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他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等到他派人往回搜索时,又没有发现丝毫的动静,他不由暗自好笑,觉得自己已成惊弓之鸟,大有草木皆兵的味道。
“到了前面的树林,大伙儿歇息一下,再赶路吧。”韩立望着前方的那片密林,又看看自己随从一脸的倦意,不由吆喝了一声。
那数十名随从闻声无不欢呼起来,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就是铁打的人都经受不住,何况他们?是以加快脚步,不一会到了林间,纷纷躺倒一地,根本不想再动。
韩立本想吩咐几人担负警戒,看到这种情形,又想到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料想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便也并没有强求,只是一个人斜靠在一株大树上,怔怔地想些事情。
他想得很多,最挂念的还是韩信的安危。自韩信受封淮阴侯来到江淮,他就一直追随着,成为韩信门下十大战将之一,亦是韩信少有的几个心腹亲信,其剑法曾经得到过韩信的亲传,虽然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但在韩立的心中,却将韩信视为自己的主子与恩师。
他人在江淮之时,一直以为凭着江淮军现有的实力,纵然不能得到天下,至少也可与西楚、大汉三分天下,可是当他踏入咸阳时,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且不说江淮军与从来不败的西楚军相抗衡,就是与刘邦的大汉军也足以让江淮军难以抵挡,他不得不佩服韩信坐镇江淮,静观其变的策略。
其时的江淮军共有三十万人,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未经一战的新兵,虽然韩信在练兵上颇有一套,但临战经验是无法传授的,只能靠士兵自己去战场上一刀一枪地积累。韩信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敢冒然将自己的兵力投入到战场上去,即使违背了与刘邦共同出兵的约定也在所不惜。
然而随着刘邦夺下关中,楚汉相争正式开始,韩信明白,如果自己再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一旦楚汉相争有了结果,无论胜者是谁,他们都会将矛头指向自己。于是,当刘邦派人要求结盟时,他迅速作出了决断,决定晌应刘邦的号召,共同对抗项羽。
这绝不是韩信一时冲动所作出的决定,而是在他分析了天下形势之后才定下的作战方略,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的如意算盘。他认定,楚汉之间一旦开战,项羽的后方空虚,必然无暇顾及与江淮相邻的齐赵等地,自己正可趁机攻占,扩张势力,同时又与大汉军形成一东一西相互呼应的态势。
韩立身为韩信的心腹,自然了解韩信打的这个算盘。他还深知一点,韩信之所以不敢公然与刘邦作对,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凤凰,否则,韩信也不会孤身犯险,千里迢迢地赶到咸阳来了。
他正一个人怔怔地想着,突然听到了一种让人心惊的声音,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是出于本能地翻身,拔剑!整个人一下子如蛇般滑向树后。
“嗖……嗖……”弦响之后,劲箭若蝗般自一片草丛中飞出,带着风雷之声,扑向倒卧在地的那些随从。
事发突然,那些随从哪里会想得到在这深山老林中还会遭到敌人的袭击?等到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人员已折损大半,剩下的十数人早已拔出兵刃,同时向韩立靠拢。
能够跟随韩立前来咸阳的,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对付突发事件都有一套完整的应对策略。然而,他们显然遭遇到了更强的对手。
“哗……”枝丫乱摇,草飞沙走,就在这些随从向韩立靠拢的同时,从几棵大树间突然窜出几条如风般的身影,数道寒芒构筑起一张无形的气网,向这些随从席卷而来。
“呀……”惨烈的杀意,带来的是七八声闷哼,眼见自己的随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韩立出手了。
他不得不出手,已看出对方显然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拼,这样或许还有一线逃生的机会。
剑如残虹,划向虚空,韩立甫一出手,果然与众不同。
“叮……”一连串的爆响惊起,韩立的剑锋一连点击在了五件兵刃上,瞬息间他与这五人都有交手,一试之下,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对方五人没有一个弱者,如果是单打独斗,韩立自信尚可与之一战,可惜的是,对方既然偷袭在先,当然就不会讲究武道精神,早已摆开架式,准备群起攻之。
“你们是哪一路的人马?”韩立大声喝道,他已看出,对方出手如此狠辣,绝对不是那些劫财的盗匪。
“好剑法!”其中一个高瘦老者并没有回答韩立的话,而是赞了一声,他手中握了一把鬼头大刀,竟有数十斤重,可见其天生神力。
“承蒙夸赞。”韩立心存一丝希望道:“还请这位大爷报上名号,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那高瘦老者昂起头来,傲然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老子问你,你可是姓韩,从咸阳城而来?”
“不错!”韩立一口答道。
“那就行了,你可得给老子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小子的忌日!——看刀吧!”高瘦老者话音一落,人已纵起,鬼头大刀扬上半空,犹如一道山岳横压而下。
韩立心中无名火起,却又强行压住,他倒不是惧怕眼前的这几个人,而是在刚才说话的当儿,他察觉到在密林深处还有一股气机出没,这股气机飘忽不定,似有若无,让人无法捉摸,其主人必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物。韩立自问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所以他想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老话,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逃是一门艺术,更要看准时机,韩立深谙这一点,所以剑锋一横,杀气如潮涌出,冷然道:“明年的今日,到底是谁的忌日还说不定呢!先吃我一剑再说!”
他出手之快,竟然后发先至,贴着刀背一划,擦出一溜“嗤嗤……”电火,而火光闪耀处,一道冷芒若电般迫向那高瘦老者的咽喉。
高瘦老者霍然色变,此时变招已是不及,却听得“轰……”地一响,从他身后突然钻出了一把刀,正挡住了韩立这凌厉的一剑。
“霍老三,多谢!”高瘦老者大难不死,不由喜出望外,冲着那位自他身后闪出的矮胖老者叫道。
“自家兄弟不必言谢!”霍老三大大咧咧地道:“张老大,不如你我兄弟联手,干掉他!”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手臂被韩立的剑气一震,犹自发麻,生怕张老大一退,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边,那就惨了。
张老大已然看出韩立不是善类,当下点头道:“还是我们兄弟并肩齐上,杀了他,就是大功一件!”
当下五人身形一晃,顿时对韩立形成了包夹之势,动作非常娴熟,可见这五人已是配合多年,形成了默契。
韩立的脸色一变,蓦然想到什么,叫道:“你们是过街五鼠!”
“嘿嘿,现在才想到,只怕迟了!”张老大一挥手,五人步步紧逼,只距韩立不过数尺距离。
“过街五鼠”原是出没于江淮一带的大盗,这五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只算得上是二流角色,面对韩立这样的高手,按理说并无太大的胜算,然而这五人一旦联手结阵,就如群鼠出动,平空可以增加数倍威力,绝对不是韩立一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此时的韩立,的确有几分后悔,悔不该陷入这个鼠阵之中。他已经感受到来自五鼠逼发过来的压力,有一种身陷漩涡的感觉,再想逃时,已无机会。
风,是冰寒的,杀气更显得阴森,那种沉沉的压力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与死寂,让人几欲窒息。
然而,就在五鼠即将出手的一刻,在韩立的身后,突然刮起了一道旋风,打着旋儿飘飞空中,以迅雷之势强行挤入了这段充满压力的虚空。
这不是风,而是杀气!这杀气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疾,令五鼠根本没有一丝防备。
“呀……”惨呼声起,五鼠纷纷向后跌飞,就像突然撞在了一股气墙之上,反弹而回。空气中多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韩立的身边也突然多出了两道身影,如幽灵般飘忽于五鼠的视线之内。
来者绝对是一流的高手,身法之快,几如鬼魅,韩立虽然不认识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强援到了!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机与他这几日所察觉到的气机如同一辙,如果对方是敌人,根本无须等到此刻才对自己下手。
“二位高姓大名?想必是汉王派你们来的吧?”韩立虽然明白危机尚未过去,但强援的到来给了他无比自信。
“我叫莫山!”其中一个一脸胡髯,显得极是威猛的中年人,拱手道。
“我叫卓方。”还有一个年轻人使的是剑,两人站在一起,有一种大家风范,仿佛面对千军万马也给从容镇定。
“我二人奉汉王之命,担负起信使一路的安全之责。为了不暴露身分,我们只能暗中跟随,不敢过于接近,所幸来得及时,未使信使有太大的惊吓!”莫山一面盯着五鼠的动静,一面说道。
韩立不由大喜,忙道:“若非有你们,我今日只怕要将命留在这里了。”
他的话刚一落音,突然从密林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就算有了他们,你的命也同样要留在这里!”
这声音之冷,如冰霜一般,随着冷风飘忽而至,又使得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紧张起来。
莫山与卓方心头一紧,同时护住韩立,循声望去。
只见自一棵大树之后,走出两人。
这两人的步履极缓,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踏出,整个大地便为之颤动。他们所到之处,风止、云动,突然已然凝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杀势犹如压在每一个人心头之上的梦魇,虽然无法看到,却能感同身受。
他们没有出手,甚至兵刃也没有亮出,相距韩立三人至少还有十丈之距,但每个人都感到了这浓烈的杀机,莫名的压力弥漫了青石岭上的每一寸空间。
这二人中有一个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而另一人双手背负,宛若一棵傲立于山巅的大树。当他们犀利而森冷的目光横扫过来时,韩立的心头一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项羽……”他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名字,一个足可震慑天下的名字。这个名字的主人,不仅他统帅的军队从无败迹,而且自他踏入江湖以来,同样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能写就如此一段神话的人,普天之下,当然惟有西楚霸王项羽!
莫山心中一震的同时,脸色也突变!他是在问天楼卫三公子时代搜罗的那一批奇能异士之一,使一根长约丈余的蟒皮长鞭,二十年前在天下兵器排行榜上也是有名的人物,曾经与卫三公子有过交手,当时的胜负已无人考证了,只知自那一战之后,莫山便进入了问天楼的元老堂,潜心修研武学。这二十年来,他自以为凭着自己对武道的领悟,再出江湖,可以叱咤风云,可是当他一看到项羽时,才知风云变了,时代变了,江湖已不再是过去的江湖。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耳根在不住地嗡动,倾听着来自四周的每一丝动静。他觉得有些奇怪,以项羽身为王者之威仪,竟然只带着“过街五鼠”这些不入流的角色与这个蒙面人来到青石岭,这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了,但对莫山来说,却有了一搏的机会。
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无论对手是谁,都不可能阻止他的出手,他完全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来自于莫山手中的长鞭,乌黑而带有异彩光泽的长鞭,即使他看到了从项羽眼中逼射出来的极为森冷的目光,也毫不畏惧。
“本王很久没有那种棋逢对手的痛快感了,也许今天,我可以在这青石岭上找到这种感觉。”项羽轻轻地一句话,顿时打破了死寂与沉闷。他显得并不如传言中的可怕,因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似乎带有一股淡淡的笑意。
无论是莫山,还是卓方,心中都吃了一惊,他们喜欢那种沉闷,并不喜欢项羽的笑,那笑中分明挟带着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味道。
高处不胜寒,是一种意境,是一种高手寂寞的心境,只有当人登上了极巅之时才会产生的无求境界,这是项羽给人的感觉。
空气仿佛一扫刚才的冷寒,变得有几分燥热起来,其实天还是那天,地还是那地,变的只是人心。
“听了你这句话,我不知自己是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应感到恐惧,抑或是觉得它有些好笑?”莫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躁动强行压了下去,这才有些张狂地道。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害怕,虽然他与卓方以前从来不识,但凭着直感,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若是两人联手,应该不惧任何对手。
“这是你自己的感觉,不应问别人。”项羽木无表情,淡然接道:“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以这种口气与本王说话了,就凭这一点,就值得本王记住你的名字!”
“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莫山笑了,口气中多了一股揶揄的味道:“但我却不想告诉你。”
“你说不说其实都已无关紧要,你叫莫山,本王已经知道了。”项羽平静地道:“在刚才你念出自己的名字时,虽然本王离你很远,可还是听得非常清晰。”
“那又怎样?就算你记住了,大不了变成鬼后再来找我算账!”莫山有些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二十年的苦修并不能改变一个人原有的个性,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只是莫山的表面,而他的内心却在变冷,冷得近乎有一点绝望。他一直想激怒项羽,可是项羽的冷静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就像是面临着一片汪洋大海,既无法揣测其深度,也无法揣测其广袤,尽管他已将全身的功力提聚于掌心,却找不到一个爆发的时机。
“你杀不了我!”项羽冷哼一声,冷冷地盯了一眼卓方道:“就算是你们两人联手,胜负也殊为难料。”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两人联手,至少还有胜机!”莫山嘿嘿冷笑一声,似乎是在提醒卓方。
“不知道。”项羽眼中闪现出一股异彩,有些亢奋地道:“正因为无法预料,它才会充满刺激,令人向往,如果未战已定输赢,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就领教了!”莫山看到了项羽变得有些亢奋的情绪,明白这是自己惟一的机会,是以他没有犹豫,手臂一振,整个人就像一只俯冲而下的苍鹰般飞扑出去。
鞭影重重,就像是千万道激浪飞涌,霎时漫空而出。
项羽冷然一笑,不退反进,腰间的巨剑未动,他的手从背后一绕,沿着一道诡异的弧迹迎鞭而去。
“你这是找死!”莫山还是第一次遇上有人敢如此轻视自己,就连当年的卫三公子也不敢在他的长鞭面前以空手对之。是以,他这一击含有悲愤之意,竟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头张狂的魔兽,气势之盛,若浪潮飞涨。
项羽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显然,他不是一个自大的人,至少在与高手对决中,他从来不敢大意。当莫山尚未出手之前,他就看准了莫山绝对不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尽管对方还在拼命地以言语激将他。
项羽深知,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所注重的不仅仅是实战,还在于对敌人心理的攻击,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瞬息之间把握住对方性格上的弱点。是以,他任由莫山以言语攻击,却不为所动,而他只用了一个动作,就达到了激怒对方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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