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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上帝

  资料之九:《生物计算机》1999年6月,科学家开发出首部生物电脑。他们将水蛭的神经元放在培养皿中培养,再将微小电极插入各神经元内,组成一个回路。每一个神经元都以自己的方式对电流刺激产生反应,給出相应的神经脉冲,让每一个神经元代表一个数字,联接起来就可进行求和运算。

  九、上帝

  从枣林峪无功而回,鲁段吉军和小丁又匆匆赶回北京。这件案子越深入调查则离答案越远。老警官感觉到,司马林达似乎是另一个星球的人,他的许多言行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这使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司马林达最后一次社会活动是去北大附中作过一`次报告,那是他自杀前两天。本来,作为公开活动,不大可能调查出什么线索,但现在束手无策的吉军决定还是去撞撞运气。

  他们找到了当时负责接待的教导处陈主任,陈主任困惑地说:这次报告是林达主动来校联系的,也不收费。这种毛遂自荐的事学校是第一次碰上,对林达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谢绝的。但看了那张中国科学院的工作证,就答应了。至于报告的实际效果,陈主任开玩笑说不好说,反正不会提高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

  他们用随机抽样的方法喊来了5个听过报告的学生,两男三女,嘻嘻笑着,并排坐在教导处的长椅上。这是学校晚自习时间,一排排教室静寂无声,窗户向外泻出雪亮的灯光,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远处的夜空中闪亮。学生们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说林先生的报告不错,有人说印像不深,但一个戴眼镜女生的回答比较不同: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近代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吉军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像,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可以储存4100万亿比特的信息。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吉军又听到了窝石这个词,他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国际像棋冠军卡斯帕罗夫的深蓝电脑,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达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吉军和小丁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又是一个外星人!这些天他们听的尽是这些外星语言,公姬教授的,司马林达的(由张树林转述),听着这些话,吉军总也排除不了这么一个幻觉,似乎他们在一个黑洞洞的牛皮筒里使劲往外钻,却总也钻不出来。他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说,很简单罗,这只是智力的一种度量单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

  、浮点运算速度(每秒次)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1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达先生有一个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肯定超过了临界数量,肯定已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出去后两人在大排档吃了一碗烩面,吉军闷声不响地吃着。这两天他心里越来越烦躁,在案情侦察中还从没有这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几个嫌疑人的疑点基本都排除了,林达死于他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要说他自杀,又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下的工作该怎么做?总不能拿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糊弄高局长。

  小丁也悄悄吃着饭,知道搭挡这两天情绪不好,生怕惹着他。饭毕小丁小心地建议:老鲁,再到公姬教授那儿去一趟,行不?上次调查没把话说透。这会儿是晚上8点,还不算晚。

  好吧。吉军正打算去那儿,算起来,几天的调查中只有公姬教授的话多少接触到实质。他说林达死前有精神崩溃的迹像,还提到林达死前的电话,什么确认上帝的存在和对上帝的愤懑。这次不管老头多么傲慢,他们也要把话问清楚。

  这次拜访和上次完全不同,客厅里挤满了人,一色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手巾,极虔诚极投入地哼哼着:仁慈的主,感谢你的关爱和仁慈,请你伸出双手接纳不幸的羔羊其中一位看见来了客人,在百忙中起身向客人致意,用手指了指书房,随即又加入了这部合唱。显然这是女主人。

  两人按照她的指点,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书房。公姬教授在书房关着门读书,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味道儿。听见敲门声,他打开门把两位客人引进去,很快关上书房门,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外边的老太太们是妻子的教友,她们知道了司马林达的死讯,便集合起来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祷告。他说,他妻子留学英伦时曾昄依天主,归国后改变信仰,成了无神论者,但不知为什么,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轻时的信仰接续上了。人各有志,我没有过分劝她。我觉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尝不是好事。可惜我妻子接触的这些教友都是一些文化层次较低的人,她们的信仰也是低层次的,不是追求精神的净化,而是执迷地相信天主会显示奇迹,这就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老实说,我没想到我妻子到了晚年能和这些老太太搅到一起。

  鲁段吉军今天见到的,不是孤傲乖僻的公姬教授,而是多少有些心烦意乱的老人。他想这点变化可能对他的调查有利一些吧。话头扯到司马林达身上,老人说,林达是一个天才,他一直在构筑代号为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比如:人和蜜蜂的交流,人和上帝(不是宗教中的上帝,而是某种超智力体系)的交流。从他平常透露的情况看,他的研究已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但这些都因为某种心理崩溃而终止了。他肯定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为此耗费精力了。林达死前打给我的电话中,很突兀地谈到了他的宗教信仰。可惜我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真悔呀。

  吉军小心地问:林达经常来这儿吗?他的宗教信仰会不会和夫人有关?教授摇摇头说:绝无关系,林达不是那个层面的人。没错,我夫人倒是一直在向他灌输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可笑的宗教小册子。看得出来,林达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他。但是,在那晚的电话中林达突兀地向我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行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思维。教授沉痛地说:可惜我的思维太迟纯,没能在当时理解他的话意,我只是觉察出,林达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闷,也相当激烈。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妈的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看着我与异性寻欢,就像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摆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教授说,我当然尽力劝慰了一番,可惜我太迟纯,没听出他话中的真实含意,所以我的劝慰只是隔靴搔痒。我真悔呀。老人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听着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鲁段吉军的脑袋又胀大了,他努力追赶着老人的思路,但是无法追上,他苦笑着说:公姬教授,看来上次你对俺俩的评价是对的,我和小丁都不适合接手此案,我们的知识层面太低。

  我老实承认,听你的话很吃力,像你上次说的电脑窝石,我还以为是大脑的结石呢,还是北大附中一位小女孩为我们解释清楚了。你刚才说了林达的宗教信仰,他的情绪变化,可是我还是弄不懂他为什么自杀难道就因为是对上帝的愤怒?

  教授对他们的愚鲁多少有些不耐烦,不过吉军的坦率博得了他的好感,他宽容地说:其实连我也没能马上理解他的话意。你提到北大附中一个小女孩,那是我的孙女儿,这会儿正在隔壁玩电脑,她向我转述了林达对学生做的最后一次报告,在那之后,我才揣摩到林达这些话的真正含意。我说你们的知识层面太低,其实,和林达的智慧相比,我也是低层面的人哪。

  两名调查人员急切地盯着他,等他说出最后的答案。

  公姬教授的孙女儿此刻正趴在电脑屏幕前,这是爷爷刚刚为她购置的电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了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像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

  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青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没人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青的法国数学家伽罗瓦,他一生坎坷,有关群论的论文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数学家能理解它。后来他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此陷入一场决斗。决斗的前夜他通霄未眠,急急地写出了群论的要点,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了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

  在即将舍弃生命时,他还没有忘怀对科学的探索吗?也许,伽罗瓦和他才能互相理解。

  林达告诉年轻的听众,蜜蜂早就具备了向高等文明进化的三个条件:群居生活、劳动和语言(形体语言)。相比人类,它们甚至还有一个远为有利的条件:时间。在数亿年前,它们已经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会。

  但蜜蜂的进化早就终结了,终结于一个很低的层面上(相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为什么?生物学家说,只有一个原因,它们的脑容量太小,它们不具备向高等智力发展的物质基础。如此说来,我们真该为自己1400克的大脑庆幸──可是孩子们啊,你们想没想过,1400克的大脑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类智力也可能终结于某个高度?

  没有人向小女孩转述林达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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