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草庐,几株疏梅。
这是顾浪子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庐中只有一些简单用具,庐外只有一张石桌。
这几乎就是顾浪子生活的全部。
月上树梢时。
顾浪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
十数年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么独自一人度过的,除非晏聪在他身边。
今夜,他就在等待着晏聪的归来。
顾浪子相信晏聪一定会顺利找到南许许,并说服南许许助其一臂之力。他对晏聪一向很有信心,包括当年他允许晏聪打入六道门伺机查明其姐晏摇红被害的真正原因时,他也对晏聪充满了信心。
果然,当他喝下的酒开始在他体内散发酒力,使整个身子渐渐发热时,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坚定、自信,但又绝不莽撞的脚步声——正是晏聪的脚步声。
当他侧过身子向身后望去时,正好看到晏聪绕过山路的最后一个拐弯处,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
听罢晏聪讲述了与南许许相见的经历后,顾浪子颇有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道:“他说得不错,我与他都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唉……他能活到现在,也真的是一个奇迹。”
感慨之余,顾浪子自石桌旁站起身来,道:“你将这里收拾收拾,待他来时,为师再与他同饮几杯。”
晏聪一怔,不知顾浪子话中之意,脱口道:“谁?”
“当然是你的南前辈。”
晏聪瞠目结舌道:“他……怎会到此地?”
顾浪子胸有成竹地道:“他不但一定会到此地,而且定然是在半个时辰之内。”
“为什么?”晏聪将信将疑,他本非喜欢追根刨底之人,但这一次他却不能不问。
“因为要让南许许完全信任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虽然他的确帮了你的忙,但这并不等于他对你不再存有戒备。”顾浪子缓声道。
“师父的意思是说南前辈会一直暗中追踪我,以查明我所说的身分是真是假?”
顾浪子点了点头。
晏聪心头滋味百般,他忍不住又道:“但他既已对弟子出手相助,就算事后发现我所说的有诈,也木已成舟,他追踪我并查明真相又有何用?”
顾浪子摇了摇头,道:“你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曾经让整个乐土武界为之震撼、不安的人,绝对有其不凡之处!为师相信在你与南许许作别之时,便已中了他所下的毒。”
“啊……”晏聪一下子呆住了。
看师父顾浪子的表情,显然不是在说笑,晏聪暗自体味着近段时间来自身的变化,一时间却未曾察觉出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不过高手用毒,无形无色,无感无知,这是再正常不过了,何况如南许许这般用毒的宗师级人物?
而顾浪子却丝毫没有慌乱之色,仿佛指出晏聪已中了南许许之毒的人并不是他。他自顾道:“药与毒看似互反互克之物,其实两者之间相隔不过一纸之距而已。就如同生与死、昼与夜,看似截然相反,其实相距只在毫厘间。至毒之物,何尝不是至妙奇药?反之亦然,所以‘药疯子’其实也是‘毒疯子’。”
晏聪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窍,心情顿时释然,他明白师父之所以毫不紧张,是因为师父料定南许许必然会出现。南许许既是系铃人,当然也就能成为解铃人,有他出手,自己所中的毒即使再可怕,也是应手而除。而南许许之所以会下毒,只不过是提防万一自己是假冒顾浪子弟子之名。更何况,此事还只是师父的推测而已。
正当晏聪思绪满怀时,顾浪子的目光忽然向西向一扫。
与此同时,已为晏聪熟知的南许许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顾兄弟在酒中浸泡了数十载,倒没有被泡糊涂,我南许许的一点伎俩,全被你猜知了。”
晏聪不由又惊又喜,同时还有些尴尬难堪。其实在南许许的屋中,他已经是处处小心了,不但滴水未进,而且尽量不与屋中的物什相触,没想到南许许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对自己施毒。
此时南许许已自隐身处走了出来。
月色依稀,视线难以及远,但由那极为消瘦的身影仍是可以看出来者的确是南许许,世间恐怕再难找到比他更消瘦的人。
顾浪子面向南许许所在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看似十分平静,但他身侧的晏聪却分明感受到师父的激动。
明月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在夜空中缓缓滑动。
直至南许许已在十几步之外,顾浪子才开口道:“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相见。”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平淡,但谁又知道这番话后面隐有多少感慨?
南许许哈哈一笑,指了指晏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石桌,道:“顾兄弟活得可比我逍遥得多,泡在酒中的滋味定胜过泡在毒中百倍。”
“错。对我来说,一杯酒入口,也许还未来得及落入腹中,就已人头落地,白白糟塌了一杯酒,这等滋味,也绝不好受。”顾浪子道。
南许许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扔向晏聪道:“分四次内服,每日一次,可完全解除你体内之毒。”
言罢转而对顾浪子道:“顾兄弟太低估自己了,若是你如此不济,就不会有人处心积虑要取你的性命了。”
顾浪子大手一挥,大声道:“如此明月,不可辜负,休得再提大煞风景的话题,今夜无论如何,你得陪我喝上几杯。”
南许许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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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怒半坐半卧倚在一张特制的软榻上,他的三夫人屈膝跪坐于一侧,以巧妙娴熟的手法为他揉捏着颈肩部位。除美貌妩媚外,三夫人这一手工夫也是东门怒对她最为宠爱的原因之一。
稷下峰中那敏捷如猎豹的东门怒已重新变成了众人熟知的模样,以至于戍士齐在向他禀报前往“南伯”家中一行经历时,心中暗自嘀咕庄主有没有用心听。
待齐在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禀报完,东门怒才把微闭的双眼睁开了,随后又将斜倚着的身体慢慢坐直,这才看了齐在一眼,道:“如此说来,你并没有查出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了?”
齐在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屋内突然起火后,属下一人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控制火势,而大火必会很快引来其他村民,若属下留在那儿,反而不妙,只好退出。想必就算此人留下了什么线索,也会毁于那一场大火中。”
东门怒皱了皱眉道:“这人行事好不缜密,但愿他对稷下山庄……并无恶意,否则这样的对手实在不易对付。”
三夫人身子微微前倾,依偎在东门怒的身上,柔声道:“庄主,也许妾身可设法解除庄主的心头之忧。”
东门怒“哦”了一声,戏谑道:“若是真的,那我便封你为第六戍士!”
齐在的神情顿时有些不自在,东门怒虽是戏言,却让齐在感到被轻视了,而且被轻视的不仅是他,还有五大戍士整体。
好在三夫人此时颇为善解人意,她道:“五大戍士是稷下山庄之栋梁,人人皆为忠勇之士,我一介弱女子,怎敢跻身戍士之列?”
东门怒哈哈一笑,道:“是我失言了,是我失言了,却不知你有何良策妙计?”
“既然对方不愿留下线索,那么庄主只要设法传出谣言,让他得知我们稷下山庄已掌握了某种线索,可以借此查出他的真实身分,相信此人一定会有所举措。”三夫人道。
东门怒赞许地道:“引蛇出洞的确是一条可行之计。”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此人的确颇有来历,也未必会是稷下山庄的敌人,与其引火自焚,倒不如严阵以待,多加防备。齐在,从今日起,你与高辛等人要领人轮流在通向稷下山庄的路口把守,不可让可疑人物轻易接近,防祸患于未然。”
齐在一怔,颇有些失望。
他觉得三夫人的计谋虽非上策,但只要略加商议布署,就不失为可行之计,没想到庄主却主动放弃了。
既然是这样的结局,那先前又何必前往“两眼泉”?
没等齐在再说什么,东门怒已显得很疲倦地打了个哈欠,随后道:“齐在,你往返奔波,一定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齐在只好退了出去。
待齐在离去后,三夫人随口戏言道:“庄主,你让齐在他们严加防范,可如今有卜城三万精兵向坐忘城进发,若是他们要取道稷下山庄,又如何能防范呢?”
三夫人自信凭东门怒对她的宠爱,对她这种不痛不痒的揶揄不会发怒。
东门怒“腾”地坐起,一脸愕然地道:“三万精兵?!”
未等三夫人回答,他紧接着又追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人向我禀报此事?”
东门怒脸上有罕见的怒意!
三夫人见状也不由收敛了笑容,道:“高辛、于宋有之欲禀报此事时,遍寻稷下山庄也找不到庄主你。加上这些人马是径直向坐忘城进发,你平时又一再吩咐属下不可随意插手与稷下山庄无关的事,所以在你回到庄中后,暂时还没有人向你禀报。”
东门怒下了软榻,负手慢慢踱步,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三万精兵……大冥乐土已很久没有调动过这等规模的人马了……”
“所幸无论如何,此事与稷下山庄都不会有直接关系。庄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何不由我为你放松放松?”三夫人柔声道。
东门怒像是没有听见三夫人的话一般,沉吟道:“八狼江中的近两百具司杀骠骑的尸体终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稷下山庄恰好处在卜城、坐忘城之间,这一场变故,会不会波及稷下山庄?或许……”
“或许”二字之后,再无下文。
三夫人见东门怒神情凝重,忙起身下榻,依偎过来,挽着东门怒的右臂,媚声道:“庄主是有福之人,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牵连稷下山庄的。庄主,你已有好几天没有理会人家了……”
东门怒侧过脸来,伸手捏了捏三夫人的下巴,轻声道:“是么?”
言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三夫人低声“嗯”了一声。
透过长衫,三夫人感到东门怒的肌肤绷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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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聪知道师父顾浪子的酒量很高,没想到昨夜他与南许许同饮,很快就醉了。南许许虽然没醉,却也已有些神志迷糊,他对着早已沉睡过去的顾浪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意杂乱,声音模糊,晏聪一句也没有听清,而顾浪子自顾酣然入睡,鼾声如雷,直到天快亮时,两人才安静下来。
晏聪起了个大早,将一片狼藉的草庐及周遭收拾了一番后,天才大亮。他坐在石桌旁歇息,心却并不平静。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一向十分谨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头脑都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虽然常常饮酒,但却从不曾醉过。晏聪已渐渐地明白师父之所以如此警惕而谨慎,多半是因为年轻时的遭遇以及之后的处境使他不能不时刻保持戒备,甚至有时候晏聪会想到师父恐怕永远也不会信任外人。
而顾浪子昨夜的表现,证明晏聪的猜测并不正确。
至少,顾浪子十分信任南许许。在自己弟子身边时都时刻保持清醒的顾浪子,却在与南许许共处时完全放松了心神,从而看出他对南许许的信任可见一斑。
这让晏聪的心情有些异样。
这时,身后响起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晏聪收敛心神回头一看,是南许许自草庐中走出。
南许许的脸色显得苍白,但比起平时的青色,反而顺眼不少。
晏聪忙起身施礼,现在他对南许许已是以“南伯”相称,而不再称之为前辈,这当然是出于南许许与顾浪子非比寻常的交情的缘故。
南许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为消瘦的脸上显现出陶醉般的神情,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像昨夜那样轻松了。”
晏聪微笑着道:“只要南伯高兴,不妨索性与我师父从此都在一起,我师父也一定很乐意的。”
南许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给的药,你已按时服过了吧?”
晏聪点头道:“服过了。”
南许许以赞许的目光望着晏聪,道:“虽然你最终还是中了毒,但我却看出你很有智谋,换作他人,在我屋中恐怕早已中了十余种毒素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接道:“你出现得太突然了,我已有数年没有与任何武界中人相接触,所以不能不留点神——对了,那幅画所绘出的人像,你看出是什么人了吗?”
晏聪摇头道:“没能看出……”
“没有看出就对了。”南许许有些诡秘地笑着道。
晏聪心中一动,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他断定此事背后必定藏有玄机,于是忙恭敬地道:“请南伯指点迷津!”
南许许感慨地道:“你真是给我顾兄弟长脸,一点就通。那幅画何在?”
晏聪忙回到草庐中将那幅人像取出,南许许向石桌桌面指了指,示意他将画卷摊开,晏聪依言照办。
南许许仔细地打量着这幅画,他的神情十分专注。此画本就是他绘成的,故晏聪对南许许看得如此投入有些意外。
端详了许久,南许许将目光移开,也不转身,自顾呼道:“顾兄弟,你也过来吧。”
连呼两次,顾浪子真的从草庐中走了出来。
南许许这才回头向顾浪子道:“画中的人在生前与你是敌是友?”
顾浪子不假思索地道:“此人生前易容成战曲之子战传说的模样,与我有渊源的只是战传说。”
“战曲?是击败千异的战曲吗?”
“正是。”
晏聪心道:“看来南伯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南许许沉吟片刻,目光先后扫过顾浪子、晏聪二人,这才道:“这幅画所绘人像与死者真正的面目已是八九不离十,但你们一定都未能看出此人是谁,是也不是?”
晏聪、顾浪子相视一眼,均点了点头。
南许许道:“虽然容貌已绘出十之八九,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除了五官容貌外,还有另外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眼神!”
“啊……”晏聪心头一亮,顿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以至于低呼出声。
在此之前,晏聪便已感觉到画中之人似曾相识,但这种感觉又有些游移不定,此刻南许许的话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断定画中之人自己一定认识,只是因为画中人像的眼神与他认识的人的眼神并不相同,才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晏聪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在记忆中飞速搜寻此人究竟是谁。
南许许继续道:“人的眼神十分复杂,有的纯洁,有的凶悍,有的呆滞,按理,要看出此人是谁,就需要尝试以各种各样的眼神与他的五官相配合。但是,凭我的直觉,却知道真正属于此人的眼神是哪一种……”
顾浪子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显得有些急切地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看出他是谁了?”
南许许古怪地笑了笑,道:“由死者头颅的骨龄来看,死者年龄不会超过三十,这样年轻的人,对于已隐于世外二三十年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熟识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接着道:“所以,我所认识的,应是与死者有密切关系的长辈,确切地说,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长辈,这样一来,他们的容貌便有许多相似之处!”
听到这儿,顾浪子已完全明白了,他只瞥了石桌上那幅画卷一眼,便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难道……是他?!”
“谁?”晏聪见师父神色异常,好奇心大奇。
顾浪子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南许许。
南许许向晏聪道:“取一支笔来。”
晏聪为难地道:“我与师父居住此地,从来不曾用笔。”
南许许知道晏聪所言不假,想了想,自顾走向炉灶那边,拾得一小截黑色的木碳来,对着那幅画凝视了少顷之后,以木碳为笔,在人像眼部略加涂改后,将用剩下的木碳一扔,直起腰来,道:“你们看吧。”
晏聪忙上前观摩,一望之下,顿时大吃一惊,愕然道:“怎会与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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