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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投票

  资料之一(量子幽灵)

  20世纪20年代,埃尔温·薛定谔和维尔纳·海森堡创立了量子力学,它的基点是建立于亚原子粒子的波一粒二象性和量子世界的内在模糊性。70年来,它已发展成富丽堂皇的理论大厦。迄今为止,所有极端灵敏的原子实验都以令人惊讶的精确度证实了量子效应;它对诸如粒子结构。基本粒子的产生和湮灭、超导性及反物质的预言,对某些坍缩恒星的稳定性所作的成功解释,证实了量于理论的强大生命力。

  然而,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厦却是建立在一种深刻而不稳定的佯谬之上。这个佯谬已超过了正统物理学家的逻辑思维所能容许的程度,爱因斯坦便是一个坚定的反对派,他的名言是:“上帝不掷骰子。”

  资料之二(薛定谔猫佯谬)

  对量子世界的内在模糊性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把一个电子装入黑盒中,根据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该电子以相等的可能性位于盒中任一地方。现假设插入一块屏将盒子分成A、B两腔,在我们未窥视之前,该电子以相同的可能性处于两腔室之中,就像每腔中存在一个电子幽灵。只有当观察者确认它在某一腔时,另一腔的电子幽灵才即时性地消失。即使此时A、B两腔已经被分离开并被移到数百万光年的距离,使两者之间不可能有任何有效的信息传递,这种即时性的联系依然存在。量子力学的奠基人薛定谔早就觉察到这种佯谬可以放大到宏观级上出现,他在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中设计如下:

  “一只猫关在黑盒中,盒中有很小一块辐射物质,按它的衰变几率,一小时内可能有一个原子衰变,或许没有一个原子衰变。通过一个机构,衰变原子可以打开一个氢氰酸瓶。所以,没有原子衰变时,猫是活的;反之是死的。”

  由于量子世界的不稳定性,这只可怜的猫将处在悬而未决的死活状态中,直到某个观察者窥视时,它要么生气勃勃,要么立即死亡。

  猫佯谬摧毁了我们把量子幽灵局限于微观世界的愿望。如果遵循量子理论的逻辑,则大部分物理宇宙将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资料之三(芯片中的电子幽灵)

  20世纪70年代,英特尔公司创始人戈登·穆尔提出了穆尔法则:芯片集成度每年将增加一倍。这个法则至今为止一直是正确的。估计到2001年,芯片商将用可见光刻印出0.193微米线刻宽度的芯片,下一步将用深紫外光刻出0.18—0.13微米的结构,再下一步用超紫外辐射刻出0.05微米的结构。这时将有量子效应导入芯片,电子像任性的幽灵一样跳来跳去。这项技术的开发将耗费上万亿美元,是任何一个公司或国家也不能独立承受的,这实际上将导致技术的独裁。

  佐藤先生打来电话时,七岁的孙子小勇正玩得尽兴。今天的游戏是“托起一个冷太阳”——难得他的科学家父亲为他设计了这么多趣味盎然的科学游戏。他父亲就任三亚能源研究所所长后已经6年没有回家了,尽管全息传递能使他看到、听到、摸到。嗅到自己的儿子,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感情交流,所以他设计的这些游戏是一个父亲的感情补偿。可惜,冷聚变①技术诞生40年后,海洋中那似乎取之不尽的冷聚变原料(氖、氚)已经将近枯竭,都花在耗费巨大的宇宙开发上了。

  小勇作游戏时,我坐在凉台上,一直用小型透视仪悄悄地观察着他。我知道这个小家伙生性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令人担心,不过,这个游戏他倒是做得一丝不苟。他圆睁双眼,小心翼翼地用激光点燃金属氢靶,所产生的极高压力和温度点燃了冷太阳。立时,小小的玻璃罩中闪烁着清冷的微光。小勇兴高采烈,立即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小华,小华,你的游戏作成功了吗?我作成了,你看,它正在那儿闪光哩。”

  屏幕上的小华羡慕地看着玻璃罩中的闪光。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屏幕左上角打出了通话者的电话号码,是从日内瓦打来的。我拿起话筒,屏幕自动分成两半,一个谦恭的中年人出现在左边屏幕上:“你好,司马金先生。我是否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笑道:“不必,我认识你,佐藤育治先生,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部长。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

  “世界政府想请您去采访一个重要会议,非常、非常重要的会议。”他吐字缓慢地强调道,“绝不亚于您30年前采访量子机器人的诞生。我们想请出您的如椽之笔记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就像30年前那样。”

  我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想在庄严的会场上摆上一只有纪念意义的青瓷古花瓶。好吧,我很乐意去。还有哪些人参加?”

  “这是一次秘密会议,世界政府不派任何人参加——我们不想在这样深奥的科学会议上充当‘聋子的耳朵’,也没有通知新闻界。只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莎迪娜陪你去。”

  小勇早已挂断了与小华的电话,目不转睛地盯着佐藤先生。佐藤微笑道:“这是您的小孙孙吧,机灵的小家伙。”

  “对,是我的孙子小勇。请问会议地点?”

  “海南岛的三亚市。”

  我立即证实了我暗中的猜测,儿子当所长的那个地方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进行真空能研究的,不用说,这次会议肯定与此有关。看来佐藤先生也猜到了我的思维,他笑着补充道:“令郎司马林先生是与会的21名代表之一,代表中至少还有一位是你的熟人;科学界的元老奥德林先生。”

  我沉默了,单是这句话就足以使我了解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奥德林先生生前是世界最著名的物理学家,是量子机器人之父。门下桃李成群,很多弟子(包括我儿子)已是当今的科学泰斗。他的头脑极为敏锐明断,甚至在78岁高龄去世前仍不减色。他是10年前去世的,但他那个宝贵的头颅被作了“永生”处理,以备人们在关键时刻仍能听取他的建议。这次是他10年来的第一次复活。

  我只顾沉思。没注意到小勇一直在偷偷地动自己的心思。这会儿他拉拉我的胳膊央求:“爷爷,让我也去吧。”这个机灵鬼知道我不会同意,不等我开口拒绝便径自转向佐藤先生,笑嘻嘻地说:“佐藤伯伯,让我也去吧,我还从没有‘真正’看过爸爸呢。”

  我喝道:“不许胡闹!”把他从屏幕旁扯走。小勇用力挣扎着,回头看着佐藤先生。佐藤先生略为考虑后说:“让他去吧。这是一次决定未来的会议,让一个‘未来’的代表列席,倒也颇有纪念意义。”

  小勇立即欢呼雀跃,就像一只蹦上蹦下的百灵。佐藤先生告诉我,莎迪娜小姐已经出发来同我会合,估计很快就要到达我的寓所。然后含义深长地说:“GoodLuck(好运气)。”

  在其后的采访中我才悟到,这绝不是一句普通的礼貌用语。

  在等莎迪娜小姐的空当儿,我开始对这次采访稍作准备。我从电脑中调出了有关真空能的简要资料。作了一辈子科学记者,退休后我仍用一只眼睛盯着科学界的进展,所以对这项研究并不陌生。我知道地球上三十年来爆炸性的发展已耗尽了矿物能源,核能源即将枯竭,可再生能源是杯水车薪。开发真空能是唯一可行的出路——碰巧真空能又几乎是无限的,一旦开发成功,人类在数万年、数十万年都不用再担心能源问题。我还从屏幕上搜索到一段话,这是儿子五年前在世界政治家联谊会上所作的关于真空能的科普报告:“早在20世纪80年代,一些最锐敏的科学家已猜测到真空并不空,它蕴含着极为巨大的能量,每立方厘米达10的87次方焦耳级。核能是迄今为止人类获得的最强大的能源,但与真空能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这种仿真空是不稳定的,可以用某种方法激活_一旦作到这一点,人类将会在一夜间成为一个过于富裕的富人,不知道该如何花费自己的财产。”

  书房里监视顶楼停机坪的屏幕自动打开了,我看见一架龟壳形的微波驱动双人飞碟正在降落,年轻的莎迪娜小姐轻盈地跳出来c我按下通话钮:

  “莎迪娜小姐,中央电梯已经打开,请下来吧。”

  莎迪娜向我嫣然一笑,走进电梯间。电梯在280层高楼中高速下降时,我一直在屏幕上端详着她。这是一名印度女子,带着。洁白的沙丽,额头点着红点,长得异常漂亮,是那种非常完美的美貌,所以我怀疑她是量子人,即是量子电脑作大脑的生物机器人。

  莎迪娜从电梯门中走出来,我迎上去同她握手。她的身段婀娜飘逸,微褐色的皮肤毫无暇疵。当然我不会不识趣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在22世纪,不问对方的族类和不问女士的年龄一样是起码的礼节。

  但莎迪娜小姐却是异常坦率:“你好。司马金先生,我叫RB\莎迪娜。”

  RB-Robot,这是量子人的识别符。29年前,世界政府曾通过一项法令,规定量子人在人际交往中必须先报自己的族类。后来,随着量子人的强大,在反对族类歧视的旷日持久的斗争中,这项法律已名存实亡了。不过近年来量子雅皮士中有一种复古倾向,他们不再羞于RB的头衔,这种变化与量子人的自豪感的增加是同步的。

  “很高兴能与德高望重的司马先生同去采访。我与令郎很熟悉,甚至可以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圣像,当然这是没有希望的单相思。”

  她笑着说,声音十分甜美。我当然不会对她的玩笑认真,我也笑道;“谢谢你对我儿子的推崇,不过最好不要让我孙子听见,我怕他要挺身出来保护母亲的感情专利。对了,佐藤先生已准许这个小家伙与我们同去。现在就出发吧。”

  “好的。”

  我唤上小勇乘中央电梯升到280层楼顶,柔性结构的大楼在微风中轻轻摇荡,天空碧蓝如洗,能望见远处的宇航巴士站的尖顶。小勇一看见那艘玲珑精巧的微波驱动飞碟,目光就移不开了。

  “阿姨,我还没有驾驶过这种飞碟呢,让我试试吧。”

  我说:“不准胡闹,你这个冒失鬼,想把咱们从天上摔下来吗?”

  狡猾的小勇仍采取迂回作战的方式,央求地望着莎迪娜。

  “你敢吗?”莎迪娜逗他。

  “敢!”

  “你不怕把咱们从天上摔下来?”

  “不怕!”他连忙改口,“不会,绝对不会,我从5岁起就驾驶单人飞行器了!”

  莎迪娜回头低声对我说:“让他驾驶吧,这种飞碟是很安全的,对于危险操作能自动中止。”

  我点点头。小勇立即容光焕发,他拉着阿姨详细询问了操作要领,十分钟后,他就驾着飞碟上天了。

  无数微波光束从地面上发射过来,组成无形的光网。飞碟从网上汲取着能量,在松软的白色云层中钻入钻出。脚下是密密的高架单轨路,有翼飞车在轨道上穿梭,织出一片白光。远处,太空升降机正用强度极大的碳纳米管③缆绳快速下放一个圆形乘员舱。莎迪娜说,升降舱里肯定是月球太空城里来的与会代表。这次来的21名代表中,有10名是自然人,10名是量子人。我扭头看看她的倩影,感慨道:“30年前我采访了世界上第一个能自我设计、自我更新的量子机器人,那时它还是那种四肢僵硬、方脑袋、头上装碟形天线的笨家伙。当时有一种观点认为,机器人的形态设计要力求实用,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就绝不要第二只。我儿子——他是奥德林教授最喜爱的一名弟子——就是信奉这一主张的。他为第一个量子人输入了类似的自我优化程序。我没想到今天的量子人……怎么说呢,比真人还像真人。”

  莎迪娜笑道:“我想这是量子人的寻根心态在作怪,归根结蒂,它是硅文化对碳文化的仰慕。”

  小勇一直在聚精会神地驾驶飞碟,这时他扭头说:“爷爷,阿姨,三亚航空站已经到了,我现在开始降落。”

  脚下是陆地的尽头,浩瀚的大海包围着一片绮旎的椰林风光。飞碟擦过椰林,降落在机场。走下飞碟,小勇一眼就看见了爸爸:“爷爷,爸爸在那儿!”

  儿子正在一架巨大的同温层飞机的舷梯旁同一个怪物说话。那怪物单臂,单眼,单耳,无足,用气垫行走,用一只独眼傲然地扫视着机场。莎迪娜说:“这是量子人的首席代表RB\U35先生。”她笑道,“他倒是令郎那套实用主义哲学的身体力行者,至今拒不采用自然人的容貌。像他这样的量子人已经很少见了。”

  儿子同那个怪物谈得很融洽,不时打着手势。他把怪物送进迎宾车辆,这时另一架巨大的扑翼式飞机降落了,舷梯放下后,儿子急步登机,五分钟后他捧着一只银白色的大匣子走出来。从他毕恭毕敬的神态看,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是奥德林先生,或者说是奥德林先生的头颅。

  他把匣子送进一辆无人气垫车中,气垫车平稳无声地开走了。他这才抬头看见我们三人,赶忙迎过来:“你好,爸爸;你好,莎迪娜小姐;还有你。”他拍拍儿子的头,“爸爸,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他把小勇搂到身边。看着这一对父子的神态是蛮有趣的,他们在全息传递中已经非常熟悉了,但又分明是陌生人,盈盈父子情中有掩不住的生疏。我端详着儿子,他的鬓边已有银丝,却目光清澈,表情沉稳,只是眉尖暗锁忧色。我知道作为会议的东道主,他的肩上担子是很重的。二十年的马拉松研究马上就要得出判决了,他的心情复杂可想而知。未等我回话,小勇抢先说道;“爸爸,我是会议列席代表,是未来派的代表呢。”

  我向儿子简单地解释道:“这是佐藤先生的好意。林儿,刚才你送走的是奥德林先生吗?”

  “对,准备今晚让他复活。你们先回宾馆休息。与会代表的一些背景资料已经输入宾馆的电脑,晚上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

  “你可否安排一下,让我先和20位代表见见面?”

  儿子歉然说:“恐怕不行。在这次秘密投票前,他们不愿会见任何人。明天在会场即时采访吧。”他送我们上了车。

  在路上,小勇不停地问:“爸爸,奥德林教授是什么人?很伟大吗?他能复活几次?”

  莎迪娜忙把小勇拉到怀中,低声回答他的问题。她似乎天生具有母亲的本能,很难想象她实际上是一个中性的机器人。我想起来了,刚才同儿子谈话时,莎迪娜一直反常地沉默,目光执拗地追随着我儿子。她的酡红的面颊上,幽深的双瞳里,到处洋溢着盈盈的爱意。她真的爱上我儿子了么?我没料到“中性”的量子人也能进化出感情程序。

  儿子为我们安排的寓所很漂亮,半球形的墙壁上用全息技术显示着洁白松软的沙滩和青翠欲滴的椰树。莎迪娜小姐把小勇领走了,我从电脑中调出20名与会代表的资料,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奥德林(2110-2188)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量子机器人之父,在超弦理论③及磁单极④的研究上极有建树。

  RB\U35(2179-)擅长粒子加速器的研究,他研制的小夸克(Leptoguark)加速器是开发真空能试验的关键设备。

  司马林(2143-)专事真空能的研究,三亚真空能研究所所长。

  德比洛夫(2138-)科学学及未来学著名学者,世界政府未来发展部总顾问。

  RB\金载熙(2182-)宇宙物理学家,蛀洞旅行的实际开发者。

  我看完资料,发现其中的自然人代表我大都熟悉,量子人代表(他们大都在30岁以下),我也多闻其名。可以说,地球科学界和思想界的精英全数集中到这里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儿子在电话中歉然地说:“爸爸,我本该去看望你的,但我想还是你来吧,我们准备复活奥德林教授,希望你和莎迪娜在场。”稍停他又补充道,“把那位未来的小代表也带来吧。”

  30年前,奥德林教授是夏威夷UCJRG基地的主管。UCJRG是美、中、日、俄、德五国国名的首字合成词。他们协力开发0.05微米线刻宽度的量子芯片,每年科研投资为8000亿美元,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力单独承担的。我想,正是这次卓有成效的合作,提供了日后国界消亡、成立世界政府的契机。

  林儿大学毕业后就到UCJRG基地工作。2168年夏夭,我去美洲采访归来,在夏威夷作了短暂停留。我没有事先通知儿子,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结果我有幸撞上了科学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

  警卫同内部通话后,把我领到一个小小的餐厅。餐厅很简朴,同基地内其它美轮美免的建筑不大协调。我的一只脚刚踏进门,就听见一片欢呼声,儿子紧紧把我抱住,几十个年轻研究人员都举着香摈酒围着我,欢迎“世界上最幸运的记者”。他们也把一只酒杯塞给我,邀我共同干杯。这些平素礼貌谦恭的雅皮士们今天都很忘形,他们在这间小小的餐厅里挤挤撞撞,不少人已有醉意,步履蹒跚。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酒是喝完了,总得告诉我庆贺的主题吧。”

  人群中只有两个人显得与众不同,一个是50多岁的白人男子,也举着酒杯,但目光清醒,兴奋的众人时时把目光追随着他。我猜他一定是儿子的导师奥德林先生。另一个人就是世界上第一位量子人,就是那种方脑袋、四肢僵硬、装着碟形天线的怪物。儿子笑着告诉我:“第一个量子人已经诞生了。我们原想小小地享受一下研究者的特权——暂不向世界宣布,把这点快乐留给自己尽情享受一晚。爸爸,你真是最幸运的记者,恰在这时间了进来。奥德林先生已经决定把这条新闻的独家采访权留给你。”

  奥德林教授穿着一件方格衬衣,领口敞开,他笑嘻嘻地向我伸出多毛的手。我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给我的礼物,它太珍贵了。”

  “不必客气,是你的GoodLuck。”

  我第一个采访的是那位方脑袋的量子人RB\亚当,那时在心理上我还未能把他视为同类。他不会喝酒,只是一直端着一只空杯,两只电子眼冷静地看着我。

  我立即切入正题:“RB\亚当先生,你作为一项世纪性科学成就的当事人,请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为什么计算机芯片的线刻宽度降到0.05微米之下,就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RB\亚当的合成声音非常浑厚,他有条不紊地说:“记得上个世纪50年代,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经敏锐地指出,计算机技术的发展肯定有一个转折点,即:一旦制造出复杂得足以设计和改进自身的机器人,就会引起科技发展的链式反应。当芯片线刻宽度从0.193微米、0.13微米下降到0.05微米时,正好到了这个临界点。我就是这个幸运者。从今往后,机器人族类就能自我繁殖和进化了。”

  “刚才有人告诉我,这种芯片将引入量子效应。”

  “对,自然人的大脑里就有这种效应。直觉、灵感、情感和智力波动等,从本质上讲与量子的不确定性是密切相关的。今后量子人的思维将更接近人类——某些功能还要强大得多。那种永不犯错误但思维僵化的机器人不会再有了。”

  我笑道:“你会不会偶然出现2X2=5的错误?”

  RB\亚当也笑了,简单地反问道:“你呢?不,我说的错误是高层次的错误,是量子效应在宏观级上的表现。”

  我在屋中采访了十几个人(包括林儿),凭着多年首席记者的敏锐,我已对这项成就有了清晰的认识和自己的判断。然后,我才回头采访本次事件的主角,我坦率地说:“教授,请原谅我的坦率。我首先要向你道喜,但随即我还要说出自己的忧虑。”

  教授咬着一只巨大的烟斗,饶有兴趣地说:“请讲。”

  “采访了你的十几位助手后,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科学研究是越来越难了。过去,阿基米德洗澡时可以发现浮力定律,莱特兄弟可以在车棚里发明飞机。所以科学可以是大众的事业,其数量之多足以自动消除其中的缺陷:安培因操作失误未发现电磁现象,法拉弟又重新发现了;前苏联的洲际火箭爆炸事故使160名科学精英死于一旦,但还有其他的苏联科学家和其他国家的科学家来继续这项事业。但现在呢,科学研究如此昂贵和艰难,使许多项目成了独角戏。这难免带来许多不稳定因素:万一你们的研究方向错了?领导者恰好是一个笨蛋?海啸毁了你们的基地?……就很难有效地得到补偿了。恐怕随着科学的发展,这种情况还会加剧。那么,人类命运不是要托付给越来越不稳定的因素吗?””

  奥德林教授听后久久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们之间长达20年的友谊和默契就是从此刻开始建立的。他的弟子们都围过来,等着他回答。很长时间之后教授才说:“这正是我思考了很久的问题。我很佩服你,你作为一个非专业者也敏锐地发现了它。不错,人类在征服自然时,自然也在悄悄进行报复。当人类的触角越伸越远时,世界的不确定性门槛也在悄悄加高。一个简单机械如汽车可以有99%的可靠性。但一架航天飞机呢,尽管它的每一个部件的可靠性高达99.9999%,整机的可靠性却只有60%。”他摇了摇头,“这个过程无法逆转。一个系统越复杂,量子波的不确定性就越向宏观级拓展。这实际上是宇宙不可逆嫡增过程的另一种描述。”

  奥德林教授的话像一股灰色的潜流渗入周围的喜悦中。他的悲观非常冷静,唯其如此,它给我的震撼也更强烈。我多少后悔自己提出这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便勉强笑道:“我不该提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喂,忘了它,让我们再一次举杯庆贺!”

  奥德林教授磕掉了烟灰,重新装上哈瓦那烟丝,豪爽地笑道:“当然要庆贺。人人都是要死的,但谁要终生为此忧心仲忡,那肯定是一个精神病人。来,于杯!”

  走进儿子的实验室,我才从回忆的思绪里走出来。儿子端坐在手术台前,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忙于调整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它们和常用的氧气瓶和心脏起搏器毫无共通之处。那个银白色的匣子放在手术台上,已经用复杂的管路同生命维持系统相连。儿子示意我们三人坐在他身后,他简短地说:“开始吧。”

  银白色匣子慢慢打开,立时从里面冒出浓重的白雾,这是低温液氮蒸发造成的。医生启动了加热系统,对奥德林教授的头颅快速加热,一条管线向里面泵着加过温的血液。白雾渐渐消散,我看到了他的面孔,似乎在瞑目沉思,随后,苍白的脸色逐渐泛红,智慧的灵光荡过整个面孔。他似乎打了个香甜的呵欠,慢慢睁开眼睛,两道锐利的目光略微扫视后定在儿子身上。

  “司-马-林?”他缓缓地问。

  儿子早已站起来,热泪盈眶:“奥德林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奥德林嘴角泛出微笑:“我真想拥抱你,可惜没有手臂。你身后是令尊司马金先生吗?”

  我挤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同老朋友见面,我既无法抑止狂喜,也无法排除从心底潜涌而出的悲凉。我勉强笑道:“你好,老朋友,一觉睡了十年,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位爱吹毛求疵的老伙计。”

  儿子慢慢平静下来,向他介绍在场人员:“这是你的保健医生迭戈先生。”

  “谢谢,你在我梦中一直照看着我。”

  迭戈说:“不客气,能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这是记者RB\莎迪娜小姐。”

  教授微微颔首:“你好,漂亮的量子人小姐。在我自然死亡前,量子人还都是一些不修边幅的家伙。”

  莎迪娜微笑道:“谢谢你的夸奖,量子人的老祖父。”

  小勇从身后挤过来:“还有我呢,奥德林爷爷,我叫司马勇,也是这次会议的列席代表。”

  “好孩子,让爷爷亲亲你。”

  小勇踢起脚,让爷爷亲亲他的面颊。教授目光中充满慈爱,他随即转向医生:“医生,我的烟斗呢?”

  “在这儿呢,按你去世前的嘱咐,我们一直精心保存着它。”

  奥德林示意迭戈把烟斗插入他口中,这时他已从长梦乍醒中恢复正常了。他说:“司马,切入正题吧,你把我叫醒,有什么重大的关系人类命运的问题吗?”

  “是的,我们期望你的睿智帮助我们作出一项重大抉择。”儿子停顿下来。我想儿子肯定已经为这个时刻作了最详尽的准备,但他在回答教授之前仍有片刻踌躇。

  教授突然笑着截断他:“慢着,还是让我先猜一猜吧。刚才你们说,我这一觉睡了十年。如果是十年的话,我想,你们面临的问题不外两方面。第一,”他盯着莎迪娜,“是量子人和自然人发生了战争或是冲突,但我想不大可能。从RB\莎迪娜小姐的外貌,就能看出量子人对自然人强烈的认同感,我甚至在小姐对司马林的注视中发觉了爱情的成份。”他笑道。莎迪娜膘了我儿子一眼,从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来看,在此前他们肯定有过较深的交往。我暗暗佩服老人敏锐的观察力。

  “你说得完全正确。十年来,自然人和量子人已完全融合在一个社会中,一些科学前辈的担心幸而未成事实。”我儿子司马林回答道。

  “排除这一条,很可能就是你的老本行了:真空能的开发及其引发的宇宙坍塌。”

  儿子点点头,在他说话前,我迅速截断他的话头:“林儿,和奥德林教授谈话时,请记住这里有两个不太懂科学的记者,他们还要向80亿科学的外行写报道。希望你说得尽量浅显。”

  “好的,爸爸。”儿子略微思考一会儿,说,“奥德林教授,正如你生前预言,十年来的科技爆炸、宇宙开发很快耗尽了地球的能源,好在真空能开发迅速,现在已经进行到这一地步:万事俱备,只需按一下电钮就可以进行首次试验了。”他转身向我,下面这一段话主要是对我说的,“早在1980年,科学家德卢西亚和科尔曼就猜测,我们所谓的真空实际是一种蕴含极大能量的伪真空,是一长寿命的亚稳态。虽然它自宇宙诞生后已存在了150亿年,但这种安全感是虚假的。一旦出现一个很小的哪怕只有夸克大小的真真空泡,由于周围伪真空的巨大能量和压力,这个泡会在一微秒的时间内湮灭成一个时空奇点。它将以光速扫过整个宇宙,死光所经之处,宇宙所有事物都会彻底毁灭。这些年,令我们绞尽脑汁的,倒不是真空能的开发——早在10年前我们就研制成功了足以激发伪真空的小夸克环形加速器,而是把激发限制在某一安全区域的技术。教授,这种技术我们已经有了,也经过了尽可能详尽的理论证明。但理论证明终究不能代替试验,要是一旦试验证明我们犯了错误,人类就没有可能补救了,那时,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都会在一声爆炸中化为一锅粒子汤。奥德林老师,我们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两难局面:我们需要试验,我们又不敢试验。全世界最杰出的20名自然人、量子人科学家。思想家已云集这儿,明天举行秘密投票,来决定是否按下这个电钮。世界政府希望你参加并主持这次投票。”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怎样严酷的采访。我暗暗诅咒佐藤先生挑中了我。我宁可品着美酒,听着轻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迎来那道死亡之波,也不愿意这样清醒地面对它。

  奥德林教授很久不说话,最后他说:“噢,忘了把烟斗点上,劳驾哪一位?”

  在场的人都稍现尴尬。地球上已经消灭了吸烟,所以也忘了准备打火机,迭戈医生立即站起来去取,但小勇却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举起一只打火机,在全场人的注视中得意地说:“爷爷,我这里有!”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这个小纵火犯呢。他从小就对玩火有强烈的迷恋,犹如是一种宗教上的热狂,像是第一只学会用火的类人猿把灵魂附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父亲特地设计了一些饶有趣味的科学游戏,像“托起一个冷太阳”等,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这会儿,他笑嘻嘻地挤过去,为老人点上烟,还老气横秋地教训道:“爷爷,地球上已经消灭了吸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只点这么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吸了!”

  教授哈哈大笑,嘴角的烟斗跳动着,银匣后的通气管也抖动起来。稍停,他问我儿子:“世界政府是否派代表参加?投票结果是否立即付诸实施?”

  儿子说明了情况,教授笑骂一句:“这些滑头。”便陷入沉思。儿子使个眼色,我们都悄然退出。

  与相对简朴的住室和餐厅相比,基地的学术厅却是高大巍峨。穹窿形的圆顶,明黄色的墙壁,淡咖啡色的抽木地板,大厅里空旷静谧。一个能容80人的巨大的卵圆形的长桌放在大厅中央,显得十分渺小。

  在休息室我同20名代表都见了一面。我想他们在投票决定人类命运时,心里绝不会不起波澜,但他们都隐藏得很好。10名自然人我大都认识,逐个向莎迪娜作了介绍;反过来,她也向我介绍了10名量子人。小勇同科幻作家吴晋河最熟,他立即粘上了吴伯伯。八年前,吴写过一篇(逃出母宇宙),描写宇宙末日来临时,一群科技精英如何努力创造了一个“婴儿宇宙”,并率领部分人类逃向那里。文中关于宇宙大爆炸后几个“滴答”(每一个滴答为10的-34次方秒)内的情景,对蛀洞、时空奇点、时光倒流等都有极逼真的描绘,以致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把它推荐为青少年科普教材。世界政府需要作出某种重大抉择时,吴晋河也常常是座上贵客。

  这时,我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你对投票结果能否作出一个预测?”

  他习惯性地甩一甩额发,微笑道:“估计票数非常接近。但你不必担心,这次投票的结果不会对自然进程有什么影响。”

  我惊奇地问:“你是说,投票结果不会付诸实施?”

  “不,世界政府已经授权,如果投票结果是同意,将在会议后立即启动按钮。我只是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自然进程都将按自己的规律进行,我们不是上帝。”

  我骂道:“你这个虚无主义者,玄学家,玩世不恭的家伙。世界政府真不该选你来,浪费这宝贵的一票。”他笑一笑,没有再说话。

  开会时间到了,20个人鱼贯走进会场,在圆桌旁坐定。奥德林的头颅被端放在圆桌中央一个缓缓转动的底座上,他嘴角仍噙着那只著名的烟斗,用目光向各位代表打招呼。

  我们三人坐到列席代表席上,小勇似乎感受到会场上那种肃穆庄严略带滞重的气氛,不安分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看见奥德林爷爷的烟斗没有点燃,他又摸出打火机站起来。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到座位上。一个低级仆役机器人走上前为教授点上烟斗。

  一声捶响,会议正式开始。奥德林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众人,说:“很感谢你们唤醒我参加并主持这次会议,但我宣布,我将不参加投票。科学家们都知道克拉克定律:一个老科学家对一个全新的问题作出判断时,如果他说‘是’,他的意见常常是对的;如果他说‘不’,有70%的可能是错的。因此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正确决定。”

  我和莎迪娜交换着眼神,从教授的话意中,听出他似乎是反对派。教授又说:“恐怕票数相当接近,那么我们要事先表决一下,这个问题的通过,是按简单多数还是三分之二多数?请大家考虑一下。”

  十分钟静默。教授说:“同意简单多数的请举手。”

  20条手臂齐刷刷地举起来。不,是21条,小勇把手举得比谁都高。莎迪娜忙把他的手臂按下来,轻声笑道:“小糊涂,你是列席者,不能举手的。”

  小勇很不平地放下手臂。教授也看到这一幕,嘴角漾出一波笑纹。他接着说:“很好,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这个决定不能再推迟了。还有一点建议,科技的发展使我们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很多问题已不能用简单的‘是’或‘否’来对待。我冒昧地建议每人按15票计算,完全赞成,15:0;完全反对,0:15;弃权,7.5:7.5,或者是5:10,8:7,等等。我想这样更能正确反映统计学的内在禀性。大家同意吗?”

  从20个人的目光中看出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都觉得很新奇。但教授让表决时,他们也全都举了手。

  “好,第三点,我想每个人在投票时还对自己的观点作最简要的说明,但票数要秘密统计,以免影响后续投票者。大家同意吗?”

  代表们也同意了。教授等到转盘转到面向我时说:“监票计票就偏劳二位了。另外,”不知为什么,他苦笑一声,“请原谅一个老人不合时宜的童心。我准备了三百枚硬币——正好是20个人的总票数。呶,就在那个匣子里。请司马勇先生把它们充分摇荡后撒在地上,然后统计一下它们的票数。至于究竟是以正面为赞成,还是以反面为赞成,就由司马勇先生自己决定吧,只要这个决定是在统计之前作出就行。这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结果没有任何法律意义。”

  我很纳闷,不知道老朋友这个举动的含意,当然我相信他绝不会是童心大发。小勇很久才醒悟到“司马勇先生”就是指他,高兴得有点忘形了。他立即起身,从桌旁拿过那个小匣子,举在头顶使劲摇荡。在空旷的大厅里,硬币的撞击声十分清脆悦耳。他打开匣盖,把硬币哗啦一声撒在袖木地板上,有银白色的、金色的,有戈比、克朗、人民币……代表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在地上滚动。

  这时,又响起小勇清脆的童音:“我决定反面硬币为赞成票,可以吗,爷爷?”

  “可以。现在请你开始统计票数,等我们投票结束后你再宣布。我相信你不会数错。”

  “当然!”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请东道主司马林先生第一个发言。”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儿子,他清铄的面孔微微发红,看来是努力抑制自己的内心激荡。屋里很静,小勇正在极轻地数着:“12,13,14……”莎迪娜下意识地搂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儿子。

  “我想大家都清楚,如果几年内真空能的利用不能付诸实施,人类社会就会迅速衰退,宇宙开发和移民计划将被搁置。”我儿子开始了陈述,“而且,我们已为激发真空能的安全措施作了尽可能详尽的考虑。我想,只要我们的真空能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建立在这个理论基础上的安全措施也必然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只要真空能确实存在,我们的安全措施理论上也应该有效。我想,人类不会为这么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就永远束足。”

  他按下了投票钮,只有我和莎迪娜能从电脑屏幕上看到他的票数:11:4!我暗暗诧异。我知道他肯定投赞成票,但我没想到他并未投15:0。也就是说,即使对开发真空能最为激进的司马林,也还有几丝疑惧。

  第二个发言的是那位单臂单眼的RB\U35先生,他用浑厚的男低音说:“再详尽的考虑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试验的危险内禀。”他这句话显然是对我儿子的驳难,“但既然宇宙诞生后这个伪真空已安全存在了150亿年,相信在150亿年中,因种种原因而激发一个真真空泡的几率绝不会是零。既然宇宙至今尚未毁灭,那我们当然可以进行这个试验。”

  他按下了投票钮,10:5。

  未来学家德比洛夫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满头白发。他也是著名的科普作者,他书中洋溢的乐观精神和对未来的憧憬曾激动了亿万孩子。但今天他的谈话似乎暗含阴郁:“人类有诞生就会有灭亡,正像人有生就有死。我不会因为必然的死亡就放弃生活的乐趣,不会因担心可能的车祸就不敢出门。”

  他按下电钮:14:1!这个语含悲怆的老人竟是最坚定的赞成派!

  从前几位投票者来看,赞成派占明显优势,似乎奥德林预测并不准确。教授看不到投票的票数,他表情沉静,悠闲地吸着烟斗,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接下来是吴晋河发言:“科学的发展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小集团独裁,世界命运竟需要投票决定,这件事本身就是世界不确定性的反映。我们不要指望用内禀不确定的投票来消除这种不确定性。”

  7.5:7.5!他投了弃权。

  RB\金载熙,一个英俊潇洒的标准美男子,他是昨天才从月球返回的,这个当代麦哲伦通过蛀洞旅行曾到达30000光年外的银河系中心。他的发言相当尖刻:“谁像我这样看遍了广袤荒漠的宇宙,谁就会对地球这个唯一的生命摇篮倍加珍惜。与300万年的自然人类生命、40亿年的生物生命相比,诞生仅30年的量子人还是一个尚未坠地的婴儿,我们强烈地希望活下去,即使放弃科学进步也是值得的。”

  3:12,这是第一个反对者。

  山田芳子,逻辑学和心理学博士,是10名自然人中唯一的女性代表,她说:“宇宙和时间是无限的,但我们迄今未发现地球文明史前的高科技社会。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在宇宙的进程中,毁灭是周期性发生的,毁灭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我们不要轻易撩拨它。”

  4:11,又一个反对者。

  RB\丘比诺夫,这个数学家却侃侃而谈:“一个复杂系统终究是不可控制的,人类一方面在卓有成效地增加科技社会的复杂性,一方面又想用投票来中止某种进程,这种愿望是不现实的。我们要发展科学,就必须接受它的副作用。”

  13:2。

  20个人都投完了票,在5分钟的静默中,我几乎不敢接下电脑的求和键。

  这时,奥德林教授说:“在司马金先生和莎迪娜小姐公布票数之前,我们把那个游戏进行完吧。司马勇先生,你把硬币的票数统计完了吗?”

  小勇抬起头认真地说:“数完了,是154票赞成,146票反对。我又复核了两遍,肯定没有错。”

  “好吧,请把这个票数写在投影屏幕上。”

  这几个字是用手写体打入屏幕的,人们都仰面看着这几个稚拙的数字,没有人说话。“现在,请司马金先生公布投票结果。”

  我终于按下了求和键:

  赞成票,152.5;反对票,147.5。

  会场一片静寂。我的视线对准儿子,他胜利了,可以去启动那个耗时几十年的试验了,但他脸上了无喜色。赞成和反对的票数如此接近,而且世界上20个最杰出学者的投票结果竟与“骰子”掷出的点数如此接近,这使他们感到惶惑。

  奥德林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苍凉:“也许我决定自己不参加投票是一个错误,因为我的票很可能改变投票结果。不过,这种难以预计的错误,本身就是社会发展正常进程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让我们尊重上帝的选择吧。我宣布,按投票结果,授权司马林先生立即进行激发真空能的试验。”

  试验的控制大厅就在不远处,在蜂房一样的仪表和监视屏幕中是一块高大的控制板,上面有一个绿色按钮。一个红色按钮。工作人员介绍,绿色——能量储备;红色——启动。没有通常的停止按钮,这个试验是不需要停止也不能停止的。

  儿子命令工作人员按下绿钮,立时耳边响起了隐隐的嗡嗡声。在这十分钟里,全世界的电力绝大部分输往海南,储存在一个巨大的环形超导体内。数亿安倍的电流在那里不断地流动,逐步增强,环状电流产生的强大磁场使这儿瞬间成为地球的磁极。

  我知道,只要把红色按钮再摁下,这些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集中的电力将在瞬间涌入环形加速器,它们推动着小夸克在长达500公里的环形轨道内加速到光速,并与逆向的光速粒子碰撞,在那儿形成一个以纳米计的极微小的真真空穴。在这个小小的真空泡中,将重现宇宙大爆炸后仅几个“滴答”的极端条件,极高温度和极高压力使小泡内的所有物质分崩离析,形成一锅沸腾着的粒子汤。然后……然后又该怎样呢?

  我们都肃立在大厅中,奥德林教授的头颅也被小心地移过来。从监视屏幕上看,强大的磁场造成了紫色的辉光,试验区内所有鸟儿的导向系统都被干扰,像炮弹一样向地面上坠落。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绿色的大字:“能量储备已完成,请进行后续程序。”

  儿子站在控制板旁,所有人盯着他,等着他按下那个红色电钮。儿子犹豫着,显然是临事而惧的样子了。他向我转过身,轻声说:“爸爸,我想让小勇来摁下启动按钮。”

  我忙膘一眼小勇,愤怒地低声喝道:“你疯了!你竟让7岁的孩子承担这个责任!”

  儿子微微笑道:“爸爸,我是想让小勇的名字和历史上一个最伟大的瞬间联系在一起。你不必担心,如果……那时我们也不会自责了。”

  小勇的耳朵十分灵敏,尽管我们声音很小,他已经听到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爸爸,是不是想让我摁电钮?我来!”

  生怕我再反对,他连窜带蹦地跑过来。莎迪娜看看我儿子,也跟了过来。那个电钮较高,小勇够不上,莎迪娜把他抱起来,在厅中立时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爸爸,是这个按钮吗?爸爸,我要摁下了,行吗?”

  他扭回头,急不可耐地看着爸爸。我看见儿子深吸一口气,决然说;“按吧!”

  小勇正要按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扭回头,满脸通红,羞怯地、声音极低地说:“爷爷,奥德林爷爷,我错了。”

  我十分纳闷:“什么错了?”

  “票数说错了,我没有数错,但我把什么是赞成\什么是反对记反了。应该是146票赞成,154票反对。”

  我对他的马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教授笑道:“你这个小糊涂。不过,我已经说过,那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票数没有什么法律意义。往下进行吧。”

  儿子又深吸一口气,重复道:“小勇,启动吧!”

  小勇格格笑着用力按下了那个按钮。我听见那些急不可耐的电子魔怪嘎嘎地怪叫着冲出囚笼,沿着加速器的环形轨道狂奔而去。在轨道尽头的撞击中,那个小小的真空泡即将诞生。而世界80亿人的绝大部分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仍在听音乐,跳舞,野游,亲吻儿女,拥抱恋人。除了在厅里的人,知情的只有少数世界政府首脑,他们这会儿一定也守在屏幕前,屏住呼吸等待那一刻。我想佐藤先生一定在心里重复着对我说过的那句祝福:

  GoodLuck。

  ①冷聚变:指在室温下进行的轻核聚变。轻核聚变(如氖核)能产生巨大的能量,但目前只能在高温门亿度)高压的极端条件下才能进行,无法用于和平目的。1987年美、英两位科学家声称在实验室中实现了常温27℃的核聚变,但其他科学家未能重复此结果。

  ②碳纳米管:一种以纳米尺度存在的碳的管状结构。由于它的晶体结构里几乎没有缺陷,因而强度极大,硬度超过金刚石。我希望它能满足太空升降机的特殊需要。

  又及:太空升降机是国外一个异想天开的构想,太空升降机将系在月亮上,依靠月亮对地球的轨道差无动力地提升物品。不过由于缆绳太长,即使用目前强度最高的材料制造,缆绳也会因自重而拉断。

  ③超弦理论:这是为了把引力与其它已经统一的三种力——电磁力、弱力和强力——统一而提出的一种假设,它认为宇宙中最基本的粒子像是小小的环,在低温下收缩为点,因而它的行为符合现今的低能物理学中关于点状粒子(无大小)的描述。但在高温下又扩张为具有特殊对称性的环,因而可使引力在描述上与其它力统一。

  ④磁单极理论:磁单极是一种“讨厌”的粒子。在各种尝试把自然力统一的理论中,必然出现巨量磁单极,它会使宇宙质量比目前的估算值增大10亿倍,也没有观测证据表明它存在于今天。为了克服这个矛盾,一种暴胀理论说,我们的宇宙可能从一个极小的区域(不含或只含一个磁单极)暴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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