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心中激动万分,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久仰神农先生厨艺无人可比,今日能尝之,实乃幸事。”
纪空手低头进来,手持托盘,上面果然放了三碟小菜,菜未至而香已扑鼻,顿时让人心神一爽。
韩信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这精致绝美的小菜上,而是关注着托盘之下那张陌生面孔的双眼之上,那熟悉的眼眸中透出一种他心动的神态,仿佛又将他带回了淮阴市井那种骗吃骗赌的无忧岁月之中。
可是韩信心中非常清楚,岁月就好像那大河之水,永远不会倒流,无论是自己,还是纪空手,经历了这一年的风风雨雨,都不可能再回到平庸的过去。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英雄,注定了将在时代的潮流中搏浪前行,美好的往事,只能成为追忆。
他看着托盘下的那一双大手,努力使自己的心归于冷静。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双稳重得让人觉得可怕的大手,显示着它的主人的心态是何等惊人的沉稳,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双年仅二十的少年的手,倒像是一个饱经沧桑、堪破世情的老人的手,融入了他对世情的感悟和人生中必有的激情。
“我不如他,一直以来,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永远比我优秀。”韩信由衷地在心里感叹,佩服之余,心中竟泛起了一种酸酸的感觉,等到他明白这种感觉竟是一种嫉妒时,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会这样呢?”韩信忍不住在心里反问着自己,似乎为自己的嫉妒感到恐惧。他记得自己以前从来就不会有这种情绪,即使纪空手老是压着自己,自己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终于明白,随着自己在这段时间的表现,心态亦在悄悄地改变。正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拥有不可低估的潜能以及超乎常人的能力,使得他拥有了从未有过的自信。他相信,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包括纪空手。
纪空手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小菜一碟一碟地放在桌上,沉浸于自己的角色之中。当每碟小菜宛如艺术品般摆放完毕时,他才微微地抬头一笑道:“各位请慢用!”同时与韩信的目光在刹那间相对。
韩信顿时从纪空手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强大的自信,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安全感,他仿佛听到了纪空手从眼神中透露的言语:“别怕,兄弟,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并且当着赵岳山与格里的面,说出了一句他久存心中的话:“谢谢。”
纪空手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且慢!”赵岳山突然叫道。
纪空手缓缓地回过头来道:“赵总管是在叫我吗?”
赵岳山的目光紧盯住纪空手的脸不放,半晌才道:“你很面生,记得我半年前到上庸的时候,并没有见过你。”
“可是我却见到了赵总管,当时小人正在帮厨,听说相府中的总管大人到了,一时好奇,就贴着窗棂瞅到了总管大人的威势。”纪空手双手紧贴两腿旁,毕恭毕敬地道。
“原来如此。”赵岳山听到有人夸赞自己,心里不免有几分高兴,挥挥手,让他去了。
韩信怎么也不明白纪空手何以会混入神农门下,心中好奇,便开口相问:“这神农先生是何许人也,怎地赵总管会舍近求远,跑到上庸去相请一位厨师,这岂非有些大题大作吗?”
赵岳山道:“这神农先生敢称天下第一神厨,绝非侥幸,据说他祖上九世为厨,对厨艺一道极有心得,赵相正是因为久仰其名,是以才会请他前来操办这场五十寿宴。你想想看,到了七月初二那一日,前来拜寿者既有王公大臣,又有将军侯爷,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口味刁钻之人?
若非有神农先生押阵,又怎能博得众人的彩头?”
“赵相如此大讲排场,风头出尽,难道不怕别人有所非议?”韩信心生疑惑,隐隐觉得赵高花费如此心血来操办一场寿宴,其中必有蹊跷。
“这你就不懂了,人活一世,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图个人前风光。以赵相此时的声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便是当今圣上,亦要对他忌惮三分,他还怕人非议不成!”
韩信喏喏连声,心中暗道:“如果只是图个人前风光,何必又开龙虎会?又请来天下第一神厨?这其中只怕并不简单。而且看赵高待我如此看重,莫非是想利用于我,让我替他办一件大事?”他愈想愈觉得有这种可能,当下收摄心神,与格里二人谈笑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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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更鼓遥传而来,已是三更天了。
韩信蓦然醒来,轻轻地推开身边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运力于耳,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他的听力愈发通灵,超越时空的限制,渐渐向小楼的每一个房间延伸。他听到了赵岳山粗重的鼾声,听到了楼下美婢奴仆的呼吸声,还听到了格里的轻笑与女人如醉如梦的娇呓声。他的脸上微微现出一丝苦笑,想起了酒后那一刻的荒唐。
寻芳楼之所以叫做寻芳楼,里面当然不会缺少美女舞姬,在赵岳山的怂恿下,他们三人无不拥美归房,抱之以眠。韩信心中记挂凤影,纵然眼前女子娇媚如丝,媚力刻骨,他亦不起非份之想,只是逢场作戏调笑几句,便以不胜酒力为借口,倒头便睡。
他的心里却清晰如镜,明白这女子虽然对己百依百顺,柔美动人,却是赵岳山派来监视自己的耳目。直听到这女子传来轻微的梦呓声,他才舒缓了一口气,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毫无睡意,头脑依然处在亢奋的状态下,充满着与纪空手重逢之后的喜悦。他仿佛有一种预感,就在今夜,纪空手一定会与他相见。
这的确是可以让人激动的事情,至少对韩信来说,纪空手的适时出现,更让他放心不少,完全放松了他浮躁不定的心绪,因为他感觉到了纪空手的巨变。
纪空手的确不是一年前的纪空手了,就像自己也已不是一年前的韩信。这一年的时间,也许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但在纪空手与韩信的眼中,这一年的岁月就像是那如苍狗般的白云,影响了他们整个一生,将他们的人生变幻得面目全非。
他看到纪空手的时间,只有两眼。两眼虽然是很短很短的时间概念,却足以让他感受到纪空手的巨变。此时的纪空手,已不再是淮阴街头的那个惹事生非的小无赖,他的一举一动,充满着成熟而理智的韵味,处处都显示出了一种强者风范。
是的,纪空手已是强者,特别是在他处理每一件突发事件的手段上,无一遗漏地尽显他王者的气度,给人予超强稳定的感觉。
“所幸他是我的朋友。”韩信笑了,笑得十分惬意,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谁,如果多了一个纪空手这样的敌人,绝对是彻夜难眠。
而此刻他也难以入眠,却是为了等待朋友。
“呼……”一阵清风来自窗外,在盛夏的夜间,带着一股凉爽与清新,简直沁人心脾。
韩信的整个人都为之一振,抬手一点,点中了床上佳人的昏睡穴,他没有听到什么,却感到了清风之后那道暗黑的人影。
如幽灵般的影子,飘移在夜色之中,无声无息,宛若清风。韩信的灵觉已是极度敏感,却也只能捕捉到对方飘逝夜空的那一缕痕迹。
他不再犹豫,推窗而出。在这一刻间,他甚至听到了格里房中的女人达到高xdx潮时的那种让人耳热的呻吟。
他的身影也如那道暗影一般迅速融于夜色,一前一后,仿如清烟般来到了花园深处,一路上虽有不少暗桩明哨,但在他们的眼中,简直如同虚设,凭那些人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形踪。
一蓬花香四溢的花树下,那道暗影已伫立不动,当韩信缓缓走近时,那暗影犹如情人般将他拥入怀中。
“淮阴城外一别,无日不让我牵挂韩兄,今日所幸得见,怎不叫我心生感触?”那黑影凑在他的耳边,沉声说道,韩信却分明听到了这语音因为激动而微颤的旋律。
“真的是你!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相求。”韩信明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只能匆匆说道。
“请讲!”从韩信的语气中纪空手立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事实上他看到格里与赵岳山形影不离地跟着韩信时,便有了不祥的预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见到韩信。
“我要你替我杀了方锐,惟有他死,我才能活着走出相府!”韩信急切地道,因为他看到了几道人影似乎正朝这个方向游移而来,相府之中,不乏高手。
纪空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此事交给我!”
两人一触即分,迅速隐入夜色之中。
当纪空手回到花园后院的一栋房屋中时,神农先生正悄然坐在他的房内,静静等候。
“相府中的戒备的确森严,就在我们这栋房屋之外,至少有五个暗哨暗中监视,幸亏我一直小心翼翼,才未被他们发现我们的形踪。”纪空手坐在神农先生的对面,两人在黑暗中摆谈起事情来。
“相府的守卫历来强于皇宫大内,其中不乏是入世阁的高手,我们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局面的被动,是以今夜之行,你有些太过冒昧了。”神农先生语气中略有责备,似乎对纪空手的妄动大不满意。毕竟此刻他们身处虎穴,这看似平静的相府大院中,谁又知晓里面有多少暗流涌动?
纪空手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也知道自己的行动太冒失了,但是为了韩信,我不得不如此为之,毕竟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神农先生淡淡笑道:“你可知道,韩信是以何种身分进入相府的吗?”
纪空手满腹疑惑,原想当面向韩信提出,后来时间紧迫,也就没有启口。他见神农如此模样,已知凭神农的本事,自然将这些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韩信此时的身分,是以宁秦照月马场少东家的身分来到相府的。他由暗杀团的统领格里引见,杀了乐五六后,被赵高召入相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防止出现任何细微的破绽,他的这种身分绝对是真实可靠,无懈可击,所以我可以断定,韩信的背后主使还是问天楼,他的目标就是登龙图。”神农的目光绽放着睿智的神采,在暗黑的夜色中隐隐发光,显示出他心中是何等地亢奋。
“你可以确定吗?”纪空手心中一酸,想到自己与韩信竟受朋友的利用,冒着生死风险,为他人作嫁衣裳,心绪实在难平。
“当然,凭韩信一人之力,自然难以在短时间内办成这件大事。一个人的身分要想做到真正的无懈可击,没有庞大的人力物力根本不成,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有充裕的时间。据我所知,照月马场的成立亦是十年前,正好与我归隐的日期相仿,可见这是卫三公子策划的计划之一。”
神农先生的思路缜密,头脑清晰,纪空手实在是难有异议。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纪空手似乎处在了两难境地。
神农先生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神风一党惟你马首是瞻,所以只有你才能决定我们未来的走向。”
他并没有强迫纪空手的意思,却让纪空手感到了一种不安。当神农率领门下弟子誓死效命的时候,纪空手也曾面临这种两难的抉择。此刻人入京城,形势紧迫,已不容他再回避这个问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从而思考着心中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去争霸天下,可是当真让他面临到这种人生抉择的时候,心中突然爆发出了不可抑制的豪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王的这一句话,仿如一记春雷,不知萌动了多少人的豪情,激励起这个时代多少少年的梦想,也悄悄地在纪空手的心中撒下了不灭的火种。
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时代,在这个动乱不堪的岁月,旧有的秩序被重新打破,传统的事物被一一推翻,曾经显赫一时的王侯贵族沦为流落市井的贫民,曾经沿街乞讨的丐儿也能坐上将军的宝座,无所谓你的豪世出身,无所谓你的财富良田,只要你是强者,只要你能把握住机会,你就能最终成为王者,最终问鼎天下。
想到申子龙临终时的那句话,纪空手怦然心动:“连我的敌人都对我如此看好,我又有何权利轻言放弃?”
他想到了刘邦,想到了项羽,想起他们挥师数万,逐鹿天下的豪气,他忍不住在心中问着自己:“他们能行,我为什么不行?同样是人,我为何就不能与他们一争高下?”
看着黑暗中神农充满期待的眼神,纪空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绝不甘心受人利用,他也不甘心让别人来驱使自己,他就是他,他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登龙图既然如此重要,我想应该会对我们未来的发展有所帮助。当务之急,我们应该由此着手。”纪空手沉吟半晌,这才说道。
神农顿时笑了,纪空手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就已经说明自己的一番心血并没有白费。虽然他们要走的路还很艰难,但毕竟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我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就是全力襄助韩信取得登龙图。卫三公子既然敢派韩信入京,当然有一定的把握,我们只要紧盯着韩信,就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神农兴奋地说出了自己图谋已久的计划,却让纪空手大吃一惊。
“不行,登龙图固然重要,但朋友却不能失去!我绝不做有损朋友的事情!”纪空手断然否决。
这是纪空手做人的原则,他不想轻易放弃,神农先生知道这一点,只是淡淡笑道:“如果登龙图是韩信所要,你依计而行,当然是损害了朋友的利益;如果韩信是受人利用,是为了卫三公子、刘邦他们而谋夺登龙图,那么你不动手,只是便宜了问天楼。我之所以守诺十年而最终反悔,并非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我只是不想受人利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为别人盘棋上的卒子。”
纪空手浑身一震,想到刘邦的无情,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豁然醒悟道:“可是这必然会伤害韩信。”
“韩信的武功心计绝不在你之下,他之所以受问天楼利用,无非是尚在蒙蔽当中,只要由你向他说明前因后果,相信他也会原谅你的举动。”神农胸有成竹地道:“如果你们两人联手,那么必将无敌于天下,倘若再有登龙图在手,我敢断定,三年之后,这天下必然改姓,非纪即韩!”
纪空手听得浑身一震,蓦然为神农所描绘的宏伟兰图而怦然心动。
“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了行动的计划,当务之急,是要为韩信排忧解难。”纪空手说出了韩信的要求。
神农先生道:“此事就交由我来办理,只要方锐出现,就是他的死期到了。”他似乎很有把握,眼芒中陡现杀机,便是纪空手都陡然间感到了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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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韩信见到了纪空手之后,他的心中顿时踏实起来,再也不为方锐的到来而忧心重重,他相信纪空手,就像相信自己一般,他坚信方锐再也不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所以他与赵岳山、格里一起玩得非常尽兴,醇酒美人,观戏赏舞,实在是逍遥自得,好生快活。赵岳山与格里虽然肩负监视之责,但只要韩信的身分一日不能确定,他们便不愿意将他当作敌人。
因为他们知道,做韩信的朋友,永远比做他的敌人要愉快得多。
但是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赵岳山从外面走来,一脸凝重之色,与格里相望一眼,这才对韩信说道:“赵相在九宫殿召见你!”
韩信心中咯噔一声:“难道方锐已到,而纪空手竟然没有得手?”他的冷汗“嗖……”地一声冒出,几乎湿透了内衣内裤。
他这两天根本没有机会与纪空手见面,当然不知事情的进展如何。不过他内心虽乱,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嘻嘻一笑道:“莫非是方锐到了?来了就好,这两天可把我憋坏了。”
“方锐没到。”赵岳山道:“但是他的飞鸽传书却到了。”
赵岳山的话音虽轻,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韩信的脑际,简直令他分不出东西南北。他不由在心中暗暗叫苦:“怪不得纪空手那边毫无动静,原来地上没来人,却是从天上到了书信,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他此时的心乱如麻线,明知此行一去,必然露出破绽,但若不去,以赵岳山与格里的身手,亦可置己于死地,他百般无奈之下,只有紧随二人身后,走一步算一步了。
从寻芳楼到九宫殿,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韩信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他至少想出十几个对策,细细推敲之下,却又无一有用,他只能深深呼吸,保持着心态的冷静。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放弃。
他此时的心境,既盼纪空手能够知情,又盼纪空手千万别来。他盼望纪空手的出现,是想二人联手,杀出血路,逃得性命。但他心中明白,纵然是纪空手赶来,以赵高、赵岳山、格里三人的身手,已经足以让他们死上十次,何况相府高手如云,一旦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于事无补。
在格里、赵岳山的挟持下,韩信终于跨入了九宫殿中。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赵高瘦小却有力的背影,虽然置身于暗淡的光线中,却依然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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