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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的生日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五,下午五点半,我按照约定,在雍和宫地铁东南出口跟大家汇合,然后一起来到和平里的一家酒店。

  此时还没有星河的影子。

  说好由吴岩去诳星河,骗他说有一个出版社找他谈稿子。而在星河到来之前,大家的任务是在这家酒店里排练“欢迎”他的仪式。

  凌晨从她的物理实验室里拿了一大堆红色塑料小球,每人一个,置于左手。这是仪式的一个节目。

  “等一会儿星河来了,就把手这么向他打开。”她一边说,一边左手开合着示意。

  我们都读过那篇《握别在左拳还原之前》。许多人都能背诵那段经典的叙述:

  我看见那位颇有姿色的少妇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当时她昂首跪在地上,左手朝天仰张,一粒璀璨如珠宝般的红豆静卧掌中。随着她一声长叹,宝石开始长大,有如一个血红的气球被慢慢吹起;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逐渐枯萎,好似因吹鼓气球而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最后,整个气球胀如旭日,而少妇本人则干瘪如泥。

  这真是天才的想像。类似的奇丽构思在他的作品中俯首可拾。加上轻松的文字,丰富的情节,真情实意的英雄主义,还有不矫饰的爱情,这些造就了青年作家的名气。啊,星河!

  凌晨又在每人右手中塞了一枝玫瑰,并神秘地交代,星河一露面,大家便要群起向他投掷此种礼物——略微带刺。

  这是酒店里的最大的一个卡拉OK包厅。我们策划在这里给星河举行生日晚会,但事先并没有告诉星河。

  这个圈子里的主要人物都来了。还有星河的崇拜者——主要是中学生。一共有三十多人。除了韩建国,每个人都年轻得让人嫉妒。而韩建国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小起码十岁。这让人记起那句话:科幻小说让你青春长驻。因此,多少年后,这个良宵,注定要成为我们对黄金时代最美好的追忆之一。

  “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仪式呢?”一个人小声问作家兼书商于向昀。

  “因为我们很久没有这样为一个人过生日了。”她说。在之后二十年里,于向昀出版了在座者的主要作品。她自己也因此成为了中国最著名的科幻出版家。

  酒店的女服务员已在敷设酒果。两个年轻的男音响师开始调试那一大堆复杂的音响设备。它们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奇妙的机器。说不清楚为什么,音响师看上去有些面熟。

  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星河。

  天渐渐黑了,但还没有完全黑。星河怎么还不来?这成了一个卫斯理式的悬念。时间过得很慢,不是感觉上的慢,而是实实在在的慢。人人都老实地坐等那一刻。这其中有一种虚假感。但大家都忽略了这个。星河的光辉今晚将盖过一切。好在,我们并不用等到宇宙收缩。

  八时许,走廊上终于传来了那含混呀乌的北京腔。凌晨急忙指挥熄了灯。满屋人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门口。

  一个人出现在暗影里,晃动着可爱的大脑袋。

  “这里有我认识的人吗?”他在大大咧咧地笑,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敌情”。大家都咬住嘴唇不做声。但仍有女孩吃吃地低笑出来。

  这时灯忽然亮了,把星河暴露在中央地带。他穿着他常穿的红色圆领衫,洗得很旧的那件。他像是刚从北师大的学生食堂出来。那个二十年后因整理中医经络典籍而名声大噪的罗洪斌,这时从背后用塑料水枪朝他射了一枪,他歪着屁股躲了躲,没能躲过。

  大家纷纷投出玫瑰,喊起来,“祝你生日快乐!”此时,星河的反应显然很不像星河,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马上就懵了,脸也红了。他不知所措,连笑都不知该怎么笑了。这十分出乎我们的预料。他机械而缓慢地移动到一个墙角,甚至不顾女孩子眼中放出的光彩。

  “欢迎你,星河。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不叫星河。大家都看见太空中漂浮着一个叫郭威的人。然后,郭威死去,然后,星河诞生……”江渐离高举话筒,大声朗诵事先写好的生日祝词。众所周知,星河是郭威的笔名。星河站在那里,更加局促和紧张。我想,在此之前,他只创作有关别人的东西,现在被别人创作,猛然间有些糊涂。

  跟着发生了谁也没想到的事情。星河像一头被关住的外星动物,忽然起动,向外面迅疾地逃去。

  “堵住门!”科幻评论家严篷尖着嗓子大叫一声。

  可是,来不及了。星河已很快在门口消失了,看来是准备一走了之。他一定认为大家要作弄他。大作家星河的形象,顿时化为了乌有。立时冲出去了好几个人——包括严篷、杨平、于向昀,他们要向星河说明,嗬嗬,这真的是大家的一番好意,惟一的意图是要给你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对于屋里的人来说,第二次等待开始了。女中学生在交流着对星河的第一印象。新的酒水又上来了。那两个音响师,恰到好处地放了一首曲子。是电影《星球大战》的主题曲。像是专为我们准备的。我惊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淡淡的神态像是世外之人。

  星河对他们而言,显然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就在我们等待星河返回的那当儿,天完全黑了。似乎有沥沥星光从外面渗入。因为我们都感到了习习凉风。这是亘古时间流逝的声响。我想,在这样迷人的夜里,星河一定不会扫大家的兴。

  星河果然回来了!大家热烈地鼓掌。

  这时他镇静多了,似乎开始进入了角色,或者说,明白了必须进入角色。不然,要令这么多朋友失望,多不好。他是一个对别人和环境极认真的人。我想,不管从哪方面讲,星河都是多么本色、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

  此时,星河已文文静静坐在大厅中央的专门为他准备的桌子前。他两手绞缠着搁在桌子上,脑袋低埋着,只盯牢了桌面,像在研究上面的什么问题。是不是桌上正在演出他喜欢的《帝国时代》电子游戏呢?

  北京科幻迷联谊会秘书长李可要他说几句话。星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平时的伶牙利齿不知去哪里了。他显得有些懊恼地挥挥手。我有些为他担心。传说他的作品质量最近有些下降。

  风度翩翩的李可于是说,作家还要构思,那么,大家先发言吧。按照排练,每个人要对星河说一句祝辞。

  “星河,希望你写出更多更好的科幻。”一个女中学生真诚地说。

  “星河,你是人民的作家。你的光辉长在。”又一个女中学生说。昨天她刚参加完高考。这话说得所有人都笑起来。星河也绽出了他今夜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她说出了同学们的心声。他们喜欢星河的作品。他们给他写信,邀请他参加校园活动,找他聊天,倾诉他们生活中的烦恼、喜悦和秘密,还当着他的面一字不漏背诵出他作品中的精彩段落。

  这真是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快乐。星河没有愧对他的读者,也没有愧对自己。这是我们都打心眼儿里想为他举办生日庆典的原因。

  我忽然从心底感到高兴。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互联网上那个星河,真的是你吗?说话还蛮客气的。”又一个人说道。

  “是我。”“就是啊。谁说真人不露相呢?毕竟是星河。一点架子也没有。”旁边有人补充。

  轮到我,我说:“祝你生日快乐。”江渐离说:“最简单的话,包含了最丰富的意思。

  “星河大悦,转头对我说了声”谢谢“。韩建国也说:”祝你生日快乐。“却遭到了反对。李可嚷嚷:”不能说一样的。要有创意!“以后便没有一样的了。

  杨平说:“你要当职业大学生,继续当下去也可以。”因为星河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傻得可爱、理想主义的大学生。

  吴岩说:“希望你炮制更多的科幻垃圾。”星河抚掌大乐。

  李可说:“我认识星河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腼腆。是真的。”星河说:“他的话是真的。看得出没有事先排练。”吴岩的爱人邝平说:“星河今晚请我和吴岩吃了饭。

  但是郭威还没有。还欠着呢。“星河说:”刚才他们都说了,星河一诞生,郭威就死了。

  “大家又笑。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熟悉的星河渐渐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又一个女中学生怯怯地站起来:“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星河跟我想像的有些不一样。”大家鼓掌叫好。这句话立刻被评为今夜的最佳言论。

  “慢着,不一样在哪里?”李可穷追不舍。

  “应该瘦一些,不戴眼镜。”女孩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话又使我想起了星河小说中那些年轻英俊的人物。其实,星河本人也很潇洒不俗。但另一方面,她的话使我考虑,作家似乎应该永远在小说人物的阴影之外漫步,而不要随意走入现实之中。我浮起一层不明原因的忧虑。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时,大家都说完了。我们还是想听星河说。但星河看来仍没有构思好。杨平等一帮人便拥上去罚他的酒。星河来者不拒。喝了酒,星河似乎找到了感觉。“我要说两句了,”他举举手,像是《蝙蝠侠》中的某个人物。

  “刚一进来,我的确有些不知所措。吴岩没有告诉我是这样的。我夹杂在人堆里起起哄还可以,当主角可不成。不过,我的确是第一次这样过生日。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我很高兴,也很感动。我想,今夜不是属于我个人的,而是大家的节日。是中国科幻的生日。但愿很久以后,大家还能记起这个夜晚。”他有些语塞,说不下去了。我没有想到星河说得这么好,这么真诚,也很感动。这时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想起了科幻很久都被人瞧不起,靠边儿站着。现在,它还没有被“正统”承认。刚才于向昀说,很久没有这样给人过生日了。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个提议。但为什么会有“另一个问题”呢?

  “我敬大家一杯酒,也敬我自己一杯……”星河恭敬地站起来。二十年后,星河在他深圳的别墅里招待我们,回忆起此时,他说,正是在这个夜晚,他决定把作品的质量大大提高一步。他决不能让在座的人失望,不让全国的读者失望,也不让自己失望。他要打破那个他一直信奉的理论:作家在写出成名作之后,就必定开始走下坡路。他决心写出真正的传世之作,超过他以前的一切作品,包括《网络游戏联军》和《命殒天涯》。

  众所周知,这便是后来的《波江座之恋》和《让大机器停下来》。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之夜,星河来到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当时,许多人听了星河的话,都为之动容,甚至忘记了展示左拳中紧握的小球。有人提议,一起唱一首歌吧。唱了“祝你生日快乐”。还不够。李可又带头唱起了郑智化的生日快乐歌。然后,有人提议唱国际歌。“不靠神仙皇帝,只靠我们自己。”这太棒了。我看了看四周,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唱,目光热烈,面色虔诚。我感到浑然一体感回到了我的心中,我感到了亲近,也感到了力量。科幻不仅使我们年轻,还使我们真诚、团结和放松。

  然后,大家纷纷与星河合影。星河这时已完全找回了自我,机敏活泼,挥洒自如,妙语连珠。大家开始点歌,全都献给星河。

  我的情绪仍沉湎在刚才的气氛中,心头挂念着“另一个问题”。我想起很久没跟星河见面了,应该多说点什么。我走上前,说:“星河,真羡慕你,当一个作家能当到这种地步。”“我真没想到。大家都那么忙,还专为我操办。我实在受之有愧。”“其实,我们也想聚一聚。好久没在一起了。”“这比我个人的生日重要。我们用不着老是形影孤单地坐在计算机前,以致于忘记了还存在一个客观世界。”“你有什么新计划吗?”“我正在准备砍倒我那面工业主义的大旗。”在这传奇的第三次浪潮信息时代,只有星河一直在赞颂工业文明,宣扬机器和钢铁的伟大。这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这的确是星河独立性的锋芒。而现在,又要由他来否定自己。在陈词滥调、人云亦云太多的今天,听到星河的言论,我感慨万千。

  “像你这样完全靠写作生活的人,现在有几个?”我敬佩地看着这位北京作协的合同制作家。星河是中国最早的、最年轻的砸破铁饭碗的作家之一。

  “越来越多了。”他的眉毛一扬,显得十分自信。

  伫立在这个夏日的夜晚,我为时代的巨变而吃惊,因为它就在我的眼前。我想,作协的终身制,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边缘。星河不就透露了嘛,作协已不再发展新的终身会员。然而,这对宇宙的演化,会有什么影响呢?这才是科幻界关心的问题。我希望星河在他未来的小说中做出一些归纳和推断。

  我便把那个一直悬在心头的问题向星河提了出来。我问,有没有想过写一写现实的本质。

  他说,现实的本质?怎么会没想呢。这正是下一个故事的主题。

  “这将增加我小说的深度。”星河沉吟。

  “我们都期望早日读到它,”我说。“你的看法一定会很有见地……”我还没说完,星河又被女孩子们拉去合影了。

  现实的本质,最近忽然成了互联网上热烈讨论的话题之一。谁也不知道怎么竟会这样火爆。根据一些人的看法,它涉及到网络时代和暗物质,还有人认为,它跟我们出生时秒针的指向有关。这个问题的出现,预示着我们的世界正面临一场巨大的危机,也意味着某种可资利用的转机。科幻界对这场全国性的大讨论暂时保持沉默,不急着表态,只是作静静的观察。但我知道,几位作家已在搜集材料,准备用作品来回答。星河的加入,无疑是重要的事件。我认为,实际上,他早在《决斗在网络》中,就已开始涉及这个问题的一些基本要素了。

  “在情场上和网络中都是如此。”我默默念叨星河的名言。

  这时,吴岩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我和吴岩也已很久没见面了,心中一阵暖流滚涌。他说:“今天真愉快。忘掉了许多烦心的事。”“我也有同感。”“真的很好。

  “我用下巴指指星河,小声说:”你说,他二十年后能成为大作家吗?我指的是那种真正伟大的作家。“我们这群人不惧流言,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体和风格。我们一致坚信,在下个世纪,世界将是科幻的世界,科幻将是文学的文学。作为先锋的先锋,只有科幻能覆盖所有那些难以言说的主题和情绪,体现真正的超越性,回答像”现实的本质“这类能构成问题的问题。没有能比科幻更能打动后现代人心灵的文字。甚至诺贝尔文学奖也将由科幻小说家来获得。但这个奇迹需要有人去创造。

  听了我的话,吴岩郑重地点点头,肯定地说:“会的。”我觉得,他的语气似乎不仅仅指星河,还指在座的一切人,也指我们的理想。

  “可惜,潘海天不能来。他很有希望。”我想到了今夜的缺席者。

  吴岩表示了同意。他说,真的很遗憾。

  潘海天虽然离开了北京,但在我们的理念中,他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他的《偃师传说》和《生命之源》,描绘出了人生和宇宙的莫测与美丽。值得一提的还有《克隆之城》。他大学毕业去了福建。在那个北京科幻迷为他举办的告别聚会上,气氛跟今晚比,要用黯淡来形容。

  我们正在惋惜,门口闪进来一个人,瘦高的个子,正是潘海天!

  他笑眯眯地一言不发,从书包里捧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立时成了满地爬的豆兵。豆兵拼成了“生日快乐”几个字。他是清华建筑系的。因此对他的杰作我们一点也不奇怪。惟一惊讶的是他这么快就发明了出来。严篷说,潘海天分配去了外地,语言不通,又独身一人,这种境况下,最容易产生奇妙而伟大的构思。

  “我刚好去东北出差,路过北京站,听站台上两个女学生在聊天,说要赶去参加星河的生日晚会。我赶忙下了火车,好不容易才找了来。你们也不通知我!”潘海天说。

  他说罢,便匆匆要走。他要赶当晚十一时的另一班火车去东北。领导交代的事情不能耽误。毕竟,参加工作的人了。他的行为正代表了所有科幻作者面临的现实压力。

  潘海天走后,紧接着,又来了许多让我们喜出望外的人。

  首先是王晋康。是的,就是那位给儿子讲故事讲成了著名科幻作家的王晋康!有人说他是中国的米彻尔。克莱顿,他总是谦虚地否认。他此刻带着和善淳朴的笑容而来。

  他是从河南南阳油田赶来的,他说,星河老弟的生日,是科幻界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的?”星河诧异不已。

  “K星人告诉我的。”王晋康神秘地笑笑,摆摆手,表示等一会儿私下再跟星河讨论这个问题。

  星河大喜,与王晋康连干三杯。

  王晋康之后,又来了张劲松。他是从美国飞来的。他从吴岩给他的电子邮件中,知道了今晚的聚会。于是,他把来中国做生意的日期提前了,以赶上星河的生日。

  “你这小子,怎么把我的信都公布了,侵犯隐私权,我是回来找你算帐的!”张劲松一进门便朝星河嚷嚷。

  它说的是与星河讨论《残缺的磁痕》的信件。这些信件已经在水木清华的电子公告牌上贴了出来,因此,失去了作为科幻黄金时代绝版资料收藏的价值。张劲松给星河带来的礼物是一支时间笔,是世界头号科幻迷阿克曼送给他的,现在,他转赠给星河。

  随后,绿扬从江苏赶来了,苏学军从新疆赶来了。他们后面紧跟着姚海君和舒明武。随后,是杨鹏、李涛、周宇坤、李东方、李学武、米兰、苏晓苑、郑军、柳文扬、何宏伟、孔斌、霍栋、李彤、席恒青、喻京川、金霖辉、斐晓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的队伍竟有这样庞大!这些人在未来二十年里相继成为了享誉海内外的大牌科幻作家、活动家、评论家、美术家和翻译家。随后,又来了天津的科幻迷、四川的科幻迷……

  李晋西带来了《科幻世界》给星河的一纸贺卡,上面写道:“星河,星河,希望你永远不下课!”有杨潇、谭楷以及编辑部其他所有人的签名——当然少不了阿来。

  罗洪斌在一张转椅上手舞足蹈,说:“真是科幻界的大团圆。”廖东目瞪口呆,说:“科幻之夜,爽呆了!”我大口大口喝着冰镇的啤酒,心潮起伏地看着这感人至深的场面。的确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很现实和冷静的世界。而我们却迎来了这个属于幻想的炽烈夜晚。这应该感谢谁呢?

  这时,我想到了另外一些人。这里面有《珊瑚岛上的死光》的作者童恩正。他去年过早而孤独地客死美国。还有叶永烈,我不能想像他告别科幻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再就是郑文光。新中国科幻之父坐在轮椅上的普罗米修斯形象,一直让我黯然神伤。还有金涛、孙少伯、叶冰如、黄伊、王扶……哦,对了,还有刘兴诗这个幽默达观的布衣老头!对他们那个时代,我永远怀着复杂的心情。而对他们这些人,我永远抱以最高的敬意。我忽然觉得,有一些东西,即便在这个晚上,我们也永远无法超越。

  “是啊,郑文光。”吴岩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明年是他的七十寿辰。要准备庆贺。写文章,出集子。一定要做。”“不知道我们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我说。

  吴岩像没听见,又像是在今夜不想涉及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都明白,在这件事上,连科幻也不能助一臂之力。毕竟,想像和回忆再好,世界还将固执地走它的老路。我吃了一惊。我想,我也开始滑向了“现实的本质”这种可怕的问题。这是个黑洞。

  我开始整瓶整瓶地喝酒。我在心底默默为吴岩祝福。他正在写中国科幻史的回忆录。我相信,这将对未来也就是我们老的时候起到一些作用。没有吴岩和星河,我们的时代至少现在就已很乏味。

  “什么地方有点怪,”一直疏于言语的陈勇这时插了一句。

  “你是说歌声?”其实我也注意到了。

  “是的。”歌声是遥远和透明的。田震和郭峰的曲调中,夹杂着编钟的声音。那两个音响师滴酒未沾,却已显出醉意。

  “但这正合我意。”我说。

  “亦合吾意。”“不要再告诉别人了。”然而,不停地在点唱的于向昀也发觉了异样。

  她悄悄向我透露:机器并未转动。音响师根本没触动过任何一个按钮。那音乐是从空气中自动生出来的。是不绝的泉水。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喝干一瓶啤酒,痛快地说。

  “谁又说有什么不好了呢?”她也一饮而尽,一脸的洒脱。

  是的,谁会在乎这个呢?为这事感到痛苦的,是二十世纪的纯文学作家们。而我们确要尽欢。

  我们还嫌这里的科幻味不浓。可惜没有火星人前来助兴。

  那两个年轻的音响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像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我觉得,他们一定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毕竟是同龄人,虽然,我们双方生活的时空结构肯定有很大不同,他们对我们所关注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讲也许毫无兴趣。我站起来,走近窗口。大街上缈然无人。我朝天上望去,一眼看见了真正的星河。它明亮宽阔得有些出人预料,它的光焰蔑视一切城市的杂光,把百亿年前的事件精确地熨压在我这个小人物的心灵上。我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传来了吟哦的声音。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名字的诗人在即席赋诗。他是于向昀带来的一个朋友。他吟道:

  今夕是何年?

  音乐无限,

  风流有边。

  谁曾忆星河腼腆,

  凌晨灿烂?

  机器一夜间,

  也智慧联翩。

  让宇宙入诗,

  让魔鬼入画,

  让薛定谔发言。

  你们这群轮回猫,

  明日悔来谁人怜!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体味着这首诗在各自心中引起的奇异反应。而诗歌本身则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被无穷无尽地反复吟哦。不知不觉中,夜渐渐深了,大厅里的人渐渐少了。路远和有家的人陆续走了。有的互道了再见,而大部分的人,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便不辞而别悄然告退了。

  最后,只剩这么些人:杨平、严篷、星河、陈勇、吴岩、邝平、《科幻电影与未来时代》的编导、诗人、我、于向昀、音响师、江渐离、李可、罗洪斌以及一个我不知名的女孩。

  星河已露出倦意,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心事重重。空气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氛围,与晚会开始时又有所不同。严篷与搞电影的那个人大聊《星船伞兵》,言语越来越玄妙晦涩。吴岩脸色凝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罗洪斌的一篇新作手稿。诗人仍然在独自吟诵,而声音小得已完全听不见。他沉迷在与自己心中某个人交流的境界中。

  杨平此时说:“春梦了无痕。”我想起了这位曾在南京大学天文系就读的作家的一些小说。在他那里,宇宙和星系成了任人拨弄来拨弄去的一堆筹码,毁灭随时都在发生。

  我于是回应道:“良宵不再。”其实,我们都希望良宵长久。谁都不愿离开。然而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我因为无所缘由的害怕而浑身颤抖起来。但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什么离奇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第一个出门。我回头看了看。我发现,来的时候,这里明明是一家酒店,现在,却变成了旅馆。我想,一定是我先前看错了。

  我等了等,以为其余人会跟出来,我好对他们说再见,尤其是星河。但却再也不见人影。他们都从后门走了吗?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这时,有出租车停在我跟前。司机说,“去哪里啊?”我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忽然一阵心酸。

  司机说:“我像在哪里见过你。真的,一部电视剧里?”“不可能吧。”我的语调一定很伤感。

  我倦怠已极,回到家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我休息得并不好,因为梦境中一直泛滥着晃动不休的灰色人影和凭空而来的彩色音乐。

  第二天的生活就是重复昨天。我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传送带,去到“作坊七十”。这是东城区最大的一家梦想工场,整个工艺流程使用的是索尼公司最新上市的机型,因此回头客也最多。梦想工场使市民的生活质量在夜晚与白天发生了很大的不同。我来晚了,前面已排了老长的队。队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表针又快指向下午五点半了。我着急起来。怕是来不及了。

  “您好。”笑眯眯的伙计向我招呼。这人好面熟。记起来了,是昨晚那两个音响师之一。

  “过得怎样?”他的同伴也凑了上来。

  “谢谢你们。昨晚很精彩。是我今生最难忘的一夜。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想再同样购买一次,在今晚使用。”他查了一下全意识合成机屏幕上显示出的申请记录,说:“非常对不起,今天没有其他客人愿意实施这样的想像。因此我们无法出售您需要的行为——这必须是一个多人合作的美梦。”“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吗?昨晚可有一百多人!连张劲松都从大洋彼岸赶来了。而且,那是有关科幻啊。”激动人心的场面复现于眼前。我们明明已经商定了要使科幻大行其道。

  “科幻?”他像是没听懂。梦想工场的生意太好了,这些店员太忙了,每小时都要处理千万个主题。健忘是在所难免的。

  但他还是很认真负责地又查了一遍。的确没有别的客人持有与我同样的意向。

  “一夜之间,大家都不选择做科幻作家和科幻迷了……”我很伤心。但我仍不死心。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又输入了一串口令,看了看显示的结果,说:“回忆组的登记目录里也没有客人的申请。看来,不但没有人愿意想像,而且也没有人愿意回忆您所希望的事情啊。”我知道就我一个了。这是不能进行一次合唱的。我说不出有多么难过。毕竟,昨夜有那么多人登场,大家通过购买同一个想像和回忆而会聚了起来,为自己也为对方带来了欢笑和憧憬。这难道是巧合?

  昨天,到底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呢?

  “为什么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呢?这一天到底有什么特别呢?”我自言自语。

  “您到底怎么啦?”年轻人之一关切地询问,声音明显是从虚无中合成的。另一位则神秘而揶揄地笑起来,而他嘴角的肌肉竟没有一丝在动。

  我的脸肯定一下红了。技术恐惧症使我无地自容。

  “就连回忆也是一种想像嘛,”年轻人说,“但广告上说这跟波粒二象性无关。”我摇摇头,怏怏向另一家工场走去。我问了一家又一家,也没有找到愿意接受我申请的商家。天地间正在落叶。这是我的季节。我拄着杖,佝偻着蹒跚而行。夜色已经陈腐不堪。

  我看不见横贯天空的瑰丽星河,而只能目睹街灯把我孤独的身影投射在漫无尽头的传送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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