垂首道:“延庆知错了,”复转头向段誉道:“誉儿,爹爹此后要在你娘修行的玉虚观前结庐修行,每日为你娘念经祈福,也让你娘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保佑我大理国泰民安。”

  段誉听段延庆答应不死,心下甚是安慰,当即只住了悲声,就连一直害怕段延庆的王语嫣,此刻也笑逐言开,二人目光相接,不禁都浅浅一笑。

  一旁本尘忽道:“延庆太子,你既改过迁善,又得与誉儿相认,那此间便有一桩大事要赖你主持了!”段延庆奇道:“有什么事能用得着我?”本尘莞尔道:“要你重新正式主持誉儿和婉儿、灵儿两个丫头的婚事。”这“重新”二字有意无意地说得话音甚重。

  此言一出,段延庆不由得一阵惭愧,王语嫣却含笑轻轻在丈夫手上拧了一把,段誉的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道:“嫣……嫣妹,爹爹,皇伯父,此……此处乃是庄……那个庄严之所,咱们出……出去说话!”说罢牵了王语嫣的手,快步出了牟尼堂,本尘和段延庆对视一眼,起身向枯荣、本因等群僧告退,也跟着走了出来。

  原来昔年段延庆一心向段正明寻仇,为败坏段氏门风,曾将段誉与木婉清囚于万劫谷中的一个山洞之内,并在二人的食物中下了“阴阳合和散”,二人险些把持不住。亏得华赫艮和巴天石挖通地道,将木婉清救出,但为让万劫谷的谷主钟万仇丢丑,却将钟灵的外衣除下,放在洞内,以至段誉出洞时,怀中竟抱着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段誉与木、钟二女的这段肌肤之亲,可说皆因段延庆而起。本尘适才的“重新”二字便是笑段延庆早已做了段誉与木、钟二女的大媒人。适才段延庆之惭,王语嫣之笑,段誉之羞,也都是因为这段往事重提之故。

  几人出得牟尼堂,段延庆向本尘道:“誉儿的婚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淳弟、白凤,还有大理国的护卫禇万里、古笃诚,以及婉儿和灵儿的娘亲,或直接或间接,俱是死在我的手上,不知大理国的臣子们是否容得下我?”

  本尘道:“不妨事,改日我约天龙寺本因方丈等诸位高僧为你等说合便是了。”段延庆道:“多谢了。还有,此后谁也不准再称我是‘延庆太子’,我静心修行,便称延庆居士罢……”

  正说至此,王语嫣怀中的婴儿忽然“哇”地一声哭叫起来。王语嫣急道:“段郎,你看这孩子怎么了?”段誉道:“想是饿了,想吃奶,你快喂他。”王语嫣俏脸一红,啐了一口道:“你这人,我哪来的奶?”众人顾不得再谈,当下段誉抱了孩子,脚下踏出“凌波微步”,一阵风般直奔皇宫寻找奶娘去了。

  不久,天龙寺众高僧出面为段延庆和大理诸士调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众人见段延庆确实诚心悔改,也就原谅了昔年他所为之恶。段延庆也当众宣布废去“恶贯满盈”的外号,从此在玉虚观旁结庐隐居,一心向佛,再不过问江湖之事。

  从前横行江湖的“四大恶人”之中,“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岳老三、“穷凶极恶”云中鹤均已亡故,如今“恶贯满盈”段延庆又改邪归正,“四大恶人”自此绝迹江湖,这对江湖中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婚期渐渐近了。这日,钟灵正与木婉清在房中聊天,忽然有侍婢入内,向钟灵施礼道:“启禀小郡主,门外有位姑娘要见小郡主,说是小郡主的故人。”木婉清听罢,起身对钟灵说道:“你有客人来了,我就先走了。”钟灵拉着木婉清的手道:“木姊姊,你先别走,来得兴许是我的好朋友呢,咱们一起说会子话不好么?”木婉清秀眉一挑,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只叫‘姊姊’便了,为何还是要加个‘木’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个爹爹生的?再这么叫,看我不用毒箭射死你这个小丫头!”

  钟灵伸伸舌头,问那婢女道:“巧儿,那姑娘可曾说过她的名姓?”巧儿道:“那姑娘说她是华山派的,叫……”一句话没说完,屋外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接口道:“叫邵云馨!”说着,便进来一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正是当日在雁门关外为救钟灵,险些被惊马踏伤的邵云馨。

  钟灵见是她,欢喜得不得了,忙跑过来牵了她的手道:“好妹妹,你怎么来了?”邵云馨尚未答话,木婉清便接口道:“她在华山派收到了那书呆子朱丹臣送去的喜帖,自然来了。”邵云馨抬头打量了打量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黑衣女郎,见她面容清秀俊俏,可神色之间又隐隐透着一层杀气,浑然不同于钟灵的娇美灵慧,又是一番迷人的风致。便过去拉了木婉清的手道:“这位姊姊,你生得好美,你叫什么名字?”说着耸了耸鼻子,又道,“你身上好香!”

  木婉清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是爽直率真。她一见来着是一个如此俏丽可爱的小姑娘,心下便有三分喜欢,又听她称赞自己貌美体香,更是又喜又羞,不禁玉颊晕红,向邵云馨道:“你也挺美丽的,我的名字从前是叫做木婉清,可后来别人都说我是段郎的妹妹,似是要我姓段,可后来又说段郎不是我的哥哥……总之现在弄得我也糊涂了,不知自己该姓什么,都是他们大人不好……你还叫我木婉清罢。对了,你是叫邵云馨罢,名字也挺好听的,你有情郎了吗?”

  木婉清天真纯朴,想一句便说一句,又因为她与心上人段誉的婚期指日可待,她心下甚是欢喜,便也盼着身边的所有姑娘都能与意中人长相厮守,不由得便脱口问了邵云馨一句。可这一句话,却勾起了邵云馨的重重心事……

  她十四岁上华山学艺,现下芳龄十六,正值花季,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由于她生性顽皮活泼,平时又忙于练武,因此倒没想过此事。现下木婉清一问,她禁不住羞得俏脸通红,可心下也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有情郎了吗?若是有,他又是谁呢?

  她想到了英武豪迈的五师哥方腊,想到了深沉多智的七师哥张叔夜,又想到了平日里温文潇洒,又曾经从马蹄下救出自己性命,和自己呼吸相接的六师哥周桐……她隐隐地觉得自己对周桐的感觉与对方腊和张叔夜不同,或许是因为周桐救过她,抱过她,但这种感觉又是十分的模糊,十分的缥缈,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以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感觉是否真的存在……她愈想愈羞,低下头去,玩弄着自己的衣襟。

  一旁的钟灵却另有一段想法:起先,她见一向对生人冷冷地不大理睬的木婉清居然被邵云馨哄得开了口,心下不禁暗赞这小姑娘着实讨人喜欢;后来见木婉清没头没脑地便问了句“你有情郎没有”,邵云馨便红着脸低下了头,心中一面埋怨木婉清太过直率,一面又猜测着邵云馨的心思。

  她与邵云馨相识不久,但当日周桐奋不顾身地从马蹄下救出邵云馨的情景却一直历历在目,凭着周桐对邵云馨的那种关爱有加的神态,她心中便把周桐当作是邵云馨的情郎了。究竟她年纪尚小,也是全无机心,便随口笑道:“傻妹妹,又想你那周公子了?”

  邵云馨闻言大羞,双手连摇,期期艾艾地道:“钟姊姊,你……你别瞎猜,我和六师哥……和他真的……真的没什么的……”话是这么说,可她心中却暗自思量:看来连钟姊姊也看出我对六师哥好了,可是……可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木婉清见她如此,向她道:“小妹子,那个周公子人很好么?我告诉你说,他若真是你心仪的男子,你便要牢牢地抓住他,千万不要放开,否则,他也许就会突然变成你哥哥,要不或者他死了,或者你死了,你们便不能在一起了……还有,若是他爱过你后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你便让他去把那女子杀了,他若肯去自是最好,倘若他不肯,你便一剑杀了他,然后再横剑自杀,到九泉之下和她做夫妻去!……”说至此,她不禁想到自己的意中人段誉,他又岂非是爱过自己后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子?她明知段誉不会为她去杀了王语嫣,可要她杀了段誉再自杀,她自己是不怕死,可让她去杀段誉,她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的。想到此处,木婉清以手支颐,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邵云馨听了木婉清的这番话,呆呆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钟灵却以为她被木婉清说得不好意思,当下主动转换话题,拉了拉邵云馨的衣襟,问道:“妹子,离大婚之期还有好几天呢,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钟灵顺口一说,一旁的木婉清却刮着脸蛋笑道:“钟灵,你这小鬼好不怕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钟灵方才想到自己一个待嫁的闺女,在闺房之中与别人谈论自己的婚期,实属不妥,难怪连平常最不守规矩的木婉清也要笑她,不由得大羞,面红过耳,微微有些发窘。

  邵云馨看到钟灵的窘态,虽觉好笑,但心下也有些不忍,当下接口道:“那日大理的那个叫朱什么的书生给我们送来了喜帖,我们本打算过几天再来。但三师哥说咱们华山派与大理段氏有联宗之谊,而虚竹先生又是段大哥的把兄,他说此事紧急,说什么也要尽早给他报个讯儿,叫他防范着点儿。”

  “究竟什么事儿这么重要?”木婉清好奇,问了一句。邵云馨淡淡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六师哥周桐那日在路上正撞见西夏一品堂的打手行凶,三师哥怕一品堂图谋不轨,搞不好会对西夏国王,也就是虚竹先生的岳父不利,因此特地前来向告,叫他提防着点儿。”

  邵云馨嘴上说得轻描淡写,但心头却暗道:“对虚竹子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武功这么高,手下又有这么多好手,可我们呢……三师哥为什么不让我们向大理国或是灵鹫宫求助呢?”

  她正发痴,木婉清却又问道:“小妹子,你刚才说华山派与大理段氏有联宗之谊,是什么意思?”钟灵道:“我听华山掌门林大哥说,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妈妈秦阿姨,是他同门的两位师姊……哎哟,不对!”

  她这一声大叫,却把木婉清和邵云馨吓了一跳,齐声问道:“怎么了?”钟灵扳着手指头向木婉清道:“姊姊,咱们的妈妈是小妹子的大师姊和二师姊,这么算起来,那她……”说着一指邵云馨,道:“她岂不是比咱们大了一辈吗?”

  邵云馨一听,不禁眉开眼笑,将刚才的愁情烦事都抛在了一边,强装正色,板起脸向二女道:“好啊,两位好侄女,见了师姑,怎么不行礼?”说着便再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呀,敢占咱们的便宜!”木婉清和钟灵相视一笑,便扑上来呵邵云馨的痒,三人笑成一片……

  这边钟灵的闺房之内莺叱燕咤,那边林剑然等人也正在前厅与段誉等人闲谈。原来当日林剑然接了大理国的喜帖,为向虚竹子报讯,便提前赶赴大理。本来华山派有难,大理国和灵鹫宫是两路强援,但林剑然思量再三,觉得虚竹子终归是西夏的驸马,叫他帮自己对付他们西夏的“一品堂”,面子上须过不去;而段誉一则是虚竹子的拜弟,二则又是大理的国君,请他出手,于私是令他和义兄虚竹子不好相处,于公便也可以说是挑起了大理和西夏的纷争。因此,下山前他一再嘱咐妻子丁柔、师弟周桐、小师妹邵云馨,还有他儿子林威,以及同去昆仑派二弟子江上风,叫他们见了段誉和虚竹子等人,只可向其示警,却不许提及求助之事,是以邵云馨对木婉清和钟灵也只是含糊其辞,一带而过。

  却听王语嫣问道:“周公子,江公子,你们当日在华山脚下遇见的那四个西夏武士的姓名和武功路数,你们可曾记得?”周桐和江上风向林剑然望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他是让他们实话时说,于是周桐道:“这四个人之中,有一个使雷公挡和铁牌的老者,自称叫莫春然,以被我杀了,还有两个,一个是使护手钩的中年汉子,自称是北海拓拔雄,另一个是个青袍老者,模样颇为潇洒,自称叫卓不凡,另有一个白须道人玄冥子,江兄弟便是中了他一指‘幻阴指’。”

  段誉碰了碰王语嫣,问道:“嫣妹,那卓不凡是不是当日在缥缈峰上我替你挡了他一剑的那个什么‘剑神’?”王语嫣点点头道:“不错,正是他,这便奇了。”说着,以手支颐,蹙眉深思。

  林剑然见状,问道:“段夫人,有什么不对么?”王语嫣皱眉道:“周公子杀莫春然,惊走拓拔雄和玄冥子,是情有可原之事,但那卓不凡为何也要逃走,我却想不明白……”

  周桐奇道:“我能杀了莫春然,惊走三大高手,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段夫人却说情有可原呢?”王语嫣淡淡地道:“周公子,你的武功我虽没见过,但依你的资质和勤勉,十年间能有多大的造就也不难推想,加上灵妹曾见过你的身手,我就更无怀疑了。而那莫春然素性高傲,是不会把你这样一个晚生后辈放在眼中的,因此他出招之间,破绽必多。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杀莫春然是用了连环两招剑法,先是一招‘萧史乘龙’刺他小腿‘伏兔’穴,不过依你现在的修为,可能不是甚准,但至少会在他腿上划一道口子,大概在‘风市’、‘伏兔’两穴之间。他中剑之后,必会侧身以一招‘春雷乍动’攻你右肩,你便一招‘浪子回头’斩在他‘悬枢’穴上,砍断了他的脊骨,不知是也不是?”

  周桐听罢,呆呆愣了半晌,方道:“段夫人真乃天人,竟说得没有半分差池,周某拜服。”林剑然道:“久闻段夫人广览天下武学,尚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语嫣听人赞她,心下也甚是喜悦,笑道:“林掌门谬赞了,小女子尚有一事不明,当面领教。那莫春然的师弟‘雷动于九天之上’九翼道人,是否是在缥缈峰下被令尊所杀?”

  林剑然听罢一惊,拱手道:“不错,一年之前,先父有事外出,因为偶遇风寒,不能成行,因此半路折回华山,行至缥缈峰下时,恰好撞见九翼道人等三人正在围攻一个女子,路见不平,这才出手相救,但因以一敌三,所以只杀了九翼道人一人,其余两个却溜了,那女子自报姓名,说是灵鹫宫中之人,叫符敏仪的……唉,先父也正因为这一战受了内伤,回华山不久便仙逝了。段夫人却又如何知道此事?”

  王语嫣尚未答言,段誉忽道:“我想起来了。当日嫣妹与慕容公子一行,还有在下,正遇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首领召开‘万仙大会’,会上乌老大曾说九翼道人被人用两招杀死在缥缈峰下,嫣妹便说出了九翼道人的死状,却和莫春然极为相似。”

  “不错。”王语嫣道:“当时我只说是一个用剑的好手,后来仔细一想,无非是华山派的林老先生用太岳剑法中的‘萧史乘龙’和‘浪子回头’两招,或是昆仑派章老先生用两仪剑法中的‘白虹经天’和‘飞砂漠漠’两招,再无别人了,因此我才如此猜测……”说着忽然眼睛一亮,道:“我终于想明白了!”

  “嫣妹,你说什么?”段誉道。却见王语嫣满面喜色,略略有些得意地道:“那卓不凡是被我吓跑的。”段誉茅塞顿开,余人却均如堕五里雾中。段誉见众人面现迷茫之色,笑道:“诸位不知,当日嫣妹谈论九翼道人之死时,卓不凡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因此当他见到周公子你杀莫春然那两招时,心中一定在暗自思量:为何这小子的剑法和杀死九翼道人的剑招一模一样,定是那个博览天下武学的王姑娘也到了,对他加以指点,那他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乖乖不得了,溜之大吉罢。这就叫‘周公子武艺精湛,王姑娘广有威名。莫春然剑下丧命,卓不凡抱头逃生’。”众人见他摇头晃脑地吟了这四句歪诗,不由得都开怀大笑。王语嫣又喜又羞,推了段誉一把,笑道:“你这人,专会油嘴滑舌。”

  众人正笑时,却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段大哥,你们在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众人抬头看时,却见钟灵挽了木婉清和邵云馨的手,走了进来。原来三人在钟灵房中闹了一阵,邵云馨便吵着要去看看段誉他们在谈些什么,于是三人便携手来到了前厅。

  待到段誉和林剑然等人为众人引见之后,邵云馨自是过去拉了王语嫣的手,赞她生得美丽,木婉清和钟灵却走到了周桐身边。钟灵先向他敛衽施礼道:“周公子,多谢你那日相救于我。”周桐正待还礼,木婉清却插话道:“你便是小妹子所说的六师哥周公子罢。我跟你说,她是真心对你,你可不能负了她。否则,我第一个便杀了你!”

  木婉清年纪尚小,又生性单纯直率,看了邵云馨的举动,便也以为眼前的这位风度翩翩的周公子便是她的意中人。周桐听了木婉清这番没来由的训诫,开始有些疑惑,后来一想:小师妹定是在她俩那里吐露的对我的心意…想至此,心中顿时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般,说不出的轻松畅快,也是说不出的甜蜜。他望了望邵云馨的倩影,禁不住轻轻一笑。木婉清奇道:“怎么,我说的话很好笑么?”

  原来自邵云馨被师父领上华山的那一天起,周桐的心中便暗暗喜欢上了这个俏丽活泼、顽皮可爱的小师妹。后来,两人相处日久,邵云馨也一天天地长大,而周桐心中对她的那份喜爱,也便渐渐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爱恋。他不敢对她提起,怕说出来会吓着她;可他也很想对她说,因为他看着她每日里无忧无虑的样子,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到底她是已然心有所属,还是对此全然不知,或者是看出自己对她有请,却故意回避呢?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难去,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所以同方腊、张叔夜下山投军,一半也是因为这件难吐的心事。他本想借和小师妹分开的这段时间静一静,好好想上一想,可一旦分开了,才知道这样做没有用──他非但无法对她忘情,对她的相思却是与日俱增。直道今天从木婉清口中得知小师妹也对自己有情,心中才觉安稳快乐,自觉即便立时死了,也是了无遗憾。

  周桐正自出神地想着心事,林剑然却急于解开心中的谜团,因此又向王语嫣问道:“段夫人,那拓拔雄的武功不及莫春然,见他被六师弟所杀而被惊走,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可那玄冥子武功甚高,为何也会不战而逃呢?”

  王语嫣笑而不答,反而问周桐道:“周公子,你说你用石子击断了玄冥子的长剑,是么?……周公子?”连叫数声,但周桐却呆呆发愣,恍如不闻。坐在他身边的江上风无奈,用右肘轻轻碰了碰周桐的左臂,低声道:“周兄,段夫人问你话呢!”周桐一激灵,脱口道:“小师妹,你干什么?”

  此言一出,厅上除了邵云馨和周桐二人之外,其余人皆是忍俊不禁。邵云馨面红过耳,垂下头不敢说话,心中却甚是甜蜜,心道:“六师哥果然对我有请,看来木姊姊和钟姊姊说得不错。”王语嫣却和段誉相视一笑,心中均觉得这位周公子的痴情劲儿比之段誉当年也不在以下。

  林剑然见周桐窘在那里不知所措,便开口道:“六师弟,段夫人问你是否是用石子击断了玄冥子的长剑。”周桐忙道:“不错,可我方才只说是掷断了一名西夏武士的长剑,段夫人又怎知是玄冥子?”

  王语嫣笑道:“这也不难想,且容我慢慢说。我姑丈慕容博老先生曾著有一书,专门记载他所见过的奇门武功。这书便存放在燕子坞的‘还施水阁’之中,我从前却也读过。书中有一段记载,说江湖上昔年曾有一个大魔头,名姓却未提及,只说他武功奇高,只因他为祸江湖,为武林人所不容,故此被群雄共诛。但他的武功却不知怎生传了下来。

  “他的功夫合起来,称做‘阴阳五行神功’,实际上却是七门功夫的合称──所谓‘阴阳’,是六阳凝血神抓和幻阴指,而‘五行’则是金刚闭穴功、枯木鬼藤剑法、玄冥神掌、火焰刀和黄沙万里鞭法,如今凝血神抓不知有谁会使,但其余几门功夫却皆有传人。”

  段誉道:“我爹爹会使枯木鬼藤剑法,鸠摩智会使火焰刀,那其余的呢?”王语嫣扳着手指头数道:“金刚闭穴功传到了绝情谷;黄沙万里鞭传至西域,现今清真回教的筛海──也就是咱们所说的掌教──马天成便是个中高手;而这幻阴指和玄冥神掌么,却传给了独居藏边的玄冥子。”

  王语嫣停了停,续道:“据我姑丈所写,这玄冥神掌和幻阴指虽然威力无比,却有一项禁忌,便是怕与比其功力更深之人对掌对指,比拼内力,否则使这两样功夫便会受到自身内力的反激,轻则武功尽失,重则危及性命。因此这发招之人必须小心谨慎。因为彼时他不知江公子的内力深浅,故此出手不重,否则单凭华山派‘紫霞神功’这灯王道平和的内功,是无法驱除其寒毒的。”林剑然听罢暗想:“段夫人当真了得,竟算得半分不错。”

  却听王语嫣又道:“那玄冥子彼时必是见江公子已无还手之力,于是放心大胆的举剑砍杀,剑上却未带丝毫内力。因此周公子才得以打断了他的长剑。当时情急之下,玄冥子未曾将此时想透,只道是周公子内力较他为高,故此不敢与周公子交手,方才不战而逃……那玄冥子功力远胜于卓不凡等三人,倘若被周公子打断的是别人的兵刃,还是会出招一试,那周公子怕就不好办了。”

  听了王语嫣这番话,周桐一面暗赞她的广博,一面也暗暗后怕,心中不由叫了一声:“好险!”他猛一抬头,见邵云馨正自掏出手帕擦拭额角上的冷汗,心知她是在为自己担心,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甜蜜……

  眼看婚期将近,这几日的大理城真可谓是宾客如云——段延庆和天龙寺本因、本尘二位高僧到了,灵鹫宫主人虚竹子夫妇到了,函谷八友到了,丐帮陈孤雁、吴长风二位长老到了、昆仑派掌门人司空文到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奇人异士到了,就连少林方丈玄渡大师也到了。

  这天便是大婚之期。段誉是大理国的国君,因此他的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持一番。大清早,下人们便纷纷开始忙碌,可段誉、王语嫣、木婉清、钟灵和段延庆等当事之人却闲来无事,便与武林群豪在大厅闲谈。

  林剑然向虚竹子夫妇提起了一品堂之事,可他夫妇二人一向居住在灵鹫宫,对西夏国内之事却不甚了了,听林剑然一说,也是颇为奇怪,银川公主当下便说大婚之后要与丈夫去西夏都城灵州看看,林剑然这才略觉放心。

  正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邓大爷,公冶二爷和风四爷到了。”王语嫣一听,不禁喜上眉梢,牵了段誉之手,迎了出去,不一会儿,二人便将三个汉子领进屋中。周桐抬眼看时,见三人中一个是身形胖大的老者,一个眯缝着双眼,看上去像个穷酸腐儒,还有一个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窄脸鼠须,神情颇为乖戾。

  他江湖阅历不深,忙问坐在身旁的丐帮长老吴长风道:“吴长老,这三人是何来历?”吴长风道:“他们本是姑苏慕容家的门客,兄弟四人分管燕子坞四周的青云、赤霞、金风、玄霜四庄。周兄弟,你别看那慕容复是个险恶小人,可他手下的这四位却是大大的英雄豪杰。

  “那胖大老者是大爷邓百川,为人正直,武功也十分了得。那书生模样的是二爷公冶乾,别看他形容猥琐,可号称‘江南掌法第二’,掌上功夫甚是不凡。此人极喜饮酒,曾与乔帮主他老人家对饮比武,接了他老人家三掌,因此乔帮主对他甚是推崇。”周桐听说公冶乾曾收萧峰的推崇,心中对他甚是钦敬,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却听吴长风又道:“那三爷名叫包不同,人称‘非也非也’,一生最喜和人抬杠拌嘴后来因为仗义执言,被慕容复那狗贼暗下杀手害死。那黑衣汉子便是四爷风波恶,人称‘江南一阵风’,平生最爱与人动手打架……”

  正说至此,却见那风波恶已然卷起袖筒,掖好衣襟,似乎马上便要动手。周桐心道:“吴长老所言果然不虚……”可再定睛一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也是神情肃穆,剑拔弩张,才知他们不是要打架比武,而是要性命相搏了。

  原来那三人自与慕容复绝交之后,便隐居在包不同生前所居的金风庄中,照料他的遗孤,发誓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他们接到段誉的喜帖,想到段誉为人和善,但彼时他们在慕容复手下,多多少少也对他不甚礼貌。见他发来喜帖,又碍于王语嫣的面子,便决心赴大理一行。哪知一到,便看见段延庆端然稳坐,心下怒不可遏,当即便要动手为包不同报仇雪恨。

  王语嫣急道:“三位哥哥且慢,听我一言。”遂将往事对三人略略讲了。这三人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了王语嫣之言,神色便缓和了许多。公冶乾仰天叹道:“三弟,果真是你阴灵显圣,手刃仇家么?”

  邓百川向段延庆深深一礼道:“延庆居士,其实三弟之死是慕容复所为,原与你干系不大。但咱们身受老庄主大恩,是说什么也不能杀慕容复为三弟报仇的,因此才迁怒于你。如今三弟大仇得报,还要多谢阁下才是……唉,只可惜了阿碧妹子。”

  段誉劝道:“邓大哥,其实各有各的缘法,旁人操心劳神,也是无用。当初我在点苍山中见到慕容公子之时,见阿碧姑娘伴在他身边,神情甚是欣慰,便知道她这一生是跟定慕容公子的了。”

  邓百川向段誉道:“段皇爷所言不错。邓某还有个请求,还望段皇爷答允。”段誉笑道:“我可不敢称什么皇爷,一听这两个字便浑身不得劲,大伙儿还是叫‘段公子’或是‘段兄弟’罢!邓大哥,有事请讲。”

  邓百川道:“我等兄弟身受慕容老庄主大恩,未曾报得万一,现在既然慕容公子与阿碧妹子有遗孤在世,邓某想请段公子答允,让我们兄弟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段延庆道:“如此甚好,只是阿碧姑娘临终之时要孩子改姓独孤,是想要隐瞒孩子的身世,还请邓庄主留心,莫要违了阿碧姑娘的遗愿。”邓百川道:“在下理会得,定当从命。”

  众人正谈的融洽,一旁沉默多时的风波恶突然跳起大叫:“段延庆,咱们来打一架!”邓百川嗔道:“四弟,你怎么还不听话?”风波恶忙赔笑道:“大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到当日咱们兄弟加上慕容复,五个人也没打过他,所以一时手痒,想请他赐教几招。”

  邓百川笑骂:“胡闹,今天是段公子的大喜日子,又怎可舞刀弄剑?”风波恶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好几个月没和人打架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却不让打……”忽然眼睛一亮,凑近邓百川,低声道:“大哥,我不舞刀弄剑,只与他空手比试,还不行么?”一言既出,在座群豪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风波恶见众人笑他,自觉无趣,但还不甘心就此收场,想找个人出一出气。他一眼瞥见段誉正坐在一旁偷笑,便转头向他道:“段公子,你这小白脸见一个便爱一个,刚刚娶了我王家妹子没几天,便又要娶别人,真是不要脸之至。”

  段誉却早被人骂惯了,当下并不着恼,笑嘻嘻的向风波恶道:“风四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嫣妹……”风波恶笑道:“什么好好照顾,我看是……哎哟,你们偷袭我,快放手……王家妹子,你风四哥好心帮你说话,你却恩将仇报,教她们害我……哎哟,两位姑奶奶,快放手罢,我再不敢了。”

  原来木婉清和钟灵见风波恶消遣段誉,心下不悦,王语嫣也恼他太过分,便低声对她俩道:“你们趁他不备,一个按住他背心‘至阳’穴,一个扣住他小臂上的‘内关’和‘外关’,他便老实了。”木钟二女相视一笑,一齐出手。风波恶三处练门同时被扣,不得以才出声求饶。群豪见此情状,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当晚,便先是段誉与木婉清的婚宴。段誉的媒人是他义兄虚竹子,木婉清的媒人是段延庆,而主婚人的位子上却没有人坐,只是在席前放着三大坛烈酒。

  虚竹子起身道:“各位英雄,今明两日分别是我三弟与婉清妹子和钟灵妹子完婚的好日子,主婚之人是我们的义兄萧峰,他虽不能亲至,咱们还是先敬他一杯!”群豪纷纷起身,举杯同饮。

  随即鼓乐齐鸣,却该是木婉清与段誉拜堂了。木婉清苦恋段誉这么久,直至今日方才鸳梦成真,不禁心神激动,竟然怔怔地流下泪来,慌忙用手擦拭,可脸上的胭脂湖、水粉却已花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通通抹去了。幸亏有盖头遮挡,众人才没看出来。

  宴席之上,群豪欢饮畅谈,邵云馨却坐在那里呆呆地发痴,心想:“我何时才能像木姊姊一般呢?”想到这里,不禁偷偷地抬眼看了看周桐,才发现他正深深凝望自己。二人目光一对,脸上俱是一红,慌忙各自转头。邵云馨只觉心头像有只小兔子似的,“嗵嗵”跳个不停,自觉脸上发烧,不好意思。一眼瞥见钟灵正坐在席边,独坐饮酒,神情娇羞,痴痴地望着木婉清和段誉,便跑过去和她饮酒聊天去了。

  洞房之内,段誉揭开了蒙在木婉清头上的红盖头,借着红烛之光,细细端详,笑道:“婉妹,你脸上的脂粉怎么没了?”木婉清俏脸一红,笑道:“被我擦掉啦,怎么,我现在好难看么?”

  段誉笑道:“谁说我的婉妹难看了?清丽秀雅,不施粉黛,方才显得出你的天然姿色。”木婉清一阵羞,笑道:“段郎,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咱俩被你爹爹关在石洞里,还下了迷药。你怕我做出不对的事儿来,便给我讲什么脸盆水碗的东西,说什么‘我是蒸瓜,你是熏瓜,我是少男,你是少女’什么的?”

  段誉一愣,才明白木婉清口中的蒸瓜薰瓜,便是《易经》中的“震卦”、“巽卦”,当下笑道:“还是婉妹你有先见之明,那时便说我是乾卦,你是坤卦,咱们成了夫妻,再生下震卦、巽卦来。”

  木婉清倚在段誉的怀里,笑道:“你是甜瓜,我是苦瓜,咱们成了夫妻,再生下蒸瓜、熏瓜来……”说着不由娇羞满面,手臂一扬,一支小箭“嗤”地一声射灭了红烛。

  黑暗之中,只听段誉叹道:“当了新娘子还毒箭四射,娶了你,我真是个大傻瓜……”话没说完,木婉清两片甜甜的芳唇已然吻在了他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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