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奇峰道:“请问沈兄,你们为何经过高梁桥?”
“因为我们是在极乐寺碰上的,实际是她在那儿等我自投罗网的。”
“这个地点倒是没错,一定要经过高梁桥。”石奇峰双眉紧紧皱起,似是在想一个无法想得通的难题。
沈陵突然问道:“石兄你们搬了这么多金银来此作什么?”
石奇峰一怔,道:“什么金银?”
“在下曾看见不少巨大木箱,猜想一定是大量的金银,如果不是金银,那是什么东西呢?”
石奇峰摇摇头,道:“沈兄最好不要知道,也不要打听。”
沈陵耸耸肩笑道:“在下已是难逃大劫之人,就算知道了贵局的秘密,也无法泄露,石兄又何必还存戒心呢?”
石奇峰用慎重而有力的口气道:“因为兄弟正在考虑释放你。”
沈陵一愣,道:“石兄别寻在下开心,难道你打算违令不成?”
“这是兄弟的事。”
“这样说来,在下的话竟蒙石兄相信了?”
“兄弟完全相信,但不瞒你说,兄弟还未曾作最后的决定。”
沈陵不作声,对于这一个极端的变化,虽然说还未成为事实,但已足以令他心情剧烈地波动了。
假如真的被释放,沈陵自己寻思:今后有生之年,必将为真理公义而献身。
石奇峰在犹豫未决中,忽然看见沈陵湛明而振奋的神情,同时感到他有一股壮烈之气。
登时下了决心,想道:“除非我这对眼睛瞎了,不然的话,这个青年定是壮怀激烈之人……”
他下了决心之后,双眉立时舒展,微微笑道:“沈兄,兄弟曾说过,对于报国之事,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兄弟却可以做到一点,那就是为国家留下忠烈的志士,因此,兄弟决定释放你!老实说,这个国家对兄弟来说,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你的风仪气慨,却值得兄弟为你担当这个风险!”
沈陵惊讶地体会他话中之意,这个强有力的人物,居然说出自己与国家没有感情的说,当然不会是假的。
问题正是这一点,既然没有感情,何以又能欣赏别人为国奋斗的精神?而且,他何故与自己的国家没有感情可言?
石奇峰又道:“兄弟知道沈兄正在想什么,但请勿误会,兄弟不是异族之人……”
“那么石兄为何出此断然的话,与咱们的国家谈不上感情呢?”
石奇峰苦笑一下,道:“沈兄最好不要追究,兄弟不但对国家谈不上感情,甚至对天下的人,也没有好感。这是题外话,咱们还是讨论一下目前之事为要……”
他这么一说,又使沈陵增加了一宗困惑。
石奇峰想了一下,又道:“沈兄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只能斧底抽薪,等到夜深之际,由兄弟掩护逃出此堡。”
“在下一切悉听石兄的主张。”
“沈兄第一步须得装死,由别人验明正身,发交埋葬,但你放心,这只是表面文章而已,事实上你由我心腹手下送到密室中,等候夜色。”
“石兄要在下如何装死?”
“这是兄弟的拿手惯技,你只要服下一些药物,立刻人事不知,心跳完全停止,全身冰冷,纵使御封的太医,也查验不出你只是表面上现出死亡状态而已!”
沈陵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阵,才道:“只不知石兄这种药物,贵局主懂不懂得?”
“敝局主不懂,只有兄弟识得制配。”
“在下真正的意思是,想知道贵局主可晓得石兄有这种手法?”
“他当然不晓得。”
沈陵沉吟道:“这样说来,在下逃走之后,仍然不能公开露面了?不然的话,便将连累到石兄啦……”
“沈兄所虑甚是,你逃出此堡以后,切勿被敝局主得知尚在人间,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在下虽然幸免一死,可是日后也不能做事了,因为在下一旦露面,定会被贵局主发现。”
“虽然如此,但总比默默无闻地死掉好呀!”
“可是活着而不能为组织工作,这种滋味恐怕比死还要难过,在下希望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沈兄的想法,兄弟虽然办不到,但却深感敬佩。好吧,咱们瞧瞧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依照惯例,石兄应当几时向在下动手?”
“照例应当立即发动全力,击杀沈兄……”
“石兄可以拖延多久?”
“沈兄已备妥干粮和食水,这是吴一他们都知道的,因此兄弟不能以等待沈兄饥渴交侵以致体力衰弱为借口。再说这座牢房,经过特殊设计,只要我举手之间,便整座倒塌,牢内之人,武功再高,亦难逃活埋之危。说来说去,兄弟实在想不出任何拖延的借口。”
“这样说来石兄非立即动手不可了?”
石奇峰点点头,颓然地望着这个英挺不群的青年。
虽然形势如此不利,但沈陵面上毫无馁色,眼中仍然射出不屈的光芒。
石奇峰劝道:“沈兄先逃出此堡后,再企图设法不迟。”
“如果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就只好向石兄讨取灵药了。不过在下一来认为恐怕有牵累石兄的可能。二来心中隐隐感到还有别的法子可想,所以不愿立即放弃努力。”
“沈兄要求的只是思索的时间话,兄弟可以耐心等候,我担当得起,你慢慢想吧!”
他果然不再开口,好让沈陵静心筹思妙计。
沈陵心中仍有些疑虑,无法判断石奇峰是当真存心救他?抑或是一个圈套?
假如这是个圈套,沈陵自问死不足惜,气人的莫过于这件事将成为别人笑柄,永远在京华镖局流传。
除了怀疑石奇峰的存心真伪之外,他还须考虑牢房倒塌的问题,是不是有人能设计如此巧妙可怕的屋子,能够活埋任何高手于屋内?
他不懂土木之学,但世上许多事情,不必是专家,也可以推究其理。
他对此初步认为是可能的,只要四面墙壁能在最后才倒塌,那业已加厚了数倍的屋顶压下来,便可以将屋内之人,活埋在土石瓦砾之中了。
在理论上,这一设计既行得通,那就可以相信石奇峰不是唬他人彀的。
“看来已没有第二条路啦!”沈陵耸耸双肩道。
“沈兄可是决定要服用兄弟奉赠的药物么?”石奇峰问道。
“是的,石兄如肯赠予,便请赐下。”
石奇峰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一颗碧绿色的丹药,递进窗口。
“沈兄放心服下,等到夜色降临,兄弟自会把药力解去,并且设法送你安然离堡。”
沈陵接过丹药,还未送入口中,先已嗅到一阵芬芳的香气。
他讶然道:“此药香气清冽,扑鼻神爽,应该是一种轻身益气的药物才是。”
石奇峰微微一笑,道:“不错,此药的确有这种神效。”
沈陵毫不迟疑,一仰头把丹药吞人腹中。
他服药之后,便等候药力发作。
过了一阵,他觉得头脑不但不昏晕,反而更为清爽敏锐,四肢百骸也有轻松舒畅之感。
他忍不住问道:“这药还要多久才发作呢?”
“快啦!快啦!”石奇峰笑道。
他的笑容中,强烈地暗示出别有用意。
沈陵泛起了“中计”之感,可是丹药已经服下,后悔已迟。
他只好默默地运功行气,查看体内状况,一面等候这颗丹药的作用发生,是好是歹,终有一个了结。
过了片刻,他觉察到体内的真气十分凝练强大,运转之时,倍觉空灵流畅,似乎已恢复了原有的内力。
沈陵讶惑地望着石奇峰,道:“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兄弟刚才那颗丹药,系某一位前辈奇人特别精心配制的灵药,极为珍贵。
普通人服了可强身益气,练武之人服后,可增添十年内力。兄弟颇谙医理,察觉沈兄内力有亏损迹象,特以此药奉赠之。”石奇峰笑道。
“这样说来,石兄的假死之药,竟是虚构之言了?”沈陵道。
“也不是虚构,兄弟当真有这种秘制奇药。”
石奇峰笑道:“沈兄服下兄弟的药物之举,已证明对兄弟完全相信,虽说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作此选择,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兄赐药之举,莫非另有用意?”
“兄弟早先已经考虑,以沈兄这种人才,如若为了顾及我的安全而不能在江湖上露面,以致埋没了一生,实在太可惜了!因此,我当时便决定,如果沈兄能毫不疑虑地服下兄弟之药,那么兄弟定须有所报答。兄弟很高兴没有看错人。”
沈陵觉得石奇峰虽是言之成理,然而心中却隐隐感到他的行事和想法,有一种特别说不出来的味道。
不但石奇峰如此,就连绝域十三煞神等人,好像也有这种特别的味道。
沈陵一拱手,道:“多谢石兄赐药之恩。”
石奇峰道:“别客气,沈兄请随兄弟走一趟……”
说话之时,已拉开了牢房的铁门。
沈陵感到难以置信地瞧瞧那扇洞开的门户,这才举步跨了出来。
石奇峰拍掌三响,沈陵觉察在布幔后面的人飘然退走隐没,当他们经过那道布幔时,后面杳无人迹。
他们顺着廊道行去,穿过两座静寂的庭院,最后走入一间上房中。
这个房间沈陵曾随黎行健等人搜查过,所以有熟悉之感。
石奇峰请他坐下,接着拍一下手掌,只见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少女,沈陵有如进入迷雾中之感。因为这个少女头面上都被青布遮盖起来,只有两小孔,以便视物。
他只能从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充满青春弹性的双手,看出她还是年轻的女孩子而已。
她向石奇峰和沈陵行过礼,随即冲了两杯热茶,端奉给这两个男人。
沈陵接茶之时,距离极近,便以锐利的目光,打量这个蒙面少女。
可是她用作蒙面的青布,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制,虽然很轻软,隐约有透明之感,但沈陵的目光却无法透得过这重青纱。
对于她的面貌轮廓,可以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石奇峰道:“沈兄,我打算让你杀出本堡。”
沈陵一愣,道:“杀出去?”
“不错。”石奇峰点点头,道:“在堡内由于地形限制,你可以做到兵不刃血,迅快冲出。可是到了堡外,那方圆十数里平畴旷野,你要应付绝域十三煞神的冲杀。”
“这十三煞神冲杀之威,在下已见识过。”沈陵沉吟地道:“不瞒石兄说,在下目前已完全恢复内力,以在下估计,如果强行闯出堡,十三煞神至少会损失过半,在下纵使能安全脱身,但亦会身受重创。我想这是石兄所不愿见到的结果……”
“沈兄之估计应该很正确,而且这种结果亦是兄弟所不愿见到的。”石奇峰点点头道:
“但如果有兄弟助你一臂之力,就可以避免重大的牺牲而突围了。”
沈陵疑惑地道:“这么一来,石兄岂不是变成了贵局切齿痛恨之人,钟子豪局主肯放过你么?”
石奇峰道:“兄弟并非亲自出马助你厮杀。”
他目光转向蒙面少女,朝她点点头。
那少女似是懂得他的意思,迅即走入内间去了。
沈陵审慎地问道:“石兄如此相助在下,莫非是打算离开京华镖局么?”
“不,兄弟效忠局主,矢死不渝。”
沈陵越来越糊涂了,道:“既然如此,石兄如何能出手相助呢?”
石奇峰笑笑不答。
那蒙面少女又走出来了,她手中捧着一个黑布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她将黑布包交给石奇峰后,便退到一边。
沈陵发现她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而石奇峰有所命令时,亦不需发言指示,这是很奇怪的现象。
“沈兄,这几件东西,足以助你顺利杀出绝域十三煞神的重围。”石奇峰缓缓道:“这几件东西乃是兄弟珍藏多年的宝物,向来秘不示人,从无别人得知,却想不到最后赠送给沈兄使用。”
沈陵道:“在下何德何能,岂敢拜领石兄的厚赐?”
石奇峰道:“宝剑赠烈土,沈兄倒是当之无愧。”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黑布,呈现出三件东西。
最上面的是一把只有尺半长的黑鞘短刀,旁边是一只黑色的看来很柔软的手套,底下则是一件褐色背心。
沈陵把这三件东西接过来,惊异地审视,一面想到这些东西的作用,知道这口短刀,一定锋利无比,可惜尺寸太短,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件背心,可能是具有护体功能。至于这只手套,由于轻而薄,又是只有一只,所以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沈陵道:“这三件宝物有何妙用?”
石奇峰道:“第一件是软甲背心,此甲乃是深海中青鲛之皮所制,虽然柔薄,但刀剑及千钧劲箭也不能损伤,并可承抗内力重击。”
沈陵颔首道:“的确是防身之宝。”
石奇峰道:“第二件是碧血刀,尺寸虽短,但锋利无比,任何兵刃,一触即断。”
沈陵没有开口,暗忖:“这把刀虽然珍奇,但尺寸太短,难有大用。”
石奇峰又道:“第三件是玄丝手套,据说这只黑色手套,乃是北极玄蚕之丝织成,可抗诸般锋锐,同时入火火灭,绝不损伤……”
沈陵忽然大悟,道:“如果这玄丝手套,配合碧血刀使用,必能发挥强大无匹的威力……”
石奇峰笑道:“沈兄猜得不错,这两件东西,正是相生相合方能发挥出威力。”
沈陵沉吟道:“有了这三件宝物,我想应该可顺利突围了。”
“并不尽然,因为这十三煞神,个个视死如归,悍勇绝世。何况堡外地方辽阔,想逃出这一片平畴,须得耗去很多时间。”
沈陵苦笑道:“问题是在下不能下煞手……”
石奇峰道:“我这儿有十三煞神合围冲杀的阵势变化图卷,你花一点时间,细心参研熟记,便可避强击弱,因时制宜了。”
但见那蒙面少女默默打开一个橱柜,取出厚厚一叠图卷,展布在桌子上。
石奇峰道:“沈兄可在此静心研究,兄弟到前面去,以免一时大意,走漏了有关你的消息……”
他说完就走了,沈陵喝了一口热茶,望望那个蒙面少女,见她侍立案边,似乎全无说话的样子,便把目光投向桌上的图卷上。
这厚厚的一叠图卷,以各种不同颜色的笔,画出交错变化的线条,每一张都繁复异常。
沈陵对此并不感到困难,看来并不费力,不过要在每一图中看出强弱得失的关键,而又须得通通记住,可就极伤脑筋了。
他在房内专心阅看,猛一抬头,发现外面天色已暗,桌上也不知何时已点上了灯火。
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那个蒙面少女,她还是站在桌边的老位置,好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亦不发一言。
沈陵伸一下懒腰,感到脑子需要休息一下,便暂时把目光移开,落在桌上的三宝上。
这时那个蒙面少女突然伸手拿起那件软甲背心,移步走到他身边,比比手势,她的手势一望而知,是要替他穿上之意。
沈陵还没有想出应该作何表示之时,她已经伸手替他解开上衣并脱了下来。但见她这双手,欺霜赛雪,纤美异常。
她很快地替他将软甲背心贴身穿妥,并穿回上衣。
沈陵从她的双手,联想到她的面庞,一定相当美丽。可惜用青布蒙上,无法加以欣赏。
由于她一直没有说话,所以他猜测这个少女可能是哑巴。因此他也用手势比划一下,意思询问她另外的两宝如何处理?
那蒙面少女把碧血刀系在他腰间,因为此刀甚短,在腰间拔出非常方便。至于那只玄丝手套,她一手拿起来,另一手却牵了沈陵的左手,替他戴上。两人手掌相触之时,沈陵发现她的手非常柔软灵活。
一切都弄妥之后,这个少女便伸手去拿桌上的图卷,似是要收回柜内。
沈陵连忙阻止,一面用手势比划,表示他尚未完全看熟。
这个意思较为抽象,所以他比划了好一会。
那蒙面少女恍然点头,道:“原来先生尚未记熟。”
沈陵一怔,道:“咦!你能够说话?”
蒙面少女道:“先生何以认为小女子不能说话?”
沈陵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一怔,脑海中迅速把经过想了一遍,果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足以认定她是哑巴。尤其是石奇峰曾经以拍掌招呼她出来,可见得她并非是聋子,因为哑巴通常都是聋子。
他歉然地道:“在下真是糊涂得很,竟以为姑娘不能说话,只不知姑娘的尊姓芳名,能不能告诉在下?”
蒙面少女摇头叹道:“小女子虽然有姓有名,但先生此去,如能杀出了重围,我们就永无重逢之日,所以小女子的贱名,先生知道了也没有用处。”
沈陵愣了一下,才道:“姑娘说得有理……”
那蒙面少女道:“天色入黑以后,就是先生动身的时候了,如果先生对十三煞神的阵势变化,还不能完全记熟,则迎敌之际,一定十分危险,假如先生不见怪的话,小女子打算请教一下你的心得。”
沈陵道:“在下还有最后的几张图卷未曾记熟。”
蒙面少女道:“那正是最重要的几张,先生不可忽略过。”
“在下不是有意略过,而是来不及!”沈陵分辩道。
“请问是哪几张尚未记熟?”
沈陵把上面的拿开,剩下约摸有六七张,道:“这些还未记熟,因为每一张的变化强弱都不同,必须一一找出来,并另谋应付之法。”
蒙面少女的纤指落在图上,指点着上面的线条,口中论说起来。
她随口而言,便能把其中的变化和强弱所在,指了出来。沈陵不但一听就明白,而且还较易记住。
因此,不久工夫,剩下几张阵图,都解说完毕,使沈陵有了极深的印象。
他这时才知这个蒙面少女,不是一般凡俗女流可比。只听她清晰的言词,明快的思路,就可知道她姿质极高,乃是十分聪慧的女子。
蒙面少女除了解说过这几张图卷之外,还谈论到其余的阵法,那是沈陵自己参研的,幸而其中只有两三点略有错误,还没有出大丑。
沈陵叹服地道:“姑娘讲解之精妙,虽是兵学宗师,谅也不过如此。可见得姑娘胸罗万象,不只精通这阵法之道而已!”
要知世上的任何一种学问,绝不能单独存在,尤其是在讲授之时,而须诸多举例。如想举例适当,自然必须博通其他学问。因此,沈陵就是自她种种适切的譬解中,知道她胸中所学,极是渊博精妙。
蒙面少女道:“沈先生过奖啦!小女子只会纸上谈兵,算不得本事。先生即将在刀光剑影中,以生命作赌注,证实这些理论,才是值得佩服。”
沈陵道:“在下这就动身了么?”
蒙面少女道:“还需稍等一下,马上就要开饭,请先后饱餐一顿。”
她收起那叠阵法图卷,便出室而去。
不一会,她回到室内,手中提着一具食盒。食盒内有汤有菜,还有热腾腾的白米饭。沈陵这两天一直以干粮果腹,所以一瞧这些精美鲜香的饭菜,顿时饥火上升。
蒙面少女替他盛饭,又给舀汤,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殷勤之意,不可言喻。
沈陵笑一笑,道:“这一顿饭,很像是送我出征。可惜的是在下既不知你的姓名,亦不见你的面目,将来回想起来,不免有迷茫之感。”
蒙面少女轻轻道:“先生这话,实是使人感动,那就请先生记住,小女子姓胡,小字蝶衣。”
沈陵道:“胡姑娘说话中,偶尔还有一点南方口音,想必是南国佳丽,只不知在北方住得惯么?”
胡蝶衣道:“住得惯。”
沈腔道:“但你们还是不大习惯面食,对不对?”
胡蝶衣道:“是的,如果每餐吃面,便感到有点积滞了。”
她突然微俯身子,双手按住沈陵的肩头,声音中略带有惊恐之意,道:“你!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的事……”
沈陵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好暗暗猜想。
“在下倒不是有意打探,而是曾受过这种训练,能够从很细微的地方,看出一些征候。”
他微微一笑道:“例如你的口音,虽然已经相当纯正,但有一些词句用字,都不是北方人习用的,所以在下判断你是南方人。其后你取来饭菜,一去一来,时间甚短,可见得不是单独为在下准备的。也就是说,本堡其他的人,也都吃米饭,由此推测,可以断定你们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无疑了。”
胡蝶衣愣了一阵,才道:“这才可怕呀,只不过一些细微未节,就被你推测出很多的事,怪不得二老爷这般推重先生了。”
“在下这点道行算得什么?若是换了胡姑娘在我这种处境中,一样会处处留心,而推测出事情真相来。”沈陵正色道。
胡蝶衣摇摇头,道:“小女子绝对没有这种本事,因为大凡关系到胆识方面,谁也无法勉强。如果小女子处于先生的处境中,只怕老早就骇昏了头,脑子完全麻木啦!”
她的话声甚是娇脆悦耳,沈陵不由联想到她的容貌方面。根据她的双手、身材、以及动听的语音,几乎可以断定她一定长得十分美貌。
然而由于她密密地蒙起头面,好像很怕被人看见她的面孔。从这一点推想,便又极有可能是长得奇丑。
凡人都有同样的心理,自己的优点大都不愿隐藏起来,反之,都倾向于掩饰自己的缺陷。
所以沈陵最后的研判,胡蝶衣一定长得奇丑无比,不然的话,在这戒备森严的堡内,都是自己人,何须蒙起了面孔。
于是他不敢动瞧瞧她真面目的念头,假如他能杀出重围,恢复了自己,将来胡蝶衣留在他心中的印象,永远具有朦胧之美。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乐声,在这寂静的堡内,听得特别清楚。
沈陵讶疑地问道:“这是什么乐曲,竟然如此悲哀凄凉。”
“这是我们自作的挽歌之一,叫悼魂曲。”胡蝶衣的话音中含蕴着一种奇异的悲伤:
“辞世之人,在他是一了百了,可是在生者的心中,却不能如此达观,所以借挽歌以抒沉哀!”
沈陵道:“胡姑娘这番话,发人深省。只不知死者是什么人?是不是昨天不幸被杀的十三煞神中人?”
“不。”胡蝶衣摇摇头:“如果是阵前殉身,这种死法,只有壮烈而无悲哀。”
沈陵讶然道:“那么怎样的死法,才值得凄凉哀念呢?”
胡蝶衣道:“先生最好不要多问,小女子实在是难以奉告。”
沈陵道;“好,在下不问就是了。”
他口中虽然答允不问,其实心中疑念更多,脑子转个不停。
到目前为止,京华镖局的这一座庄堡,实在处处透着神秘诡异的气氛。在沈陵感觉中,与其说是镖局,不如说是一种古怪的宗教团体。
而他们所信奉的教义,既不堂正,亦不是完全邪恶。举一个例说,以石奇峰那种长于阴谋之士,居然能欣赏他的热血壮志,因而暗中助他脱逃。
但石奇峰却表示过,他对国家对世人都没有好感,这一点极为矛盾,使人无法理解。
当然也许石奇峰不是真心助他逃走,所说的话,也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可是沈陵细心观察之下,却深信石奇峰并没有诡计。
沈陵是根据两点判断的:一是石奇峰本来可以在丹药上动手脚,用不着再施其他手段,只要一颗毒药,就足以把他摆平了,何必还转弯抹角的作这么麻烦的布局。二是石奇峰赠他的几件珍贵的东西中,丹药他已服食,目前业已恢复了内力,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极具灵效的药物。而其他诸如碧血刀,玄丝手套及软甲背心等,亦是一望而知不是凡物。根据这一点,沈陵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反而处处都证明了他的帮助是出于真心的。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为迷惑,更觉得这座庄堡和所有的人,都染着神秘诡异的味道。他长身而起,道:“在下想趁这乐声未歇之时开始行动,姑娘认为如何?”
胡蝶衣急忙拉住他,道:“不,不行,先生现在出堡必定会遇上十三煞神,应付起来定必倍感吃力……”
沈陵一面感到她那只滑润温暖的纤手,一面又大为疑惑。
“何以现在出堡就会倍感吃力呢?是不是与这阵悲哀的挽曲有关?”
胡蝶衣点点头,道:“是的。”
“在下如果请问其故,胡姑娘可肯回答?”
胡蝶衣沉吟一下,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被这个青年捏住,而且他还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擦,登时心慌意乱起来。她抽了一下,没有把手抽回来,当下显得更为慌乱了,无法集中注意力考虑问题。
她的轻微惊颤,沈陵马上感觉出来,并且还知道是因为是自己摩擦她的玉手之故。此一心理上的弱点,沈陵如何肯放过?
他虽然不是轻薄好色之人,但对付女人的经验却甚为丰富,这时更不迟疑,手臂一伸,搂住她的纤腰。
胡蝶衣吃惊地剧烈挣扎起来,这种反应大大出乎沈陵意料,为了保持风度,连忙放手。
她发出轻轻地喘声,可见得她心情波动得十分剧烈。
“对不起,在下把你吓着了。”
沈陵轻声道:“这一来胡姑娘一定更讨厌在下啦!”
胡蝶衣抬手掩住胸口,喘息了几下,才道:“先生千万别误会,小女子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沈陵温柔地道:“那么你为何这么害怕呢?在下既不会伤害你,也没有任何不轨之心。”
胡蝶衣呐呐道:“对不起得很,我……我不能……”
她究竟不说什么事,却没有说下去。沈陵反而感到大有彻底澄清的必要,以免她误会自己对他有非非之想。
“在下向来十分尊重女性,像刚才那种举动,绝非有意冒犯……”
胡蝶衣点头接口道:“我相信,小女子想声明的是,我对先生一点也不厌恶,但为了某种原因,不知不觉就做得过火了些……”
她这时已恢复冷静,侃侃而谈,说出她的理由。
沈陵甚感过意不去,道:“在下粗鲁的动作,使姑娘惶急,实在抱歉得很。很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否已经有了知心的男朋友?”
“没有,我这一辈子决定不谈这些事……”她说完之后,还轻轻叹息一声。
沈陵这时已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是相貌奇丑,所以如此自卑。
“姑娘不但是罕见的才女,而且性情贤淑,举止温柔。这种种的优点,还超过那些以容貌骄人的女子……”
胡蝶衣摇摇头,道:“有什么用呢?唉!”
“你错了,世间重德不重色的男人多得是,如果姑娘容貌比不上别人,实在不必悲叹感伤!”沈陵轻声道。
“不是容貌的问题……”
“姑娘无须隐瞒,老实说,在下就是重德不重色的人,如不信,你把面上布罩拿掉,瞧我是不是那种浅薄之人。”沈陵心中充满了同情。
“先生何以认定我长得不好看呢?”
“当然有很多理由,在下问你一句,你不敢取下布罩,难道是怕我会对你有不利的举动么?”
“先生当然不会,但是……”
沈陵只笑一下,没有说话,但对方已强烈地感觉出他的意思了。
胡蝶衣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想先生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所以打算取下布罩。可是我却有一个要求,务请允许。”
“只要在下办得到,绝对答应。”
“先生一旦见过我的真面目,以后永远不许再来找我,如肯答应,便请发誓!”
沈陵耸耸肩,道:“我可以答应,但这个条件是必要的么?”
胡蝶衣坚决地道:“是的,除非先生立了誓,我才会遵命……”
沈陵实在想不通此中原因,不过他却想到一点,那就是这个诺言只是限制他不可来找她,如果是偶然碰上,或者她有事找上他,却不在此限。再说他实在不能相信此一关于她必是奇丑女子的推论,所以非求证一下不可。
他依言郑重地发了誓,然后道:“请把布罩拿掉吧!”
胡蝶衣呆如木鸡,居然没有动弹。沈陵为表示他是言行一致的人,为了证明他好德不好色,于是又伸手捏住她嫩滑的玉手,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到她面前。胡蝶衣仍然动也不动,意味着他可以取下那个布罩。
沈陵更不迟疑,迅快平稳地揭下了布罩。
在灯光之下,这个少女的面孔完全呈现出来。
但见她脸如桃花,眉似春柳,当真称得上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竟是一位明眸皓齿绮年玉貌的亭亭少女。
沈陵虽是见过世面的人,亦看得情迷意乱,心神波荡。尤其胡蝶衣那对星眸中,自然流露出一种缠绵的情意,令人迷醉。
他们对视了一阵,沈陵定一定神,才道:“啊!你长得太美了。”
胡蝶衣眼中泛出喜悦光芒,道:“我真的很美么?”
“我可以发誓,你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孩子。”
他说这话时,脑中泛起了几个女人的影子……苗疆发花峒的二公主李湄、亡友叶明贤之妻云娘、郭玉玲……最后强烈浮现出无双飞仙邵安波的倩影。
他将邵安波与胡蝶衣两人作比较,但觉风味迥然不同。
胡蝶衣没有邵安波的绝世冷艳,但却另具一种特别缠绵动人的风韵,令人不禁心神迷醉。
胡蝶衣欢愉地向他嫣然一笑,沈陵仿佛看见了百花绚烂开放一般,不由得将她拉近身前。
她似乎也被他英挺的魅力所吸,身子发软,向他胸前偎靠。
沈陵丢掉布罩,搂住她的纤腰,这时他晕晕陶陶,连自己也不知道打算要干什么?
胡蝶衣的身子刚一偎贴在他胸前,突然像触电似的,猛烈地震动一下,接着拼命挣扎。
沈陵双手宛如钢铁,身子纹风不动,紧紧抿着嘴唇,抵头俯视着在怀抱中挣扎的美女。他这回不放手,但也没有更进一步把她抱紧,只保持着搂着她的姿势。
胡蝶衣突然平静下来,仰首望着这个男人,长长的秀发飘垂在背后。在她那秋水般的美眸中,竟然浮现着一层泪光,还有数点泪痕,在她娇艳如桃花的面庞上。
沈陵见了这种凄艳景色,突然愣住了。因为这个美丽之极的少女,浑身透出不可测的悲哀,以及无可挽回的绝望意味。
他知道必有某种原因存在,不然的话,没有人能够表现出如此深沉痛切的悲哀。
胡蝶衣没有再挣扎,可是沈陵却缓缓放开搂在她腰肢的手,站起来轻柔地抚摸她的面庞,心中为了这样一个绝代佳人而暗暗叹息不已。
他一点也猜不出胡蝶衣为何如此悲哀,另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感到她这种美丽,好像不应该存于现实中,应该是在幻想中才能见到。
他放开手之后,胡蝶衣显然已渐渐恢复了常态,动作优美地抹抹泪痕,接着向他微微一笑。
沈陵几乎呆住了,因为她这一笑,散射出超脱凡俗的美态,沁人心脾,与她刚才表现的幽怨之美,又完全不同。
胡蝶衣把蒙面的布罩戴上,于是,这张艳绝的面庞,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沈陵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迅即恢复神智,寻思了一下,说道:“你具有如此天生丽质,为什么隐藏起来?莫非是怕人看了神魂颠倒,所以把面蒙上?”
胡蝶衣轻声道:“是的。”
沈陵没想到她居然承认,不觉一怔,心想:她虽具有这种资格,但却不合道理,只要她是生活在世间,是个活生生的人,便不该这样做。
不过在另一方面,他却深信胡蝶衣没有骗他,尽管在逻辑上说不通,却是非相信不可的事实。
这座庄堡内不论是人或事,已经形成了无数的神秘,重重疑问,在沈陵心中打上难解的谜。
胡蝶衣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挽曲已经告终,你该走啦!”
沈陵点点头,道:“我马上就走,最后我问一声,你真的不许我再来看你么?”
“是的,请你遵守誓言,永远不要找我。”
她的话声并不高亢,但却透出十分坚决的意味,并且没有丝毫虚矫之意,的确是真心希望他守信。
沈陵感到无话可说,举步向房门走去,到了门口忽又回头问道:“你在此地的生活过得快乐么?”
“我很快乐,虽然你可以指得出有些缺陷,但我仍然很快乐……”
“我不懂,但我相信你的话,好吧,我走了,咱们只好来生再见啦!”
“等一下才说再见,我还要陪你避过守卫的耳目。”
她不知何时已拿了一件宽大的披风,给他披上,并加上头罩,这一来连面目带身材都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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