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幅山是一座小山,但在它边上却有一条官道,北通峄县,南通宿迁,因此每天就有不少车马行人,从这里经过。
但这里只是一个中间站而己,老於商旅的人,算准了路程,何处打尖,何处投店,事前都有周详的安排,车幅山应该只是他们打尖的地方。
因此中午时光,山下一家卖茶水酒饭的小店,几张板桌都坐得满满的,但一到傍晚,就鬼影子也没一个,那是因为这里不是落脚的地方。
这家小店没有招牌,只在松林前面挑着一个“酒”字的布帘。
小店就在林下,靠近大路,左首是两间瓦屋,右首一片空地上搭了一个松棚,放上四五张板桌板凳,如此而已!
这个小店是两老夫妇开的,以卖酒出名,现在天色渐渐接近黄昏,平日这时候早就打烊了,但今天却和往常有些不同。
卖酒的田老爹依然蹲坐在屋角一张圆凳上吸着旱烟。
他好像有着心事,但又得装作出没事儿一般,坐在那里像在等人,因为他眼光不时的盼向远处,而又关切的朝屋内回顾。
今夭果然有点特别,平日这时候已经没有行人的大路上,这时正有一个人踽踽行来,现在已经走近松棚,在一张板桌旁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身穿湖绉棉袍子的年轻人,看去不过二十来岁,生得唇红齿白,顾长的个子,英俊而潇洒!
这人当然不是经验丰富的出门人,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打尖了。
田老爹等候的大概就是他了,赶忙站起,倒了一盅茶送上,含笑问道:“客官要些什么吗?”
敢情天气冷了,上了年纪的人抵抗不了暴冷,弯着腰的身子有些抖索。
那少年抬目道:
“掌柜的,你给我下一碗面,再切些卤味就好。哦,在下还想请问一声,这里可有宿头?”
“老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屋中传出,随着俏生生走出一个布衣荆钗的少妇来,接着道:
“水开啦,你老去切面吧,这位相公还是由女儿来招呼吧!”
这少妇约莫二十五六岁;有一双弯弯的柳叶眉毛,一双灵活得挤得出水来的眼眼,红馥馥的脸颊,红菱般嘴唇,笑起来微微露出两排洁白的手齿,虽然是一身布衣,却掩不住她款段而苗条的身材!
田老爹两夫妇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没有人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娇滴滴像盛开花朵般的女儿!
田老爹唔了一声,只得回身退下。
这少妇手中拿一双竹筷、酒杯、调羹,在少年面前放好,才笑盈盈的道:
“相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少年似是不惯和女人打交道,俊脸微红,说道:
“在下刚才是向掌柜打听,这里不知有没有宿头?”
少妇格的一声轻笑,才望着他说道:
“相公大概是初次出门吧?打从咱们这里经过的行商,多半只是中午打尖,在这里落脚的,可说少之又少,所以咱们这里并没有客店,有时也有贪赶路程的客官,错过宿头,这里也有几户人家,可以腾出房间来给过路的行客方便,相公不用操心,待会用过酒食,我会领相公去借宿的。”
那少年被她说得俊脸一红,忙道:
“如此就麻烦……麻烦你了。”
他不知该称呼她大嫂还是姑娘?是以有些嗫嚅。
“不用谢。”少妇瞟着他,俏生生的转过身去,一会工夫,端来了一盘卤味,一小壶酒含笑道:
“相公先喝杯酒,暖和暖和而还没有下好,要稍待一回。”
那少年忙道:“在下不会喝酒。”
少妇朝他嫣然一笑道:“相公没吩咐要酒,老爹才只给相公打了四两,这酒是老爹亲自酿造的,足五年陈,在这数十里,小店酿的酒是最出名的,行旅客商,一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叫老爹烫酒,现在天气寒冷,相公如果不会喝酒,那就少喝些,四两酒,包你不会醉。”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一双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取起酒壶,替他斟满了一杯。
那少年当着女娘们面前,不能再说:“不会喝了、何况人家已替他斟满了酒,只得说道:“多谢你。”
少妇又道:“相公尝尝看,这盘里除了卤牛肉,牛筋、蛋、豆腐干,还有糟鸡,这是用阉鸡糟的,是老爹最拿手的下酒好菜,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有。”
正好田老爹在屋内叫道:
“面下好了,你来拿吧!”
少妇答应一声,一阵风般往里行去,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面出来。眼波一溜,那少年正在低斟浅酌的喝着酒,她不由得会心一笑,俏笑道:
“相公,面来啦!”
玉笋似的双手把面碗放到桌上,就转身朝屋里走去。
那少年喝完了四两酒,就把下酒吃剩的小半盘卤菜倒入面中,然后把一碗面吃了,再喝一口茶,才站起身来,叫道:“掌柜的,多少钱?”
他是不会喝酒的人,虽然只喝了四两酒,一张俊脸几乎已红到耳根,这一站起身,就有点晕淘淘的感觉。“来了!来了!”应声走出来的依然是那少妇,她扭动着蛇一般的身材,款步走到少年身边,娇声道:
“一共是一钱八分银子,相公怎么不多坐一回呢?”
那少年从身边取出一锭三四钱重的碎银,放到桌上,说道:“不用找了。”
“唷,这怎么好意思呢?那就谢谢相公了。”
少妇接着回头道:
“老爹,你来收银子吧,女儿领这位相公去王大娘家投宿了。”眼波一抬,朝那少年腼腆道:
“相公请随奴家来吧!”
说完,低着头朝棚外走去。那少年跟着她走出松棚。
少妇就走在前面,一面娇声道:
“真对不住,我们没有灯笼,天又这么黑了,相公没走过夜路,还看得见吧?”
那少年道:“没关系,在下还看得到。”
少妇又道:
“王大娘家就在前面,幸亏不太远。”
那少年跟在她身后,一阵又一阵的脂粉香气,朝他鼻孔里直钻,他喝了酒,本来头脑已经有些晕陶陶,再从她身上吹来香气一闻,更觉得迷迷糊糊,只是一脚高,一脚低的走着。
“到啦!”少妇走近一家人家的门口,伸手推开木门,回头道:
“相公请进。”
那少年口中只是迷迷糊糊的“唔”了一声。
少妇抿抿嘴,轻笑道:
“相公只喝了四两酒,就醉成这个样子,还是奴家扶你进去吧!”
伸过一双手来,搀扶着他,那少年确实已经醉得跨不开步,半个身子几乎就倒在她身上。
“家家扶得醉人归”,她就像他妻子一样,半抱半扶的从小天井跨上走廊,走了几步。
一手推开房门,扶着他进入房中,然后把他扶上了床,轻声道:
“相公你真的醉了?”
那少年一躺到床上,就已睡熟,没再作声。
少妇在床前点起了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直勾勾只是盯着他,瞧得心头一阵跳动,粉脸也红馥馥的发热。
忍不住伸出一双白嫩的纤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把,俯下身附着他耳朵轻轻说道:
“相公要不要喝口茶,茶是可以醒酒的。”
那少年睡熟的人自然不会再听到,也不会再作声。
少妇依然附着他耳朵低声道:
“相公要睡,也该把长袍宽了,奴家给你脱下来吧!”
口中说着,双手迅快的替他脱下丝棉袍子。一双手悄悄的从他内衣中伸了进去,抚摸着他前胸,心中暗暗“咦”了一声,忖道:
“难道他会没穿在身上?”
就在此时,房中微风一飒,床前已经多了一个身穿黑袍的独目老道,沉声道:
“徒儿,东西可是不在他身上吗?”
少妇赶紧直起腰来,说道:
“好像不在他身上。”
“嘿嘿!”黑袍老道阴笑道:
“他老子没死,当然不会传给他的了,此事早在为师意料之中。”
少妇目光一抬,说道:“那么?”
黑袍老道嘿然道:“为师自有道理。”
说完,蓦地跨上一步,伸手把那少年从床上提了起来。
少妇吃惊的道:“师傅……”
黑袍老道已把少年挟在肩下,说道:
“你随我来。”大步往外走去。
少妇一路跟在师傅身后,不敢多说一句话。
黑袍老道奔行如飞,不过半个多时辰,已经赶到利国驿,脚下方自一停。
少妇早已奔得粉脸通红,鼓腾腾的胸脯起伏不停,眼波朝四处一溜,问道:
“师傅,这是什么地方了?”
黑袍老道道:
“利国驿。”
少妇又问道:
“你老人家把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黑袍老道放下少年,忽然右手一伸,一只乌黑的手掌迅快朝少年右胸按下。
少妇吃了一惊,颤声叫道:“师傅……”
黑袍老道阴森一笑道:
“为师只用了两成力道,这小子死不了的。”
少妇心头暗暗一震,故意娇声问道:
“师傅只用了两成力道?那为什么呢?”
黑袍老道伸手一指道:
“此处离柳泉已是不远。”
少妇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听不懂师傅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不敢多问。
黑袍老道深沉一笑道:
“因为柳泉住着一个伤科圣手,好了,咱们走”。
初冬,天气已经相当寒冷。
入夜之后,天空洒着毛毛细雨,西北风刮得更紧。
这时差不多已是两更光景,乡村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早就关上门睡觉,村子里静悄悄没有一点人声。
有之,那就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吠,点缀着这个村子。
这是房山湖南首的一个小村落——柳泉。
此刻从利国驿通向柳泉的一条泥路上,正有一点灯火在路上浮动,由远而近!
那是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一手提着灯笼朝村里走来。
这老者约莫七十来岁,腰背都有些弯了,身上穿一件老布棉大褂,扎脚裤,敢情已经赶了一大段路,连嘴里都在阿着白气。
就当他走近村口,忽然口中“咦”了声,脚下一停,提起手中灯笼往路边照去,黯淡的灯光,照到的赫然是一个人,仆卧在地上!
棉褂老者身上背着药箱,当然是个郎中,活了几十岁的郎中,当然见多识广,灯光虽然黯淡,但他目光一瞥,就已看到这人年纪不大,身上穿的是一件湖绉丝绵长袍,很可能还是富家子弟。
他可以断言这人绝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但奇怪的是富家子弟怎么会躺卧在村口的地上。他蹲下身,用手指去探探那人的鼻息,呼吸极为微弱,不像是喝醉了酒,也不像是生了急病!
莫非是负了伤?看他样子,好像还伤得不轻。
棉褂老者放下药箱,把这人翻过身来,那是一个面目清俊的少年,最多不过二十二三岁,他提着灯笼略为检查了一番,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但凭他的经验,已可肯定这少年人昏迷不醒,是中了极重的内伤,可能还奔行了不少路,支持不住,才倒下来的。
棉褂老者背起药箱,然后双手抄起那少年,挺挺腰骨,急步朝村中泥径走去,到得一幢瓦屋门口,就急着叫道:“凤仙,快来开门。”
一般小村子里居住的人家,通常都是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东一家,西一家,并不连贯的。
因此就是叫得大声一些,也不会吵扰到邻居,何况这时候整个村子里,还有灯光的也只有这一家了。
门内响起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应道:
“来了,来了,爷爷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木门呀然开启,迎出来的是一个姑娘家。
她当然就是棉褂老者口中的凤仙了,看去不过十八九岁,一身青布棉袄裤,胸前梳了两条乌油油的发瓣,眨着一双大眼睛,当她看到爷爷手里抱着一个人,不由吃惊的道:
“爷爷,这人是谁?”
棉褂老者跨进门,就一脚朝左首房中走去,说道:
“这人伤得不轻,你关上门,去给爷爷把治伤夺命丹拿来,再倒半碗酒来,要快。”
凤仙答应一声,关上门,就朝有首房中走去。那是棉褂老者研药配方的房间。她匆匆在壁架上取下治伤夺命丹药瓶,又转身进入厨房,倒了小半碗酒,才朝左首房中走来。
这时棉褂老者早已把少年放到木床之上,解开衣衫,目光一注,不觉攒起眉头,自言自语的道:“会是黑沙掌……”
凤仙刚跨近房门,就问道:
“爷爷,黑沙掌很厉害吗?”
“唔!”棉褂老者口中“唔”了一声,指指床上少年说道:
“他还算不幸中的大幸,只被黑沙掌击中右胸,若是伤在左胸,可能连心脏肺腑都受到内伤,这条小命就难保了。”
凤仙走近床前,看到那少年白皙的胸膛偏右,果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不觉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急急问道:
“爷爷,他还有救吗?”
棉褂老者从她手中接过药瓶,倾出一颗糖衣药丸,另一只手从孙女手中接过酒碗,右手三个指头一捏,就把一颗药丸捏碎,和入酒中,然后伸手捏开那少年牙关,把半碗酒和药灌入他口中,再替他合上牙关,拉过一条棉被替他盖上。才转过身道:
“这治伤夺命丹,已经是爷爷最好的伤药了,他伤势如此沉重,能否有救,那要看他的造化如何了。
凤仙抬眼问道:“这人是谁呢?”
棉褂老者道:
“不知道,他倒卧在村外,爷爷遇上了,总得设法救他,这人不像是本地人,可能还是世家子弟。”
凤仙偏着头道:
“他很可能遇上了仇家,哦,爷爷不看他怀里有些什么东西吗?也许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棉褂老者微微摇头道:
“他怀里只有二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有,倒是他束腰带上,佩着一方王佩,是上好的汉玉,雕刻精细,不是普通人家所有,因此爷爷说他是世家子弟,大概也错不了。”
木床右首一张木柜上,果然放着一条用天蓝丝线织成的束腰带,那是棉褂老者替他检查伤势时解下来的,带上果然系着一方色呈紫红的王佩,哪是一只似狮非狮的兽类,雕刻精细,栩栩如生,通体晶莹,隐泛宝光。
凤仙拿在手里,把玩着,一面问道:
“爷爷,这刻的不像狮子,是什么呢?”
棉褂老者道:“这叫狻猊,是狮子的一种,能生裂虎豹……说到这里,哦道:
“时间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凤仙道:“我不累,爷爷跑了一天,你老人家累了,还是你去休息吧!”
棉褂老者蔼然道:
“这少年伤势这般重法,刚服了药,一时不会醒的,你只管去睡吧!”
凤仙粉脸一红,低着头道:
“爷爷,我真的不累,你老人家快去歇息吧!”
棉褂老者只好点点头道:
“好吧,那么爷爷就去睡了,记着,不论他是否醒来,到了子时,就得喂药,中了黑沙掌的人,伤在内腑,必须培元和疗伤同时并进,除了治伤夺命丹,还得加五钱人参虎骨培元散,你不可忘了。”
凤仙道:“孙女记得,你老人家只管放心。”
棉褂老者含笑点头道:
“爷爷交代你,自然放心。”说完,就举步走出房去。
现在屋中只有凤仙姑娘一个人了!
一灯如豆,萤萤火光照在木床上躺着的少年脸上,虽然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浓浓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弧形的嘴唇,和清秀白皙的脸颊,就已显示出他是一个英俊少年。
她从小跟着爷爷,从没和别个男子一室相处过,虽然他负了伤,人还昏迷未醒,但总是陌生男子。
她目光落到他脸上,不由得心头小鹿一阵跳动,粉颊蓦地红了起来。心中却只是暗自付着:“他不知叫什么名字?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怎么会和人结仇?听爷爷的口气,“黑沙掌”是十分霸道的武功,爷爷平时连重伤得只有一口气在的人都救得活,但今晚看到他胸口的黑手印,都不禁变了脸色,可见“黑沙掌”何等厉害了,他……不知要不要紧?”
她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紧,忍不住又朝他脸上望去。
她连他姓甚名谁都还一无所知,却无端的关心起他来!
时间渐渐过去,凤仙姑娘一个人枯坐着渐渐有了倦意,但她可不敢阖眼,这是爷爷交代的,到了子时,就要喂他服药,不能错过时辰。
就在此时,耳中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
凤仙急忙回目看去,躺在木床的少年上眼皮抬动,居然缓缓睁开眼来。他胸头虽有黑手印,但穿黑袍的独国老者只用了两成力道,伤势就不会太重,棉褂老者看他中的是“黑沙掌”,以为伤势很重了。
“黑沙掌”击中人身,色呈乌黑,那是已练到十二成火候了,有十二成火候的人一掌击中人身,岂会只用两成功力?
少年服了棉褂老者专治重伤的夺命丹,但身上只有两成伤,自然好得很快,这时就能醒过来了。
凤仙姑娘心里一喜,急忙站起身,说道:
“你……醒过来了!”
那少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前站着一个并不认识的少女,心中不禁大奇,口中发出一声轻“咦”,上身抬动,似是要坐起身来;但他这一动,陡觉胸前沉痛欲裂,“啊”了一声,额角上立时绽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凤仙吃了一惊,急忙说道:
“你快躺着别动,你身负重伤,挣动不得!”
那少年缓缓纳了口气,望着凤仙姑娘惊奇的道:
“在下负了重伤?在下怎么会负了重伤呢?”
凤仙眨着俏眼,问道:
“你不知道自己负了伤?”
少年茫然道:“在下不知道。”
凤仙又道:“你没和人家动过手?”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这就奇了!”
凤仙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说道:
“这会是什么人把你打伤的呢?”
少年望着她,问道:
“在下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呢?”
凤仙道:“你是我爷爷在路上遇到的,你昏死路旁,爷爷抱着你回来的,那时你已经昏迷不省人事,爷爷解开你胸口衣衫,发现有胸有一个乌黑的掌印,爷爷说:你是被‘黑沙掌’击伤的。”
“黑沙掌?”
少年吃了一惊,说道:
“在下胸口被‘黑沙掌’击中,十有九死,在下这条命原来是令祖救的。”
凤仙道:“对了,你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差不多是子时了,该服药了。”
她迅快转过身去,从桌上取起准备好的一颗药丸,送到少年嘴边,纳入他口中,说道:
“你先把伤药嚼碎了,要用酒吞下去。”
然后端起小半碗陈酒,侧身在床沿上坐下,又道:
“你躺着别动,爷爷说你伤势未愈,挣动不得,我用汤匙舀着喂你好了。”
话未说完,一张粉脸,早已飞起两片红云。
少年果然不敢再挣动,依言把药丸嚼碎。凤仙用汤匙舀着陈酒,一匙又一匙的喂他把药丸吞服下去。
她放下酒碗,又从桌上取过一包药粉,放入碗中,倒了小半碗温开水,用汤匙把药粉调散,又道:
“这是培元散,爷爷说的,你中了黑沙掌,伤在内腑,必须培元和疗伤同时并进,喝下这半碗药,就要好好静养,不可再说话了。”
她依然用汤匙一匙一匙的喂他服下。
少年望着她,低低的道:“多谢姑娘。”
“不用谢。”
凤仙飞红着脸,伸手替他拉好盖在身上的棉被,说道:“服药之后,你该好好休息了。”
少年问道:
“请问姑娘,不知今祖如何称呼?”
凤仙道:“爷爷姓丁,大家都叫他老人家丁药师。”
少年轻啊道;
“原来令祖就是伤科圣手丁药师!”
凤仙眨眨眼问道:
“你认识爷爷?”
“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过。”
少年喝下小半碗酒,本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就红了起来,望着她问道:
“姑娘芳名如何称呼呢?”
凤仙脸色更红,忙不迭避开他的眼光,低低的道:
“我叫凤仙。”她不让他再说话,忙道;
“你不可再说了,爷爷说的,话说多了会伤神,还是快些睡吧!”
少年又道:
“姑娘也该休息了。”
丁凤仙道:
“我不累,你再和我说话,我不理你了。”
她心里巴不得和他多交谈些,也问问他姓甚名谁?但他伤得很重,不能多说话,她话声一落,故意背过身去。
那少年没人和他说话,何况他伤势虽然好了许多,究竟尚未痊愈,服药之后,药力渐渐发散,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丁凤仙回身看去,他已经睡熟了,也就在床边一张木椅上坐下。
先前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子时要喂他服药,连眼睛都不敢阖一下,现在他已经服过药了,心中也就没有事了,坐在木椅上不知不觉的打起盹来。
过了半夜,后半夜就很快的过去,现在天色已经快要黎明。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相对的会减少,丁药师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已起来,平日他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整理药箱,准备一天所需的九散药材,才洗脸、吃早餐,就要出门了。
今天,他因家里有一个中了“黑沙掌”,身负重伤的病人,需他治疗,就不打算再出门去。
不出门,当然就不用再整理药箱,这就到厨下舀水洗了把脸,看看天色也随着透现出鱼白。
丁药师跨进右厢,看到孙女凤仙倚着木椅睡着了,这就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叫道:
“凤仙”
丁凤仙一下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叫道:
“爷爷,天亮了吗?”
“嘘!”丁药师轻嘘了声,压低声音道:
“你一晚未睡,快回房去睡吧!”
丁凤仙站起身,轻声道;
“爷爷,你出来一下。”
举步走出房门。
丁药师跟着走出,问道:
“你有什么事?”
丁凤仙站定下来,说道:
“爷爷,昨晚子时,他醒过来了。”
丁药师听得一怔,不信的道:
“他伤势极重,子时怎么会醒过来的?”
以他估计,中了“黑沙掌”的人,内腑受创,纵然服了自己的救伤丹药,至少也要昏迷上一两天才会清醒。
丁凤仙道:
“我说的是真的咯,他醒来之后,还说了许多话,我喂他服药之后,才睡熟的。”
丁药师心中觉得奇怪,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
丁凤仙道:
“他说,他并没和人动过手,也不知道自己负了伤……”
丁药师道:
“他不知道什么人打了他一掌?”
丁凤仙道:
“他说一点也不知。”
丁药师一手摸着花白胡子,说道:
“这不可能。”
丁凤仙道:
“但人家真的不知道咯!”
“好,就算他不知道。”
丁药师蔼然笑道:
“你快去睡吧!”
“好嘛!”丁凤仙用手背掩着小嘴,打了个呵欠,就翩然朝屋后房中走去。
丁药师回身跨进右厢,这一阵工夫,天色已经大亮,他走近床前,凝目看去,这少年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已经好转了许多,再听他呼吸,也已极为轻匀。
他是江淮一带极为著名的伤科圣手,对治伤一道,可说积数十年的经验;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少年人被“黑沙掌”击成重伤,居然会好得如此快法,真是大出意外之事!
这是他依一般常情而言,须知“黑沙掌”乃是外门重手法功夫,被击中胸口,又有这般乌黑的掌印,已是十有九死,能保住性命,该是不幸中之大幸,这少年人仅服了他两颗“救伤夺命丹”,就会好得如此神速,岂非奇迹?但他怎知独眼黑袍老者下手之时,其实只用了两成掌力?
这原是独眼老者有意要在少年右胸留下这个乌黑掌印,因此在吐出两成掌力,震伤少年内腑之后,再用掌力击伤少年肌肉,所留下来的掌印。
因为仅仅使出两成掌力,留下的掌印,就不会有如此乌黑,掌印有如此乌黑,就该伤得极为沉重。又有谁会知道他“黑沙掌”留下的乌黑掌印,仅是肌肉受伤而已!
要使受伤的人,肌肉留下乌黑掌印,而内腑所受的震伤,仅只两成,此人掌力自是已达收发由心之境。但以他的功力,这两成黑沙掌力,也已经非同小可,被掌力所震伤的内腑,也绝非轻伤,不是伤科圣手丁药师的“救伤夺命丹”,也绝不会好得如此快法。
一个爱好古董的人,看到人家稀世奇珍,就恨不得掠为己有。一个练武的人看到人家的武功秘笈,就会心生觊觎,恨不得让他看上一遍,这并不一定是贪,心之所好,多半出之好奇使然!
丁药师是著名的伤科圣手,他看到这少年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的伤势,竟会好转得如此快法,自然也会心生好奇。
他把木椅移近床前,坐了下来,缓缓伸过手去,三个指头搭在少年左手脉门之上,他要仔细切切少年脉象,伤势是否真的好转了?
当他手指落到少年腕脉上的时候,少年忽然惊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睛,口中“啊”了一声,望着丁药师说道;“这位老人家,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伤科圣手丁药师了?”
丁药师含笑点头道:
“老朽正是了某,圣手二字,愧不敢当,小兄弟重伤初愈,且莫说话,让老朽先切切你的脉象。”
少年听说他正在替自己切脉,就不再说话。
丁药师也没有去理他,缓缓闭上眼睛,专心切起脉来。过了好一回,才松开指头,取过少年右手,又闭上眼睛,仔细切了一回,方始收手,一言不发,站起身,揭开棉被,轻轻翻起少年胸口衣衫,目光一注,少年右胸,那个黑沙掌掌印,依然乌黑如故,并未稍褪,(伤在肌肉,自然不易消退)。
一时不禁大惑不解,掌印未褪,显然是伤势并未减轻。但从少年的脉象上诊察所得,他伤势却显著的好转甚多,口中忍不住沉吟道:
“奇怪!”
少年睁大双目望着他问道:
“丁老人家,在下伤势不知如何了?”
丁药师用手指轻轻在他胸口乌黑掌印上按了按,问道:
“痛不痛?”
其实他不用问,就已看出少年脸上神色,如果伤势沉重,手指轻轻一按,他就会痛得冷汗直冒。如今他只是咬牙忍受,可见痛虽痛,但还能忍受,那就痛得并不厉害了。
果然。少年等他收回手指,就吁着气道:
“很痛。”
丁药师替他掩上衣衫,再盖好棉被,才颔首笑道:
“小兄弟内伤,已好了十之三四,外伤反而较重,老朽本以为最少也得十天半月才可痊愈,如今看来,大概有三天时间,差不多就可复原了。”
少年感激的道:
“丁老人家救命之恩,在下不敢言谢……”
丁药师没待他说下去,莞尔一笑道:
“小兄弟快不可如此说法,老朽学的是医,救伤是老朽份内之事。”说到这里,口中哦了一声道:
“老朽还没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少年道:
“不敢,在下徐少华,世居云龙山。”
丁药师听得双眉矍然一动,问道;
“原来是徐少侠,不知少侠是云龙寨徐大侠的什么人?”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说的正是家父。”
丁药师欣然道:
“原来少侠乃是徐大侠的哲嗣,老朽失敬之至!”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原来认识家父。”
丁药师呵呵一笑道:
“令尊人称江淮大侠,名满武林,老朽只是走江湖卖药的老头,只是久闻徐大侠大名,并不相识。”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言重,在下也久闻你老大名,在黄淮之间,行医施药,简直是万家生佛……”
“哈哈!”了药师掀髯大笑道:
“这是少侠给老朽脸上贴金,哦!”他目注徐少华,问道:
“老朽听小孙女说:少侠昨晚并未和人动手,也并不知道身负重伤?”
徐少华道:
“是的,昨晚……在下根本一点都不知道,还是醒来之后,听丁姑娘说的,在下是被‘黑沙掌’击伤右胸……”
“这就奇了!”
丁药师望着他问道:
“那么少侠昨晚可曾遇上什么事吗?”
徐少华想了想道:
“这个月十六,是家父六十寿诞,在下从马陵山赶回家去给家父拜寿,昨日傍晚,路经车幅山,天色已晚,就在山下一家卖酒饭的小店打尖,因车幅山是一处山野小村,没有客店可以过夜,由酒店中的一位大嫂领着在下到一家姓王的人家借宿……后来就没有了。”
丁药师道:
“你是说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徐少华道:
“是的。”
“车幅山和这里相去已有七八十里……”丁药师攒着花白眉毛,沉吟道:
“这事果然大有蹊跷……”
徐少华望着他,问道:
“丁老人家,你老认为……”
丁药师凝重的道:
“此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是记错了日子,或许是在小酒店就遇上仇家,你并不认识他,还可以说是偶发事件;但此事发生在少侠身上,就颇不寻常……”
徐少华道:
“在下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
丁药师道:
“因为少侠乃是江淮大侠哲嗣,此事究竟有何种阴谋?老朽不得而知,但此事至少有两点可疑之处。”
徐少华道:
“丁老人家说的是哪两点呢?”
丁药师道:
“第一、少快被人用‘黑沙掌’击伤右胸,按说胸上留有如此乌黑的掌印,伤势已是十分危险,纵有老朽的救伤夺命丹,能否治得好,老实说老朽也只有一半把握,那就是生死各半……”
他口气微顿,接着说道:
“但少侠服下老朽一颗夺命丹,半夜子时就醒过来了,老朽听了小孙女的话,还以为少侠本身内功火候精深,才能很快醒来,方才老朽切你脉象,少快内功修为,最多不过十年,火候尚浅,但伤势却确实好了十之三四……”
徐少华只是望着他,听他说话。
丁药师接下去道:
“经老朽仔细诊察,才发现少侠所中‘黑沙掌’,内伤较轻,外伤较重,这和‘黑沙掌’伤人的情形,恰好相反,因为被‘黑沙掌’所伤,外面印有如此清晰的乌黑掌印,内伤必然更为严重,而少侠的伤势,却全在肌肉,内伤不过两成而已!”
他果然不愧是伤科圣手,一言就道破了。
只听他接着道:
“此人能把黑沙掌运用到使你伤势轻重由心,可谓已臻上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就是疑窦之一。”
他不待徐少华发问,又道:
“他向你下手之后,又把你从车幅山连夜送来利国驿,那是算准老朽早出晚归,看到了自然会把你抱来施救。他既要伤你,又要老朽救你,这是为什么呢?”
徐少华瞠目道:
“在下不知道。”
丁药师莞尔笑道:
“如果老朽猜测得不错,此人必然是令尊昔年的仇家,以少侠的伤势,向令尊示威而已!”
徐少华道:
“依丁老人家的说法,这人很可能是家父的仇家了,但在下听家父说过,他老人家一生从不妄杀一人,纵是黑道凶徒,也本与人为善之心,劝其改过自新,应该不会有什么仇人。”
“唉!”丁药师轻喟一声道:
“令尊在江湖上人缘一向极好,但江湖上人,多半暴戾成性,令尊本与人为善之心,遇上凶徒,纵或贷他一死,但惩罚在所难免,甚至一掌之仇,认为毕生奇耻大辱,这等事也在所难免,令尊认为已是法外施仁,对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一个人只要在江湖上,若说没有仇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徐少华点头道:
“丁老人家说得极是。”
丁药师道:
“少侠伤势尚未痊愈,话多伤神,你还是再睡一回的好,等到该吃药的时候,老朽自会叫醒你的。”
徐少华看他这么说了,只得闭上眼睛养神,渐渐便自睡去。
丁药师回出厢房,在后面一间药室,取了几种药草,来至厨房,取出一个瓦罐,注入清水,用文火煎煮。
快近已刻,丁凤仙梳洗整齐,翩然走入,说道:
“爷爷,你在煎药?”
丁药师道:
“那位徐少侠内伤已是不重,目前伤在肌肉,须得用药把它内消才行。”
丁凤仙眨眨眼睛问道:
“爷爷问过他了,他姓徐?”
“爷爷自然问了。”
丁药师含笑道:
“你当他是谁?”
丁凤仙撒娇的道:
“爷爷既然问了,就干脆告诉我咯,孙女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着?”
丁药师笑了笑道:
“说起这位少侠,可是大有来路的人,他就是云龙山云龙山庄庄主,人称江淮大侠徐天华的公子,徐大侠苏鲁皖豫四省,名头之高,说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黄、淮、长江上下游,徐大侠一言九鼎,黑白两道的人,都对他十分尊崇……”
丁凤仙道:
“那他怎么还会中人暗算,伤在黑沙掌之下?”
丁药师道:
“这很难说,就是圣人,也一样会有人批评,人在江湖,难免会有仇人。”
丁凤仙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呢?”
话声出口,想起昨天晚上人家还没有说出姓名,自己就把名字都告诉他了,粉脸不禁酡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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