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温温柔柔的,初秋的风清清爽爽的。
初秋的风中,已没有炎夏的炽热,却多了许多妩媚的凉爽。
篱笆上打碗花悄悄地开着,红蜻蜓紫蜻蜓在款款地飞着,蝴蝶在翩翩起舞,似是想极力留住这转瞬即逝的美景,不让它滑入深秋的肃杀之中。
蝴蝶的青春,是在温暖中绽开的,却将在严寒中消失。
何出东张西望地在街上蹓跶着,对襟小褂大大地扯开着,坦露着他紫黑色的胸肌和窄窄的腰。何出下身只穿着条及膝的肥大肮脏的短裤,他结实修长的腿迈一步,够别人快走两步的。何出脚下趿着双木屐,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的的作响。何出走在街上,跟所有他碰到的人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
何出很少洗脸,所以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岁数。但他的声音、眼睛和额头都很年轻。何出也就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可他那付脏样儿实在让人没法恭维。
实际上何出还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尤其在他赌赢了钱之后,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你就肯定能发现这一点。何出的牙很白很整齐,也很坚实,似乎一块石头也能一咬两半。
何出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连眉头都很少皱,更不用说愁眉苦脸了。应该说,何出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张家有块田没耙,只要叫一声:“何出,你去帮我耙一下地,中午晚上两顿酒!”何出马上就会爽朗地答应一声,一甩膀子,牵着牛就下了田。李家有几棵砍好的树放在山上,没人去扛,求到何出了,何出二话不说,一阵风就上了山。
何出打短工不要钱,只要给酒管饭就成。他是个吃软的人,架不住人家一个笑脸、一句好话、一顿酒。
何出似乎也吃硬。邻村的董二牛两只膀子很有几斤牛劲,一次赌输了,横眉立目要动手,何出马上就笑嘻嘻地交出了自己赢来的钱。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经常支使何出跑进跑出,买个针头钱脑、荷花粉小梳子什么的,从来不提还何出钱的事,何出也不在乎。但据说当其中有几个骚浪货勾引何出时,何出绝对没有露出半分浪气,只是笑眯眯地摇摇头,转身就走。
从没有人替何出保媒拉纤儿,因为何出是个赌鬼、酒鬼,谁家姑娘要跟了他,那才叫怪了。
何出是个好人,可又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镇西头有个酒店,设在南来北往的大道边,生意相当不错。酒店后面,有一大片空地,芳草如茵,泉流淙淙,空地正中有块极大的青石,青石平平整整的,推牌九正好,而青石右面有一处自然凹进如碗状的圆坑,光滑异常,也正是掷骰子的绝妙所在。何出若是真的到了没钱吃饭的地步,就到这里来玩几手,赢几个小钱,对付一顿就行。
何出似乎从未有过输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奇怪,谁都想赢他几把,结果总是输,越输还越不服气。
但何出也从不玩大的,他每次赢来的,也就仅够他一顿饭钱。
今儿大石边已经围了十几个老少混混们,正在“么”、“六”地叫得山响,一个一个脸红脖子粗的。
何出一看就知道,赢家是外地路过方家桥的人,要不,这些混混们绝不会一致对外的。
石呆子猛一抬头,大喜:“何出来了!”
方家桥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向何出,那目光里所有的只是信赖。由此可见何出在这块石头边的威望。
何出大大咧咧从人们让开的一条路里走了过去,一屁股就坐在了石头边。
坐下来何出才知道,今儿自己算是碰上煞星了。坐在石边的三个中年汉子正微笑着打量着他,那眼神根本就让何出琢磨不透。
他能看出来,这三个汉子心里一定都很吃惊,但他们为什么吃惊,何出就不知道了。
他们心里的吃惊并没有表露出来,但何出还是发现,这三个汉子看见他走进来时,眼中闪出了灼人的精光,他们虽在微笑,但脸色显然有点发白。
从他们的气质神情很难判断他们的身份。你可以说他们是富商、是江湖豪客,也可以说他们是贵介公子。
说他们像富商,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付养尊处优的模样,而且衣饰精美。
说他们像江湖豪客,是因为他们结实剽悍的身材和他们佩在腰间的刀。
说他们像贵介公子,是因为他们的气质很高贵,那是富商或江湖豪客们所没有的气质。
但他们虽坐在石边,却根本不像是惯于赌博的人。何出最怵这种人,他以前赌钱一直没碰到过这种人,所以手气一直不错,今儿遇上对头了,是不是手气会变坏呢?
何出已有两点可以肯定:其一,这三人是亲兄弟;其二,他们是真正的赌徒,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英雄识英雄,其道理与赌徒识赌徒相同。
石呆子凑在何出耳边道:“何出,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刚才我们轮番上阵,可都输惨了!”
石呆子虽是在说悄悄话,可声音很大。癩痢老六不满地瞪着石呆子,在心里埋怨他不该露怯,丢方家桥人的脸。
何出咧嘴一笑,道:“三位大爷,哪位有兴和小的掷几把骰子?”
左首那个蓝衣魁梧汉子微笑道:“都有兴趣。”
何出又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迷人:
“赶先不赶后,就是大爷你了,怎么样?”
右首的汉子约摸三十五六,鹰钩鼻子。他伸手人怀,摸出三枚骰子,送到何出面前,笑道:“阁下先试试骰子如何。”
三枚骰子通体翠绿,竞似是由上等翡翠做成的,点数则由红、黑宝石镶嵌而成。三枚骰子托在鹰钩鼻子大而白的手掌中,泛着诱人的宝光。
何出有些发愣,方家桥的人眼睛发直。他们也算在赌场上混了许多年头了,这样贵重的骰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方家桥的人原本以为这三个外地人只是手气好一点而已,待见识了人家的骰子,才知道这三个不是善主儿。他们心里都惴惴不安起来,何出是镇上惟一的掷骰子高手,若是何出输了,方家桥的赌徒们日后可没脸见人了。
何出似乎有些怯场,一下站了起来,赔笑道:“小的有些内急,要赶紧去方便一下,石呆子,你先上。”
石呆子自然不敢上,方家桥的赌徒们露出了气愤的神色,暗骂何出太脓包,临阵脱逃,不是大丈夫行径。
鹰钩鼻子也站起来,一只手搭上何出的肩膀,笑道:“看得出,你阁下是本地第一高手。阁下要是手头真不方便,咱们一千两对一文钱。我们输一把,给你一千两银子;阁下输了,只需给我们一文钱,外加回答我们一个问题,如何?”
鹰钩鼻子说这番话时是面上带着微笑的,可那微笑已很勉强。他的脸红了两次,又白了两次。只可惜,方家桥的人都看不出来。
方家桥的人平日都笑话石呆子是“呆子”,今儿他们都变成了呆子。
一把一千两,这是闹着玩的吗?何出输了,只需答应他们一件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这三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不是钱多了烧手?方家桥的人,几辈子也没出过一下能挣一千两银子的赌徒啊。
何出似乎也被吓呆了,被鹰钩鼻子按回了地上,结结巴巴地道:“几……几位,饶……饶……饶了小的吧!”
正中那位白净面皮的汉子微笑道:“阁下是不是觉得这么赌不公平?”’
何出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不公平,不公平!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一千两银子换一文钱和一件小事儿,自然不公平。方家桥的人不能占外地人的便宜,这道理连石呆子都懂。
白净面皮的汉子问蓝衣汉子:“老三,咱们还剩多少?”
蓝衣汉子苦笑道:“没多少了!宝昌银号的银票还留了三万两,其余的可都是零碎了。”
白净面皮的汉子转向何出,眯着眼睛笑;“我看这样好了,咱们都不做庄,你只要能连赢三把,三万两的银票就归你;但你若是连输三把,就答应我们一件事儿。怎么样,公平不公平?阁下若是觉得三万两太少,事后我们三兄弟另有重谢,那可就不止区区三万两之数了。”
三万两银子能干什么?是不是可以买个知府当当?
何出如果不答应,那才叫“呆子”!
何出居然不答应,又想站起来往外溜。石呆子和老六一左一右挟住了他,使他不能动弹。
老六冷笑:“何出,你可不能不要方家桥人的面子!”
石呆子也发怒了:“何出,平日见你胆子不小,怎么一较真儿就变草鸡了?”
三个外地人都是微笑不语,他们似已敲定了何出不得不赌。
何出发了半天愣,突然一咬牙、一梗脖子,大叫道:
“赌!”
石呆子和老六立时大喜,马上松手,三个外地人相视一笑,状极得意。
蓝衣汉子微一点头,道:“客不压主,阁下先掷。”
何出道:“幼不占先,老兄先请。”
鹰钩鼻子突然问道:“难道你不想先看看骰子有没有假?”
何出吃惊似地瞪着他,道:“这么贵重的骰子怎么可能作假?”
鹰钩鼻子不说话了,眼睛开始着自己的鼻子。他的手平伸着,三粒骰子仍在掌心。
蓝衣汉子伸手抓过骰子,二话没说就丢进了石坑里。
方家桥老少混混们的脖子突然都长了一倍不止,眼睛也都已瞪圆,盯着石坑里跳动的三颗骰子。
“豹子!”
石呆子一惊叫起来,被老六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叫得更响了。
老六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分何出的心神,好让他也输?”
石呆子马上闭嘴。
蓝衣汉子谦逊地道:“献丑。”
何出不答,只是笑眯眯地也掷出了一把豹子。这回老六叫得最响,他一面叫,一面还掐石呆子,于是石呆子也叫。
青石边顿时哄闹声震天,引来了更多的人观战。
鹰钩鼻子看看白净面皮,白净面皮看看蓝衣汉子,然后三个人一齐看何出,何出也看他们。
蓝衣汉子微笑道:“果然好功夫!”
接下来,何出输了。
第三局,何出又输了。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犯病了?没见你这么输的。”
老六也冷笑:“他是怕了。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这样,见不了大场面。狗肉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没见何出的汗都下来了吗?”
何出的汗果然已经下来了,而且还不少,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第四把蓝衣汉子又掷出了豹子。何出已没有退路,他只有也掷出豹子才能挽回败局。
何出双手双膝似都已在颤抖。
石呆子有些同情了。叹道:“何出,真不能就算了。”
何出哆嗦着抓过骰子,哆嗦着将骰子丢进石坑里。鹰钩鼻子和白净面皮看着蓝衣汉子,蓝衣汉子微笑道:“是六豹。”
骰于停止滚动,果然都是六点朝上。
石呆子和老六都惊喜地叫了起来,方家桥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只有何出的脸更苦,冷汗也更多。
其后双方不知赌了多少把,有输有赢,但都没有连输三把的。双方都没有去吃午饭,旁观的人居然也没有肯挪窝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双方掷出的居然都是豹子。何出的脸越来越灰败不堪,蓝衣汉子也是面如土色。但何出一直愁眉苦脸,蓝衣汉子却一直是微笑着的。
日落西山,红霞满天,双方仍是把把掷出豹子,平分秋色,把方家桥的人都看傻了。人越围越多,外围的人看不见,只好听老六传话。
“豹子对豹子!”
“豹子对豹子!”
一直都是这五个字,老六嗓子都喊哑了,居然也不肯让石呆子换他。
偶然掷出把豹子,是常有的事。要把把都是豹子,就证.明双方都在使巧劲比诈术了。但即便是再高明的赌徒,也不可能连掷半天都是豹子。
那么,除了巧劲和诈术外,双方比拼的什么?
方家桥人不考虑原因,他们只重结果,只爱凑热闹。他们都觉得能碰到如此稀罕的场面,实是不虚此生。何出就是真的输了,在万家桥人的心中也已经是英雄。
蓝衣汉子的微笑已越来越僵硬,手也已开始轻颤。
他终于输了一把。方家桥的人大大出了一口气。
蓝衣汉子又输了一把。方家桥的人喜笑颜开。
当他输第三把时,草地上围观的二百多人齐声欢呼,声如惊雷。
蓝衣汉子的身子突然向后一倒,白净面皮和鹰钩鼻子连忙扶住他。
白净面皮从蓝衣汉子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放在石上,用手推到何出面前,微笑道:“恭喜。”
鹰钩鼻子也笑得很欢畅:“我们三兄弟还是第一次输给别人。”
蓝衣汉子咳了几声,也勉强笑道:“阁下赌艺之精,鄙人……十分佩服。”
他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另两人的胳膊中。
众人大哗。
白净面皮和鹰钩鼻子扶起蓝衣汉子,站了起来,在众人自动让出的一条道上走了出去,上马缓缓而去。
众人的目光送走了倒霉的三个外乡人,又转回来看何出,看何出面前的那一叠银票。
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了。
何出这么个小混混儿,居然在一天之间,从赤贫孤儿变成了腰缠万贯的阔老,这该是何等惊人的变化啊?
方家桥的人一时还无法接受这种剧变。
何出自蓝衣汉子输了第三把之后,一直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石进,不说话,不动弹,连眼珠都不转。
终于,他嘘了口气,揩揩冷汗,慢慢站起来,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敬畏地望着何出。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忘了银子了!”
银票放在石头上,在暮色中很不显眼,但现在,它却是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了,连刚落山的太阳都没有它辉煌灿烂。
它照亮了众人的眼睛。
何出头也不回,闷声道:“我不要!”
众人都呆了。石呆子更是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疯了?
这是你赢的,三万两啊!”
三万两银子,何出居然不要!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何出已走进暮色中了,声音却传了过来:
“你们分了吧。”
全场窒息,人人都已惊呆。
但片刻之间,人人又都从惊呆中猛醒——无主的银子就在面前,怎么办?
——抢!
哭爹叫娘,血肉横飞。
何出怏怏回到河那边的牛棚里,往铺上一倒,重重叹了口气。
牛棚又臭又闷、又湿又热,而且黑乎乎的。十几头牛不时抽打几下尾巴,赶开一群一群的蚊子苍蝇。也真亏何出能在这个牛棚里住了十三年。
何出是个孤儿。他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早晨,一觉醒来,到了方家桥,爹娘都没了影儿。
所以何出只好靠流浪乞讨度日,倒也长大了。只须看何出身上的累累伤疤,你就能猜到,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今天的一场豪赌,显然使何出烦恼了。他不耐烦地狠狠拍打着身上,想赶开蚊子,可越赶蚊子越多。
何出气咻咻地骂道:“谁都能欺负我!”爬起身来,找了好几根艾草绳,一齐点燃了,团团放在铺边。
现在蚊子不能欺负他了,何出该可以安生一会儿了吧?
可还是不行。
一头老牛哞地叫了一声。何出一挺身跳了起来,冲老牛大骂道:“你也欺负我?”
这一来自然所有的牛都“欺负”何出了。
何出愤愤跺了几下脚,跟头流星跑了出去,闷着头边跑边骂:“混账王八蛋,看老子好欺负吗?他妈的,你们不得好死,……”
毫无疑问,何出是疯了。
何出疯了!
方家桥的人,在判断力方面的敏锐和正确,可说是天下少有的。
从第二天起,众人看何出时目光都十分亲切。昨晚争斗的结果,是村中老人出面,将三万两银子平摊到各家,每家三百两。
只有顽皮淘气的孩子们,不顾大人的喝叱,追着何出喊着:“何——疯——子——”
何出开心的笑容不见了,整天苦着脸。
那块大石已经改名叫“赌石”,方家桥人这么做的目的,一来是为了纪念昨天的豪赌,二来是想何出再多干些像昨天干的傻事。
可打死何出,何出也不愿再去赌石边了。
不能赌了,就该干点别的,可干什么呢?何出思来想去,才想出一件事——喝酒去。
可何出没钱。
石呆子够朋友,分了三百两银子,拉了何出去喝酒,老六作陪。这一疯一呆一癩痢,一时成了方家桥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方家桥虽然有三家客栈,也管客人酒饭。但不能算是真正卖酒的地方。
真正卖酒的地方只有一处——老方酒店。
老方酒店的主人是老方,地地道道的方家桥人。
开酒店的人,当然喜欢醉鬼。醉鬼在他们眼中看起来,实在比老婆还要亲三分。
老方笑嘻嘻地将这一疯一呆一癩痢迎进酒店,笑嘻嘻地捧上几坛美酒,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醉得前仰后合,笑嘻嘻地从石呆子手里接过银子,最后笑嘻嘻地把三人送出门。
何出大醉一场,不知道睡了几天,酒刚醒,又去喝一顿。
连着三场大醉后,何出原本圆鼓鼓的脸颊塌了下来,灵活的眼睛已变得浑浊呆滞,越发没个人样儿了。人们看他的目光,也已不再亲切了。只有小伢伢们一如既往地喊他“何疯子。”
何出摇摇晃晃地走进老方酒店,找了张桌子,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等老方上酒上菜。
等了半晌,老方才拎过来一壶酒。端来一碟盐水煮花生,似笑非笑地往桌子上一墩,转身就走。
醉鬼虽然可亲,但没钱的醉鬼例外。
何出从不计较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只要有酒就行。
何出喝了两口,一壶酒就没了,煮花生一颗还没动。
何出坐着发怔,不知道是该回牛棚去,还是坐在这里等老方发慈悲。
恰在这里,酒店门外马蹄声声,送来了一阵莺啼燕呼:
“大嫂,咱们进去喝几盅儿,解解乏,好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这种小地方的酒店,只怕没什么酒菜能对你的胃口。”
“二嫂啊?--她么,最好是喝‘青梅酒’,酸酸的,才——”
“春妮儿,你又编排我了,你不怕我把你干的傻事告诉你鹤哥哥?”
“二嫂胡说,我干什么傻事了?”
四个年轻女人风摆杨柳般走了进来,酒店中顿时春意盎然。老方眼前一亮,口水差点淌了下来,忙转出柜台,迎上前去,老脸笑成一朵花:“四位大姐。请进请进。小店有上等的女儿红、花雕、竹叶青……”
最年轻的女孩子冷叱道:“少罗嗦!有女儿红就抱十斤的一坛来,最好的莱做二十个,要快!要是酒淡了、菜不合口,姑奶奶我端了你的破店!”
老方正听得悚然,女孩子又对一个年纪较大些的女人笑道:“大嫂,你看我这几句话说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大嫂笑道:“春妮儿就是爱闹,看把人家老板给吓成什么样儿了?老板,你别生气,我们这个小妹子,最是顽皮,有冒犯的地方,你多包涵点儿。”
老方早已心悦诚服地“包涵”了,点头哈腰地进厨房吩咐去了。只要能为漂亮女人效劳,老方一般都会让小二闲着,自己跑前跑后忙乎,气得老方的老婆常为此半夜罚他跪床板。
四个女人坐了下来,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
春妮儿笑道:“这个破店没别的好处,就是还算清静。
除了咱们,居然一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她将“人”字咬得很重。
何出正没好气,这时更是怒火上冲,但何出没有回头。
“好男不跟女斗”,这是古训,经验之谈。古人的话能流传下来,就证明是有道理的。
春妮儿仍在笑:“一个人也没有,倒也很不错。”
摆明了,她是故意跟何出过不去。
何出转过头,四下乱看,似乎很吃惊地道:“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也把“人”字咬得很重。
他也看清了这四个女人。其中有三个看来岁数已不算太小,但容貌秀丽,气度不凡,显是出自大家。只有那个打扮得年轻的女孩儿显得有点凶狠蛮横。
她当然就是想气何出的“春妮儿”。
春妮儿没气着何出,自己倒被气坏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敢骂人?”
三个妇人都是含笑稳坐,也不阻止她。
何出“咦”了一声,仔细看看春妮儿,奇道:“怪了,没人是没人,怎么又有说话声音呢?”
他看得很仔细、很清楚。春妮儿虽在怒中,亦丝毫不减其俏艳,尤其是那身梅红的衫儿裹着的胸脯,高高的、颤颤的。她的腰肢很细,也该是很柔很柔的,她的腿应该是修长而且丰满结实的。
何出想不脸红也不行了。虽然他多日没洗脸,旁人未必能发现,但何出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他从未这样看过一个女孩儿,尤其是像春妮儿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正在想入非非间,春妮儿一个耳光搧了过来,直打得何出踉跄后退。
好大的手劲!好狠的丫头!
何出站稳了,摸摸肿起老高的腮帮子,喃喃道:“更怪了!没有人,怎的我又挨了一个耳光?……哎哟,牙都松了,我还没老呢。”
何出呸了好几口,吐出来的尽是血沫。
春妮儿听他嘴皮子仍不老实,倒也怔住了。不知是再打他一个耳光好,还是饶了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
三个妇人含笑不语,似是在看热闹一般。
春妮儿怒道:“他连你们捎带着骂了,你们还不生气吗?”
大嫂笑眯眯地道:“我们当然也生气。”
二嫂也笑道:“所以你应该再给他右颊上来一下,他就骂不出来了。”
三嫂点头道:“不错。然后我们就回去告诉你鹤哥哥,说你在外面和一个小伙子对着打耳光,玩得很开心。”
春妮儿气得直跺脚,脸上居然也有点红。
何出慢吞吞地道:“听见不止一个声音,可又偏偏没人!
唉,人还没老,眼就花了,居然看到鬼了……”
老方捧着一坛酒过来,叱道:“何出,别在我这里胡说八道的!”又对四女赔笑道:“大姐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疯子,没个正经,大姐们可别……”
何出大声道:“怎么人家都叫我疯子?我疯吗?……既然大家都这么叫,总是有点道理的,我是有些疯了……哈哈!”他笑嘻嘻地拍拍脑门,叫道:“原来我是疯子,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老方,有女儿红怎不给我喝?给我抱十斤的一坛来,有什么好菜就端上来,我要吃二十个菜。酒要是不好,菜要是不合我口味,疯子我就端了你这个破店!”他猛地一拍桌子,直愣愣地盯着老方。
他对老方说的话,几乎和春妮儿方才说的一样。
春妮儿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看看何出,又看看三位嫂子,转向老方,冷笑道:“何疯子的话你都听见没有?快去照办!”
老方愕然,想跳脚大骂,但是一看到春妮的眼睛,一下,使白了脸。
春妮儿的眼中,已尽是浓浓的杀气。
老方曾经看见过狼,他知道被一头狼盯着是什么滋味。
老方自然什么也不敢说。他只有自认倒霉。这四个女人一进门,他就知道不能惹——她们的腰间都悬着剑呢!
走江湖的女人,老方不敢惹,也惹不起。
何出酒足饭饱,起身拍了个苍蝇扔进菜碗里,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着嗓子叫了起来:
“老方,你开的这是什么破店?莱里怎么有死苍蝇?你要害死我?”
他气咻咻地推桌而起,打了几个饱嗝,一文钱没付,趔趔趄趄走了。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春妮儿更是咬着嘴唇笑,无奈地盯着何出的背影。
老方心里叫苦。今晚的床板是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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