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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位于廊坊的空间技术院育婴所正在忙于实验前的准备。这个"育婴所"里并没有婴儿的笑声和哭闹,也没有奶嘴和婴儿车,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所里的捣蛋鬼们嫌名字太拗口,就给它起了这个绰号,而所长陈星北也欣然认可并带头使用,所以这名字在所里所外几乎成了官称,只是不上正式文件而已。

  实验大厅是穹窿式建筑,有一个足球场大,大厅中央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个很小的球舱吊停在场地中央.离地有四米高。它是单人舱,样子多少类似太空飞船的回收舱,只是呈完美的球形,远远看去小得像一个篮球。它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看起来晶莹剔透,漂亮得无以复加。舱边站着两个小人,那是今天的舱员,旁边是一架四米高的舷梯车。

  今天只是一次例行实验,类似的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五次,而不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十五次了,人人都轻车熟路,用不着指挥。因此,下边人忙忙碌碌,陈所长反倒非常悠闲地背着手,立在旁边观风景。这时,他的助手小孙匆匆从门口过来,低声说:

  "所长,秦院长的车已经到了。"

  陈星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有后续行动。小孙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催他。陈星北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咋?有屁就放。"

  小孙笑着说:"所长你还是到门口接一下的好。再怎么说,她也是咱的直接上级,肩上带着将星的大院长,尤其是咱的大金主。"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的,这次她来视察,很可能就是为了决定给不给咱们继续拨款。"

  陈星北满不在乎:"她给不给拨款不取决于我迎不迎接,我犯不着献殷勤。别忘了在大学里我就是她最崇拜的‘星北哥‘,整天跟屁虫似的豁在我后边,就跟现在小丫粘糊黏糊嘎子一个样。你让我到大门口迎她,她能承受得起?折了她的寿!"

  小孙给弄得左右为难。陈所长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但所长可以胡说八道,自己作为所长秘书却不得不顾忌官场礼节。不过用不着他作难了,因为一身戎装的秦若怡院长已经健步走进来——而且把陈的胡说八道全听到了耳里。秦院长笑着说:

  "不用接啦,小孙你可别害我折寿,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小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是替所长尴尬。偷眼看看,那位该尴尬的人却神色自若。秦院长拍拍小孙的肩膀安慰道,"你们所长没说错,上大学时我确实是他的跟屁虫。那时还一门心思想嫁他,就因为他常常几个月不洗澡让我受不了——我可不是夸大,他只要一迷上哪个难题,真能几个月不洗澡。小孙你说,他现在是不是还这德性?"

  小孙也放松了,笑着凑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机敏地离开了。陈星北过来和院长握握手,算是过了应有的礼节。秦若怡和陈星北是北大同学,比他低一届,两人虽是学理的(陈学理论物理,秦学力学),却都爱好文学,是北大未名诗社"铁三角"的两冀,算得上铁哥儿们。铁三角的另一边是当年的诗社社长唐宗汉,国际政治系的才子,比陈星北高两届,如今更是一位天字号的人物——现任国家主席。这两届政府中有不少重量级人物均出自北大,人们都说清华的风水转到大这边了。

  "育婴所"实际不是空间院的嫡系,五年前陈星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秦院长,才成立了这个所。可以说这个建制完全是"因人而立",因为秦若怡素来相信这位学兄的怪才。而且,虽说陈星北为人狂放,平日说话满嘴放炮,但在关键时刻也能拿出苏秦、张仪的辩才,"把秦小妹骗得一愣一愣的"(陈星北语)。"育婴所"成立五年,花了空间院一个亿,在理论上确实取得了突破,但要转化成实际成果还遥遥无期。秘书刚才说得对,秦院长这次视察恐怕不是吉兆。

  陈、秦两人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这会儿却都不提它。秦若怡说:

  "星北你刚才说小丫豁糊嘎子,这个嘎子是何方神圣,能入小丫的法眼?"她笑着说,"也太早了吧,小丫才十三岁。"

  陈星北指指大厅中央:"诺,嘎子就在那儿。不过你别想歪了,小丫的豁糊扯不到男女的事上,他们是表兄妹呢。嘎子是我外甥,内蒙古达拉特旗的,蒙族,原名叫巴特尔。他的年纪也不大,今年十五岁,等开学就是清华一年级的学生了。这小子聪明,有股子嘎劲,对我的脾味。你嫂子说他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嘎子,那个小演员正好就是蒙族。后来嘎子说,这正是他在家乡的绰号。"

  "达拉特旗就是嫂子的老家吧。我记得四年前你千里迢迢跑到那儿,为一所初中举办讲座,是不是就为这个孩子?"

  "对,他们学校的物理课外小组相当不错,办得不循常规。"秦若怡知道,"不循常规"在陈星北这儿就是最高评价了。陈星北笑着说,"小丫这孩子你是知道的,有点鬼聪明,长得又靓,平日里眼高于顶,没想到这个内蒙草原来的野小子把她给降住了。"

  他对着场地中央大声喊:"嘎子!小丫!你们过来见见秦阿姨!"

  那两人听见了,开始往这边跑。陈星北说:"今天是他俩进舱做实验。"秦若怡震惊地扬起眉,陈星北早料到她的反应,紧接着解释,"是嘎子死缠活磨要去做实验。我想也好,实验中最重要的是人对异相空间的感觉,也许孩子们的感觉更敏锐一些。再说我还有点私心——想让嘎子提前参与,将来接我的班,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小丫知道后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块儿去,我也同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就那么一纳秒的时间,十米的距离。而且载人试验已经做过五次了,我本人就做了一次。"

  秦若怡从心底不赞成这个决定,但又不想干涉陈星北的工作,于是说了一句:"据我所知,那是非常狭窄的单人舱啊。"

  "没关系,这俩人都又矮又瘦,合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大人。"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跑过来了,他们确实都又瘦又小。两双眼睛黑溜溜的特别有神。皮肤一黑一白,反差强烈。小丫穿吊带小背心,短裙,光脚皮凉鞋;嘎子则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面是六个字:科学PK上帝,下边是又宽又大的短裤。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摇头: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重大科学实验的参与者。小丫与秦阿姨熟,扑过来攀住了她的脖子,说:"秦阿姨你是不是专程跑来看我做实验?"嘎子毕竟生分,只是叫了一声"秦阿姨",就笑嘻嘻地立在一边——不过,眼睛可没闲着,一直眼巴巴地盯着秦的戎装。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长肩上的将星,巴不得穿上过过瘾。秦若怡搂着小丫,问:

  "马上要开始实验了,紧张不紧张?"小丫笑着摇头,想想又老实承认:"多少有一点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还能害怕?电影里那个嘎子对着小日本的枪口也不怕。"

  "对实验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有预案吗?"嘎子说:"有,舅舅和孙叔叔已经讲过了。"小丫则老老实实地说:"爸爸说,让我一切听嘎子哥指挥。"

  秦若怡笑着拍拍小丫的后背:"好了,你们去吧。"

  两人又跑步回到大厅中央,小孙跟着过去。已经到时间了,小孙帮他们爬到舷梯上,挤进球舱。毕竟是单人舱,虽然两人都是小号身材,坐里面也够紧张的,嘎子只有半个屁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侧着身子偎在嘎子的怀里。关闭舱门之前,小孙对他们细心地重复着注意事项,这是最后一次了:"舱内的无线电通话器有效距离为五千公里,足以应付意外情况,不必担心;密封舱内的食物、水和氧气可以维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动回收。舱内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面,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暂存在密封容器内,以免污染异相空间。

  "球舱的动力推进装置可以完成前进及下降时的,反喷减速,不能后退和转弯。但燃料(无水肼)有限,只能保证三个小时的使用。"

  "万一球舱‘重入‘地点比较偏远,不要着急,它带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装置)识别的信号发生器,总部可以随时掌握重入地点。但要记住,你们没穿太空服,在确定回到地球环境之前,不要贸然打开舱门——谁也不知道异相空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些实际都是不必要的谨慎。按以往的实验情况,球舱会在一纳秒后即现身,位移距离不会超过十米。所以,舱内的物品和设备其实根本没有用处。但作为实验组织来说,必须考虑到所有的万一。小丫乖乖听着,不住地点头。她打心底不认为这实验有什么危险,但小孙叔叔这种"诀别赠言"式的谆谆嘱托,弄得她心里毛毛的。扭头看看嘎子哥,那混小子仍是满脸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孙挥挥手,说:"我早就把这些背熟了,再见,我要关舱门了。"

  他手动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外面的小孙向指挥台做个手势,开上舷梯车驶离场地中央。

  球舱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围有一圈十米红线。十米。这道红线简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几次实验都停滞在这个距离。刚才陈星北说"实验非常安全"时,实际上是带着苦味的——正因为突不破十米,所以才非常安全。这次实验前,他们对技术方案尽可能地做了改进,但陈星北心中有数,这些改进都是枝节的,想靠这些改进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孙跑过来时,陈所长和秦院长正在轻松地闲聊,至于内心是否轻松就难说了,毕竟,决定是否让项目下马是痛苦的,而且只要这个项目下马,意味着"育婴所"的编制也很难保住。秦院长正说道:

  "我记得第一次的空间挪移只有零点一毫米?"

  "没错,说来不怕你见笑,对超维旅行的距离要用千分尺来测量,真是弥天大笑话。"

  秦院长笑着说:"我不认为是什么笑话,能够确证的零点一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又三次实验后就大步跃到十米,增加了一万倍。"

  "可惜以后就停滞了。"

  "只要再来一次那样的跃升就行,再增加一万倍,就是一百公里,已经到实用的尺度了。"

  陈星北停顿了片刻。他下面说的话让小孙很吃惊,小孙绝对想不到,所长竟然把这些底细全都倒给秦院长。他悲观地想,自打秦院长听到这番话后,"育婴所"的下马就不必怀疑了。陈星北坦率地说:

  "若怡,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实话说吧,这项技术非常、非常困难,不光是难在增加挪移距离,更难的是重人母空间时的定向和定位。因为后者别说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没有。这么说吧,现代物理学还远远达不到这个高度,去控制异相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在那个世界里,牛顿定律和相对论是否适用,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陈星北看看她,决定把话彻底说透,"若怡,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别指望在你的任内把这个技术用到二炮部队。我不是说它绝对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一千年以后的事。"

  秦若怡停顿片刻,尽量放缓语气说:"你个鬼东西,你当时游说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星北一点也不脸红:"男人求爱时说的话你能全信吗?不过结婚后就得实话实说了。",

  秦若怡很久没说话,旁边的小孙紧张得喘气都不敢大声。他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想秦院长心里一定非常生气——而且她的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对当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话了。不过,毕竟秦院长是当大官的,涵养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后,她以玩笑来冲淡紧张气氛:

  "姓陈的,你是说你已经骗过我同你结婚了?"陈星北也笑着说:"不是咱俩结婚,是‘育婴所‘和空间院结婚——只是,今天你是来送离婚书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难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不过,也请你理解我,我那时骗了你,但动机是光明的。我并不是在糟蹋中国人的血汗钱。虽然那时我已经估计到,这项研究不可能发展成武器技术,但是作为纯粹的理娜家也非常有价值。可是,谁让咱国家——所有国家——都重实用而轻基础理论呢,我不招摇撞骗就揽不到必需的资金。"他叹一口气,"其实,如果不苛求的话,目前的十米挪移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成功,可以说是理论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当时‘不对外发表‘的约定,让我对国际科学界公布,挣它个诺贝尔奖玩玩。"他大笑道,"拿个诺贝尔奖绝对不成问题的,拿到奖金后我全部捐给空间院,算是多少退赔一点儿‘赃款‘。"

  小孙松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而且——他打心眼里佩服所长,这位陈大炮到关键时候真是口若悬河舌绽莲花,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当然细想想,他这番演讲之所以雄辩,是因为其中的"核"确实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会儿,微笑着说:

  "小孙你是不是正在暗叹你们所长的口才?不过这次他甭想再轻易把我骗倒。"她收起笑谑,认真地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吧。当时‘育婴所‘上马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今后你们所的走向同样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这件事肯定要报到上边,说不定要报到咱们那位老同学那里。"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后刺了陈星北一句,"到时候你有多少口才尽管朝他使,能骗倒他才算你有本事。在他面前你别紧张,照样是你的老同学嘛。"

  陈星北立即顺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这样呢。若怡拜托你啦,尽量促成我和他的见面。你肩膀上扛着将星,咱平头百姓一个,虽是老同学,想见面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无奈地说:"你呀,真不敢沾边,比狗皮膏药还豁糊。"

  这时,指挥室里同舱员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大厅里回荡着嘎子尚未变声的男孩声音:"舱内一切正常!乘员准备就绪!"现场指挥宣布倒计时开始,这边陈、秦二人也不再交谈,小孙递过来两副墨镜,让两人戴上。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均匀的、不紧不慢的计数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霎时间大厅里一片强光!所谓点火只是沿用旧习惯,球舱的"升空"(这也是借用的说法)是依靠激光能量而不是化学燃烧剂。随着点火指令,均匀分布于大厅弯窿式内壁上的数万台X射线强激光器同时开动,数万道光束射向大厅中央的球舱,霎时间在球舱处形成一个极为眩目的光球,如同一颗微型超新星在人们眼前爆发。这些激光束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在球舱外聚焦成球网,就像是为球舱覆上一层防护网。这个球网离球舱很近,只有三十毫米,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欲挪移小空间"的体积,因为该体积与所需能量是指数关系,小小的体积增加就会使所需能量增加数万倍。正是因为如此,球舱也设计得尽量小而简易。

  聚焦后的高能激光足以气化宇宙内的所有物质,但激光网中所包围的球舱并无危险,因为当大量光能倾注到这个小尺度空间时,该空间能量密度高达每立方厘米1037焦耳,因而造成极度畸变,它便在一纳秒内从原空间(或称母宇宙)中爆裂出去,激光的能量来不及作用到舱上。

  光球极为炫目,使大厅变为"白盲"。但陈星北对所发生的一切了然在胸,就像在看慢镜头电影。光网在一瞬间切断了球舱上边的吊绳,但球舱根本来不及下坠,就会随着小空间(学名叫子宇宙或婴儿宇宙)从母宇宙中凭空陷落。小空间是不稳定的,在爆裂出去的同时又会重新融入母宇宙,但已经不是在原出发点了。两点之间的距离就是秦若怡最关心的"投掷距离",换句话说,用这个方法可以把核弹投到敌国,而且NMD对它根本没用,因为它的运动轨迹甚至不在本宇宙之内。

  可惜,目前只能达到十米距离。

  激光的持续时间只有若干微秒,不过由于人的视觉暂留现象,它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激光熄灭了,厅内所有人都摘下墨镜,把目光聚焦到十米红线圈闭的那片区域。然后——是近百人同时发出的一声"咦!"和往日的实验不同,今天那片区域内一无所有。然后,所有脑袋都四处乱转,在大厅内寻找那个球舱,同样没有找到。陈星北反应极快,一刻也没耽误,抛下秦若怡,大步奔向指挥室。现场指挥——副所长刘志明已经开始了预定的程序,先是用通话器同舱员联络:

  "嘎子、小丫,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那边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星北进来后,刘指挥向他指指全球定位显示屏幕,那儿原来有一个常亮的小红点,表示着球舱的位置,但是现在它消失了——不是像往常那样挪动了十米,也不是人们希望的挪动几百公里,而是干脆消失了。陈星北从刘指挥手中接过话筒,又喊了几次话,对方仍然沉默。刘指挥看看所长,后者点点头:

  "动员飞机吧。"刘指挥立即向北京卫戍区发出通知,请他们派直升机按预案进行搜索。那边随即回话,说两架直8F已经起飞,将搜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附近方圆一百公里内的区域。这是第一步,如果搜索不到,将再增派军力扩大搜索范围。秦若怡也进来了,三个人都默默地交换着目光,谁也不先开口。过了一会儿,陈星北平静地说:

  "搜索也没用的。球舱的通话器和GLONASS定位装置绝不会同时失效,只有一种可能:我们激发出的那个小泡泡没有破裂,直到这会儿还保持着凝聚态。那是另一个宇宙,与我们隔绝的宇宙,与这边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通道。若怡,我们成功了,这个数量级的持续凝聚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地球的任何地方,甚至是银河系外。只是——嘎子和小丫困在那个泡泡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目光极为复杂。秦若怡理解他的喜悦(作为科学家)和他的痛苦(作为爸爸和舅舅),她无法安慰,只能说:

  "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用,咱们好好商量下解决办法。来吧。"

  陈星北说得对,搜索是徒劳的,直8F飞不到外宇宙去。他们的商量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办法,这其实和陈星北早先说的"从理论上也无法保证投掷定向"是一致的:现代物理学远远没达到这个高度,可以监测或干涉外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尽管这样,直升机还是搜索了两天,把范围扩大到方圆一千公里(再扩大就到朝鲜和日本了),依然什么也没发现。球舱的通话器和CLONASS信号一直保持缄默。二天后,陈星北通知停止搜索,他说不用再做无用功了,目前唯一可做的是等待那个泡泡自行破裂。

  陈星北本想瞒住家在北京的妻予乌日更达莱,但是不行,做母亲的似乎有天生的直觉,能感觉到女儿(和娘家外甥)的危险,哪怕他们是在宇宙之外。从实验第二天起,她就频频扫来电话问两个孩子的安危,不管丈夫如何解释哄骗,反正她只抱着一个信念:没亲耳听见俩孩子的回答,她就是不相信。第三天,她没有通知丈夫,径自开车来到了廊坊。秦若怡陪着星北见了他妻子,这些天,秦若怡一直没有离开这儿,虽然帮不上忙,至少也是心理上的安慰。乌日更达莱证实了女儿和外甥的灾难后,身子晃了晃,险些倒下去。她推开伸手搀扶她的丈夫,焦灼地说:

  "赶紧找呀,天上地下都去找,他们就是埋到一千米的地下也要挖出来!"

  陈星北只有苦笑。妻子当然早就知道丈夫的研究方向,但这个女人天生缺乏空间想象能力,从来没有真正理解"空间泡"的含义,她即使尽量驰骋自己的想象,也最多把它想象成可以在天上、地下、地球上、地球外自由遨游的灵怪,一句话,她的想象跑不出"这个"三维世界。

  秦若怡尽量安抚住这位丧魂失魄的母亲。她工作在身,不能在廊坊久停,只好回北京了,留下陈星北夫妇(还有全所的人)焦灼地等待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些夭,乌日更达莱几乎是水米不进。其实陈星北比妻子更焦灼,因为妻子不知道那个期限:七天。球舱里的水、食物和氧气只够七天之用,当然水和食物的时间是有弹性的,几天不进水不进食也能坚持,但氧气不行,氧气的用量非常有限,再怎么节约使用,也拖不过八天。宇宙泡如果能坚持八天不破裂——这是人类智慧的伟大胜利,连上帝也会嫉妒的,不过,他老人家尽管号称万能,也只能管管本宇宙的事情吧。但上帝的报复太残酷:这场胜利要用两个年轻的生命做献祭。

  七天马上就要过去了,这段时间是那么漫长,在这七天里,上帝己经把整个世界创造出来了。但七天又显得那么短暂,人们一秒一秒地数着两个孩子的剩余生命。第八天的太阳又升起来了,仍是丽日彩云,朗朗晴空。大自然照旧展示着她的妖烧,不在乎人间一点小小的悲伤。陈星北来到指挥所,换副所长的班,这些天他们一直轮流值班,坚持实行二十四小时监听。但在这第八天的早上,他们可以说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通话器里突然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

  "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声音异常清晰,异常欢快。它的出现太突然,没一点先兆,根本不像从异相世界返回的声音。两个所长一霎时都惊呆了,陈星北立即俯身过去,急切地问:

  "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爸爸!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陈星北扭回头说:"志明你赶紧通知小丫妈,说他们已经安全了!还要通知若怡!"随即又转回身对通话器说,"喂,你们在哪儿?你们能否判断出是在哪儿?我立即派直升机去接你们!"

  "我们是在哪儿?反正是在地球上(陈星北在心中笑了,这个嘎子,这时刻还忘不了贫嘴!)让俺俩看看。呀!"他俩的声音突然变了,你一句我一句惊恐地喊,"爸爸,舅舅,我们是在战场上!炮弹就在不远处爆炸(通话器中传来清晰的爆炸声)!还有坦克飞机!"

  陈、刘二人也愣了,真是祸不单行,才从封闭的宇宙泡中解困,却又正好掉到战场上!既有战场当然是到了国外,他们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世界地图,推测今天世界上哪儿有战争,而且不会是伊拉克那样的游击战,应该是动用飞机坦克的正规战。没等他们想出个眉目,那边又说话了:

  "别慌,小丫你别慌,我看不是战争,是演习!没错,舅舅,是演习!天上飞的都是曳光弹,不是实弹。"声音顿了一会儿,"舅舅我看像是小日本!前边有一辆坦克很像是日本90式,还有,天边那架飞机像是日本的P-X反潜机,没错,就是它,机身上背一仑大圆盘的雷达天线,机侧是日本的红膏药。舅舅我知道了,我们这会儿肯定是在冲绳!

  陈星北完全认可了嘎子的判断。嘎子是个军事迷,各国的武器如数家珍,他判断是日本的武器,那准没错。而且陈星北立即回忆起,日本早前曾宣布定于今天(2021年7月13日)在冲绳岛进行夺岛军演,显然是以中国为假想敌的。半个月前,嘎子曾就此消息说过一些比较偏激的话。这么说,这个球舱肯定是跑到日本冲绳了。

  陈星北和副所长相对苦笑。两个孩子安全了,这是大喜事;但球舱飞到日本,又恰好落到军事演习的战场上,看来,一场不小的外交麻烦是躲不过了。他得赶紧通知秦若怡,还有外交部,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时,那边传来小丫的尖叫:

  "爸爸,日本兵发现我们了!有十几个正在向这边跑!

  换成嘎子的声音:"妈的真倒霉,还没开战呢,嘎子先得当小日本的俘虏!

  陈星北马上料到,他们之间的通话恐怕很快就会被切断了,急急地厉声喝道:"嘎子!小丫注意场合,不能胡说八道!"

  他是让嘎子注意外交礼节,但嘎子显然理会错了:"舅舅你尽管放心,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他紧张地说,‘他们已经到跟前了!向我们喊话了!再见!"通话器中"哧啦啦"一阵噪声,然后便没了声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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