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居,园心亭。
神农先生与纪空手相对而坐,只是亭中石几上,多出了一把刀匣。
刀匣古朴,静卧几上,纪空手的目光停留其上,半晌才带着一丝疑惑望向神农先生。
“此乃纪公子故人之物,我受朋友所托,将之转赠于你,希望你能喜欢。”神农先生微笑道,手一伸,将刀匣推至纪空手的面前。
纪空手出战江湖以来,从来都是以七寸飞刀对敌。飞刀虽然灵活多变,但若棋逢对手,却又不能尽兴,是以心中早已渴望有一件称手的兵器,此时听得神农先生这般说话,顿时大喜,道了声谢,双手轻轻按在了刀匣之上。
他入手下去,浑身微微一震,只觉得从刀匣中传来一丝淡淡的寒气,正与自己掌心之中的血脉相对。寒气入脉,似有若无,却使自己在刹那之间杀气飙升,向四方空中漫涌而去。
他心中一凛:“此刀如此灵异,虽隔一层刀匣,却犹能与我心生感应,莫非注定了我就是它的主人吗?”
他脸色顿时凝重,肃然站起,双手捧住刀匣,恭恭敬敬地低头俯视,良久方道:“我虽暂时还不识你的庐山真面目,却知你乃世间罕有的神兵,若是你不嫌纪空手愚钝无知,从此刻起,你我便相依为命。”
他话音一落,悠然开匣,但见匣中一道白光亮出,耀眼无比,刀身不动,刀锋却微颤不已,发出一阵激昂悠长的龙吟之声,慑人之极。
“离别刀?!”纪空手入目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心中自是喜不可言。
他第一次看到离别刀时,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总觉得它必然会与自己构成不解之缘。
虽然后来他们之间失去了联系,但在他的心中,总是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愫,久久不能忘怀。
想不到自己竟能在斯时斯地,再见宝刀,那种感觉,恰如热恋中的情人相逢一处。
他伸手一握,抓刀在手,轻啸一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喜悦。
这当然是刘邦与樊哙托人相赠自己的,虽然他不知道神农先生与刘邦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他真诚地感谢他们,因为正是他们,才使自己已获得了这把宝刀。
神农先生拍手叫道:“所谓宝刀赠英雄,当真是一点不假。有此刀在手,纪公子果真侠气惊人,豪情勃发。”
纪空手微微一笑,突然长啸一声,纵身而起。他的劲力聚集掌心,刀锋闪处,尽是杀气。在见空步精妙的步法配合下,离别刀忽似轻巧,淡若无声,刀迹诡异,宛如天马行空,不着痕迹;忽而沉重,劲力飞泻,化作浑雄的呼啸,犹似裂岸的惊涛,尽显慑人胆寒的威势。
刀舞之中,纪空手心中更生灵异之力,贯注刀身,人与刀浑如一体。心静则刀如止水,心动则刀如狂风,心念意念合乎刀意,心刀如一,终合武道禅意。
一段刀舞下来,纪空手纵回亭中,微微一笑间,一阵清风吹来,满园残花飞舞。原来就在刚才,刀气漫空,已在不经意间从每朵花茎下一一划过,不见一丝痕迹。清风虽然无力,却只须轻轻一拂,残花自然离枝飞舞。
“心刀合一,挥洒自如,不仅刀好,而且人亦绝佳,堪称一段绝配,真正羡煞我了。”神农先生情不自禁地赞道。
“空手一时按捺不住,致使这园中百花遭了大罪,实在是不好意思。”纪空手收刀回鞘,恭声谢罪。
“这些花儿算得了什么,能让我见到如此精妙的刀法,你就是将这诸般花儿连根铲尽,亦是千值万值!”神农先生笑呵呵地道。
“如此说来,我便再也做不成护花使者了。”纪空手被神农先生的情绪所感染,说起笑来。
神农先生豪气迸发道:“这护花使者不做也罢,要做,今夜你就做个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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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星,有月,只是淡星孤月,使得天地间愈发变得朦胧不清。
静寂的子夜,寂然无声,在星光月芒的俯瞰下,凭添一份凄寒。
一道清风掠过,一条人影首先出现在墙头之上,如鬼魅般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然后发出了一声蝈蝈叫声。
随着这“蝈蝈”叫声的响起,院子之内四呼五应,这堵高墙上顿时出现了十数条人影,玄衣短靠,暗光闪闪,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凌丁算得上是一个刺杀的老手,在他的江湖生涯中,至少经历过四次重大的刺杀行动,而且全部成功,无一失手,这也是五音先生评他“最不要脸”的原因之一。因为在五音先生这等超一流高手的眼中,武道是正大光明的决战,任何违背了这一原则的游戏,都是危险的、无理的,也是君子所不为的。
幸好凌丁不是君子,所以他才能凭着一连串精彩的刺杀而名扬江湖。他之所以决定在今晚行动,是因为他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认为今晚的夜色正是刺杀的最佳时刻,被攻击的目标人往往会因为这朦胧不清的月光而在感觉反应上处于比较迟钝的状态。
刺杀最关键的一步,是要准确无误地找到目标,否则一切免谈。凌丁正在算计着怎样才能找到纪空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这座庭院的中央,竟然有烛光在暗黑的夜里不住地摇曳。
“时至子夜,怎么这院中还有人不曾入睡?”凌丁心中一凛,感觉到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升起。对他来说,任何反常的东西都值得他去研究,因为杀机往往就隐藏在反常的现象中。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惊喜。自那一夜森林之战后,他对纪空手的背影已是刻骨铭心,当然不会看错。
他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亭中那独坐的人影就是纪空手,也正是他此次刺杀的目标!目标既然出现,就应该考虑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如何接近他。凌丁想都没想,就带了项氏兄弟与步云潜下高墙,自四个不同的方向朝纪空手包抄过去。
从高墙到药香居,无论从哪个方向逼近,都必须经过一片剪接有度的花草林木。为了不引起花枝林叶的声响,凌丁等人都是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向中央进逼。
当他们几乎就快要接近古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凌丁的心中突然产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
“这是怎么回事?”凌丁眉心一跳,冷汗顿出,似乎预感到一丝凶兆,同时他的脚步立时停下,屏住呼吸,向四周观望。
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凌丁看到整个庭院中除了慢慢移动的那三条黑影之外,压根儿就见不到还有动态的物体。
“难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凌丁暗松了一口气,似乎为自己草木皆兵般的神经质感到好笑。
当他正要继续前行时,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呼,以及十几声肉体倒地的闷响,在这宁静的夜里,此种情况显得诡异之极。
闷响来自于身后的高墙上,如此整齐划一,任何人都会明白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声惊呼却来自凌丁的左侧,在那个位置上,正是步云前进的路线。
“上当了!”凌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惊怒之下,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心。
敌人显然是利用了自己杀人心切的心理,以纪空手为饵,将自己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纪空手一人的身上,然后展开了各个击破的战术。这种战略也许并不高明,但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却非常简单有效。
不过受到最大惊吓的人,还是步云。如果他不是遇上了让他感到非常恐怖的事情,就是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叫出声来,因为此次行动若因他而失败,那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事实上自他跳下高墙之后,就一直非常小心地拖在后面,他领教过纪空手的厉害,当然不想再领教一次,是以他的每一步都比凌丁及项氏兄弟慢半拍,渐渐地落在后面。
这点小聪明让他感到了一丝得意,他甚至想躲在一座假山的后面,伺机而动,所以就向距自己最多数米远的假山靠去。
他走得很慢,也十分小心,总是要等一只脚踩实之后才去移动另一只脚。当踏到第三步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就像掉入到一个冰窖中,寒意彻骨,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沉稳而有力的大手。
“呀……”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这只手从地下伸出,来得如此突然,就像是来自于阴间地府无常的勾魂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只想逃,可是又逃不动,仓促之间,他想到了手中的剑,拼尽全力向地面刺去!可是他的剑芒刚亮,忽然感到了一道寒气从自己的肛门处插入,直透心脏。
他只有倒下,睁大双眼倒在地上。这位伏击高手连对手是谁都没有看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有些死不瞑目。
但是这一系列的惊变并没有让凌丁改变攻击的决心,他暴喝一声,鞭影击出,人如大鹏般直扑亭中。
与此同时,他看到项文、项武也挥刀跃进,只要三人的动作够快,他们仍然有击杀纪空手的机会。
但是无论是项文,还是项武,他们人在半途,就已经被人截住。凌丁吃惊之余,为这些人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注意到整个庭院中除了纪空手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是为何一到自己动手的时候,这些人便及时出现呢?难道他们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不成?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确是从地底跳出来的。
神农先生知道以凌丁的耳目,要想在他的眼皮底下隐匿身形,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不过,他既然决定要向凌丁动手,当然会考虑到这些困难,所以他派出自己七名弟子,埋伏土里,以期做到反偷袭之效。
这种办法绝对有效,凌丁虽然老奸巨滑,却也不会想到在自己的脚底还另有玄虚。
凌丁没有想到,项文当然也没想到,只是在听到步云的惊叫后,他忽然感到有一道惊人的杀气随着一团花影迫来,花散、剑出,生出强大无匹的气势,笼罩着项文所有可退之路。
来剑突然而凶猛,便连项文也心生寒意,他的阴刀在手,惟有全力抗击。
“当……”刀剑相击,两人身形各退一步,项文这才看到对手是个肥胖大汉,体重如山,却轻盈灵动,双目炯炯有神,显示着其人有不凡的内气修为。
“你是谁?”项文出于本能地问了一句。
“在下后生无,忝为神农先生座下七弟子之一,恭候项兄多时了。”后生无冷冷一笑,手下丝毫不停,剑风再起,如旋风般刺出。
项文一怔,只觉得“后生无”三字实在陌生得很,但却证明了对手的确是神农先生的人,心惊之下,刀锋一闪,斜劈后生无的剑身。
两人的出手都是极快,以步法的灵动来弥补气势上的不足,眨眼间已是相互攻守了数十招。
项文明知对手有备而来,而己方偷袭不成,反遭围杀,在心态上已落下风,只想寻找机会,与项武会合。
他们所习刀法,讲究二者合璧,优势互补,合攻合守,自有意想不到的奇效。但是后生无显然从纪空手口中知道了项氏兄弟的这点秘密,反而攻势更烈,逼得项文与项武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项文惟有一味闷守,寄希望于项武能突破重围,来与自己合并。
可是项武的形势更显严峻,他面对的竟是两个强手。这两人一个舞锅,一个舞铲,而它们又是以精钢打制,有矛盾之功效。招法怪异,杀势慑人,未出几招,已让项武有手忙脚乱的感觉。
这两人也是兄弟,亦是神农先生的弟子,终日为厨,从厨房中悟出一套攻防兼备的武功,经神农先生改良之后,便成拿手绝技。这舞锅之人姓公名不一,生性稳重,心思缜密;而使铲者为公不二,天生神力,极富攻击性。两人合在一起,比之项氏兄弟的双刀合璧,似乎也不遑多让。
项武此时落单,自非公家兄弟的对手,不过他的阳刀擅攻不擅守,拼命之下,也能发挥出几成攻势。
公不一叫道:“兄弟,这鲤鱼儿下了油锅还活蹦乱跳,你得多用力拍打他几下才行。”
“哥儿,没事的,鱼儿下了锅,还怕炸不死他吗?”公不二大铲猛挥,尚有余力应答。
在这兄弟二人眼中,项武的确犹如一条下了油锅的鱼儿,跳跃不定,拼命闪躲。只是这鱼儿也太能蹦了,稍不注意,还有可能让他跳出“锅”来,所以公家兄弟不敢大意,嘴上说笑,下手却毫不留情。
“砰……”项武刀走偏锋,一个旋身,刚刚避过公不二的一记飞铲,蓦觉胸口一闷,当胸遭到公不一的锅底重重一击,他连退数步,气血翻涌,五脏欲裂,始知这看似全守的钢锅也能发出有效的攻击。
“叮……”他强提一口真气,勉力格挡住公不二的数道铲锋,每一击之后,都觉自己的嗓子发热发腥,终忍不住张嘴一喷,一道血箭如电标出。
“好兄弟,再加把劲,一盘红烧干煸清蒸大鲤鱼就算出锅了。”公不一大声叫道。
“哥儿啊,到底是红烧,还是干煸,你要说清楚点,否则就成一锅烩了。”公不二嘴上说笑,钢铲由上而下劈出,如旋风般直进,招招仿若雷霆一击。
“管他红烧干煸,只要他没了气,装入盘中,你我兄弟就该收工打烊了。”公不一嘻嘻笑道,突然锅儿离手,如一团暗云般朝项武罩去。
项武一手挥刀挡住公不二的攻势,见得钢锅旋动而来,气势猛烈,惟有横臂格挡。他自信自己的内力不错,充鼓肌肉,绝对可以挡住这破锅的袭击。
但是这个世上是没有绝对的事情的,待他横臂一出,这才叫糟,因为他臂膊上的肌肉跳动不已,感到了一股凛凛的寒气。
“呀……”他惨呼一声,断臂飞出,血肉飞溅,痛得整个人立时变形。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锅儿虽然无锋,但它的锅边却如刀锋般锋利无比,旋动之下,正好绞断了他的一只手臂。
公不二一见之下,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绝佳的机会,全身劲力蓦然在掌心爆发,飞铲出手,其势无匹,铲锋如箭矢般捣入了项武的心窝。
惨呼短促,却慑人心魂,更让项文心生悲愤,所谓兄弟情深,他的潜能突然提聚,阴刀“刷刷……”数响,逼退后生无,人如电芒般向公家兄弟纵去。
“又来一个,兄弟,看来我们还得再忙乎一阵了。”公不一持锅在手,与公不二的飞铲构成一个夹角,以静制动,丝毫不惧。
后生无并不追击,他缓缓收剑,明白项文此去,只会死得更快。他只是将自己的眼芒望向了药香居内的一战,在他看来,这才是惊心动魄的一战,但凡武者,不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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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丁跃出的同时,就发现自己的每一路人马都在这一瞬间遭到了敌人的攻击。他心惊之下,却丝毫不惧,以飞电之势向药香居扑去。
他没有一丝的犹豫,也没有一丝对同伴的怜悯。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必杀纪空手,即使只剩他一人,亦要完成这个使命。
人在飞纵之时,他已完成了自己全部内力的提聚。就在相距纪空手只有两丈的距离时,他盯住纪空手凝然不动的身形,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兆,突然稳身落地。
他必须落地,不能冒进,因为他感到了一种完全渗透虚空中的杀气似有若无地飘渺其间,看似淡若无形,却能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刀剑迸击之声时起时落,响彻在这飘渺无定的虚空。凌丁的心境却在这一刻静若死水,充耳不闻,只是感受着空气中杀气的流动。
庭中有风,徐徐吹来,枝叶轻摇,花香盈空,沙沙的枝叶摇摆声清晰可闻,更使得这药香居异常沉寂。
这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这也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月夜,花树烂漫,鸟语呢喃,孕育着恋爱的故事,洋溢着动人的情怀。但在这一刻,凌丁感受不到这些,只因为这宁静的月夜里,居然潜伏着致命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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