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叛儿的伤实在是很不轻。
在绥德受的伤虽已请那个野即中给治过,实际上却比不治更差,再加上一路上提心吊胆、疲于奔命,伤势已恶化。至于内伤就更严重了。
而且那个妖精泼闺女扎的那一匕首实在太狠,楚叛儿的整条左臂差点就报废了。
楚叛儿直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她干吗要扎自己一匕首。
他也还没弄明白他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他在这间屋子里已经躺了三天了。三天来除了一个很老的大夫每天三次来检查他的病情伤势,除了一个很老的老婆婆照顾他吃喝,他没见到过任何其他人。
老大夫和老婆婆都是很沉默的人,一天也难得说上几句闲话。楚判儿问他们这是哪儿,他们都微笑摇头,再问是谁把他送这儿来的,他们又摇头。
楚叛儿只好安下心来养伤。他猜测这里是吕梁山中的某一处山谷,是潘造化送他到这里来的。
至于潘造化为什么没直接送他到榆林去换银子,他也不明白。
但清楚的是,如果他现在从这里逃跑,完全是徒劳的。潘造化既然敢很放心地将他安置在这里,肯定也算定他逃不出去。
他的伤还没痊愈,就算现在逃出去了,命也差不多丢大半条了,吕梁山是潘造化的地盘,而不是任他闯荡的江南。
黄昏时分,外面响起一降暴雨般的马蹄声,想来是有人看他来了。
楚叛儿伤已基本上不碍事了,他掀开被子刚准备下炕,潘造化已大步走了进来,大笑道:“这几天把你闷坏了吧?别起来,别起来,躺着躺着。”
楚叛儿躺回炕上,笑道:“闷到没闷坏,只是不晓得你老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潘造化一屁股坐下来,笑嘻嘻地道:“怎么,你怀疑俺老潘不怀好意?”
楚叛儿道:“不错。”
潘造化丝毫不以为忤,笑得更开心了:“就算是俺不怀好意吧!老弟,你还不知道吧?榆林那边,现在又有变故了,全乱啦!”
楚叛儿眼睛亮了:“什么变故?”
潘造化打了个哈哈,从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旋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酒香。
楚叛儿忍不住又追问一句:“榆林城里又出什么事了?”
潘造化眨眨眼睛道:“你猜猜看。”
楚叛儿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故意用淡淡的口气道:“除了找到真正的凶手外,还能有什么大事?”
潘造化道:“你不想听?”
楚叛儿道:“你不想说?”
潘造化怔了一下,苦笑道:“若要俺不说,还真憋得慌——
昨晚上到的消息,榆林城里又有两个人死于暗杀。”
楚叛儿一惊坐起:“谁?”
潘造化又开始喝酒,楚叛儿的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可千万别是秦大少,千万别是武卷儿。
如果是秦大少死了,楚叛儿将难辞其咎。正是他执意要将秦大少留在榆林的,因为他总觉得,秦川和武家未必没有缘分。
如果是武卷儿死了,楚叛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无论她怎么看他待他,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的确已苦苦单恋了她那么久。
对她的苦恋,几乎已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逃亡的这些天,他时时都会想念她,在这片幽静的山谷里,他思索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意识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幸好,从潘造化的嘴里跳出的,是另外两个名字——
“过三眼和程四娘。”
楚叛儿刚松了口气,心又拎紧了:“过三眼和程四娘?”
潘造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楚叛儿心里一片茫然——过三眼和程四娘都曾作伪证诬陷过他,就是她们逼得他亡命天涯的。现在她们死了,他却没有感到一点点快慰。
过三眼毕竟曾是他的朋友,可程四娘呢?他和程四娘并没有半点交情,他本该痛恨这个淫荡狠毒的程四娘,本该为她的死而感到高兴的。
可他没有。
他觉得茫然,而且悲哀。
她们并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她们只是在棋局弛骋、随时可能战死的卒子。
问题是,他弄不懂这是怎样的一局棋,他更不知道走棋的手在哪里。
是谁在下棋?
潘造化轻轻道:“事情很复杂,是不是?”
楚叛儿茫然点点头。
潘造化道;“:“喝点酒怎么样?”
楚叛儿又点头,但很显然他没听明白潘造化在说什么。
潘造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顾自抱着小葫芦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天色渐渐暗了。老婆婆掌了灯端进来,明亮的灯光惊醒了沉思中的楚叛儿。
潘造化柔声道:老弟,该吃饭了。”
楚叛儿点点头,呼出一大口气,苦笑道:“边吃边谈?”
潘造化笑了:“今晚不行。”
楚叛儿道:“有生意?”
潘造化得意地道:“不瞒你老弟,嘿嘿,大生意。”
楚叛儿叹道:“不知道哪家镖局要倒霉了。”
潘造化笑而不答,看看天色,起身道:“你慢慢吃,俺得做生意去了。明儿咱们再聊。反正武家还没撤消赏格,你就在这里多呆几天也好。”
*********
活造化一伙人的马蹄声刚消失没一会儿,谷中又有马蹄声回响,转眼到了门外。
楚叛儿刚放下筷子,就听见一个粗哑的嗓子喝道:
“都滚开!”
然后就听见老大夫和老婆婆的惨叫声和倒地声,以及鞭子挥动时的呜呜声。
楚叛儿跳下炕,还没来得及穿鞋,房门已被踹开,灯焰顿时变暗了。
楚叛儿只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铁塔般的人影。
楚叛儿站住不动,右拳已捏紧。
不管来的是谁,他也要狠狠教训地一顿,为老大夫和老婆婆出口气。
灯光再亮起,楚叛儿看清了门口那个人。
楚叛儿吃了一惊。
他没料到,站在那里的,竟然会是个女人。
这女人看起来岁数虽已不小,但姿色颇不错,只是身材魁梧得有些吓人,而且脸上杀气腾腾。
这女人披着件黑色大氅,头上系着黑色丝巾,身穿黑色短皮衣裤,足下蹬着双笨重的黑皮靴子,浑身上下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一柄又粗又长的马鞭就捏在她右手里,看着都让人碜得慌。
楚叛儿不知不觉间有点气馁。他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但猜也猜得到她是谁。
听说过潘造化的人,大多也都知道吕梁山群寇中,还有孙二娘这么一号人。
这位孙二娘绰号也叫“母夜叉”,有一身好武功,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火药脾气,当然,也有一个畏她如虎的丈夫。
她的丈夫就是龙头老大潘造化。
潘造化在外面可以说是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可只要一回家,见了孙二娘,就乖驯得可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据说潘造化经常被孙二姐罚跪钉板、睡雪地喝洗脚水,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满地打滚。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情如何,却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潘造化这么怕老婆,据说理由也是很充足的。
据说十多年前,潘造化忽然鬼迷了心窍似的,居然要将吕梁群寇的领导权交给别人,而且还和某个女人打得火热,闹着要杀孙二娘。
若非孙二娘沉着镇定,力挽狂澜,吕梁山早就变成别人的天下了。潘造化事后幡然悔悟,从此不敢和孙二娘分庭抗礼。
如果这女人真是孙二娘,楚叛儿就有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了。
他已知道扎了他一匕首的泼闺女是潘造化的女儿,但孙二娘知不知道她的宝贝女儿扎过楚叛儿还很难说。
天下的父母没有不护短的。楚叛儿一拳打断了孙二娘宝贝女儿的三根肋骨,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候,那女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姓楚的小兔崽子?”
楚叛儿脸一沉,冷冷道:“我不是。”
那女人喝道:“大丈夫要敢作敢当!嘿嘿,有老娘在这里,你想赖也赖不掉。”
楚叛儿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如果夫人希望我是大丈夫的话,为什么不像对付大丈夫那样对待我?”
那女人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好一张利口!”
楚叛儿也报以一声冷笑:“夫人的口齿虽不利,很臭倒是真的。”
那女人双目大睁,猛可里一声咆哮,炸得楚叛儿耳中嗡嗡响。
“放屁!”
灯焰似也经受不起这声咆哮,猝然熄灭。
楚叛儿足尖一点,闪电般掠向窗户。他知道这个女人杀机已生,必会抢先在灯光熄灭的一刹那出手。
果然,他刚扑上炕桌,身后已有一股凛冽的劲风卷到他足踝,屁股被什么扫了一下,疼痛欲裂。
然后他就趴在炕桌上,压塌了炕桌。
他想跳起来,可要命的是,他的腿已经不能动了。
黑暗中,他只听见那女人沙哑的笑声,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臭小子,想跑?嘿嘿,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楚叛儿没有说话,只是大声痛苦地呻吟着。
那女人喝道:“你打断了俺闺女三条肋骨,老娘就敲断你两条腿,连你中间那条腿也得赔给俺闺女!你们是死人?还不快进来点灯!”
她显然带来了不少人。她这一吼,外面顿时就有几个女人同时答道:“是!”
然后就有脚步声往房门奔来。
楚叛儿的呻吟声更大了。
他的右手,却已悄悄抓住了一根炕桌腿。
脚步声响到房里,火光一闪之间,楚叛儿嘶吼着猛一甩手。
那女人极短促地“呜”了一声,仿佛正要呕吐。
火折子亮起时,楚叛儿已骑坐在那女人身上,脸扭曲得十分恐怖。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僵立不动。
她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楚叛儿已痛得满头冷汗,声音都变了:“都别过来,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拿火折子的女人这时尖叫起来。
楚叛儿嘶吼道:“不许叫!把灯点上,你出去!”
拿火折子的女人被他这一声断喝震得清醒了,但仍然恐惧得不住哆嗦。火折子也拿不稳,随时都会熄灭。
这时候,房门口已冲进几个劲装女郎,窗户也被推开,刀枪闪亮。
火把也点起来了。
楚叛儿忍住双腿和臀部钻心的疼痛,大声道:“孙二娘,你命令她们退出去!”
众女郎都似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孙二娘并没有死。
果然,孙二娘开口了,但不是命令手下退出去,而是痛骂楚叛儿。
“兔崽子,暗箭伤人,你个王八操的,狗杂种……”
楚叛儿左右开弓给了她五六个耳光:“孙二娘,要不是看在潘造化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杀了你!”
孙二娘杀猪般嚎叫起来:“杀了楚叛儿!你们给我杀了他!”
众女郎面面相觑,她们还是第一回看见主母被人骑在身上打耳光。
主母既已被欺负得这么惨、这么不够雅观,她们当然应该上前帮忙,可骑在主母身上的小伙子看样子是疯了,要是他一怒之下杀了主母那可怎么办?
她们都不敢贸然动手。
楚叛儿恶狠狠地道:“谁敢乱动,孙二娘就死定了!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
众女郎只有后退。
孙二姐还在发狠:“你们还不动手?不怕老娘的鞭子吗?!”
楚叛儿冷笑道:“你不提鞭子,我倒忘了!”
他捡起孙二娘的鞭子,点着孙二娘鼻子喝道:“我告诉你,老子今儿也不想活了,要死也死个痛快。老子要剥得你赤条条的,让你尝尝你自己的皮鞭子是什么滋味!”
孙二娘尖叫起来:“你敢!”
楚叛儿嘿嘿笑道:“我不敢。”
“啪”一声响,孙二娘皮衣领扣飞了起来,然后是啪啪一阵疾响,孙二娘皮衣全开,露出了里面的棉袄。
孙二娘苦于身子不能动,只有破口大骂:“楚叛儿,你要敢这么做,老娘做鬼也不饶你!”
楚叛儿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他伸手抓住孙二娘衣领,正要用力往下扯,众女郎都尖叫起来:“不能——”
楚叛儿停手,斜睨着她们,冷笑道:“为什么不能?”
一个女郎结结巴巴道:“你是男人,你不该这么……这么欺负女人。”
楚叛儿道:“不该?我不该欺负她就该着让她来杀我是不是?不行!这口恶气,老子今天是出定了!”
那女郎忙道:“楚少侠,你误会了,夫人她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夫人只是气不过楚少侠伤了小姐,本就是想让少侠认个错就行了的。”
楚叛儿大怒:“什么?误会?认错?你们那个狗屁小姐扎了我一刀你们怎么不说?我他妈的一条左臂差点就废了,你们怎么不叫她来认错?”
那女郎道:“楚少侠,我们夫人不知道这些事………”
楚叛儿冷笑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来要我的命?”
那女郎道:“但楚少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夫人本来就没有杀你的意思嘛!相反,倒是大名鼎鼎的侠义公子正在欺负我们夫人。”
楚叛儿嘿嘿一笑,道:“你倒挺会说话呀?”
那女郎正色道:“贱妾说的是实情,有目共睹。”
楚叛儿睑一板,冷冷道:“这么说倒成了我无理取闹.我卑鄙无耻了?”
那女郎道:“如果楚少快就此罢手的话,贱妾自然不敢说楚少侠卑鄙无耻。”
楚叛几道:“要是我不罢手呢?”
那女郎厉色道:“那么不仅贱妾要说你楚少侠卑鄙无耻,天下人也都会这么说!”
楚叛儿冷笑道:“已经有许多人说我卑鄙无耻了,而且正在追杀我,我也不怕多添一桩罪行。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叫我罢手!”
那女郎也冷笑起来:“我问你,你受了重伤,渡过黄河,是谁把你送到这里来养伤的?是我们老爷!我再问你,你被武家追杀,走投无路,是谁把你藏在这里的?还是我们老爷!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老爷对你恩比天高,情比海深,你是怎么报答的呢?!”
楚叛儿张了几次口,似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那女郎越说越激动.眼中泪光闪烁:“就算我们小姐扎了你一刀,那也是我们小姐年轻不懂事,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名英雄怎么好太怪罪她?再说你已经把我们小姐打成了重伤,大家扯平了,你怎么还能怀恨在心?这像是大英雄楚叛儿该有的气度吗?”
楚叛儿咬牙听着,脸色铁青。
那女郎终于哭了:“再说我们夫人这件事,你也……也太让我失望了。呜呜……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儿女的母亲?啊?!
夫人在气头上,就算有点失礼的地方,看在我们老爷的份儿上,你就不能容让点儿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夫人干错万错,终究是个女流,你使出这种流氓手段来,还不卑鄙吗?还不无耻吗?”
楚叛儿脸上居然出现了愧色,叹道:“唉,本来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经你这一说,我才觉得好像理都在你那边。”
那女郎哭着道:“我……我一直……听人家说,楚叛儿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大丈夫,现在看来,唉……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我还不如……”
她忽然抢过一柄剑,看样子马上就要自刎。
楚叛儿喝道:“住手!”
那柄剑被其他女郎夺走,那女郎掩面嘤嘤而泣,似乎没脸见人。
楚叛儿悠然道:“这位姑娘贵姓?”
一个女郎代答道:“她叫宝香。”
楚叛儿微笑道:“果然是个香喷喷的宝贝。宝香姑娘,你前面说的话,还是蛮中肯的,我听了很感动,只不过‘横剑自刎’这一折戏,稍稍演得过火了一点。我体谅你的救主之情,我准备成全你。然而——”
他看了着双目喷火的孙二娘,叹道:“然而我不是大英雄大丈夫,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起来这位孙二娘也不是。人谁不惜命?如果我放了这位孙二娘,只怕她马上就会要我的命吧?”
宝香姑娘哭着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夫人不会这样的……”
楚叛几道:“如果会呢?”
宝香姑娘泣道:“我就死,死给你看!”
楚叛儿微微一笑,缓缓站了起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唇枪舌剑,他的腿已经好了许多。就算孙二娘还耍杀他,也没那么方便了。
他看着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的宝香姑娘,淡然道:“给我一匹快马一把利剑,我走。”
孙二娘嘶叫起来:“谁敢放他走,俺就杀了谁!”
众女栗栗。
楚叛儿叹道:“孙二娘,她们要不放我走,我只好杀了你——请别忘了,我现在是亡命徒。”
孙二娘嗔目喝道:“有种你就杀了老娘!”
楚叛儿冷冷道:“我本可以架着你逼她们放我走,甚至逼她们全数自尽,然后我再杀了你逃之夭夭。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怕你这么个冷血婆娘,这一点请你务必弄清楚。”
孙二娘双目一翻,气晕了过去。
宝香姑娘毅然道:“楚叛儿,一切由我担当。马在外面,随你任挑一匹。”
楚叛儿点头道:“给我剑。”
宝香姑娘解开自己的佩剑,连鞘扔给了楚叛儿,示意众女郎慢慢退出了门。
楚叛儿慢慢踱出门,走到她们拴马的地方,选了一匹好马,解开缰绳,慢慢爬上马,看了看星斗,这才转头看看门口。
门外已只剩下一个女郎,正痴痴地望着他。
楚叛儿叹了口气,道;“潘老大回来,请代我谢罪。那位老大夫和老婆婆,请姑娘务必救治一下。”
宝香姑娘点了点头。
楚叛儿带转马头,双脚猛一磕马腹,那匹马一声长嘶,飞蹿而出。
宝香姑娘俏立在寒风中,痴痴地望着他投入黑夜之中。
*********
天明时分,楚叛儿到了黄河边。
炊烟在人家上空袅袅旋转着,寒风中似乎带有温暖的饭香。楚叛儿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饿极了,人疲马倦。
他牵了马,慢悠悠地走向炊烟升起的村庄。
这时候,他感觉后面有人在跟踪,那人好像也牵了匹马。
楚叛儿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跟踪”他的人。
楚叛儿的眼睛顿时瞪圆了:“是你?”
那人冷冷道:”是我。”
楚叛儿结结巴巴地道:“你跟来做什么?”
那人道:“不做什么。高兴。”
楚叛儿眨了半天眼睛才苦笑道:“你们夫人在哪里?”
那人哼了一声道;“狐歧山。”
楚叛儿愕然道:“你、你是一个人来的?”
那人又哼了一声:“怎么?不行?”
楚叛儿叹道:“行,当然行。不过——”
那人已走到他身边,没好气地道:“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好不好?你不饿我还饿了呢!”
楚叛儿看见了她颈上的一道血痕,也看见了她衣衫上爆出的血迹。
“是她打的?”
那人咬着唇,垂下头,低低喂泣起来。
这位“跟踪”他的人,居然就是那位“很会演戏”的宝香姑娘。
楚叛儿苦笑道:“孙二娘把你赶出来了?”
宝香姑娘哭得更辛酸了,偏偏嘴上还要发横:“不要你管!
呜呜呜……”
楚叛儿道:“不要我管,你会一直从狐歧山追到这里?”
宝香姑娘顿足道:“还气我,你还气我!呜呜呜……”
楚叛儿拍拍她脑袋,道:“好啦好啦!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何苦硬要出头充英雄?——对了,你们孙二娘气没气疯?”
宝香姑娘破涕为笑:“像条疯狗。”
楚叛儿趁机将话题引向轻松:“好了,总算笑了。快把鼻涕擦干净,要不进了村,就有许多人看笑话了。”
宝香姑娘娇嗔地白了他一限,乖乖揩干了眼泪。
楚叛儿边走边问:“喂,你们潘老大昨晚劫谁的道儿去了?”
宝香姑娘道:“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楚叛儿道:“不干什么,问问。”
宝香姑娘道:“我也不太清楚,隐约听说是赶去老君洞调拨北寨的兄弟,劫一趟从大同到太原的红镖,至于是哪家镖局子的,我就不知道了。”
楚叛儿想了想,道:“老君洞?那可远了啊!既然是保到太原的红镖,何不就近在阳曲一带下手?”
宝香姑娘冷笑道:“不懂还偏装内行。你以为人家这趟镖,非得由你一家来劫才行?先下手为强,你懂不懂?”
楚叛儿只好苦笑。
宝香姑娘又道:“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劫镖的学问大得很,你以为像你欺负女人那么简单?”
楚叛儿瞟瞟她,咳了一声,叹道:“你以为欺负女人简单?
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点点?”
宝香姑娘飞红了脸,狠狠剜了他一眼:“鬼才想。”
楚叛儿悠然道:“鬼倒不想。”
宝香姑娘脸更红:“还说!”
楚叛儿笑笑,道:“我久闻吕梁孙二娘泼毒之名,昨夜亲见,果然名不虚传。潘造化何等英雄,居然整不住一个孙二娘,实在可叹。”
宝香姑娘轻叹道:“这是有原因的。”
楚叛儿眨眨眼睛,凑近她,故作神秘地道:“什么原因?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宝香姑娘瞪眼道:“想不到你也这么喜欢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
楚叛儿闹了个大红脸,讪笑道:“我还以为孙二娘传授了什么秘诀给你呢!”
宝香姑娘道:“秘诀?什么秘诀?”
楚叛儿慢吞吞地道:“也不是什么很少见的秘诀——就是怎么样才能变成河东之狮的秘诀。”
宝香姑娘笑道:“呸!”
楚叛儿大笑道:“看来你一定已经得到孙二娘真传了。”
宝香姑娘恨恨地捶了他一下:“我要真得了秘诀,看我不整死你。”
说完这句话,宝香姑娘猛然转过身,连耳朵都羞红了。
楚叛儿不敢再往下乱开玩笑,声音一肃,道:“宝香姑娘,实话实说,你究竟来做什么?”
宝香姑娘不答。
楚叛儿沉声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现在正在亡命。”
宝香姑娘道:“我知道。”
楚叛儿道:“你是回狐歧山,还是……”
宝香姑娘转身冷冷横了他一眼:“我回狐歧山做什么?送死?”
楚叛儿道:“孙二娘或许是一时气头上才赶你出来的,你在她身边一定也有不少年了,她不致于太难为你吧?”
宝香姑娘冷笑道:“你倒帮她说起好话来了!她是什么人,我不比你清楚?”
楚叛儿只好闭嘴。
宝香姑娘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杀死过三个……三个像我这样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楚叛儿不知道。他更不能答腔了。
宝香姑娘痛苦得声音乱抖:“第一个……第一个就因为……因为老爷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就被……被毁了容,只好……只好……跳崖……”
楚叛儿眼睛瞪圆了。
宝香姑娘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稳住情绪,接着道:“第二个……吉花姐,不肯……不肯陪她……乱来,被她用刀……用刀楚叛儿道:“陪谁乱来?”
宝香姑娘掩面泣道:“孙……孙二娘。”
楚叛儿僵住。
宝香姑娘哭得直哆嗦,身子也站不稳,扶着马脖子抽泣道:“她……她简直……不是人。”
楚叛儿咬牙切齿地道:“潘造化知不知道?”
宝香姑娘点头。
楚叛儿低吼起来:“潘造化这混蛋!”
宝香姑娘也有点语无伦次:“我不回去,呜呜……不…··回去,呜呜呜……”
楚叛儿连忙扶住她,柔声道:“好,你不回去,不回去……
别哭了,村里有人朝这边看呢!”
宝香姑娘似乎想压抑住哭声,可控制不住,身子抖得很厉害。
楚叛儿只好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劝慰着。宝香姑娘靠在他宽厚的怀抱里,这哭声还怎么可能止得住?
楚叛儿一面抚慰她,一面注意看村中的动静。他看见已有不少的人走出门朝这儿看,更有几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正往这边跑。
看热闹的人,哪里都少不了。
楚叛儿暗暗一叹,将宝香姑娘打横一抱,跃上自己的那匹马,将她放在鞍前,伸手牵过她的坐骑,掉转马头,向北驰去。
当务之急是先让这位宝香姑娘安静下来,至于吃饭、渡河的事,只有暂时光放一放了。
宝香姑娘抱着他的腰,缩在他怀里呜咽着,被风吹起的秀发飘起,卷到楚叛儿脸上。
幽幽的发香,颤动的娇躯,就算是在这么一个亡命的清晨,依然让人有种香艳撩人的感觉。
要哄好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实在不容易。楚叛儿在这方面天分既缺,经验也少。哄了许久,宝香姑娘的哭声才渐渐低了,直到完全平静。
她睡着了。
而且就睡在他怀里。
她的胳膊还环在他脖子上,十指绞扣着;她的脸儿贴在他胸膛上,似乎在聆听他的心跳;她丰盈的娇躯蜷着偎在他腿间。
楚叛儿靠壁坐着没敢动。他知道她累了,不仅身体累了,心也累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是间久无人居的破旧的渔棚,泛着种淡淡的腐鱼气味。
寒风从发黑的朽木板缝间吹入,吹得他四肢僵冷。
连那涛声都冷得让人寒心。
楚叛儿又饿又困又冷又累,他实在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又睡不着。
这么冷的地方,睡觉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拍拍她后背,唤道:“醒醒,宝香,醒醒。”
她没有反应。
他摸摸她额头,烫得厉害,看来她生病了,而且不轻。
楚叛儿更着急了,他可没有很多时间陪她养病,他必须尽快渡河西去。
这时候,她动了。
先是长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扭动火热的娇躯,慢慢抬起脸儿,最后才睁开眼睛。
她的脸儿绯红,她的眸子清澈动人。
她凝视着他,面上慢慢绽开了微笑。她的声音温柔甜润,带着种奇异的轻颤。
“幸好我没有真的生病。”
楚叛儿担心地道:“可是你烧得很厉害。”
她微笑道:“我不碍事。这里冷得很,咱们还是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楚叛儿连忙点头:“好的,好的,咱们回到刚才那个村子,一会儿就能赶到。”
她摇头,柔声道:“这一带我来过好几回,我比你熟得多。
我记得再往北一点,有个小村落,那里有一个人我认识。”
楚叛儿站了起来:“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微笑,笑得有点神秘:“朋友。”
她已站起来了,不过仍然吊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他。
楚叛儿瞪眼道:“还不快松手?”
她也瞪他:“我病了。”
楚叛儿苦笑:“你要当心。”
她的脸更红,身子也轻轻扭动起来:“你就会吓人,你不敢。”
她忽然一耸身,躯体一下子紧紧缠住了他的腰:“抱我走,只要找到那个人,你要做的事就简单多了。”
楚叛儿冷冷道:“我要做什么事你怎么晓得?”
她咬着他耳朵,喘息道:“渡河,化装,回榆林。”
她真猜对了。
楚叛儿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那个朋友要是帮不了我的忙,我惟你是问!”
她吃吃昵笑起来。
碰上这么不知害臊的女孩子,楚叛儿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实在已让他动心了,她坚强、健康、开朗而且很有点媚劲,这样的女人本来就不多见。
她的确不如武卷儿高贵美丽,也不如叶晴雪秀雅清丽,比起“大秧歌”武翠娥好像也强不了多少,但她的确比较容易接近,而且自有其迷人的地方。
楚叛儿还真有点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
果然有个小村落。
稀稀疏疏的十几户人家散布在山脚下,很萧瑟,如无精打采。怀才不遇的文人。初升的冬日似乎也没能给它们添上多少活力。
看见这么个村子,相信大多数人也会变得萧瑟的。
楚叛儿没有。他又冷又饿又累又困,看见任何一间屋子都会让他联想起热炕、酒和热腾腾的馒头炒菜。
宝香姑娘早已回到她自己的坐骑上,她一直显得很愉快,就好像昨晚她没挨打,没被人家扫地出门。
她指着远处的人家,娇声娇气地道:“看见没有,村西第一家,靠近河岸那个院子,是我那个朋友的家。”
楚叛儿看了几眼,道:“好像没人。”
宝香姑娘道:“你怎么知道没人?”
楚叛儿道:“院子里没人,屋顶上没炊烟,门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宝香姑娘当然不相信:“隔这么远,你怎么会看见门上的锁?瞎说!”
楚叛儿微笑不语。
门上果然上了锁。
宝香姑娘在院子里整整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找到。
楚叛儿拴好马,懒洋洋地道:“别找啦!谁大清早起来锁上门来抱柴烧饭?”
宝香姑娘气冲冲地转身怒道:“你还幸灾乐祸?找不到人我们怎么办?”
楚叛儿笑嘻嘻地道:“朋友有通财之谊。我们撬开锁进去弄点吃的,休息休息,想必你的朋友不会生气。”
宝香姑娘白了他一眼,匆匆出了院门:“你等着,我找邻居问问。”
最近的邻居也在五十丈外。
楚叛儿踱到厨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视。许久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站直了身于。
他的脸上,有一丝疑惑和不安。
桌上、锅台上、碗橱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不多的几个碗也已发黑,而且嗅不到油烟味,这些都说明厨房已许久没人用过了。
那位“朋友’出远门了?
楚叛儿还没来得及去厢房窗户边偷看,宝香姑娘已气急败坏地跑回来了。
“真是的、真是的!”
楚叛儿好笑:“你的朋友是不是出远门了?”
宝香姑娘恨恨地道:“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时候不在家!”
楚叛儿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傻丫头,你抱怨什么,没人岂不更好?”
宝香姑娘跺脚道:“好什么好什么?又没吃的又没喝的,有什么好的?”
楚叛儿笑道:“厨房里也许还有些米,灶下还堆着不少柴,我再去地窖看看有没有冻土豆什么的。咱们反客为主,不比吃现成的痛快?”
宝香姑娘掐了他好几下,恨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叛儿大笑。
厨房里果然还有半缸米,地窖里不仅有土豆,还有酸梨、葱、白菜,甚至还有半片猪,几只羊腿,十几挂腊肠。
更让楚叛儿高兴的,是窖里藏的酒。
足足有十四坛好酒,其中有四坛更是杏花村的汾酒。
宝香姑娘先弄了一碟切的薄薄的腊肠、一碟凉拌白菜,洗了几根葱,倒了半碗酒,让他先上炕喝着,自己到厨房忙去了。
楚叛儿啜着美酒,吃着小菜,嗅着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听着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感觉着越来越热乎的炕席,心里忽然有一种深沉强烈的感触——
这就是家啊!
感触是如此强烈,如此深沉,使他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谁无父母?
谁无家?
楚叛儿常说自己是“赤贫孤儿”,说自己“不知道爹娘是谁”,实际自己曾经有家,曾经有父母。
但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的确变成了孤儿。
宝香姑娘端了一只大托盘进来了,娇声道:“我累死了,你倒快活!”
托盘里有一大碗葱爆羊肉,一大碗土豆红烧肉,还有一盘素炒土豆片,一盆熬白菜,真难为她手脚这么麻利。
楚叛儿帮她将菜端上桌,伸手牵住她衣角,将她牵到身边。
宝香姑娘娇嗔道:“汤还在锅里,快放手。”
楚叛儿不出声,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已迷醉。
宝香姑娘被他看红了脸,恨声道:“拉拉扯扯做什么?你……你看什么呀?”
楚叛儿捧着她的脸儿,在她唇中轻轻吻了一下。
宝香姑娘嘤哼一声,身子顿时就软了,手中的拖盘也掉到了地上。
楚叛儿松开她,轻轻道:“你额头上有一块黑灰。”
宝香姑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气得捶了他好几下,不依道:“你混蛋!你坏死了!”
她抬起托盘奔到门口,又回头红着脸道:”你等着瞧,哼!”
这顿饭吃得很愉悦,春意盎然。
既已知道没有外人来打扰,宝香姑娘也就不肯放过找他“算账”的机会了。
她只穿着红缨子小袄坐在他怀里,缠着叫他“赔礼”,叫他喂吃菜,斟酒给她唱。
楚叛儿的手伸进她怀里,抚摸着她,心里想的却是武卷儿。
就算武卷儿肯垂青俯就他,她在他怀里时,会不会像宝香这样妩媚可人、风骚入骨?她是不是还像平时那样冷冰冰的宛如女神?
他不知道,而且他认为他这辈子永远也别想知道了。
他只是个凡间的男人,而宝香也是个凡间的女人,他们离“神”的境界还差得很远。
距离远远隔开了他和武卷儿。
宝香姑娘在他的抚摸下呻吟着,娇喘着,笑着,扭动着,娴熟地亲吻他,咬他,撩逗他,这种娴熟使他冲动,也使他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的痛楚和嫉妒。
这种娴熟总让他忍不住想起他认识的青楼风尘女儿。
他记得有一回一个朋友对他说过一句话——“女人都是婊子。”
他为此曾和那个朋友争论过,因为他就知道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变成婊子,那就是武卷儿。
只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武卷儿对他来说,不啻云端的仙女。
仙女不属于凡尘。
仙女也不可能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楚叛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混账东西!”
想这些做什么?
他怎么会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
宝香需要他,他也需要宝香,他们不过是需要借对方的肉体放松一下罢了。这时候去考虑什么情义、什么忠诚、什么仙凡、什么成家过日子,简直是白痴。
楚叛儿搂紧了宝香姑娘。他不想做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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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萧瑟的村子忽然间地热闹起来了。几十骑人马呼啸着冲进村子,声势惊人。
一色的黑披风,一色的黑布包头,一色的黑皮衣裤,一色的黑皮靴,宛如一群从地狱里杀出来的幽灵。
当先的骑者满脸杀气,身如铁塔,正是吕梁山的“太上龙头”、“再世母夜叉”孙二娘。
孙二娘的吼声十里外都听得到:“把院子围起来!”
众女将的回应声如雷震耳:
“是!”
孙二娘驻马院门,厉声道:“宝香,还不出来?”
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宝香姑娘疾奔而出,伏地叩首,脆声道:“启禀夫人,楚叛儿已中计就擒!”
孙二娘冷笑道:“好,算你一功——打开大门!”
宝香姑娘应道:“是!”
楚叛儿昏睡在炕上,身上居然已穿上了衣裳。
孙二娘斜眼瞟了瞟宝香姑娘,冷冷道:“你没偷嘴?”
宝香姑娘很镇定地道:“婢子不敢。”
孙二娘哼了一声,道:“不敢?你看你那股子心满意足的骚浪劲儿!”
宝香姑娘跪下,颤声道:“婢子不敢!”
孙二娘瞪了她一眼,金刀大马往炕沿上一坐,叱道:“弄醒他!”
宝香姑娘想往起站,孙二娘已喝道:“没叫你!宝月,弄醒他!”
叫宝月的女郎立即抢到炕边,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点药未在楚叛儿鼻孔里,马上又退回门外。
宝香姑娘脸色苍白,身子已开始轻轻颤抖。
孙二娘冷冷道:“偷嘴没偷嘴,一问便知。宝月宝铃,把宝香带到外面去,你们都到院外去。”
宝香刚被带出去,楚叛儿已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嚔,一下坐了起来。
然后他就瞪着孙二娘发愣。
孙二娘嘿嘿笑道:“没想到老娘会来吧?”
楚叛儿茫然摇头。
他的脑袋里还是很晕,迷迷糊糊的,身上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他知道他被宝香姑娘暗算了。
孙二娘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你他奶奶的还想逃?还想在老娘面前玩花招?俺看你是活够了!”
楚叛儿被打得倒回枕上,嘴唇被打破了,牙也痛得厉害。
他瞪着孙二娘,神情木然。
孙二娘更生气:“好啊,你骨头硬,你不怕打是不是?老娘倒要看看,是你狠还是俺狠?”
她伸手抓住他下阴,冷笑道:“叫俺三声奶奶,说你求俺饶命,要不俺一家伙捏碎你两个蛋!”
这下楚叛儿着急了:“喂,喂喂,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孙二娘有点满意了:“怕了吧,小子?”
楚叛儿苦笑道:“怕了,怕了,不怕行吗?潘夫人,挪开手好不好?”
孙二娘不说话,手也没挪开。
楚叛儿道:“潘夫人,有话慢慢说,要是潘夫人觉得在下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在下可以道歉,那……那是在下的命根子。”
孙二娘声音已有点嘶哑:“俺知道这是你的命根子!嘿嘿,抓住了你的命根子,不怕你不服软。”
说完这句话,孙二娘的喉咙就哽住了。
楚叛儿显然并没有“服软”。
孙二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也在轻轻颤抖,脸上的凶色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烈的欲望。
楚叛儿拼命想控制住自己,可他失败了。他浑身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偏偏那个地方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精神。
他实在是怕这个失心疯的女人一怒之下,使他变成个废人。
幸好,孙二娘的手慢慢松开,慢慢缩了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如此三次,这才恢复了平静。
楚叛儿真希望她现在出去站一会儿。等他也平静之后再回来审问折磨他。
心想事成,孙二娘果然沉着脸慢慢走了出去。
楚叛儿暗暗松了口气。
他听见孙二娘在威严地命令着下属们:“宝香,你擒贼有功,俺会好好赏你。现在,你去找条船来,另外再找几个船夫。”
然后是宝香颤抖的声音:“谢夫人赏,婢子这就去找船。”
孙二娘的声音又拔高了:“宝月宝铃,你们原路返回,告诉寨子里,俺要将楚叛儿押到榆林去换那五万两银子,老爷回来要问,你们也这么答。”
“是。”
“你们都回去,有宝香陪着就行了。”
“是!”
孙二娘回到炕边时,楚叛儿已经平静了。
孙二娘在炕沿坐下,点了他手脚的穴道,冷冷道:“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楚叛儿道:“听到了。”
孙二娘道:“俺要押你送给武老秃。”
楚叛儿道:“我知道。”
孙二娘道:“你好像并不着急?”
楚叛儿淡淡地道:“是祸躲不过,我着急有什么用?”
孙二娘哼了一声,道:“你打伤了俺闺女,俺拿你去换钱,不算对不起你。”
楚叛儿笑笑。
孙二娘道:“俺问你,宝香那贱货是怎么……怎么捉住你的?”
楚叛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她趁我不注意下了迷魂药,我怎么晓得她怎么样捉我?”
孙二娘咬牙道:“这骚货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
楚叛儿叹了口气,苦笑道:“潘夫人,宝香姑娘并没有把我怎么样。”
孙二娘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她低头看着他,神色和缓了许多。
楚叛儿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妙,想起刚才她眼中的那种极强烈的色欲,他简直不寒而栗。
莫非这个粗俗、泼毒、变态的女人真的想和他做那种事?
别说她已是四十多岁的母夜叉,就凭她是潘造化的妻子,她也不该对楚叛儿有什么念头。同样,楚叛儿也不该那样做。
他和潘造化彼此已视对方为朋友。
但他现在身不由己,如果她真要那么做,他怎么办?
她将那些手下尽数遣开,只留下宝香,岂非已证明了他的担忧?
楚叛儿背上已沁出了冷汗。
孙二娘用一种罕有的温柔声音对他说:“老潘不相信是你杀了武老五。”
楚叛儿勉强笑道:“我十分感激他的信任。他的确很够义气。”
孙二娘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含义,又值:“俺也不相信。”
楚叛儿道:“多谢。”
孙二娘居然轻轻笑了笑,差点没把楚叛儿吓晕过去。
“也许我们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孙二娘的声音更低更柔了:“只要找到真凶,你就没事了,对不对?”
楚叛儿吓得闭上眼睛:“潘夫人,在下……”
孙二娘已有点喘息:“只要你相信俺,俺就有办法救你,只要你顺着俺……”
她的手已解开了他的腰带。
楚叛儿又气又急,怒道:“潘夫人,请你自重一点!我和你丈夫是朋友,你不能这样!”
孙二娘喘息着道:“他管不了俺,你别怕他,你……”
她已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手已急促地握住了他,她的手汗津津的,带着种轻微的抽搐。
楚叛儿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已听不进任何话了。
这个疯女人就像快渴死的人发现一壶水似的,那么炽烈,那么疯狂,那么可怕。
楚叛儿说不出是厌恶她,还是痛恨她.拟或是怜悯她。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斜坐在车辕上抖鞭花的潘造化,那鞭花抖得又脆又亮,潘造化的脸上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播造化如果事先知道自己的老婆会和楚叛儿“苟合”,他还会将楚叛儿用车运进吕梁山吗?
楚叛儿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就得来,挡也挡不住;该去的就得去,扯也扯不回。
后悔也罢,痛苦也罢,愧疚也罢,绝望也罢,都没有用。
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历史,而历史是不能也无法改变的。
如果你因为无法改变你不满意的某段历史而痛苦,那是活该。历史需要你做的,是勇敢的面对、接受和发现,而不是篡改。
孙二娘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孙二娘已摸索着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
楚叛儿已准备认命了,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宝香姑娘的声音:
“夫人,船已备好!”
孙二娘被惊动了,似乎也被这叫声惊醒了。
她松开他,慢慢站直身于,有点茫然地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似的。
楚叛儿道:“你可以送我换钱了。”
孙二娘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就垂下眼睛,默默将他的衣裳收拾好,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楚叛儿总算松了口气,若非宝香姑娘“及时”赶到,他可就不太妙了。
但他对孙二娘临走时的神情感到疑惑不解。那种深沉的迷惘,好像不是孙二娘这种女人能有的。
她想到了什么?
她感觉到了什么?
楚叛儿慢慢坐起身,活动活动酸软的四肢,下了炕,找到自己的棉袍皮靴,慢慢穿戴起来。
他已开始盘算用什么办法逃出孙二娘的控制。他的体力还远没有恢复。也不知宝香给他下的是个么药,这么厉害。
他听见宝香在惊叫:“夫人,你这是——”
楚叛儿又惊又喜——要是这位母夜叉真出了什么事,那就太好了。
可孙二娘会出什么事呢?
他听见孙二娘嘶哑低沉的声音:“快走!”
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嗒嗒的马蹄响渐渐远去。
楚叛儿冲出门,什么也没发现。院里静悄悄空荡荡的,院外也杳无人踪。
出了什么事?
孙二娘为什么突然离去了?
为什么孙二娘的神色那么奇怪?为什么孙二娘那一声“快走”充满了恐惧的意味?
楚叛儿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难道附近有高人示警?
楚叛儿冲到院外,绕着院子跑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见。
楚叛儿站住。他又一次从危险中逃脱出来,可不知道该感谢谁。
他望着远处的邻居人家,除了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外,五十丈内绝对无人走动。
他只有感激苍天。
楚叛儿骑上他那匹马走了——就算要过河,他也不愿在这里上船。
一家邻居的窗户上,一双眼睛也离开了。
这是双中年男人的眼睛,深邃、温和、宁静,就好像世上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可能使它们激动似的。
中年男人轻轻道:“他走了。”
屋里还有一个女人,他的话是说给她听的。
女人的岁数看来已不小,显然是他的妻子,这一家的主妇。
她从针钱活上抬起头:“是他吗?”
中年男人道:“不知道,但是像极了乐漫天。”
女人幽幽道:“乐漫天夫妇的下落,至今我们还没打听到,也不晓得他们……唉!”
中年男人道:“也许找这个年轻人问问,能问出点什么来。”
女人叹道:“算了,我看没指望了……就算打听到了,又能怎样?我们在这里一住十年,早就忘了江湖是什么样子了,我也懒得出去惹麻烦了。”
中年男人走到她身边坐下,揽着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女人不语,将针线放下,偎进了他怀里。
中年男人喃喃道:“叶落归根,就算山庄已荒芜,终究是我们的家。”
女人轻声细气地嗯了一声,忽然抱紧了他,低低抽泣起来。
中年男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再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能认识我们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了……”
女人泣道:“怕就怕……那些人,还在……还在找我们……”
中年男人怜惜地抚慰着她,柔声道:“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应该没什么事情的。”
女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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