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确是在玉渊阁中。
当卓石与丁宣赶到玉渊阁时,刘邦正坐在楼上临窗的位置上叫了一壶玉渊阁的“玉渊春”,独自细品。
玉渊阁是沛县久负盛名的藏酒老店,提倡“酒宜慢品,不宜豪饮”,是以在它的店中,从来只卖酒,不办菜,以其独特的经营理念吸引着无数真正的酒客。
此时天将渐晚,店中的酒客已然不多,楼上的六七张桌子上,稀稀落落地坐了十数人。
卓石走上楼去,一眼就看到了盖十一与“风云雷电”四大杀手。这些人都是章穷为了这次行动特地用重金请来的高手,只看他们看似随意地一坐,已然封锁了刘邦一切进退的路线,就知道这些人的经验丰富,的确是擅长刺杀的老手。
除了盖十一等人之外,还有两张桌上坐着人。一桌坐的是一对夫妻,年纪不小,足有五六十岁了,却相敬如宾,总是举杯劝酒,脸现红晕;另一桌上坐了三五个江湖豪客,借酒聊天,很是投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时店中的伙计上楼送酒沏茶,穿梭于几张桌面上,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平静自然。
卓石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与丁宣相对而坐,叫来一壶酒,取出自带的一把炒黄豆,借品酒之机,打量起刘邦背向而坐的身影来。
他们此次沛县之行的目的,就是要置刘邦于死地,因为这是慕容仙请来张盈的真正原因。
从种种迹象表明,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刘邦的活动频繁,与七帮的联系甚密,很有可能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行动。
作为一郡之令,慕容仙当然不愿意自己统辖的境内发生什么事情,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决定用非常手段来平息这场暴乱的苗头。
这种非常的手段,就是刺杀刘邦。擒贼先擒王,首恶既办,相信那些随从自然就翻不起浪,慕容仙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所以他就请来了入世阁中最擅长刺杀的张盈来完成这个计划。
但是不要说是张盈,就是她的门下卓石、丁宣,也觉得慕容仙此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在他们的眼中,刘邦只不过是沛县这个弹丸之地小小的亭长,就算他有多大的能耐,也不至于惊动张盈的大驾。
要知道,能够上得了张盈手中那份刺杀名单的人,不是名动天下的剑客,就是扬威一方的名流,刘邦与之相比,不过是龟兔赛跑,相差悬殊,怪不得张盈宁愿躲在纱帐中尽享风流,也不愿意出面来主持大局。
不过卓石第一眼看刘邦的背影时,心中还是吃了一惊,他忽然发现慕容仙的判断未必就错了。因为他从刘邦的背影中似乎看到了一种霸气,一种真正的王者霸气。当他感觉到这股霸气存在的刹那间,心里竟然生出莫名的悸动。
这似乎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卓石也许算不上第一流的武者,却绝对算得上第一流的刺杀高手,他具有近乎天生的对危险的敏感。直觉告诉他,在玉渊阁的这段空间里,并非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既然危机已经存在,那么它的源头在哪里呢?卓石的心里刚刚想到这个问题,便见刘邦已经缓缓地转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你是卓石,还是丁宣?张大先生何以没来?”刘邦的第一句话就让卓石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自己躲在暗处,却没有料到刘邦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甚至包括每一个人的情况。
卓石顿时感到了一丝不安,缓缓地将手伸向了放在桌上的酒杯,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信号,只要此杯出手,那么在瞬息之间至少会有五六件利刃神兵对刘邦发出最凌厉的攻击。
“我就是卓石,对付你这样不入流的人物,根本用不着惊动张先生的大驾,有我就已经高看了你!”卓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傲然而道,显得非常自负,但不知为什么,丁宣总觉得卓石的语调之中好像带出了一丝惊惧,弄得他的神经也紧绷起来。
“是么?”刘邦似乎不屑地一笑,端起手上的酒杯,看了看杯中的酒水道:“如果你聪明,就应该想到我既然知道了你们的底细,何以又敢一个人孤身前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卓石,使得卓石的眼芒透过虚空,重新打量起楼上的酒客。不过让他失望的是,他依然没有感到有任何的异样。
“你的意思是……”卓石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刘邦。
“你不用再东张西望,我只是一个人前来,虽然你们看不起我,但我也同样没有觉得你们两个人就是可怕的人物,凭我的身手,对付你们两个是绰绰有余了。”刘邦缓缓一笑道。
卓石不怒反笑道:“你真的有这个把握?”他之所以想笑,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两个人前来,除了自己与丁宣之外,盖十一他们才是决定这次刺杀是否成功的关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把握,不过只要你一出手,这个答案很快就可以揭晓。”刘邦啜了一小口酒,咂了咂嘴,犹自回味这美酒的滋味,显得十分从容。
卓石不再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也实在无聊。他的眼芒一寒,射到刘邦的脸上,似乎更想知道刘邦此刻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喜欢琢磨对手的心理。自他踏入江湖之后,他就始终认为,研究对手的心理,然后作出正确的判断,往往是自己得以成功的一大法门。有的时候,武功并不能决定一切。
他的观点非常正确,不过也不是针对每一个对手时都能灵验,就像现在,当他的眼芒射到刘邦如花岗石般坚硬的脸上时,根本就无法判断刘邦此刻会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因为刘邦的脸上压根儿就没有一点表情,卓石感到的,却是自刘邦身上透发而出的一股淡若无形的杀气。
刘邦坐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一头蛰伏荒原、捕杀猎物的恶豹。他虽然没有一点行动的迹象,但每一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涌动在虚空之中的杀气与生机。
卓石的眼眸中闪出一丝讶异与惊惧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与丁宣相望一眼,心中蓦生一股令人心惊的恐惧。
他有一种直觉,令人泄气的直觉。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刘邦所说的话并非是一时狂妄之词,而更像说的是一个事实,他与丁宣纵然联手,也未必是刘邦之敌。
不过,他们幸好不是只有两个人。
小楼上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空气中的压力随之加剧,仿如一块大石,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盖十一与“风云雷电”四杀手的眼芒同时望向了卓石手上的酒杯。他们的心里早已跃跃欲试了,就等着酒杯一出,他们将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来结束这种紧张的气氛。
卓石的脸色十分凝重,面对这虚空中涌动的压力,他的神经早已如弓弦紧绷。按他的意思,他也恨不得立马出手,让这种折磨人的等待尽早结束,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并不表示他怯懦,他需要等待,等待一个可以一击致命的时机。
无论是谁面对刘邦这样的高手,都不会轻易地出手,因为他们懂得,刘邦就像是一条盘身昂头的毒蛇,如果你不能打到他的七寸要害,就必会遭其反噬。
所以卓石宁愿形成一个相持不下的僵局,也绝不想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出手。
沉闷的局面,只维持了不到数息的时间,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踏向楼梯,伴着一声“沸水来了”的吆喝声,店中的伙计一手搭着毛巾,一手拎个数十斤的大水壶,走上楼来。
他所拎着的那个大水壶的壶嘴上,还在呼呼地向外冒着热气。当他走上楼来,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毕竟像这种伙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实在是太普遍了。
不过也有例外,丁宣在不经意间,已注意到了这个伙计的表现有些异常,这顿时让他心生警觉。
丁宣其实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这个伙计,而是那冒着热气的壶嘴。像这么一个长年提水的伙计,无论他的动作多快,走路多猛,都不可能让壶中的水洒出半滴来,但是这个伙计一上楼来,没走几步,水已洒了一地。
出现这种情况通常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伙计只能是一个生手。但是让丁宣感到奇怪的是,一个跑堂的伙计,拎着一个数十斤重的茶壶,脚下何以会这般轻重有度,不疾不徐?
“小心!”丁宣心中想到什么,陡然暴喝,当他的声音刚刚出口,楼上的惊变已然发生。
首先发难的竟然就是这个伙计!
就在丁宣心中怀疑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提出茶壶到了“风云雷电”所坐的桌前,扬起壶来,突然掌力一迫,从壶嘴中激出一股水箭,向“风云雷电”的面门标射而去。
“呼……”水箭隐挟内力,速度之快,已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是用滚烫沸水激出的水箭,一经沾身,只怕身上的皮也要脱去一层。
“风云雷电”四杀手惟有同时选择飞退,每一个人的手同时向桌边一按,借力向后直退。
“轰……”四股力道同时挤压,一张木桌哪里经受得起这巨力的冲击?顿时四分五裂,爆射开来。
木屑飞射间,“风云”两杀手已经退到了另一桌前,身形未稳间,突然感到身后有两股杀气紧紧迫来,速度之快,如同闪电,根本不容他们有任何闪躲的时间。
“呀……”惨呼声起,风和云只觉背上一痛,利刃直穿心房,他们连杀人者是谁都不知道,已然毙命。
雷与电后退的位置正好是那四名豪客中间,当二人飞退之际,已然看到那一对老公婆倏然出手,将手中的短剑直插风与云的背心。他们一惊之下,刚要移位斜退,那四五名豪客已然出手……
眼见“风云雷电”在顷刻之间便已毙命,盖十一心惊之下,骤然发觉自己身陷危局。不过,这已经迟了。
“呼……”那名伙计挥舞着手中的茶壶,不时迫出水箭,向盖十一袭来。
盖十一惟有拔刀相迎。
与此同时,卓石与丁宣终于出手了,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刘邦。
虽然他们都看到了“风云雷电”四杀手命丧一刻的可怕场景,也十分清楚自己落入了对方布置的杀局之中,但是他们没有一丝的犹豫,以最快的速度拔剑,向刘邦夹击而去。
卓石的整个身体如一团暗影掠起,手中的剑幻化成一片剑雨,剑气漫天,鼓动出无数的气旋,如大网般向刘邦当空罩落。
丁宣紧随其后,他的目标不是刘邦,而是卓石。他的行动只是为了保护卓石,去其后顾之忧,让他全力发动最猛烈的攻势。
他们之间认识了十三年,相互间的配合也演练了十三年,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可谓是天衣无缝。当他们同时出手时,那种风卷残云般的浩然声势,让任何人都为之一震。
更可怕的是,当他们的剑一出手的刹那,那剑锋带出的不仅仅只有摄人魂魄的杀气,更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因为他们明白,他们已无退路可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这是一场注定有人死亡的杀局。
自“风云雷电”遭到袭杀的那一刻起,卓石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身处的境地。他自从上得楼来,对楼上的形势一直有所估计,始终认定,只要不出现大的意外,自己就绝对把握着整个局势的发展。
所以他不仅关注刘邦的一举一动,也关注楼上其他的人,甚至连盖十一和“风云雷电”四杀手也不放过。不轻易相信别人是身为刺客最基本的要素,卓石当然不会忘记。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跑堂的伙计在瞬息之间就将己方的绝对优势变成了劣势,自己明明设局让别人来钻,却钻进了别人设下的局里,这种身分的瞬息变化,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惟一可以选择的路径。
这条路不是退路,只能向前,除了放手一搏,将刘邦毙于剑下,卓石想不出自己还有第二条路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他的剑锋一出,已是势在必得。剑锋划过虚空,生出一股股利如锋刃的气流,充斥了整座小楼。
蓄势待发的一剑终于爆发而出,就像是斜挂虚空的那一道彩虹,很美很美,却又带着一种伤感的意境。
就在这时,刘邦的眉锋一跳,拍桌而起。
“呼……”他的双手拍在桌上,似有一股强大的吸力,竟然将木桌吸在手上,离地足有三尺之距。
然后他的腿迅即弹去,正好踢在木桌的一脚,便见木桌形同一张飞速转动的圆盘,突然迎剑而去。
眼见木桌如暗云扑来,卓石竟不闪避,暴喝一声,手腕一振,反而加快了迎前的速度。
“轰……”木桌顿时被撞得支离破碎,碎木横飞。卓石手中的剑锋穿过木尘,如狂飙直袭刘邦的咽喉。
但就在这时,一件惊人的事情陡然发生了。当卓石看到的时候,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根本不相信这么怪异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眼皮之下。
如果有人说,某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一个人浑身一摆,竟变成了相同的两个人,你一定以为他是见到了鬼。
这样的故事说给卓石听,卓石一定会认为讲这个故事的人是神经病。可是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幕时,他倒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但不管是不是神经病,就在卓石的剑锋逼近刘邦七尺之距时,他的眉锋一跳,只见刘邦的身体左右一摆,在他的身后,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刘邦!一个一模一样,完全相像的刘邦!
卓石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撞见鬼了!因为在他出剑的刹那,明明只看到刘邦一个人静坐在那里,就算刘邦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也不可能在一瞬的时间里突然出现在刘邦的身后。
卓石的第二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眼睛突然花了,否则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心里突然漫上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窒了一窒。
这是一个刺客的大忌,刺客一旦出手,最重要的就是果断,以行云流水般的攻势袭击目标,直至功成身退。但是卓石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了这么一个致命的失误,刘邦当然不会错过。
因为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两个刘邦同时动了,以最快的速度起动,拍开卓石的长剑,重拳出击,狠狠地在卓石的小腹上击了一拳。当丁宣感到情形不对时,其中的一个刘邦已经顺手夺过卓石的长剑,指住了他的咽喉。
这一切几乎就在一瞬间完成,快得让人简直不可思议。当那名伙计将壶嘴插入盖十一的心口时,战事就结束了,小楼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丁宣自始至终都有一种糊涂的感觉,迷茫的眼神望着一具具静伏地上的尸体,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觉。当他的目光移向自己面前的这位刘邦时,又忍不住望了望那位站在一边的刘邦,实在看不出这两人中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刘邦。
站在一边的那位刘邦见得丁宣一脸迷茫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看来我的易容术真是长进了不少,弄得这位仁兄一头雾水,根本就分不出真假来。”
他一笑之后,还复了原本的声音,然后在脸上揉摸片刻,便见一个清秀的少年带着顽皮的表情,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纪空手!
纪空手之所以装扮成刘邦,并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因为刘邦的决定。
刘邦既然将刺杀章穷的任务交到纪空手与韩信的手上,当然希望他们能够圆满地完成,可是他又知道,无论是纪空手,还是韩信,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是缺乏刺杀的经验。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置身局中,亲身体验一下被人刺杀的经历,相信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机会是现成的,刘邦心里清楚,只要自己现身街市,张盈与章穷就会发动一场伏击,以置自己于死地。
对于张盈之名,他是早有所闻,所以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针对对方的行动精心布下了一个杀局,而将纪空手易容成自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第一,纪空手扮成自己,可以置身局中,亲身体验对方刺杀的全过程,从而最大限度地去感受别人的得失经验;第二,将纪空手作为目标推向明处,而刘邦自己躲在暗处,这更有利于他审视全局,指挥行动,关键时刻埋下伏笔,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刘邦之所以这样做,还因为他的心里尚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但是无论刘邦如何揣测,都没有想到张盈会如此轻敌,仅仅只派了两个手下就想将自己置于死地。这样一来,使得刘邦精心布置的杀局反而有了“杀鸡用牛刀”之嫌。
听了纪空手的调侃,刘邦并没有笑,只是冷冷地盯着丁宣道:“你一定没有想到你们会败得如此之惨吧?”
丁宣的眼眸中依然是一片迷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道:“是的,我们败在过于轻敌,就在刚才我还在想,如果我们一上来就动手,凭我们的实力,未必就会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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